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伟大的短篇小说们 > 黄色墙纸

黄色墙纸

我觉得这是个交谈的好时机,就告诉他现在这样对我真的没什么好处,要是他能带我走就好了。

“怎么了,小姑娘?”他说,“别像刚才那样走来走去——会着凉的。”

“为什么,亲爱的!”他说,“我们的合同还有三周就到期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之前离开。

我蹑手蹑脚地起身,凑近去看看墙纸是不是确实在晃动,等我回到床上的时候,发现约翰醒着。

“家里的修修补补还没结束呢,我也不可能现在就离开城里。当然假如你危在旦夕,我肯定会这么做,但是亲爱的,你真的好多了,不管你自己有没有发现。我是个医生,亲爱的,我很清楚。你长胖了些,脸色好多了,胃口也不错,我对你放心多了。”

墙纸后的暗影似乎在摇晃着图案,好像她想出来似的。

“我的体重一点儿也没增加,”我说,“还轻了些。胃口呢,晚上你在这儿的时候或许要好些,但白天你不在的时候可糟得多!”

约翰睡着了,我不想吵醒他,所以我一动不动地看着月光洒在波纹状的墙纸上,直到毛骨悚然的感觉涌上来。

“上帝保佑她幼小的心灵!”他说着给了我一个拥抱,“只要她愿意,想怎么生病都行!但是为了白天更好过些,咱们还是现在睡觉,明天早上再谈这件事吧!”

有时候我不愿看见月光,它爬得如此之慢,而且总是从这扇或那扇窗户进来。

“你不准备走吗?”我忧伤地问。

一个月夜。月光照亮了房间四处,有如白昼。

“为什么,亲爱的,我怎么能走呢?只要再过三周我们就可以出去短途旅行几天,到时候珍妮会把房子收拾好。真的亲爱的你好多了!”

不过我昨晚还是试着说了。

“也许只是身体好多了吧——”我刚说一句便打住,因为约翰坐起身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表情里满是责备,我实在没法接下去说了。

和约翰聊我的病实在太难,因为他是那么聪明,又那么爱我。

“我亲爱的,”他说,“求求你,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和我们的孩子,永远都不要有那种想法!你这样的性格是最危险、最容易被蛊惑的。这只是错误愚蠢的幻想。你就不能相信我这个医生的话吗?”

于是,理所当然,我没再在这件事上多说,不久我们就躺下睡了。他以为我比他先睡着,但其实我醒着,躺了好几个小时,试图决定前景和背后的图案到底是不是在一起移动。

这形状看上去,像是一个女人在图案背后匍匐爬行。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想知道……我开始这么想……我多希望约翰能带我走啊!

形状倒总是同一个,只是数量庞大。

白天看起来这样的图案缺乏规律,无视法则,反复刺激正常人的心智。

表面的图案背后,那些暗影一天天清晰起来。

那颜色已经够难看,够不靠谱,也够惹人气愤的了,不过那图案更是折磨。

墙纸里有些东西只有我知道,别人都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

你以为你掌握了规律。但正当你顺利地跟随着那轨迹时,它突然来了个后空翻,就这样。给你一记耳光,把你一击在地,踩在脚下。简直是场噩梦。

当然我再也没跟他们提过这事儿——我太明智了——不过我仍然对这墙纸保持着密切观察。

外面的图案是华丽的阿拉伯式花纹,让人想起某种菌类。如果你想象一朵连在一起的伞菌,无数朵伞菌连成一线,萌芽,生长,无休止地盘曲回旋——怎么着,它就是像这样。

以前我没想过,但我现在觉得约翰让我待在这儿怎么说也是幸运的,你瞧,比起婴儿来说,我对这房间的忍受力可强多了。

确实,有时候是这样!

要是我们不住这儿,那幸福的孩子就得住进来了!真是虎口脱险!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愿让我的孩子,让这脆弱的小生命住进这样的房间。

这墙纸尤其罕见的一点在于——这一点除了我似乎没人发现——它会随着光线变化。

欣慰的是,宝宝健康快乐,而且不用住在这育儿室里,成天对着那讨人厌的墙纸。

阳光从东边的窗户直射进来时——我总是守候着那第一缕长长的笔直光线——它变幻得如此之快,我总是难以置信。

他说除了我自己,没有别人可以帮我的忙,我必须用意志和自制力来战胜它,千万别陷入愚蠢的幻想。

所以我才一直观察它。

他说我是他心爱的人,是他的慰藉,他的一切,还说为了他我得照顾好自己,保持健康。

月光下呢,有月亮的时候月光整夜都照亮着房间,这时候墙纸完全变了个模样。

亲爱的约翰抱起我走上楼梯,把我放在床上,坐在身边给我读书,直到我感到无聊。

晚上不管在什么光线下——暮色也好,烛光、灯光也罢,最糟的便是月光——它会变成栅栏状!我是说外面的图案,而它背后的女人变得清晰起来。

清楚地思考对我来说越来越难了。我想就是这神经质的问题。

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意识到那背后的东西、那模糊的暗纹到底是什么,不过现在我十分确信那是个女人。

但他说我去不成,就算去了也没法忍受;再加上我自己表现得也不怎么样,因为话还没说完我就哭了起来。

在日光下她被压抑住了,非常安静。我想着是那图案让她一动不动地待着。真困惑啊,这让我很长时间都保持沉默。

亲爱的约翰!他深爱着我,不愿见到我生病。有天我试着跟他理智诚恳地谈谈,告诉他我有多么希望他能让我出门,去拜访表兄亨利和表嫂朱莉娅。

我现在总是躺着。约翰说这对我有好处,还让我尽量多睡觉。

约翰说我一定不能消耗体力,他让我服用鳕鱼油还有好多补品,诸如此类,啤酒、葡萄酒和半熟肉就别提了。

确实,他养成了每顿饭后都要我躺一个小时的习惯。

现在每天有一半时间我都懒得很,基本都躺着。

这习惯糟透了,我觉得,因为你瞧,我根本不睡。

但耗费的精力渐渐要超过得到的宽慰了。

这样一来滋生了欺骗,因为我不会告诉他们我醒着——噢不!

而且我知道约翰一定觉得这很荒谬。不过我必须得以某种方式说出我的感受和想法——写出来真的让人宽慰了不少!

事实是我开始有点儿惧怕约翰了。

我觉得没力气写。

有时候他古怪得很,珍妮也会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我不想写。

有时候我突然想到——只是科学假设——也许是墙纸的原因!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写这个。

我观察过约翰,在他没注意我在看他的时候,有时还以特别无辜的借口突然闯进房间——有好几次他都在看着那墙纸,被我抓个正着!珍妮也一样。有一回我看见珍妮把手放在墙纸上。

她不知道我在房间里,等我用最小最小的声音,礼貌克制地问她这是在干什么时——她转过身来,就像偷东西被抓了现行一样,愤怒地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吓唬她!

跟着它的轨迹真累。我想打个盹儿。

然后她说那墙纸把碰到的东西都弄脏了,她在我和约翰的每件衣服上都发现了黄色污渍,还说希望我们能注意点儿!

房间一端,墙纸几乎完好无损,每当交叉光线黯淡下去、斜阳照在上面时,终于,我几乎臆想起辐射来——那没有止境的怪诞形状似乎围绕着一个同心渐渐成型,然后漫不经心地冲刺、猛栽下去。

听起来是不是很无辜?但是我知道她是在研究那图案,我也下定决心了,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发现它的秘密!

他们又在装饰带上横着贴了一条,这可是恰到好处地加重了困扰。

整片墙纸横向也呈现出一种纹样,至少似乎是这样,我费了很大的劲儿去弄清它走向的规律。

现在的生活可比之前让人兴奋得多。你看,我又有了些可以期盼、指望和观察的东西。我吃得比以前多些,也比以前更安静了。

但是从另一个方向,它们在对角线上又连成一道,四处蔓延的线条狂奔在视觉恐惧的斜浪里,如同无数翻滚的海草你追我赶。

约翰看到我的改善非常欣慰!有天他笑起来,说尽管有那墙纸在,我还是在健康成长。

从一个方向看过去,每幅墙纸都是独立的,臃肿的线条和花饰(那是某种患有震颤性谵妄症的粗劣罗马式花纹)上下摇晃颠簸着,形成一根根愚蠢的柱子。

我用笑声结束了话题。我才不打算告诉他其实正是因为墙纸的缘故——他肯定会取笑我的,说不定还会要把我带走。

当然,每幅之间确实是重复的,但是纵向看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在发现图案的真相之前,我还不想走。还有一周时间,我想应该足够了。

设计原则我多少懂一点儿,我很清楚这玩意儿不是以任何一种辐射排列构成的,也不是交替、重复或者对称,总之不是任何我知道的法则。

我躺在这张无法挪动的大床上——我敢肯定它是被钉在地上的——一刻不停地随着花纹移动视线。我向你保证,这和锻炼身体一样有效。这么说吧,我从那边角落的最底端开始,那儿还没被碰过。这是我第一千次下决心非要从那个毫无意义的图案里找出个结论来。

我的感觉从来没这么好过!晚上我不怎么睡,因为观察进展实在是很有趣;不过白天我睡得很多。

它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白天这墙纸不仅烦人还很费解。

我现在真的喜欢起这个房间了,除了墙纸。可能正是因为那墙纸吧。

那菌类总是长出新芽,被新的黄色覆盖。我非常努力地数还是数不过来。

于是我就在花园里走走,或者沿着那条可爱的小径散步,坐在玫瑰花架下面的长廊里。还有很多时候就在这儿躺着。

那黄色极其怪异,墙纸的颜色!让我想起见过的所有黄色的东西——不是像毛茛植物那样美丽的,而是陈旧、腐烂、糟糕的黄色东西。

而我现在总是一个人待着。约翰常常因为棘手的病例被困在城里,加上珍妮很好心,我想自己待着的时候她就让我一个人。

不过这墙纸还有另一个问题——气味!当初进屋的那一瞬间我就注意到了,不过空气流通很好,阳光也很充足,所以不算糟。而现在一周都是雾气弥漫的阴雨天,不管窗户开没开,那味道都散不掉。

当然有约翰或者别人在场的时候我不会哭,只有独自一人的时候。

它在整幢房子里四处游走。

我没来由地哭,大部分时候都在哭。

它盘旋在餐厅,潜伏在会客室,藏在大厅里,躺在楼梯上等着我。

我感到插手任何事情都没有任何意义,而且变得无比焦虑和暴躁。

它跑进我的头发里去。

再说,去这么远的地方也太折腾了。

就连我骑马的时候,只要突然回过头吓它一跳,就能遇上那气味!

我可不想去。我有个朋友曾经落到他手上,她说他跟约翰还有我哥哥一模一样,只会更糟!

而且那味道真怪异!我花了好长时间,试着分析找出它到底像什么。

约翰说如果我不快点儿好起来,秋天他就把我送到威尔·米切尔大夫那儿去。

这气味并不算糟——起初是这样,很温和,微妙至极,什么气味都比不上它那样久久不散。

不过我还是感到很累。

现在天气这么潮湿,这气味变得令人作呕,我半夜醒来时会发现它悬在头顶半空。

当然我什么事都没做。现在一切都由珍妮照料。

一开始它让我很烦。我真的考虑过烧掉这幢房子——为了消灭这气味。

好,国庆日过去了!人们都走了,我也累得不行。约翰觉得有人做伴也许对我有好处,所以我们让妈妈、娜莉和孩子们来住了一周。

不过现在我习惯了。我能想到它唯一相像的东西,就是这墙纸的颜色!一种黄色的气味。

这面墙上有个十分有趣的印记,在下方靠近踢脚板的位置。一条满屋子游走的痕迹。它经过每件家具背后,只有床除外,一条细长、笔直、均衡的污迹,仿佛被一遍又一遍地摩擦过。

他妹妹上楼了!

我想知道这是怎么画上去的,是谁干的,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一圈一圈又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我头都晕了!

但是在没有褪色、阳光也恰好的地方——我看见一个奇怪又恼人的人形,飘忽不定,仿佛在那愚蠢又显眼的前景花纹后面偷偷摸摸地潜行。

墙纸在另一个亮度下呈现出一种暗纹,这个花纹真是恼人,因为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看见,还看不太清。

最终我真的有了新发现。

从一扇窗户可以远远看见那条盘曲的可爱林荫小道,另一扇可以俯瞰这个村子。村子也很可爱,到处是粗壮的榆树和丝绒般的草坪。

经过晚上的大量观察,当它变化时,我终于看出来了。

但是她不在的时候我就可以写,从窗户老远就能看见她。

外面的图案真的会动——也难怪!是后面那个女人在摇晃它!

她是个完美又热心肠的管家,竟然觉得不会有什么工作比这更好了。我坚信她认为我生病的原因就是写作!

有时我觉得后面有好多好多女人,有时只有一个,她迅速地爬来爬去,就是这样爬才导致图案被晃动的。

约翰的妹妹来了。她是个多么惹人喜爱的女孩儿啊!还那么关心我!绝不能让她发现我在写什么。

然后在很亮的地方她就一动不动,而一到阴影里她就抓住栅栏,拼命地摇晃。

不过地板的问题我根本无所谓——我只介意墙纸。

而且她一直努力想要爬出来,不过没人能穿过那个图案——它把人勒得死死的。我想这就是它上面有这么多脑袋的原因。

地板上全是划痕,被凿坏了,裂成一块块的。石膏被挖得到处都是。这张笨重的大床是房间里唯一原有的家具,看上去就像经历了战争一般。

他们一爬过来,那图案就会把他们勒住,倒立过来,让他们翻白眼!

我之前说过,墙纸被撕成了一片一片,牢牢地粘在墙上,亲密得如同手足兄弟——它们不仅有很强的毅力,一定也怀着深仇大恨。

要是那些脑袋都被盖住或者被弄掉,这墙纸也不会这么糟了。

不过现在这个房间里的家具最多也就是不够统一而已,因为都是我们从楼下搬上来的。我想是这房间被用作游戏室的时候,他们把原来育儿室的东西都搬走了。难怪呢!我还从来没见过任何破坏有这些孩子干的这么严重!

那时我觉得,要是别的什么东西长得太凶狠,我只要一坐进那张椅子便不会有危险。

我觉得那女人白天会爬出来!

我记得家里以前那只很大的旧衣橱,它的把手会友好地眨眼,还有一把椅子,看上去就像个可靠的朋友。

我告诉你原因——悄悄地——因为我见过她!

我还没见过无生命的东西有这么丰富的表情。大家都知道这些东西表情确实很丰富!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常常躺在床上看着白墙和简单的家具,那样的乐趣和恐惧比在玩具店里可强多了。

我能透过任何一扇窗户看见她!

它那么离谱又接连不断,让我很生气。它们爬行着,往上,往下,往两边,到处都是那双荒谬可笑、一眨不眨的眼睛。有时候两边没对上,两只眼睛一上一下,高低不一。

就是同一个女人,我清楚得很,因为她总在地上爬,而大部分女人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爬来爬去。

有一小块区域反复出现——图案像断了的脖子一样垂下来,凸鼓鼓的双眼从上往下盯着你看。

我看见她在那条树荫密布的长长小径上,沿着路来回地爬行;我看见她在那深色葡萄藤架下,在整个花园里爬来爬去。

但我绝对不能去想这件事。这张纸看着我,好像它知道琢磨这件事会有多么恶劣的影响似的!

我看见她在树下,沿着马路爬行,有马车经过的时候就躲到黑莓藤蔓下面去。

真希望我能好得再快些。

我一点儿也不怪她,大白天被发现在爬来爬去,肯定够丢人的。

我的写作得不到任何建议,也没人陪伴,真叫人灰心。约翰说等我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了,我们就邀请亨利和朱莉娅——我的表兄表嫂——来多待一阵儿;但是他说我要是现在就让那些人来刺激我,他就要生气了。

我白天爬来爬去的时候都会把门锁上。晚上可不行,因为约翰肯定马上会起疑心。

但我尝试写点儿什么的时候总是累得不行。

而且约翰现在太古怪了,我可不想刺激他。要是他去别的房间睡就好了!再说除了我自己之外,我不想还有别人发现那女人晚上在外面。

有时候我想,要是我的身体足够支撑我写点儿东西该多好,可以减轻压抑在我心里的念头,那样我就能歇息了。

我老在想,是不是能同时从所有的窗户看见她。

从另外一扇可以看见海港,还有属于这房产的一个小小的私人码头。一条荫蔽的漂亮小径从房子一直通到那里去。我总幻想自己看见人们走在这数不清的小路上,走在藤架下,不过约翰叮嘱过不能给幻想一点儿机会。他说以我的想象力和编故事的习惯,我那神经质的弱点一定会让我陷入无尽的兴奋臆想,他说我得用自己的意志和判断力来检查这个趋势。我尽力吧。

但是虽然我尽可能快地转头,还是只能一次从一扇窗户里看见她。

从一扇窗可以看见花园——神秘而荫凉的藤架,繁茂的过时花卉,灌木丛,枝干错综的树。

而且虽然我总能看见她,但说不定她爬得比我转身还快呢!

我真的开始喜欢上这个大房间了,除了那可恶的墙纸。

我也远远见过她在旷野迅疾地爬过,就像强风掠过的云影。

这房间确实很舒服,空气清新,没人会不满意。再说了,我当然也不会蠢到为了自己一时兴起让约翰为难。

十一

不过在关于床和窗户等等的事情上,约翰说得没错。

要是那表面的花纹可以被弄掉,露出里面就好了!我的意思是可以试试,一点一点地撕掉。

然后他把我抱在怀里,管我叫幸福的小傻瓜,他说只要我想,他就算把酒窖粉刷一遍也不是问题。

我又发现另一个有意思的事情,不过这回我可不会说出来!太信任别人没什么好处。

“那我们就搬到楼下去吧,”我说,“楼下的房间那么漂亮。”

离把墙纸弄掉只有两天时间了,我确信约翰已经多少察觉出什么了。我不喜欢他那种眼神。

“你知道这地方对你有好处,”约翰说,“而且说真的,亲爱的,我可不想只租三个月还把这房子翻新一遍。”

我还听见他向珍妮问了好多关于我的事情,都是很专业的问题。她汇报得挺好。

他说要是把墙纸换掉,接下来就得轮到笨重的床架,然后是封了木条的窗户,然后是台阶顶上的门,没完没了。

她说我白天睡得很多。

一开始他打算重新贴墙纸,但是之后又说,那样的话我就被墙纸打败了,还说对于神经质病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屈服于这样的臆想更糟的了。

约翰知道我晚上睡得不好,即使我那么安静!

我想约翰这辈子都没有过神经敏感的时候。在墙纸的事情上他狠狠地嘲笑了我。

他也问了我各种问题,并且装出一副善良又充满爱意的样子。

但是我就没法跟他待在一起,我会特别紧张。

好像我看不穿他的把戏似的!

庆幸的是玛莉很会带孩子。多可爱的宝宝啊!

不过他有这种举止也不奇怪,毕竟三个月都睡在这张墙纸下面。

没人会相信,做我唯一能做的那一点点事情有多么费劲——只是穿衣打扮,玩乐,整理东西而已。

虽然只有我对墙纸感兴趣,但我很确信约翰和珍妮无形中也被它影响了。

我本来想成为约翰的贤内助,呵护他,安慰他,然而我现在已经多少是个负担了!

十二

当然了,只是神经质而已。然而这对于我来说确实很沉重,让我怎么都做不好自己的分内事!

太棒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不过完全够了。约翰今晚在城里过夜,到晚上之前都会待在家里。

约翰不知道我到底有多痛苦,我没什么痛苦的理由——这是他知道的,而且对此很满意。

珍妮想和我一起睡——狡猾的东西!但我对她说,一个人睡我肯定会休息得更好。

不过这些神经质的困扰让人消沉得很。

那挺高明,因为说真的我才不是一个人!一到月亮出来,那个可怜的家伙就开始爬来爬去,摇晃图案,这时候我就起床跑过去帮她。

真庆幸我的病不算严重!

我扯她晃,我晃她扯……到早上我们已经撕掉了好几平方米的墙纸。

约翰整天都不在家,有时病人病情严重,他甚至彻夜不回来。

从地上一直到我头顶的高度,半个房间的墙纸都被撕掉了。

现在我坐在窗边,在楼上这令人作呕的育儿室里。只要我想,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写作,除了精力不足。

然后太阳照进来时,那个恶心透顶的图案开始嘲笑起我来。我发誓今天要把它完成!

我们来这儿两周了,自第一天后我一直没有写东西的欲望。

我们明天就得走,我的家具又将被搬到楼下去,一切又会恢复原状。

珍妮一脸惊愕地看着墙,但我愉快地告诉她,我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对那个邪恶东西的憎恨。

约翰来了,我得把这个收起来——他不想看到我写东西,一点儿都不行。

她笑了起来,说她不介意自己来做,只是我可不能累坏了。

难怪孩子们讨厌它!我要是长期住在这个房间里肯定也得恨死它了。

她可真是违心啊!

有些地方是既暗沉又耀眼的橘色,另一些地方是恶心的淡硫磺色。

不过我现在在这里,除了我,没人能碰这墙纸——没有活人!

墙纸的颜色也让人反感,简直叫人作呕。脏兮兮、烟熏过似的黄色。等太阳慢慢照到墙上,颜色就奇怪地变淡了。

她想说服我不要待在这个房间——这想法可真妙!但我说这房间现在很安静,空荡荡的,又很干净,所以我想好好躺下尽量多睡会儿,连吃晚饭也别叫醒我——我醒过来会叫他们的。

这花纹真是枯燥,跟着看得眼都花了,但是它也真是显眼,反复刺激催促着你去研究。等你的视线跟着那蹩脚又没有规律的弧线游走了一会儿后,它们又突然自寻死路——它们以骇人的角度跳了下去,在闻所未闻的矛盾里自我毁灭。

所以现在她走了,仆人们也走了,屋里的东西也没了,什么都没剩下,除了被死死钉在地上的床架,还有我们刚来时就有的帆布床垫。

那四处蔓延的艳丽图案简直犯尽了艺术的原罪。

今晚我们得睡在楼下,明天乘船回家。

油漆和墙纸看上去就像哪所男校用过的一样。墙纸全都撕成了一片片的——在床头正上方——几乎我能够得着的地方都撕破了,房间另一端靠近地面的部分也相当壮观。我这辈子没见过比这还糟糕的墙纸。

这个房间令我愉快,现在它又空空如也了。

房间大且通风——这一整层都是如此——四向都有窗户,光照充足,空气新鲜。本来是间育儿室,后来成了游戏和健身室,我这么推测。因为窗户都用木条封严实了,防止小孩跌落,墙上还安了铁环一类的东西。

那些孩子在这儿真是蹿上蹿下呀!

他说我们来这儿都是为了我能够绝对静养,充分呼吸新鲜空气。“能做多少锻炼取决于你的精力,亲爱的,”他说,“能吃多少基本取决于你的胃口,但空气是你每时每刻都能呼吸到的。”就这样,我们在楼上育儿室住了下来。

床架被啃蚀得不成样子!

我一天中什么时候要做什么都已经固定好;我的一切都由他照顾,所以不领情的话就太忘恩负义了。

不过我必须得开工了。

他很关心人,很爱我,不让我在没有指导的情况下四处走动。

我已经把门锁好,把钥匙扔到了前门的小路上。

他说那房间只有一扇窗,也放不下两张床,分开睡的话隔壁也没有房间能给他住。

我不想出去,也不想放任何人进来,直到约翰回来为止。

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们的卧室,我想要楼下那间——面朝广场,窗户上装点着蔷薇,还有那漂亮的老式印花布帘!但是约翰不听我的。

我想让他大吃一惊。

不过约翰说要是我有这种情绪,就不该压抑在心里。所以我就努力压抑着自己,至少在他面前。这样很累。

我准备了根绳子,连珍妮也没发现。要是那女人真的爬出来想逃,我可以绑住她!

有时候我会没来由地生约翰的气。我敢肯定,以前的我可没这么敏感,大概是神经质的缘故。

但我差点儿忘了,不站在什么上面我肯定够不着那么高。

我甚至还对约翰说了这事,那是一个有月光的晚上。但他说我感觉到的是气流,然后关上了窗户。

这张床没法移动!

恐怕这激起了我心里潜伏的幽灵,但我才不在乎——这房子就是有些诡异,我感觉得到。

我努力想把它抬起来,又试着去推动,累得我四肢僵痛,然后我气得把床架的一角咬下了一块——可是牙齿却咬疼了。

肯定是出了些法律问题,继承人之间的纠纷,我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说,这个地方空了好多年。

接着我站在地板上,把够得着的墙纸全都撕了。它牢牢粘在墙上,那图案还很享受呢!所有那些被绞住的脑袋,凸起的眼睛,还有那歪歪扭扭生长的伞菌,都在嘲弄地尖叫!

这儿以前还有温室,不过现在都废弃了。

我已经愤怒到了极点,可以做出不顾一切的事情。跳窗大概会是个令人敬佩的举动,不过那些木条封得太死了,连试都不用试。

那芳香四溢的花园!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花园——那么大,到处都有树荫,一条条小径方方正正,一排排葡萄藤架下面放着座椅。

再说我也不会这么做。当然不会。我明白得很,迈出那样一步不仅不合规矩,而且容易被误解。

真是顶顶漂亮的住处!孤零零的一幢,远离马路,到最近的村庄有三英里。它让我想起报纸上描述的那些英国住所,有树篱、围墙、能上锁的大门,还有给园丁和工人住的小屋分散在周围。

我甚至都不喜欢朝窗外看——外面有那么多女人在爬来爬去,而且爬得那么快。

那我就抛开这个话题,说说这幢房子。

我在想她们是不是也是从那墙纸里出去的,跟我一样?

有时我幻想,像我这种身体状况要是少一些反对,多些社交活动,再有点儿刺激的事情,那会是什么样——但约翰说,我最不该惦记着自己的身体状况,我也得承认,那样想总让我难过。

不过现在我把自己紧紧拴在了早就藏好的绳子上——你没法把我弄到外面马路上的!

尽管他们那么说,我还是写下了如上这些话,只是得偷偷摸摸地,不然会招来强烈反对——这么一来确实把我累坏了。

我猜到了晚上还是得回到花纹后面去,不过那可不容易!

不过我能怎么办呢?

能出来真好,在这个房间里我想怎么爬就怎么爬!

我觉得适度工作能带来兴奋和改变,那对我有好处。

我不想到外面去,也不会,即使珍妮要我出去也没戏。

我自己是不同意他们那一套说法的。

因为外面你得在土地上爬,而且一切都是绿的而不是黄色的。

所以我要服用硝酸盐(还是亚硝酸盐,管它是哪个呢),吃补品,还需要旅行,需要空气,需要适量锻炼,而且直到身体恢复之前都绝对禁止“工作”。

但在这儿我可以畅通无阻地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我的肩正好能抵在那条环绕整面墙的长条印记上,所以肯定不会迷路。

我哥哥也是个医生,医术高明,他也说了同样的话。

怎么约翰会在门口!

如果你的丈夫是个医术高明的医生,他跟亲朋好友保证你一点事儿都没有,只不过是暂时的神经衰弱,有轻微的歇斯底里倾向——那你能怎么办?

没用的,年轻人,你打不开的!

那我还能怎么办?

他怎么在大喊大叫,还把门捶得咚咚响!

你知道吗,他根本不相信我病了!

现在他喊着要斧子。

他是个医生,而且可能……(我可不会对哪个活人这么说,不过这张纸是死的,让我放松多了)可能这就是我身体无法好转的原因。

弄坏那扇漂亮的门就太可惜了!

约翰是极其讲求实际的人。他对信仰一点儿耐心都没有,觉得那是迷信恐怖,但凡听到别人说起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咒骂起来。

“约翰,亲爱的!”我用最温柔的声音说道,“钥匙就在楼下前门的阶梯上,盖在芭蕉叶下面!”

约翰嘲笑了我,不过结了婚嘛,他这么做也在意料之中。

这让他安静了一小会儿。

不然为什么租金这么便宜,而且这么长时间都无人问津?

然后他说——确实说得很小声——“把门打开吧,亲爱的!”

不过我还是要得意地宣布:这房子有些古怪。

“我不能开,”我说,“钥匙就在楼下前门的阶梯上,盖在芭蕉叶下面!”

我真想说这是间鬼屋——那样的话该多浪漫,多么让人开心!——是我想得太美了,那怎么可能。

然后我又温柔缓慢地说了一遍,好几遍,说得他不得不去看看,然后当然他拿到了钥匙,打开门。他顿时在门口怔住了。

一幢殖民地豪宅,世袭房产。

“这是怎么回事?”他叫道,“天哪,你在干什么!”

像我和约翰这样的平凡人,这个夏天居然守着一座祖屋,可真是难得。

我继续像刚才那样爬着,回过头看着他。

“我终于还是出来了,”我说,“虽然你和珍那样阻止我,是不是?而且我把墙纸差不多都撕光了,你没法把我弄回去了!”

[美]夏洛特·帕金斯·吉尔曼 | 钟山雨 译

怎么回事,他怎么晕倒了?不过真的,而且正好倒在墙边我要经过的地方,这样一来,我只能每次都从他身上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