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伟大的短篇小说们 > 幽暗的林荫小径

幽暗的林荫小径

“没有。”

“听刚才那番话,您没有嫁人?”

“为什么呢?凭你当年的姿色,怎么会嫁不出去呢?”

“说来话长,大人。”

“是我自己不愿意嫁人。”

“那后来你住在哪里?”

“为什么不愿意嫁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您走了之后,主人给了我自由。”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您或许还记得,当年我是多么地爱您。”

他疲惫不堪的神态和心不在焉的神情顿时消失了。他起身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地望着地板,心情难以平静,然后他又停下了脚步,整个脸涨得通红,开口说道:“从那时候起,你音信全无,我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你怎么会流落到这个地方?你为什么不留在主人家里?”

他听后羞愧难当,眉头紧锁,一时间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继而热泪盈眶,又开始踱起步子来。

“但是这一切,这一切……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

“我的朋友啊,一切事情终将烟消云散,”他开始喃喃自语道,“爱情、青春,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这是件日常的、庸俗的事。一切都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将烟消云散。《约伯记》里面是怎么记载的?‘就是想起,也如流过的水一样。’”

“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先生?”

“上帝给每个人安排了不同的命运,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每个人都将逐渐老去、青春不再,但爱情却是截然不同的一回事。”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老天爷啊,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苦笑着说道:“你总不可能为我守一辈子吧。”

“是三十年,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我今年四十八岁了,而您,我想,估计也快要六十岁了吧?”

“我能,多少年过去了,我还是单身一人。我知道以前的您早已经不复存在,对您来说,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可是……哎,现在责备您也晚了,但是您要知道,您抛弃了我,这么做实在太薄情寡义了——不说别的,单单这一件事,我就不知道多少次想过自杀。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曾经有这么一段时候,我管您叫尼柯连卡,您管我叫什么,还记得吗?那时候您还常常念诗给我听,是各种关于‘幽暗的林荫小径’的诗句。”她冷笑着补充道。

“真是世事难料啊!我们已经有多久没有见面了?大概有三十五年了吧?”

“啊,想当年,你是多么美丽啊!”他摇着头说,“多么热情,多么迷人!那优雅的身段,那动人的眼睛!曾经所有人都为你痴迷,你还记得吗?”

“噢,天哪,老天爷啊!”他说道,一屁股坐到了长凳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大人,我还记得。您那时候也是英俊潇洒、一表人才、器宇轩昂。您要知道,我把自己的美貌、自己的热情全部都奉献给了您。这种事情怎么能忘记呢?”

“是我,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

“啊!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被忘记的。”

“纳杰日达,是你吗?”他慌慌张张地问道。

“一切都会过去,但并不是一切都会被忘记。”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大吃一惊,有些始料不及,顿时挺直了身子,睁大了眼睛,变得面红耳赤。

“你出去吧,”他一边这样说,一边转身朝窗口走去,“请你出去吧。”

“我很爱干净。”她回答说,“毕竟,我从小生活在名门世族家庭,怎么会不知道要保持体面呢?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

然后他掏出手帕来擦拭眼睛,又飞快地补充说道:“但愿上帝会宽恕我,看来你已经原谅我了,不是吗?”

这个妇人稍稍眯起了眼睛,从上到下紧紧地打量着他,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似乎想洞穿一切,包括他的内心。

“不,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并没有原谅您。既然我们谈到了我们的感情,那我就坦白地告诉您,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您的。当年,除了您以外,这世上我再也没有亲密的人,后来也不曾有过,这就是我无法原谅您的原因。算了,何必再去回忆这些痛苦的往事,刻骨铭心、不堪回首的往事。正如人死了,您把他从墓地拖出来,也无法令他死而复生。”

“哦,好吧,原来如此。你把这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看上去既干净又舒适。”

“对,你说得对,没有必要再去回忆了。请您吩咐下去,把马匹准备好。”他回答说,离开了窗边,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快乐过,你不要以为我过得有多幸福,不,不幸福。也许我伤害了你的自尊,我很抱歉,但我还是要坦白地告诉你——我爱我的妻子,爱到不可救药的疯狂的境地,但她对我不忠,狠心地抛弃了我,跟着别的男人跑了,她给我带来的凌辱,甚至比我使您受到的伤害还要厉害。我爱我的儿子,把他像宝一样宠着疼着,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可他长大之后却成了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挥金如土、傲慢无礼、没有良心、不知羞耻……然而,这一切也不过是最常见最庸俗的事罢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事。亲爱的朋友,请多保重。我想,我也把一生中最宝贵的东西留给你了。”

“大人,我不是寡妇,但我总得养活自己啊。而且,我还挺喜欢操劳管事的。”

她走到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跟前,吻了他的手,他也吻了一下她的手。

“那是怎么一回事啊?您是个寡妇?所以不得不自己出来抛头露面?”

“请准备马匹吧……”

“是的,由我一人当家。”

他们启程出发,往事在眼前复活,他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岁月。他忧郁地想道:“当年,她是多么的楚楚动人,多么的光鲜明亮啊。”他回想起自己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还亲了她的手,不禁感到羞愧起来,这种羞愧增加了他内心的愧疚。“她把最美好的时光奉献给了我,不是吗?”

“那么这个地方由你当家喽?”

接近日落,阳光十分微弱。马车夫赶着马儿向前小跑。他要准确地选择不是太泥泞的道路,所以一路上不得不从一道黑乎乎的车辙驶向另一道车辙,同时还在想着心事。最终,他神情严肃地开了口,直言不讳地问道:“大人,刚才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女人一直站在窗口望着。她是不是您的旧相识啊?”

“大人,我是这家店的主人。”

“是旧相识,克里姆。”

来客漠然地瞥了一眼她丰满的双肩和小巧的双脚(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鞑靼式便鞋),心不在焉地用三言两语回答道:“上茶炊。你是这家店的主人还是仆人?”

“这女的非常聪明能干。听人说她越来越有钱,越来越富有,还拿钱放债哩。”

“欢迎光临,大人。”她说道,“您是要用餐还是喝茶?”

“这算不了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乌黑的夫人走了进来,脚步轻盈,仪态万千,虽然上了年纪,但体态丰满,风韵犹存,颇似风情万种的吉卜赛女郎。她的双眉乌黑乌黑的,上唇和两侧面颊有一层深色的茸毛。红色的短上衣里高耸着一对硕大的乳房,黑色的呢裙衬托出她鼓起的小腹,腹部呈现出三角形的轮廓,像鹅的胸脯一样。

“怎么会算不了什么呢?谁不想自己过上好日子啊!如果放债时还讲点道义,那还说得过去,如果不讲道义呢?据说,她放债还是比较公道的。但她也不是好惹的主,如果谁没有及时还债,到时候可有苦头吃了。当然不能怨她,只能怨自己。”

这位客人脱下军大衣,扔在长凳上,只穿着便服和军靴的他,身材看上去更加匀称。接着又麻利地脱下手套,摘下帽子,用那双苍白清瘦的手捋了捋头发,头发很顺从地向后倒去,他那花白的头发和长至眼角的鬓发略微卷曲。英俊的长脸上有一双深色的眼睛,脸上还隐隐约约留有几个痘印。客房里一个人影都瞧不见,于是,他把通往穿堂的门推开了一道缝,顺着缝隙,很不高兴地大喊道:“嗨,有没有人?”

“是啊,谁也怨不了,只能怨自己。好了,你快点赶车吧,可别耽误了火车。”

客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很温暖很干燥。左边墙角里有一尊镀金的崭新圣像,圣像下的一张桌子上摆着一块干净无污的桌布;桌后的几张长凳擦拭得干干净净;右边墙角深处砌着厨用的炉灶,上面刚刚刷过石灰,显得焕然一新,锅灶里炖着一锅牛肉卷心菜汤,里面还放有用来调味的月桂叶,氤氲的烟气里,一缕缕诱人的香气沁人心脾,撩拨着人们的嗅觉器官;稍近的角落里摆着类似沙发的躺椅,上面盖着一条杂色的呢毯,椅背靠在炉灶的一侧。

太阳缓缓西沉,落日金黄色的余晖洒向空旷的田野。马儿稳步地踩着水洼,溅起水花,一路向前。他望着时隐时现的马蹄,蹙着黑色眉毛,陷入了沉思,心想:

马车在这一长排茅屋前停了下来。他一只脚跨出了马车,戴着鹿皮手套的双手提起军大衣的下摆,快步走上了茅屋的台阶。车夫粗声粗气地喊道:“大人,请往左边走。”身材高大的军官跨过门槛时稍稍弯下身子,走进穿堂,朝左边的客房走去。

“是啊,只能怪自己。过去的日子的确是最美好的时光,不仅仅是最美好的,而且简直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美妙时光!‘一条条幽暗的林间小径隐藏在椴树间,周遭的蔷薇在争奇斗艳……’但是,上帝啊,如果我当初没有抛弃她,那后来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太荒唐了!纳杰日达,如果她不是这家店的主人,而是我在圣彼得堡的家的女主人,是我孩子的母亲,那又会是怎样呢?”

那个秋天非常寒冷,阴雨连绵。图拉城郊外的一条大路上积满雨水,来来往往的车辆留下的黑乎乎的车辙印子,纵横交错。路边有一长排茅屋,一半是政府设立的驿站,另一半则是私人开设的旅栈,人们可以在这里歇脚过夜或是用餐喝茶。这时,一辆车身溅满污泥的四轮马车奔驰而过,马车支起半截车篷,三匹驽马努力前行。马尾巴束了起来,免得溅起泥浆。驾车的是个身材壮实的庄稼汉,他身穿厚重的呢上衣,腰部紧束,脸色黑沉,表情严肃,稀疏的胡须乌黑发亮,活像是古时的强盗。车里坐着一个身材瘦削的军官,上了年纪,头戴宽大的遮檐帽,身穿尼古拉式的灰色军大衣,海狸毛皮的衣领高高竖起,脚蹬军靴(没有一丝皱痕)。他的眉毛还是乌黑的,但唇髭连同两鬓的胡须却已经斑白,下巴剃得精光,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生活在亚历山大二世统治期间,当时军界就十分流行这副打扮。这人的目光也同亚历山大二世一样,严厉地扫视着周围,眼神中流露出些许倦意。

想到这里,他合上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任思绪蔓延开去。

[俄]伊凡·蒲宁 | 范玉贤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