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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阿尔萨斯省一个小孩的自叙

可是我刚刚勉强会写!从此,我再也学不到法文了!只能到此为止了!……我这时是多么后悔啊,后悔过去浪费了光阴,后悔自己逃学去掏鸟窝,到萨尔河上去滑冰!我那几本文法书,还有《圣徒传》,刚才我还觉得背在书包里那么讨厌,显得那么沉,现在就像老朋友一样,叫我舍不得离开。对哈墨尔先生也是这样。一想到他就要离开这儿,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就忘记了他以前给我的处罚,忘记了他如何用戒尺打我。

这是我最后一堂法文课!……

这个可怜的人啊!

这几句话对我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啊!那些混账东西,原来他们在村政府前面公布的就是这件事。

原来他是为了上最后一堂课,才穿上漂亮的节日服装。而现在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村里的老人今天也来坐在教室的尽头,这好像是告诉我们,他们后悔过去到这所小学里来得太少。这也好像是为了向我们老师表示感谢,感谢他四十年来勤勤恳恳地为学校服务,也好像是为了对即将离去的祖国表示他们的心意……

“我的孩子们,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上课。从柏林来了命令,今后在阿尔萨斯和洛林两省的小学里,只准教德文了……新教师明天就到,今天,是你们最后一堂法文课,我请你们专心听讲。”

我正在想这些事的时候,听见叫我的名字。是轮到我来背书了。只要我能从头到尾把这些分词的规则大声地、清清楚楚地、一字不错地背出来,任何代价我都是肯付的啊!但是刚背头几个字,我就结结巴巴了,我站在座位上左右摇晃,心里难受极了,头也不敢抬。只听见哈墨尔先生对我这样说:

正当我看了这一切感到纳闷的时候,哈墨尔先生走上讲台,用刚才对我讲话的那种温和而严肃的声音,对我们说:

“我不好再责备你了,我的小弗朗茨,你受的惩罚已经够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每天都对自己说:‘算了吧,有的是时间,明天再学也不迟。’但是,你瞧,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唉!过去咱们阿尔萨斯最大的不幸,就是把教育推延到明天。现在,那些人就有权利对我们说:‘怎么,你们自称是法国人,而你们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法文!’在这件事里,我可怜的弗朗茨,罪责最大的倒不是你,我们都有应该责备自己的地方。

我跨过条凳,马上在自己的课桌前坐下。当我从惊慌中定下神来,这才注意到我们的老师这天穿着他那件漂亮的绿色礼服,领口系着折叠得挺精致的大领结,头上戴着刺绣的黑绸小圆帽,这身服装是他在上级来校视察时或学校发奖的日子才穿戴的。而且,整个课堂都充满了一种不平常的、庄严的气氛。但最使我惊奇的,是看见在教室的尽头,平日空着的条凳上,竟坐满了村子里的人,他们也像我们一样不声不响,其中有霍瑟老头,戴着他那顶三角帽,有前任村长,有退职邮差,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都愁容满面,霍瑟老头带来一本边缘都磨破了的旧识字课本,摊开在自己的膝头上,书上横放着他那副大眼镜。

“你们的父母并没有尽力让你们好好念书。他们为了多收入几个钱,宁愿把你们送到地里和工厂去。我难道就没有什么该责备我自己的?我不是也常常叫你们放下学习替我浇园子?还有,我要是想去钓鲈鱼,不是随随便便就给你们放了假?”

“快坐到你的位子上去吧,我的小弗朗茨!你再不来,我们就不等你了。”

接着,哈墨尔先生谈到法兰西语言,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语言,也是最清楚、最严谨的语言,应该在我们中间保住它,永远不要把它忘了;因为,当一个民族沦为奴隶的时候,只要好好保住了自己的语言,就如同掌握了打开自己牢房的钥匙……随后,他拿起一本文法课本,给我们讲了一课。我真奇怪自己怎么会理解得那么清楚,他所讲的内容,我都觉得很好懂,很好懂。我相信,我从来没有这样专心听过讲,而他,也从来没有讲解得这样耐心。简直可以说,这个可怜的人想在他走以前把自己全部的知识都传授给我们,一下子把它们都灌输到我们的脑子里去。

可是,事情并不是那样。哈墨尔先生看见我并没有生气,倒是很温和地对我说:

讲完了文法,就开始习字。这一天,哈墨尔先生特别为我们准备了崭新的字模,上面用漂亮的花体字写着:“法兰西,阿尔萨斯;法兰西,阿尔萨斯。”我们课桌的三角架上挂着这些字模,就像是许多小国旗在课堂上飘扬。每个人都那么专心!教室里那么肃静!这情景可真动人。除了笔尖在纸上划写的声音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这时,有几个金龟子飞进了教室;但谁也不去注意它们,就连那些最小的学生也不例外,他们专心专意地在划他们的一横一竖,好像这也是法文……在学校的屋顶上,有一群鸽子在低声“咕咕”,我一面听着,一面想:

我本来打算趁这一阵乱糟糟,不被人注意就溜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但是,恰巧那一天全都安安静静的,像星期天的早晨一样。我从敞开的窗子看见同学们都整整齐齐地坐在各自的位子上,哈墨尔先生挟着那根可怕的铁戒尺走来走去。我非得把门打开,在一片肃静中走进去,你想,我是多么难堪、多么害怕!

“那些人是不是也要强迫这些鸽子用德语唱歌呢?”

“安静一点!”

有时,我抬起头来看看,每次都看见哈墨尔先生站在讲台上一动也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周围的东西,好像要把这个小学校舍都吸进眼光里带走……请想想!四十年来,他一直待在这个地方,老是面对着这个庭院和一直没有变样的教室。只有那些条凳和课桌因长期使用而变光滑了;还有院子里那棵核桃树也长高了,他亲手栽种的啤酒花现在也爬上窗子碰到了屋檐。这可怜的人听着他的妹妹在楼上房间里来来去去收拾他们的行李,他们第二天就要动身,告别本乡,一去不复返。他即将离开眼前的这一切,这对他来说是多么伤心的事啊!

往常,刚上课的时候,教室里总是一片乱哄哄,街上都听得见,课桌开开关关,大家一起高声诵读,你要专心,就得把耳朵捂起来,老师用大戒尺不停地拍着桌子喊道:

不过,他还是鼓起勇气把这天的课教完。习字之后,是历史课;然后,小班学生练习拼音,全体一起诵唱Ba,Be,Bi,Bo,Bu。那边,教室的尽头,霍瑟老头戴上了眼镜,两手捧着识字课本,也和小孩们一起拼字母。看得出他也很用心;他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听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叫人又想笑又想哭。

我以为他是在讽刺我,于是,气喘喘地跑进了哈墨尔先生的小院子。

唉!我将永远记得这最后的一课……

“小家伙,不用这么急!你去多晚也不会迟到了!”

忽然,教堂的钟打了十二下,紧接着响起了午祷的钟声。这时,普鲁士军队操练回来的军号声在我们窗前响了起来……哈墨尔先生面色惨白,在讲台上站了起来。他在我眼里,从来没有显得这样高大。

这时,正当我跑过广场的时候,带着徒弟在那里看布告的铁匠瓦什泰,朝着我喊道:

“我的朋友们,”他说,“我的朋友们,我,我……”

“又有什么事了?”

他的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法说完他那句话。

经过村政府的时候,我看见一些人围在挂着布告牌的铁栅栏前面。这两年来,那些坏消息,吃败仗啦,抽壮丁啦,征用物资啦,还有普鲁士司令部啦,都是在这儿公布的。我没有停下来,心想:

于是,他转身对着黑板,拿起一支粉笔,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按着它,用最大的字母写出:

白头鸟在林边的鸣叫声不断传来,锯木厂的后面,黎佩尔草地上,普鲁士军队正在操练。这一切比那些分词规则更吸引我,但我毕竟还是努力克制了这个念头,很快朝学校跑去。

法兰西万岁

天气多么温暖!多么晴朗!

写完,他仍站在那里,头靠着墙壁,不说话,用手向我们表示:

那天早晨,我很晚才去上学,非常害怕挨老师的训,特别是因为哈墨尔先生已经告诉过我们,他今天要考问分词那一课,而我,连头一个字也不会。这时,我起了一个念头,想逃学到野外去玩玩。

“课上完了……去吧。”

[法]阿尔丰斯·都德 | 柳鸣九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