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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杰明·巴顿奇事

本杰明疲倦地笑了笑。“我是十八岁。”他重复道。

注册登记员不耐烦地看着他:“巴顿先生,您该不会指望我相信你说的话吧?”

注册登记员指着门,厉声大吼。“滚出去,”他说,“滚出我们学校,滚出这镇子。你这个危险的疯子。”

“那正是我的年龄。”本杰明坚定地说,面孔开始微微发红。

“我是十八岁。”

注册登记员皱起眉头,看了眼面前的卡片:“怎么搞的,这里明明写着本杰明·巴顿是十八岁啊。”

哈特先生打开门,“太可笑了!”他吼道,“你这种岁数的人跑到这儿来当新生。十八岁……是吗?好吧,我给你十八分钟滚出这个镇子。”

“绝对没有。”

本杰明·巴顿带着尊严,昂然走出了注册办公室。等候在大厅的五六个大学生齐齐用惊奇的眼光目送着他。他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对仍站在门口、怒气冲天的注册登记员,用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我就是十八岁。”

“您在开玩笑?!”

在那帮学生们的哧哧笑声中,本杰明转身离去。

“我是新生。”

但命中注定,他不能这么轻易地逃走。在垂头丧气去往火车站的路上,他发现有几个大学生在后头跟着他,后来跟着的人还越来越多——从三五变成一群,由一群变成密密麻麻一大片。消息已经传开了,说有个疯子通过了耶鲁的入学试,还试图冒充十八岁的小年轻。整个大学校园都充斥着一种亢奋的情绪。男人们不戴帽子就冲出教室;橄榄球队的队员们停下训练也加入了人群;连教授夫人们的帽子在人潮中也挤歪了,裙撑也跑偏了,她们一边喊叫,一边跟在队伍后奔跑。人群中发出一串串品头论足的闲话,句句直捣本杰明·巴顿脆弱的神经。

“什么?!”

“他一定是那个四处流浪的犹太人!”

“我就是啊!”本杰明冲口而出,“我是新生。”

“他这样的年纪应该上预科!”

“很高兴见到您,巴顿先生。我正在等您儿子,他随时会到。”

“瞧这神童!”

“哦,事实上,我就是巴顿……”本杰明刚开口就被哈特先生打断了。

“他以为这是老年之家吧。”

“早上好!”注册登记员谦和有礼地打着招呼,“您是来问询您儿子的情况吗?”

“上哈佛去吧!”

真是进退两难啊,还有五分钟就必须赶到注册办公室。没办法,必须去。于是他去了。

本杰明加快了脚步,最后索性跑起来。他要让他们看看!他会去哈佛,他们会为自己那些不负责任的奚落后悔的!

入学后的第三天,他接到学院注册登记员哈特先生的通知,让他到办公室安排一下课程。本杰明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还是把头发染成棕色比较好。他焦急地把抽屉翻遍了也没找到染料瓶子。这时,他想起来了——染料在头一天就被用光,瓶子也扔了。

安全登上了开往巴尔的摩的火车,他把头伸出窗外。“你们就等着后悔吧!”他大喊道。

关于本杰明·巴顿十二岁到二十一岁间的生活我不想多费笔墨,只需指出那些年他照例还是没怎么长大就够了。当本杰明十八岁的时候,他如同五十岁的男人一般挺拔;头发变得浓密了,且呈深灰色;他步伐稳健;嗓音变成了健康的男中音,不再嘶哑颤抖。于是,他的父亲把他送到康涅狄格去参加耶鲁学院的入学试。本杰明通过了考试,成为了新生中的一员。

“哈哈!”大学生们哄笑起来,“哈哈哈!”那是耶鲁学院有史以来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最终,妥协在他们之间达成:本杰明得继续染头发、得更积极地尝试和同龄男孩玩耍、在大街上不能戴眼镜或拄拐棍儿——作为对上述妥协的回馈,他人生第一次被允许穿上了长裤。

1880年,本杰明·巴顿二十岁。为庆祝这个生日,他开始到他父亲的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工作。也在同一年,他进入了社交界——父亲坚持带他参加了几回时尚舞会。罗杰·巴顿现年五十,他越来越喜欢跟儿子一块儿待着了——讲老实话,由于本杰明停止了染发(照旧是灰色的),可他们看起来年龄相当接近,完全可以冒充两兄弟。

这不是真的,罗杰·巴顿之所以能这样说,那只是他自己跟自己签订的一项无声协议:儿子跟常人没两样。

八月里的一个晚上,他们身着礼服坐上敞篷马车,前往巴尔的摩郊外的谢夫林乡村别墅参加舞会。那是一个让人沉醉的夜晚。乡间小路上遍是一轮满月洒下的柔软的银色月光;迟放的花朵在夜晚宁静的空气中飘散出阵阵诱人的芳香,宛若轻巧却清晰可辨的浅笑。广褒原野上铺满了成片成片亮澄澄的麦子,像白昼一般地透亮。此时此刻,人们几乎不可能不被天空的美所迷醉——几乎。

他父亲看着他,陷入沉思。“我可不这么想,”他说,“我十二岁时跟你一般高。”

“纺织品行业前景极为广阔。”罗杰·巴顿说。他不是个有精神追求的男人,其审美也只能算是入门水平。

“但你一定要承认,”本杰明反驳道,“我比同龄人个子高。”

“像我这样的老家伙是不能学什么新东西了,”他语带深意地说,“了不起的未来是属于你们这些精力充沛的年轻人的。”

父亲犹豫片刻。“哦,”他最后说,“我不知道。十四岁才是穿长裤的年龄……你却只有十二岁啊。”

道路远端的尽头,已看得到谢夫林乡村舞厅闪耀的灯光;如梦似幻的声响不绝于耳——是小提琴的哀怨倾诉?抑或是月光下银色麦浪摇曳的沙沙作响?

他去见了父亲。“我长大了,”他坚定地说,“我要穿长裤。”

他们在一辆漂亮神气的马车后停了下来,上面的乘客正在下车。先下来的是位女士,然后是一位年老的绅士,接着,又是一位年轻小姐。本杰明蓦地呆住了,像是有某种化学变化熔断又重组了他体内所有的元素。他浑身僵硬,血往头上涌,面红耳赤,阵阵轰鸣在他耳中回响,这就是初恋的滋味!

“会不会……”他想,或许,难道,他不敢想下去了。

那个女孩身材苗条孱弱,月光掩映下的头发是灰白的,可在门廊上挂着的噼啪作响的煤气灯映照中却又显出蜜汁黄来。肩上围的是缀着黑蝴蝶的柔黄色西班牙披肩,撑开的裙裾边上镶嵌着闪闪发光的纽扣。

十二岁时,他的父母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儿子。事实上,习惯的力量如此强大,他们不再觉得他与其他小孩儿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除了某些奇怪的反常现象提醒着他们。但在他十二岁生日过后的几周,有一天照镜子时,本杰明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或者自认为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是他的眼睛欺骗了他,还是十二年的时光荏苒,他的头发在染发剂的遮盖下真的由白变成了铁锈灰?难道脸上蜘蛛网般的皱纹已经变得不那么明显?皮肤是否也更健康更紧实,甚至透出一抹冬天里的红润?他说不清。但他知道,他不再弓腰驼背了,健康水准也比出生时要好了很多。

罗杰·巴顿凑到儿子跟前。“那姑娘,”他说,“是年轻的希尔特加·蒙克里夫。蒙克里夫将军的千金。”

五岁那年,他被送进了幼儿园。在那里,他开始学习把绿色的纸贴在橙色的纸上,编织彩色的地图,用硬纸板做纸环项链。在此一过程中,他往往无精打采至昏昏欲睡,此种作为叫年轻的幼儿园老师又气又怕。但让他欣慰的是,老师到父母那里告状以后,他便被幼儿园给除了名。罗杰·巴顿夫妇对朋友们说的是,幼儿园还是觉得他太小太小了。

本杰明冷冷地点点头。“小美人。”他满不在乎地说。但当黑人童仆把马车带走后,他却又加了一句:“父亲,或许您可以给我们介绍介绍。”

面对自己出生时的心理和生理年龄明显超前,他也和其他人一样为此深感困惑。为了这个,他还翻阅了大量的医学期刊,发现他这样的情况从未被报道过。在父亲的鼓励下,他也诚心诚意地试着跟其他男孩们一块儿玩耍,还经常参加一些比较温和的运动——像橄榄球这样的运动就让他心惊肉跳,他害怕这把老骨头折腾不起,断了就无法愈合。

他们加入了人群,蒙克里夫小姐无疑是人群的中心,被簇拥其间。在旧传统的环境中长大的她,对本杰明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是的,他可以请她跳舞。他答谢了她,然后走开了——踉踉跄跄地走开的。

在爷爷对他最初的敌意慢慢消退之后,本杰明便和这位老绅士从彼此的陪伴中获得了巨大的快乐。虽然两者的年龄和经历相差悬殊,可他们能一块儿坐着,且一坐就是好几小时,像老朋友一样不知疲倦地讨论当日发生过的单调且毫无生气的种种琐事。相比于父母,本杰明跟爷爷在一起要自在得多——他的父母似乎对他总有几分敬畏,尽管他们表现出独裁的权威,但却常常称他为“先生”。

和她共舞的时间还没到来,冗长的等待显得没完没了。他伫立于墙边,默默地,谜一样地,眼含凶光地看着那些年轻的巴尔的摩浪荡子。他们围绕着希尔特加·蒙克里夫,那一张张倾慕热烈的脸膛啊!本杰明厌恶极了,他们让他无法忍受,简直忍无可忍——他们唇边两抹弯曲的棕色小胡子着实让他恶心。

从那以后,本杰明每天都变着法儿地试着打破点儿什么——不过,他做这些只是为了让大家伙高兴,而且他生来就很听话很孝顺。

可是,当他自己的机会到来,当他和她滑步进入刚从巴黎传来的最新的华尔兹舞曲时,那如同白雪覆盖于心的嫉妒和焦虑都随之消融殆尽。目眩神迷之际,他感觉生活这才刚刚开始。

本杰明才一离开医院,便全然被动地接受了安排给他的生活。几个小男孩被带来看他,他也试着活动活动自己僵硬的关节,勉勉强强地跟他们一起玩了一下午,力争培养起对陀螺和玻璃弹珠的兴趣——甚至还一不小心用弹弓打碎了厨房的一扇窗玻璃,此举,倒让他父亲平添了几分暗喜。

“你和你的兄弟跟我们同时到的,是不是?”希尔特加用她那湛蓝的珐琅般的眼睛望着他。

这件事一开始在巴尔的摩可谓轰动一时。要不是因为突然爆发的南北战争转移了城中人们的注意力,谁也无法确定巴顿及其整个家族要为这一不幸事件在社交上付出多大的代价。有那么几个永远都礼貌克制的人,总在绞尽脑汁想要恭维巴结本杰明父母,最终他们别出心裁地说这孩子像他爷爷——诚然,这是谁也没办法说不的不争事实,对所有七十岁的人来说颓败倒是常态。显然,巴顿先生和夫人对这样的说法并不感到开心,而本杰明的爷爷更是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本杰明犹豫了。要是她也错把他当作父亲的兄弟,应不应该向她道破实情?他想起了在耶鲁的经历,决定还是不说为好,什么也不说。顶撞一位女士是很不礼貌的唐突,再让他的荒唐身世破坏这美妙的盛会则更是犯了罪。也许,以后吧。他点点头,微笑着,倾听着,心情十分愉悦。

尽管如此,巴顿先生依然固执己见。他买回家铅制的士兵、玩具火车,还有用棉布做的大大的可爱动物。为了使自己营造的这个幻觉足够完美——起码是为了他自己——他还兴致勃勃地询问玩具店店员:“要是婴儿把粉红色的鸭子放进嘴里,鸭子上的涂料会不会脱落呢。”可不管父亲再怎么努力,本杰明照旧对这些东西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他宁愿偷偷从后楼梯下去,抱着一册大英百科全书回到婴儿室看上一个下午,也不愿意碰那些扔在地板上的大棉花牛、诺亚方舟。面对儿子的执拗,巴顿先生的良苦用心自然也就全都泡了汤。

“我喜欢你这岁数的男人,”希尔特加对他说,“年轻的男孩子都傻里傻气的。他们只会告诉我,在学校喝了多少多少香槟,打牌输了多少多少钱……像你这个年龄的男人才知道如何欣赏女人。”

毫无疑问,那个“哗啷棒”让他很是厌烦。独处时,本杰明自个儿找到了更为有趣的消遣方式。例如某天,巴顿先生就发现他上周抽掉的雪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这一现象几天之后就得到了圆满解释:那日,他冷不丁走进婴儿室,发现整个一屋子都笼在薄薄的蓝雾里。本杰明一脸内疚,并试图将黑色哈瓦那雪茄的烟头藏起来。当然,这种行为应该被打屁股,但巴顿先生发觉自己怎么也下不了手。因此,他只得警告儿子,抽烟会“阻碍他的发育”。

本杰明简直想立刻向她求婚——拼了命,他忍住了这个冲动。“你正处在浪漫阶段,”她接着说,“五十岁……二十五岁的男人,过于钻营世故;三十岁的男人大都劳累过度而面色惨白;四十岁的男人,往往会花上抽一整支雪茄的时间来讲一个故事;六十岁……噢……六十岁太接近七十了;只有五十岁是成熟稳重的年龄。我喜欢五十岁。”

但巴顿先生毫不动摇地坚守他的立场:本杰明既然是婴儿,那就得有个婴儿样。首先他声称本杰明要是再不喝热牛奶,那就索性什么东西都别吃。但最后,他还是被说服,允许他儿子吃面包、奶油,甚至妥协到让他吃燕麦片。一天,他还带回家一个“哗啷棒”[3],明白无误地告诉本杰明得“好好玩”它。老头儿只好恹恹地接过来,每过上一阵子,就乖乖地哗啷哗啷。

对本杰明来说,五十岁,也貌似一个很光荣的年龄。他热切地期盼着自己的五十岁。

即使巴顿家族的这位新成员已经剪短了头发,并染成稀稀拉拉不甚自然的黑色,还把脸刮得锃光发亮,穿上了给惊得目瞪口呆的裁缝为他量身定制的小男装……巴顿先生依然不能罔顾这样一个事实:他的儿子,作为家中长子,委实不大能够拿得出手。他们给他起了个名儿——本杰明·巴顿,而没再继续用那个虽然很恰当却容易招来猜忌的名字——玛土撒拉。虽然他年老背驼,但依然昂藏五英尺八英寸,这点,在穿上衣服后也是无法隐藏的,就像他染过修剪过的眉毛无法遮盖住他泪汪汪、暗淡、疲乏的眼睛。事实上,产前就预定好的保姆来到家里只瞧了他一眼,就愤愤然离开了。

“我常常说的是,”希尔特加继续说,“与其嫁个三十岁的男人去照顾他,不如嫁个五十岁的男人去被他照顾。”

那天夜晚余下的时光,本杰明都浸淫于蜜雾里。希尔特加与他多跳了两支舞。两人发觉他们对所有问题的看法都惊人地一致。下个礼拜天她要和他一起出去兜兜风,以便他们对这些问题进行更为深入的讨论。

巴顿先生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他粗暴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叫你玛土撒拉[2]。”

本杰明和父亲在黎明前坐着马车回家,晨起的蜜蜂正嗡嗡低回,月色在冰凉的晨露中闪烁再慢慢消失。本杰明隐约感觉到父亲在和他谈什么五金器材的批发。

他儿子信赖地牵住他的手。“您打算叫我什么呢,爸爸?”他们从育婴室出来时,他颤颤巍巍地问巴顿先生,“在您想出更好的名字以前,是不是暂时就叫我‘宝贝’呢?”

“……你认为在锤子和钉子之后,什么东西最值得我们关注呢?”老巴顿说。

巴顿先生抓起医院的剪刀,咔嚓咔嚓,三下两下就把胡子剪掉了一大截。即使经过这样的大力改进,整体效果却还是不尽如人意。残存的稀稀拉拉的头发,泪汪汪的眼睛,一嘴老牙,与艳丽喜庆的衣服十分不搭。然而,巴顿先生主意已定——冷冷地把手伸过去,坚定地说:“咱们走吧!”

“爱情。”本杰明心不在焉地回答。

儿子穿好衣服,巴顿先生打量着,很是郁闷。这套衣服包括一双斑点袜子、一条粉色裤子和一件束腰的白色宽领上衣,当然还有荡在上衣领子外面,那飘来飘去的老长的白胡子,几乎垂到腰部,效果很不怎么样。

“把手?”罗杰叫着,“我刚刚已经说过把手了。”

“我正在快呢,父亲。”

本杰明茫然地望着他。东方的天空突然露出一缕曙光,苏醒的树林中传来一只黄莺尖利的啼鸣。

“那快点儿吧。”

和之前一样,这一声“父亲”把巴顿先生叫得心惊肉跳。

半年之后,当希尔特加·蒙克里夫小姐与本杰明·巴顿先生订婚的消息被公开的时候(我用“被公开”这三个字,是源于蒙克里夫将军的声明:宁可戳死在自己的佩剑上也不会宣布这个消息),在巴尔的摩社交界引起的骚动已经达到了一种癫狂的程度。本杰明几近被遗忘的身世丑闻又再次给翻了出来,被人们当作匪夷所思的传奇冒险,添油加酱地炸开了锅。有说本杰明实际上是罗杰·巴顿的父亲,也有说他是罗杰·巴顿在牢里待了四十年的兄弟,还有说他是改头换面的约翰·威尔克斯·布斯[4],最后,甚至有人说他脑袋上长了两只锥形的尖角。

“好吧,父亲,”——他用一种古怪的,但又似乎十分孝顺的腔调说道,“您比我岁数大,您懂得最多,我照您说的做。”

纽约的好几份报纸的星期天副刊版面也趁机大肆炒作。各式各样的有趣漫画都把本杰明·巴顿的头安在不同的东西上:人首鱼身,人首蛇身,最后还有一张人首黄铜身的。他在报刊上被称为“马里兰的神秘人物”。但,和以前一样,其真实身世却鲜少被提及。

“是我被当猴耍了!”巴顿先生怒气冲冲地反驳道,“你别管穿上它有多滑稽。给我把衣服穿起来……否则我……我……我打你屁股。” 他局促不安地咽了咽口水,最后这个词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不过,这样说又是恰当的。

然而,每个人都同意蒙克里夫将军的观点:一个可爱的姑娘本可以嫁给巴尔的摩任何—个富家子,谁承想这姑娘却投入了一个半百老男人的怀抱,这分明是在“犯罪”。罗杰·巴顿先生把儿子的出生纸用大号字体公示在《巴尔的摩烈焰报》上,但这一举动纯属徒劳,没人相信它。人们只需亲眼看一眼本杰明就明了了。

“这看着有些滑稽吧!”他抱怨着,“我可不想被当成猴儿耍……”

尽管外面风言风语,可两个当事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关于未婚夫的传言太多了,以至于希尔特加连真实情况到底怎样也都不相信了。蒙克里夫将军语重心长地劝说女儿,指出五十岁的男人——或者起码看上去有五十岁的男人的死亡率居高不下——可这也是徒劳,完全没有任何效果;对她讲五金批发业务的前景如何不稳定,还是徒劳!希尔特加铁了心要嫁给“成熟”,于是她就这么嫁了。

老头儿把包打开,困惑地打量着里面的东西。

回到医院以后,巴顿先生走进婴儿室,差不多是把那包东西朝儿子扔过去的。“这是你的衣服。”他怒不可遏地说。

希尔特加的朋友们至少在一件事情上是看走了眼的:五金批发业出人意料地兴隆蓬勃。自本杰明1880年结婚,至他父亲退休的1895年这十五年间,这个家庭的财富翻了一倍——这,主要得归功于公司的这位年轻成员。

店员惊讶至极,却仍然照办了。

不用说,巴尔的摩最终还是敞开怀抱接受了这对夫妻。就连老蒙克里夫也与女婿和解了,毕竟是本杰明出资出版他曾被九家知名出版商退稿的二十卷《南北战争史》。

“把它给我包起来,”这位顾客抓了狂,但仍然坚持着,“我就想要这个。”

十五年的时光也在本杰明身上留下了痕迹。他似乎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液涌出了新的活力。每日清晨起床,精神饱满地走在人来人往、阳光照耀的大街上,不知疲倦地为他的锤子发货、为钉子装船,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成了快乐的事情。就在1890年,他发起并实施了一场著名的商业革命:他提出动议——所有运钉箱上的钉子都应算在收货方接纳货物总量之内。此动议经大法官福索尔批准,成了一条法令,借此,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每年节省的钉子超过了六百颗。

店员瞪大眼睛。“干吗啊?”他辩驳道,“那可不是给孩子穿的。至少……至少也是要在化装舞会才会给孩子穿吧。您自个儿穿倒是可以!”

此外,本杰明还发现他越发被生活积极快乐的一面所吸引,他成了巴尔的摩头一位拥有并驾驶汽车的人,这正是他日渐膨胀的享受欲的一种典型表现。与他同辈之人在街上遇到他,无不为他所展现的极富活力的健康身影投去嫉妒的目光。

巴顿先生痛苦地转身离开。突然,他停住了,面色豁然明亮起来。他指着陈列橱窗中的假人。“那个!”他大叫起来,“我就要这件了,这个模特身上的。”

“他好像一年比一年年轻了。”他们都这么说。如果现年六十五的老罗杰·巴顿在最开始并没对儿子的出生给予应有的热烈欢迎的话,他最终也用近乎谄媚的殷勤做了弥补。

“啊,请原谅,我以为您刚刚说的是六个小时。在旁边那条货架就能找到青年服装部了。”

眼下,我们即将遇到一个不甚愉快的话题——这话题还是尽快一笔带过为好——只有一个事儿,让本杰明·巴顿很是担忧:他妻子对他的吸引力已丧失殆尽。

“他……十六。”

当时,希尔特加是位三十五岁的妇人,他们还有个十四岁的儿子,叫罗斯科。新婚不久的一段时间里,本杰明曾对她万般爱慕。但白驹过隙、时光流逝,她蜜黄色的头发已变成了毫无刺激的棕色;珐琅般的碧蓝眼睛也显露出廉价陶器的质感——还有,最最糟糕的是,她变得太安于现状,太过平淡,太过自我满足,太缺乏激情,品位也太过素净。新婚燕尔时,是她“拽”着本杰明去赴一场又一场的舞会和晚宴——如今,一切都反过来了。她会陪他出没于各种社交活动,但却意兴阑珊。她的热情已被永恒的惰性给吞没了——这种惰性每个人都有,且一旦进入我们的生活就会伴着我们,直到生命的尽头。

“您刚刚说您的儿子多大?”店员好奇地问道。

本杰明的不满日益滋长,越来越强烈。1898年西班牙战争爆发时,家庭生活全无任何值得依恋的地方,于是他决定参军入伍。鉴于其在商界之影响力,本杰明被任命为上尉,然后又因其工作干得游刃有余,晋升为了少校,最后更被提升为中校——此时刚好爆发了著名的圣胡安山激战[5],他参战并在战斗中受了点轻伤,因此获授奖章一枚。

但是,搜刮遍整个男童部,他也没能找到一套适合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巴顿的衣服。当然,还得责怪这间服装店——此情此景之下,当然是应该责怪服装店了。

本杰明已经相当迷恋有活力且又充满刺激的军旅生涯,对退伍这个决定他很是感到惋惜。不过,生意还是需要人打理的,因为这个,他辞去军职解甲归田。回乡之际,一整支铜管乐队在车站迎接他,并且一路簇拥着护送他回家。

“啊……”他犹豫不决起来。一想到他的儿子要穿成人的衣服,他就反感难受极了。如果能找到一套特大号的童装,也许他可以剪掉儿子那又长又丑的胡须,把他的白头发漂染成棕色,这样一来,也许就能把最糟的部分掩盖起来——也许还能因此保留几分自尊——更不用说他在巴尔的摩的社会地位了。

“就在这儿。”

希尔特加在门廊上舞着一面巨大的丝质锦旗恭候他。即使在吻她时,他的心情也异常沉重——三年的时光刻下了烙印——她现在是个四十岁的妇人,隐约掺杂着白发。此情此景让他很沮丧。

“男童部在哪儿?”巴顿先生绝望地变换了自己的立场。他觉得店员肯定是嗅出了他不可告人秘密的味道——丢人的秘密。

在楼上房间里,在那面熟悉的镜中又看见自己的身影——离镜子更近一些,他焦虑地审视着自己的脸,过一会儿,又和战前身着军服的照片进行比对。

“那儿有最大号的婴儿服装。”

“天啊!”他大喊。毫无疑问,那个“过程”还在继续。可不么——现在的他,看上去就像个三十岁的男人。可他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相反地,他感到不安、心神不宁——他越来越年轻了。时至今日,他一直希望自己的身体年龄和实际年龄相符,一旦这样,他出生时发生的那些奇怪现象就会停止运作。想到这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乎非常可怕,非常不可思议。

“是吧?我不认为……我不确定那是我想找的。他是……他是个个头儿大得不一般的小孩。特别……呃……大。”

下楼时,希尔特加正等着他呢,她看上去有些恼怒。但他也无从知道她是否察觉出哪里不对劲了。为了缓解两人之间紧绷的情绪,晚餐时,他用自认为非常审慎且安全的方式提起了这个话题。

“婴儿用品部在后面。”

“你看,”他轻描淡写道,“大家都说我看起来比以前更年轻了。”

“先生,您孩子几岁了?”“差不多六个钟头。”巴顿先生不假思索地回答。

希尔特加嗤之以鼻,轻蔑地瞟了他一眼:“你以为那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儿么?”

“早上好!”巴顿先生面对切萨皮克纺织品公司的店员,有些紧张不安。“我想给我的孩子买几件衣服。”

“我没吹啊。”他加重语气,有些不安。她再度嗤之以鼻。“这种念头啊,”片刻停顿之后,“我以为你有足够的自尊来阻止它。”

“我能有什么法子?”他问道。

砰的一声,巴顿先生狠狠地摔上了大门。

“我不会和你争这个的,”她反驳说,“可……做事总有对和错的分别。如果你打定主意要做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想我也阻止不了,但我真的认为这么做欠考虑。”

巴顿先生走到大厅时,身后传来他儿子的声音:“还有拐杖,父亲!还要一根拐杖。”

“可是,希尔特加,我也没办法呀!”

“进城去,给你儿子买几身衣服。”

“你还是有办法的,你只是太顽固。你就想跟别人不一样……你以前就总这样,以后还会这样……但你想想吧,每个人要是都像你一样考虑问题,会是什么情况……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儿?”

“裹上!裹上!”巴顿先生急吼吼道。他转向护士:“我该怎么办?”

听着这空洞且没法回应的话,本杰明没有作答。从那一刻起,两人间的裂痕就越来越大了。有时候他甚至还会纳闷儿,当初她是施了什么魔法,让他着了她的道儿一般如此着迷。

“好吧。”老人说,“过两分钟我这个婴儿就只好一丝不挂了。毛毯让我全身痒痒,他们早就应该给我一床床单。”

雪上加霜的是,随着新世纪向前推移,他发现自己对欢乐的渴望愈加强烈了。巴尔的摩大大小小的派对上都会看到他的身影。他和最美的少妇跳舞,和社交界最受欢迎的社交名媛聊天,沉迷并享受她们的陪伴。而他的妻子——一个已显出不祥之兆的老贵妇——坐在一帮上了岁数的女伴中间,满脸的傲慢挑剔,严厉、迷惑和谴责的目光牢牢追锁着他。

“婴儿都穿这个。”护士一本正经地说。

“看嘛!”人们会这么说,“要多可惜有多可惜。这么年轻的小伙子跟个四十五岁的女人捆在一起。他肯定得比他妻子小上二十岁。”他们忘了——人们难免都会忘记——早在1880年,他们的父母也曾对这对儿不般配的夫妻做过相似的评论。

老人举起一件小小的白色婴儿装,“叭”地一抖。“看啊!”用他颤巍巍的声音说,“这就是他们为我准备的。”

本杰明在家里的不快日益增长,而新添的爱好正好适时地给予了补偿。他开始打高尔夫球,还打得相当有模有样。他也沉迷于舞蹈:1906年,他是 “波士顿舞”的专家;1908年成为“玛嬉喜舞”高手;1909年,他跳的“卡斯尔慢步舞”招来城里所有年轻男性的羡慕与妒忌。

“小婴儿都得用毯子裹着。”

当然,他的社交活动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影响了他的生意。但那时,他已经苦心经营五金批发业务二十五个年头,也差不多很快就能把生意交给罗斯科打理了——他那才从哈佛大学毕业的儿子。

“你看,”老人突然开口,“如果你以为我会裹着这条毯子走回家去,那就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人们经常将他和他儿子搞混。这让本杰明感到开心——他很快就忘掉了从西班牙战争回来后,那潜伏在心中的恐惧,并对自己的外貌生发出一种天真的沾沾自喜。当然,唯有一件事情美中不足——他讨厌再跟妻子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希尔特加年届五十了,一看到她,他就觉得荒唐可笑。

“好了,打起精神吧。”护士命令道。

人们会停下脚步和他攀谈,而他又该说些什么呢?他必须介绍——这个七十来岁的这位…… “这是我儿子,今天早上才出生的。”然后这个老家伙,会再裹紧毯子,继续跟着他,一起迈着沉重的步履缓缓前行。走过生意兴隆的商店,走过贩卖奴隶的市场——有那么一个黑暗的瞬间,巴顿先生真恨不得他儿子是黑人——走过住宅区的豪宅,走过老年公寓……

1910年9月的某一天——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交给年轻的罗斯科·巴顿经营数年之后——一个看上去大约二十岁的男子,以一名一年级新生的身份入读剑桥市的哈佛大学。他没有重复以前的错误,愚蠢地说自己已经经历过五十岁,也没提及自己儿子早在十年前正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

“不行,不行!”他呻吟着。

他获批入学,几乎立刻在班里占据了不容小觑的重要地位,部分是缘于他似乎比其他平均年龄十八的新生显得成熟一些。

一幅古怪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这个备受煎熬的男人眼前——他沿着拥挤的城市街道行走,恐怖的怪人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如影随形。

然而他的成功主要还得归功于他在与耶鲁的橄榄球比赛中的惊艳表现。他在球场上坚定、冷酷、横冲直撞,为哈佛夺得七次达阵得分,以及十四次射门得分的佳绩——并且还有的一次是让耶鲁队共十一名球员依次不省人事地被抬出赛场。他是校园内最有名的风云人物。

“你必须把他接回家,”护士坚持着——“立刻,马上!”

可是说起来奇怪,到大学三年级时,他几乎无法入选橄榄球队。教练说他体重下滑;而在一些观察力敏锐的人眼里,其身高也缩水了。他没有再得过达阵得分——事实上,他被留在队里的主要原因是想凭着他的赫赫大名,让耶鲁队自乱阵脚,士气瓦解。

巴顿先生瘫坐在儿子近前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掩面。“天哪!”他恐惧地喃喃自语,“别人会说什么?我该怎么办?”

到了四年级,他再也没办法入选球队。他变得非常瘦小,非常孱弱。有一天还被几个二年级生当成了新生——这事让他倍感羞辱。人们把他看作神童——一个绝对不到十六岁的大学四年级生。他常常为班上其他一些同学的老于世故感到震惊。课程呢,对他来说似乎也难了一些——门门都太高深了。他曾听同学谈到过圣·米达思学校——那是一所有名的预科学校——他们中许多人以前都在那里接受过大学入学前的预科培训。他决定在大学毕业后到圣·米达思去,藏在一帮身材相仿的男孩儿当中的生活,对他来说也许更为意气相投。

“回家我很开心啊,”老人哀恳地,“这真不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年轻人能待的地方。你听听,这么些哭声号叫声,连眼都闭不上。我还想吃东西呢。”——说到这儿,他亮起嗓门抗议起来:“他们却只给我一瓶子牛奶!”

1914年大学毕业,他怀揣着哈佛大学的毕业证书回到巴尔的摩家中。希尔特加已经搬去意大利定居,因此本杰明便与儿子罗斯科同住。虽然大体上,每个人都欢迎他回家,但罗斯科对他明显热情寥寥——甚至当本杰明像个无所事事的青少年在屋里闲晃时,他可以看得出儿子在嫌他妨碍了自己的生活。罗斯科已经结婚了,在巴尔的摩社交界中也算有头有脸。他可不希望和什么丑闻扯上干系。

“是的,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真不能,您明白吗?”

本杰明已不再是社交新媛和年轻大学生中的讨喜人物。他觉得除了与三四个十五岁的邻家男孩相伴以外,其他也再没什么可做的。所以去圣·米达思学校读书的念头又再冒了出来。

“回家?”巴顿先生重复道,他完全难以置信。

“是这么回事,”一天他对罗斯科说,“我跟你提过好几遍了,我想去上预科学校。”

“您错了,巴顿先生,”护士严正地说,“这就是您的孩子,还是好好做做打算吧……我们要求您把他接回家去……尽快,就在今天某个时间。”

“那就去吧。”罗斯科简短地回答。这件事使他莫名厌烦,很希望能够避而不谈。

老人疲惫地转向护士。“这样欢迎一个新生儿倒不错啊?”微弱的声音抱怨道,“你干吗不告诉他是他错了呢?”

“我一个人去不了啊,”本杰明无助地,“你得帮我申请,还得把我带过去。”

“你撒谎!你个冒牌货!”

“我没时间,罗斯科一口拒绝,眼睛眯缝着,不安地看着他父亲。“事实上,”他接着说,“你最好别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最好马上停下来。你最好……你最好……”他顿了顿,苦于寻找合适词语不得而面孔涨得通红——“你最好马上调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这个玩笑已经开得太大了,再也不好笑啦。你……你得注意注意!”

“我不能确切地告诉您我是谁,”那个抱怨的声音回答道,“因为我才生下来几个钟头……但我肯定姓巴顿。”

本杰明看着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你究竟从哪儿来的?你是谁?”巴顿先生疯狂地大喊大叫。

“还有一件事儿,”罗斯科继续说,“家里来客人时,你要叫我‘叔叔’……不是‘罗斯科’,是‘叔叔’,你听明白了吗?一个十五岁的小孩直呼我的名字也太荒唐了。要不然……你就一直叫我‘叔叔’得了,这样你才会习惯。”

“如果您是的话,”老男人继续抱怨道,“我希望您带我出去……要不……至少也得让她们给弄一个舒服点的摇摇椅。”

罗斯科严厉地瞪了他父亲一眼,转身离去。

巴顿先生和护士都大吃一惊。

老人淡定地挨个打量着他们,突然一个黯哑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我父亲吗?”他问道。

此番谈话结束之后,本杰明在楼上凄凄冷冷地踱着步,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很是沮丧。他已经三个月没刮胡子了,但脸十分干净,除了一根压根儿不必打理的细白绒毛之外什么也没有。他当初刚从哈佛返家时,罗斯科还找他商量过,建议他戴上眼镜,再粘上假胡子,于是有一段时间,他早年经历的那些闹剧似乎又重新上演了。可胡子让他痒痒,也让他羞愧。所以他哭了,这一哭,罗斯科才勉勉强强地动了动怜悯之心。

更多冷汗从巴顿先生的额头上渗出来。他死死地闭紧双眼,然后,再睁开,再看一次。没错——他正盯着一个七十岁的人——一个七十岁的婴儿,两只脚悬荡在他原本应该用来安睡的小小摇篮的栏杆外面。

本杰明翻开一本儿童故事书《比米尼湾的童子军》,并开始阅读,但脑子里老想着战争。美国已在上个月加入了协约国。本杰明也想入伍,可是,唉,入伍的年龄下限是十六,他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大。可不管怎么说吧,即便按他的实际年龄,五十七岁,也同样不具资格。

“我们可不认为这是开玩笑,”护士严肃地说道,“我不知道您疯没疯……但那的的确确是您的孩子。”

有人在敲门。管家拿着一封信,信封一角印着官方大印,收件人是本杰明先生。本杰明迫不及待将信拆开,一路兴奋地读起来。附件上写着,诸多参加过美西战争的后备军官都要被召回部队担任更高的军职。信里还附有任命他为美国陆军准将的委任状,以及即刻前往报道的召集令。

“是我疯了吗?”巴顿先生大吼,他的恐惧化为了狂怒,“见鬼,你们医院开的什么玩笑?”

本杰明一跃而起,激动得浑身发抖。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他抓起帽子,十分钟以后,他已经来到了查尔斯街的一间大型成衣店,用尖细的、含糊的声调要求量身定做军装。

巴顿先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所见的情景如下:用宽大的白绒毯裹着、被勉强塞进摇篮里的——是一个约莫着得有七十岁的老头儿——稀疏的头发全白了,下巴上垂着长长的烟灰色胡须,正滑稽可笑地随着窗外吹进的微风来回飘荡。他抬起黯淡无神、朦朦胧胧的双眼,望着巴顿先生,眼里藏着疑问。

“你要扮士兵吗,小弟弟?”一个店员随口一问。

“在那儿!”护士说。

本杰明脸都红了。“嘿!你管我要干什么!”他生气地回嘴,“我是巴顿,住在佛农山广场,现在你知道我付得起钱了吧?!”

“好了,”巴顿先生喘着气,“哪个孩子是我的?”

“这……”店员犹豫着说,“就算你付不起,我想你爸爸也付得起……就这样吧。”

“那……请这边走,巴顿先生。”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跟在她身后。来到长长的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面传出各种样式的哭号声——后来人们把这样的房间称为“哭房”。

裁缝给本杰明量了尺寸,过了一周,军装就做好了。但他在选用合适的将军徽章时遭遇到了困难:店主坚持认为,一个漂亮的V.W.C.A基督教女青年徽章看起来会同样带劲,而且会更好玩。

“快点!”他沙哑着嗓子喊道,“我受不了了!”

没跟罗斯科报备,一天晚上,他便离家搭上火车去了南卡罗来纳的摩斯比军营,在那里他将指挥一个步兵旅。那个闷热的四月天,他到了军营入口,付掉把他从车站送过来的出租车车费后,便转身走向值班中的卫兵。

“好吧!巴顿先生,”她压低嗓音,“很好!但您得知道今天早上,医院上上下下的处境!太忍无可忍了!医院的名声……”

“叫个人给我提行李!”他精神抖擞地说。

咣当!盆子跌到了一楼。护士再次控制住了自己,向巴顿先生致以发自内心的轻瞥。

卫兵以责备的眼神看着他。“小弟弟,”他说,“你穿着这么神气的将军制服要上哪儿去呀?”

“我要看我的孩子!”巴顿先生濒临崩溃,几乎要失声尖叫。

本杰明——美西战争的老兵,两眼冒着火朝卫兵冲了过去。可是,唉,脱口而出的声音还是变了调的尖锐童声。

咣当!盆子摔到地上,滚到楼梯口,接着咣当咣当滚下楼去,似乎翻滚的盆子也渐渐感受到了这位先生所挑起的恐慌。

“立正!”他试着怒喝一声,然后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只见卫兵突然两个脚跟一磕,把枪抬握在胸前行礼。本杰明收敛着满意的微笑。但当他环顾四周,笑容便立时隐去了——这个卫兵服从的对象并不是他,而是一位骑着马缓缓正向他们靠近,威风凛凛的炮兵上校。

她指了指上楼的方向。巴顿先生滴着冷汗,跌跌撞撞转身上楼。在二楼大厅,一名护士端着盆子向他走来。“我是巴顿先生,”他竭力让自己口齿清晰,“我想看看我的……”

“上校!”本杰明尖声大叫。

护士轻轻地一声尖叫。“噢……当然!”她有点儿歇斯底里起来,“楼上,楼上右转,去……上去吧!”

上校走上前来,勒马,冷峻地俯瞰着他,眼中闪烁着光芒。“这是谁家的孩子?”他的声音非常和蔼。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巴顿先生说。

“我他妈很快就会让你知道我是谁家的孩子!”本杰明恶恨恨道,“从马上给我滚下来!”

他话音刚落,极度恐慌的神情就在女孩的脸上蔓延开来。她站了起来,像是要从大厅飞将出去——很明显,她在拼命地控制着自己。

上校哈哈大笑。

“早上好!我……我是巴顿先生。”

“你想骑它吗?将军?”

“早上好!”她抬起头愉快地看着他。

“这里,”本杰明不顾一切地大叫,“读一下。”他把委任状塞到上校手里。上校阅毕,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

晦暗的医院大厅,一个护士端坐在桌子后面。咽下了耻辱,巴顿先生朝她走去。

“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个?”他问道,并把这份文件塞进自己口袋。

巴顿先生站在人行道上,茫然不知所措,从头到脚哆嗦着。到底遭遇了怎样的不测?他一下子失去了往“马里兰淑女与绅士私立医院”一探究竟的欲望——过了一会儿,他举步维艰地强迫自己踏上台阶,走进了医院大门。

“政府发给我的,你很快就可以搞清楚!”

接着,他猛地转过身,没再说一句话,一头钻进停在路边的马车扬长而去。

“跟我来,”上校满脸古怪的神情,“我们到司令部去好好谈一谈。来吧……”

“不,不是三胞胎!”医生语带讥讽,“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去看!还有,你另请高明吧。年轻人,是我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做了你们家四十年家庭医生……可我……现在不干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或你们家的任何人,再见!”

上校转过身,牵着马朝司令部走去。束手无策,本杰明只好跟着他,尽全力维持着自己不失尊严的样子——同时暗忖着一定得狠狠地报复他一把。而报复并未得以实施。两天后,他的儿子罗斯科倒是现了身,风尘仆仆、气急败坏地从巴尔的摩赶过来,把这位被扒了军装、眼泪汪汪的将军领回了家。

“到底怎么了?”巴顿先生吓坏了,“三胞胎吗?”

十一

“听着啊!”基恩医生气急败坏地吼起来,“你自己去看!真受不了!”他几乎只用了一个音节就把最后一个词喷了出来,然后背转身,嘟哝着:“你以为这样的事会抬高我的声誉吗?要是再来一桩,我就毁了……不管是谁都得给毁了!”

1920年,罗斯科·巴顿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而在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庆典活动中,没有一个人提到“这件事”:那个看起来大约十岁,正在屋里玩铅制士兵和迷你马戏团模型的邋遢小男孩是这个新生儿的祖父。

“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呀?”

没谁讨厌这个稚嫩爽朗、脸上却挂着一丝淡淡忧伤的小男孩。但对罗斯科·巴顿而言,他的存在恰恰是苦恼的根源。按照罗斯科他们这代人的习惯用语来说,他不认为“这件事”是“有效率”的。在他看来,他这位拒绝看上去像六十岁的父亲,行为举止不像个“铮铮铁汉”——这是罗斯科最喜欢使的词儿——以一种奇怪、乖戾的方式。是的啊,但凡把这件事放在脑子中琢磨上半个钟头,就会让他走到精神崩溃的边缘。罗斯科相信人们应该保持“龙精虎猛”的年轻心态,但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是不是就是……就是……就是没效率。然后,罗斯科就不想再想下去了。

“好。”

五年后,罗斯科的小男孩已经长大了,可以和小本杰明在同一个保姆的照看下一起玩儿童游戏。罗斯科在同一天带他们两个去上幼儿园。本杰明觉得玩彩色纸条、纸垫子和纸项链,以及画些美丽新奇的小图画是世界上顶顶好玩的趣事。有一次,他因为行为不端还被叫去在角落里罚站——于是他哭了——而多数时候,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贝莱小姐慈爱的手会不时地轻轻抚摸他乱蓬蓬的头发,他是快乐的。

“我太太都好吧?”

一年后,罗斯科的儿子升到了一年级,可本杰明仍然留在幼儿园。他非常快乐。只在有些时候——当别的小孩谈起长大后要做什么的时候——他的小脸上会掠过一丝阴影。似乎在懵懵懂懂之间,他那孩子气的脑袋瓜已经意识到,他们谈的都是一些他永远不能分享的事。

基恩医生皱起眉:“是吧,我想是……多少算是吧!”他看了巴顿先生一眼,眼神有些怪异。

日复一日,日子在单调中流逝。他在幼儿园已经待了三年了。可他还是太小太小,已经无法理解那些亮闪闪的纸条是用来做什么的。别的小朋友比他都要高大,这让他很害怕,怕得哭哭啼啼。当老师跟他说话时,虽然他努力去理解,可还是一句都听不懂。

“小孩出生了吗?”巴顿先生恳切地询问。

他从幼儿园被接了回来。穿着浆过的方格裙的保姆娜娜,成了他小小宇宙的中心。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们会到公园去散步,娜娜会指着一只巨大的灰色庞然大物说“大象”,本杰明就跟着娜娜说。而夜里当娜娜为他脱衣服睡觉时,他会一遍又一遍,大声地对她说“大象、大象、大象”。有时,娜娜会允许他在床上蹦蹦跳跳——这太好玩了。因为蹦跳之后,假如屁股落下的时机正好,就会自然而然地再一次弹起来,双脚站定;要是跳的时候嘴里一直发出“啊”的声音,还可以听到一种断断续续破音颤抖的声音,真是惹人欢喜啊。

“把话说清楚!”基恩医生刻薄地喝止他道,看上去有些愠怒。

他喜欢从衣帽架上取下一根手杖,拿它四处敲打桌椅,一边敲一边说“冲啊,冲啊,冲啊”。有客人来访时,老年妇女都会发出“咯咯咯”的声音逗他,这让他觉得很有意思;而那些年轻的女士则会尝试着亲他,他只好略带嫌弃地屈从并接受。漫长的白昼过去,下午五时,娜娜就会带他上楼,用汤匙给他喂燕麦粥和糯软可口的糊糊餐。

“怎么样?”巴顿先生气喘吁吁地冲上前去,问道,“男的还是女的?母亲平安吗?是男孩吧?是什么呀……?怎么……”

在他稚气的睡梦中,没有恼人的记忆。大学时代那些勇猛时光,那些让许多女孩心荡神怡的燃情岁月,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眼前他所拥有的只有围着牢固白色围栏的婴儿床、娜娜、一个偶尔前来探望的男人和一只巨大的橘色圆球。每当他在黄昏就寝前,娜娜就会指着这个橘色大球,说“太阳”。夕阳西下,他就双目微翕,昏昏欲睡。他没有梦,再也没有梦来惊扰他了。

听到喊声,医生四下环顾,然后站住了等着他。巴顿先生快到眼前时,他那紧板着的医生面孔方始现出一丝怪异的神色。

往事:带领士兵们英勇冲杀,攻占圣·胡安山顶;婚后头几年繁忙的夏天,为了他深爱的姑娘、年轻的希尔特加工作忙碌到夜幕低垂;还有,那更久远的时候,与他祖父在蒙罗大街阴暗的巴顿老宅中,坐着抽烟到深夜——这一切皆如幻的梦境,渐渐从他心底消退干净了,似乎,凡此种种从来未曾发生过。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罗杰·巴顿先生,罗杰·巴顿五金批发公司董事长——朝着基恩医生一路小跑着过去,全然罔顾在那绚丽时代南方绅士所应有的风度和尊严。“基恩医生!”他喊道,“嗨,基恩医生!”

他记不得最后一口牛奶是热的还是凉的,也不记得日子是怎么过去的。只记得他的摇篮和娜娜熟悉的身影。接着,连这一些也不记得了。他饿了就哭,就是这样,如此而已。从早到晚,他只是呼吸着。周围和上方传来一些轻轻的呢喃及低语,这些他几乎都听不到了。剩下的只有模糊难辨的各种气味,还有光明和黑暗。

在离“马里兰淑女与绅士私立医院”尚有一百码时,他看到他的家庭医生基恩从医院前门台阶上走下来——他一边走一边像在洗手似的搓着双手——是医生就得这么做,大概这是他们这个行当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然后一切归于黑暗。他白色的儿童床,在他头上晃动的模糊面庞,温暖甜美的牛奶香……所有这一切一并从他的神志中退去了。

在那个神圣的九月清晨,重大事件行将发生。六点钟他就张皇失措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穿戴整齐,还打了一个毫无瑕疵的宽领结,匆匆忙忙地沿着巴尔的摩的街道往医院赶去——他要去确定一件事:暗夜的怀抱中,一个新的生命是否已然诞生。

[1]巴顿(Button)为纽扣的意思,故Cuff在此译作“袖口”。

罗杰·巴顿一家在内战前的巴尔的摩,无论在社交界还是商界,都拥有让人艳羡的显赫地位。他们跟好些名门望族都多多少少沾亲带故,诚如每个南方人所知道的那样,借此,他们也就拥有了成为南方庞大贵族集团中之一员的资格。第一次经历生小孩这一令人陶醉的古风遗俗——巴顿先生自然会紧张了。他希望生个儿子,这样就能把他送到康涅狄格的耶鲁大学去——巴顿先生自己就是在那儿度过了四年的时光的,并且多多少少顺理成章地被同学们叫作“袖口”[1]

[2]玛土撒拉是圣经旧约里提到的族长,据传活了969岁,是世界上有记录以来最长寿的人。

那我来说说都发生了什么,由你自己来做判断吧。

[3]儿童手摇铃玩具(Rattle)。

早在1860年,小孩在家里出生还是挺正常的一件事。据闻,如今那些伟如神祇的医学界高层已颁布法令: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应该响彻在弥漫着麻醉剂气味的医院里——而且最好是一家时髦的医院。是以,1860年夏天某日,年轻的罗杰·巴顿先生及其夫人做出了让他们第一个孩子生在医院的决定——这一决定整整走在了时代的前列五十年——至于这一桩并不甚合时宜的事件是否跟我接下来要讲述的这段令人惊诧的历史有关,则将永远是个谜了。

[4]约翰·威尔克斯·布斯(John Wilkes Booth,1838—1865)是美国戏剧演员,他于1865年4月14日,刺杀了林肯总统。

[5]圣胡安山战役(1898年7月1日),也被称为圣胡安的山峰争夺战,是美西战争中一场决定性的战役。

[美]F.S.菲茨杰拉德 | 良品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