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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泥桶里的一封信

同伴们想上前抢救,可是他很快沉到石头底下去了,就像沉进水里一样。我爱人的身体和石头一起被碾碎,变成红色的小石块,落到传送带上,然后被传送带送进了粉碎筒。在那里,他经受着钢球的碾压,发出剧烈而悲愤的轰鸣声。就这样,他被碾成细细的粉末,再经过烧制,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水泥。

我是在N水泥厂缝水泥袋的一名女工,我爱人是个往碎石机里填石料的工人。十月七日那天早上,他把一块大石头装进去时,自己也和那石头一起掉进碎石机里去了。

他的骨头、他的肉体,连同他的灵魂,全都被碾得粉碎了。我的爱人,他变成了水泥,留下来的,就只有这工作服的破布片了。

这时,从他捡到的小盒子里,掉出一张用破布包着的纸条。纸条上写着:

我每天缝制的水泥袋,竟然是用来装我爱人的。

他把盒子往石头上摔了一下,可是没摔破。于是他就赌气似的在盒子上乱踩起来,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踩烂。

我的爱人已经变成了水泥。

“还钉着钉子呢,整得多神秘似的!”

第二天,我写了这封信,把它偷偷放进这个水泥桶里。

小盒子上什么也没写,却用钉子钉得牢牢的。

您是工人吗?如果您是个工人,就请您可怜可怜我,给我回封信吧。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放在兜里的小盒子,于是掏出来,用裤脚擦了擦上面沾着的水泥。

我很想知道,这个桶里的水泥用来做什么了?

“每天才挣一块九毛的工钱——五毛钱一升的米就得吃掉两升,剩下九毛钱还得管穿的、管住的……真混账!哪儿还有钱喝酒呀!”

我的爱人变成了多少桶水泥呢?又被用到什么地方去呢?您是个泥瓦匠,还是个建筑工人呢?

“唉,老婆的肚子又大起来了,真受不了啊……”他想到家里那群闹哄哄的孩子,想到那将要在天寒地冻时出生的婴儿,想到那没完没了地生孩子的老婆,不禁垂头丧气。

我不忍心看见我的爱人变成剧场的走廊,或是豪宅的围墙。可是,我又怎么能制止得了呢?您如果是个工人,就请不要把这水泥用在那些地方吧。

发电所已经有八成完工了。白雪皑皑的惠那山耸立在苍茫暮色中。他忽然感觉到汗淋淋的身体开始发冷,像要冻僵了似的。一路上,木曾川的河水泛起白色的浪花,在他脚下奔腾咆哮。

唉,算了吧,用在哪儿都行。我的爱人,不论被埋在什么地方,他都一定会在那儿做好事。没关系,他一向踏实稳重,一定会有所作为的。

搅拌机上接了一条胶皮水管。他用水随便洗了洗脸和手,然后把饭盒挂在脖子上,向自己住的工棚走去,心里想着先喝上一杯再吃饭。

他是个温柔善良的好人,又是个靠得住的男子汉。他还很年轻,刚满二十六岁。他是多么爱我啊!可是,最后我连件寿衣也没有给他做,却给他穿上了水泥袋!他连口棺材也没有,就这样进了旋转窑炉!

过了一会儿,搅拌机开始空转起来。混凝土搅拌完,就可以收工了。

他被埋葬在四面八方,有远有近——这叫我怎样为他送殡呀?

他来不及多想,又得去倒下一桶水泥,再用水泥斗去量。

您如果是个工人,就请给我回一封信吧。作为答谢,我把我爱人穿过的工作服的破布片送给您——就是包着这封信的布片。这块布上面沾满了石头粉末,也渗透着他的汗水。他曾经穿着这件工作服紧紧地拥抱过我……

“这么轻,看来里面也不会装着钱。”

我想拜托您一件事,请您告诉我这桶水泥的使用日期、详细的地点、用在什么地方以及您的姓名。如果方便的话,请一定一定要告诉我。

他捡起小盒子,揣进围裙前襟的兜儿里,那盒子挺轻的。

望您多保重!再见!

“慢着,水泥桶里怎么会跑出个小盒子来呀!真见鬼了。”

松户与三回过神来,发现孩子们正在自己身边吵闹,像开了锅似的。

“这是啥?”他觉得有点奇怪,可是又顾不上去捡它。他忙着用铁锹把水泥铲进水泥斗里去量,再把斗里的水泥倒进搅拌机的槽子里,紧接着又去把那只水泥桶倒干净。

他看着信末尾的地址和姓名,把倒在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快到收工时间了,当他用筋疲力尽的双手搬动水泥桶时,忽然从桶里面掉出一个小木盒来。

他大声嚷道:“真想喝个烂醉,然后全都砸个稀巴烂!”

他一直惦记着自己的鼻孔,可是整整十一个钟头过去了,都没有顾得上去抠一下。其间,只是在吃午饭和下午三点时有过两次休息。但中午忙着填饱肚子,下午又得清洗搅拌机,所以一直腾不出手来抠鼻子。他的鼻子已经硬得像石膏一样了。

他老婆说:“你只管喝醉了耍酒疯,别人受得了吗?孩子们怎么办呀?”

松户与三干的是倒水泥的活。他身上别处倒不太显眼,可是头发上和鼻子底下都蒙着一层灰糊糊的水泥。他想把手指伸进鼻孔,抠掉鼻毛上像钢筋混凝土一样硬邦邦的水泥灰,可是混凝土搅拌机每分钟要卸出十立方尺的混凝土,他手上忙着送料,没那闲工夫去抠鼻子。

他盯着老婆的大肚子,那将是他的第七个孩子。

[日]叶山嘉树 | 黄悦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