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伟大的短篇小说们 > 驿站长

驿站长

老站长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终于想起来那袖子里一卷纸似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把五块卢布、十块卢布的票子。眼泪又忍不住涌上来,但这次却是因为愤怒。他把票子揉成一团,用力往地上一扔,用鞋跟使劲地踩了好几次才愤然离去,走了几步,他停下来,想了一会……转过身来,但那一卷卢布票子已经不见了。一个衣着鲜亮的年轻人看到老站长转过身来立刻跳上一辆马车,喊了声:“快走!”老站长并没有追上去,他想回到驿站去,但回去之前,他想再见冬妮娅一次。于是,连续好几天他都到明斯基那里去。但每次勤务兵都坚决说老爷不接见任何人,推着他的胸口把他挤出门,“砰”地就把门关上了。老站长在门口站了许久,但最后只能失望而归。

明斯基不知给站长袖子里塞了些什么,接着便开门把他请了出去。不知怎的,老站长就站在了大街上。

就在同一天晚上,老站长刚从教堂做完祷告出来,正沿街走着,突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他身边疾驰而去。老站长立即认出了坐在车里的明斯基。那马车停在了一栋三层高的小楼前,老站长看着明斯基下车上了楼。一个念头从老站长脑子里闪过。于是他转过身,同门口的车夫攀谈起来。

“既然覆水难收,你最好还是接受现实吧。”明斯基神色狼狈,“在你面前我的确感到内疚,所以我愿意请求你的原谅。但我是不可能放弃冬妮娅的,我保证会让她幸福。再说了,你带她回去又能干吗呢。要是回去了,你们都得背着这个回忆过一辈子,何必呢。”

“老兄,这是谁家的马车?”他问,“不是明斯基的吗?”

“大人,”老站长继续说起来,“虽然说覆水难收,但还是希望您把冬妮娅还给我,您玩够了就好,别毁了她呀。”

“是啊。”车夫回答,“你要干吗?”

明斯基瞥了他一眼,脸红了,抓住他的手迅速将他领到书房,随手便把门锁了起来。

“是这么回事,你家老爷吩咐我送张条子给他的冬妮娅,可我记不得他的冬妮娅住在什么地方了。”

老站长的心怦怦跳起来,眼泪忍不住往外流,声音禁不住颤抖起来,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大人,您行行好吧。”

“就在这儿,第二层。不过,你的条子来迟了,老兄!现在,老爷本人已经在她那儿了。”

“老兄,你来做什么?”明斯基问道。

“哦,不打紧,谢谢了啊,我上去还有点别的事。”老站长一面谢过他,一面朝着门口走去。

一天清晨,他走进明斯基的前厅,请求通报大人说有个老兵求见。那勤务兵正擦着上楦头的皮靴,漫不经心地说,老爷正在睡觉,十一点以前不会客。站长只好等到十一点再来。这次,明斯基本人出来见他,身穿晨袍,头戴鲜红小帽。

门关着。他按了门铃,一颗心沉沉地等了几秒钟。钥匙响了,门对他打开。

怀着这一丝希望,老站长出发去了彼得堡。他住在伊兹曼诺夫斯基团的驻地,一个退役老同事的家里。刚刚安顿下来,老站长就一刻都不肯耽搁,立刻开始寻找女儿。不久,他打听到骑兵大尉明斯基就在彼得堡,住在杰蒙特饭店。站长决定去找他。

“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住这儿吗?”

“说不定,”老站长想,“我能把我的迷途羔羊带回来。”

“是这儿,”年轻的女仆回答,“你找她有什么事?”

听到这消息,老头再也承受不住,一头栽倒在床上,倒在了那张他好心让出来给青年养病的床上。过去的情形历历在目,老站长终于悲伤过度,发起了高烧。驿站里暂时换了人管事,而站长本人也被送到S市里看病。说来也巧,给站长看病的恰好是给那青年看病的医生。医生告诉站长说,那人的身体好得很,根本没有病,完全是装的,他一眼就看穿了那人的心思,不过是怕日后报复,所以一句话也不敢说。不管那医生说的是真话还是只想吹嘘自己有先见之明,反正不管说什么都安慰不了老站长了。病还没痊愈,站长便向邮政局长告了两个月的假,也没对谁说什么,他便踏上了寻找女儿的路途。他从驿马使用证上得知那青年,明斯基骑兵大尉是从斯摩棱斯克动身前往彼得堡的。那个送走明斯基的车夫说:虽然冬妮娅一路哭哭啼啼的,但总的来说还是心甘情愿的。

站长不答腔,走进客厅。

没过多久,老站长就懊悔起来:我怎么能这么糊涂呢,怎么让冬妮娅就这么跟他走了呢?我是吃错了什么药?中了什么邪了?才过去半个小时,老站长便心疼起来,惶惶然地,失神落魄,终于再也忍不住,拔腿就往教堂跑去。但等他到教堂的时候,前来做礼拜的人已经散了,院子里,门口,哪里都找不到冬妮娅的影子。他又急忙跑进教堂。神父正从祭坛上走下来,执事正在灭蜡烛,还有两个老太在角落里祷告。可怜的父亲踌躇良久,终于打定主意去问教堂执事:“冬妮娅来祷告了没?”执事回答说:“没来。”站长万念俱灰地往家走,忽然想,冬妮娅会不会不懂事,自作主张走到下一站,去她教父家了呢?这可是最后一线希望了啊。老站长在家里坐立不安,等着那少年的马车,就是冬妮娅乘坐的那辆马车回来。等到黄昏时刻,车夫终于驾着那马车醉醺醺地回来了。但他带来一个更为致命的消息:冬妮娅同那青年一道,一直往下一站走去了。

“不行!不行!”女仆在后面叫起来,“阿芙朵琪娅·萨姆松诺夫娜有客。”

冬妮娅上车坐在年轻人身旁,马夫跳上了马,吆喝了一声,车子便离开了。

站长当作没听见,一个劲儿地朝前走。第一间房间暗着,第二间也是,老站长的心怦怦直跳,终于第三间房亮着灯。门没锁,他站在门口,看到明斯基背对着自己坐在椅子里。他的冬妮娅坐在明斯基手边,穿着锦衣华服,戴着珠宝玉石,像极了英国皇家贵族。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明斯基,戴着戒指的手指缠绕一缕乌缎似的发丝。老站长站在门口发蒙了,他从未见过女儿这般美艳,竟不由自主地欣赏起来。

“你怕什么?”老站长说,“大人又不是狼,又不会咬人。你就跟大人一起,正好送你到教堂。”

“谁呀?”冬妮娅问了一声,没抬头。

又过了一天,年轻人终于痊愈了。他显得尤其开心,一会同冬妮娅说笑,一会又同老站长攀谈,不然就自己吹吹口哨同过往的客人闲聊,帮老站长登记驿马使用证。他对老站长是如此热心,不多久便赢得了站长的欢心,以至于三天后年轻人要走的时候,老站长都舍不得了。那天正好是礼拜天,冬妮娅打算去做礼拜。年轻人跟老站长道别,大方地付了食宿费,又很自然地提出让冬妮娅送他到村口,冬妮娅有些犹豫不决……

老站长没吭声。冬尼娅没听到回答便抬起头,这时,她大叫一声,跌倒在地毯上。明斯基也吃一惊,弯下身去扶她,然后,眼角余光扫到老站长的身影。明斯基愣了一愣,放下冬妮娅,气势汹汹地向老人走过来,面色不善。

第二天,年轻人的病又加重了。他的仆人只好骑马进城去找大夫,冬妮娅用手帕沾了醋放在他额头上,然后坐在床边一边做女工一边照顾他,寸步不离。老站长来看他,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发出些含糊的声响。虽然喊饿,饭菜端上来却吃不了几口。年轻人一个劲地喊口渴,冬妮娅给他端上来一罐亲手做的柠檬汁,一口一口地喂他,他却只能湿湿嘴唇。每次递杯子,他都要虚弱地捏一捏冬妮娅的手以示感谢。晚上吃饭的时候,大夫终于到了,他给年轻人把了把脉,并用德语同他交谈了几句,一会又用俄语宣布,病人只需要好好休息几天,就能痊愈上路了。年轻人给了大夫二十五卢布并邀请他留下来吃饭,大夫没有推辞。他俩胃口都不错,喝了一瓶酒,双方都很开心。

“你想干吗?”明斯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问,“阴魂不散!找死吗?滚!”说罢,用力推了老人一下。老站长一个趔趄,跌了出去。

接着,他将故事详细地告诉了我。三年前,一个冬日的黄昏,他正捣鼓着新记事簿,冬妮娅正在屏风后面补衣服,一辆三马马车停在了门口。一个旅客,头戴着毛茸茸的冬帽,身披斗篷,一上来就问他要马,但是所有的马匹都借走了。一听没有马,那人立刻就提起嗓门,作势扬起鞭子。见惯了这场景的冬妮娅闻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甜甜地问道:“您要吃些什么吗?”果然,那人火气全消,同意等待马匹并要了一份晚餐。那人把湿漉漉乱糟糟的帽子摘下来,解开披风,脱掉大衣,原来是个身材挺拔、长相秀气、蓄着两撇小胡子的年轻军官。他很快就跟站长和冬妮娅攀谈起来。晚餐做好的时候,马匹也到了。站长吩咐说不用喂马了,直接就给这位客人套上。但等到站长忙完回来的时候,年轻人却倒在了长椅上,几乎不省人事了,他病倒了,头疼得厉害,已经不能继续上路了。这可怎么办才好呢?老站长把自己的床让给年轻人睡。老站长想,要是明天早上还不见好,就去S市找医生。

老站长回到住处,跟老同事讲了这一趟的遭遇,老同事气不过,让他去城里告状。老人叹了叹气,只摆了摆手,说了一句:“算了吧。”没过两天,老站长就离开了彼得堡,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操旧业。

“你说你认识我的冬妮娅?”他说道,“是啊,谁不认识她呢,冬妮娅,冬妮娅,她那时可是个好姑娘,谁路过这里,谁不夸赞她一下呢?从没人说过她半句不好。太太们喜欢送她礼物,有时候送头巾,有时候送耳环。过路的老爷们都借故停下来,吃个午饭晚饭什么的,不过就是为了多看她两眼。脾气再大的老爷,在她面前都会软下来,跟我说话也和气了。先生,信不信由你,官差和信使能跟她一口气聊半个小时!这整个房子都是她打理的,打扫或者煮饭,她都做得井井有条。而我这个老傻子,光知道疼她。但是再疼她都没用啊,这都是天意啊。”

“都三年了,”最后他说,“我失去了冬妮娅,这么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不知道她是死是活,死了可有善终?活着又是否安好?像她这样被拐走的傻丫头实在是太多了,这些纨绔子弟,前一刻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地供着,玩腻了又随意丢弃,不管死活。我的冬妮娅啊,她要是还活着,可能也是这个下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时候想到这,心一横,就想她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想的没错,老头还是愿意喝杯酒的。一杯酒下肚,老头脸色缓和不少,两杯酒下去,便健谈了。要么是他真的记起了我,要么是假装的,总之我听到了一个感人至深的故事。

这就是我的朋友,老站长的故事。他向我讲这故事的时候,几次哽咽,泣不成声,提起衣角猛擦眼泪,就像是季米特里耶夫[1]的叙事诗中的那个热心肠的杰连季一样。也可能是酒精的缘故吧,老站长足足喝了五杯,不停地淌眼泪。我看着他,心里也不禁难过起来,长久地为老站长的遭遇难过,也为可怜的冬妮娅难过。

他假装没听到我的问题,继续捣鼓着手里的文件。我没再问下去,自己动手烧了壶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指望一杯果酒能让我的老朋友松松口。

前不久,又是一次机缘巧合,我路过老地方,听说老站长打理的驿站已经撤掉了。我一心念着老站长,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于是辗转托人打听,又租了几匹马,到了乡下。

“那她结婚了吗?”我问道。

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刚过了收割的季节,天上灰蒙蒙的,冷风在空旷的田野上肆虐着。进村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我把马拴起来。门厅里(可怜的冬妮娅曾经在这儿吻过我)走出来一个胖婆娘,我问她关于老站长的事,她满不在乎地告诉我说那老头已经死了一年了。现在住在这里的是一位酿酒师傅,她就是那酿酒师傅的老婆。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感到空落落的,为我白白花掉的七个卢布惋惜起来。

他皱起眉头来:“谁知道呢。”

“他怎么死的?”我问那胖婆娘。

“你的女儿,冬妮娅呢,她还好吗?”我继续问道。

“喝酒醉死的,老爷!”

“很有可能,”他答道,神色阴郁,“这条路挺忙,来往旅客多得很。”

“他埋在哪里?”

“你还认识我吗?”我问道,“我们算是老相识了。”

“就在村子边上,挨着他老伴的坟。”

马匹停在了驿站的小楼前。我一进门就认出了那几幅“浪子回头”的画。桌子和床铺仍摆在那个位置,但窗口的鲜花不见了,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零乱衰败。站长穿着一身毛大衣,他显然还在睡觉,我的到来将他吵醒了。这的确是萨姆森·维林啊,但他怎么老了这么多!在他帮我登记驿马使用证的时候,我望着他一头白发,满脸褶皱,胡子拉碴,显然好久没刮过了,还有他那佝偻的背影,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什么事情,竟然让那么健壮的一个汉子变成这样羸弱的一个干老头?

“带我到他坟上去看看行吗?”

好几年过去了,机缘巧合。我要去同一个地方,经由同样的驿道。想到还能见到站长的女儿,我心里乐开了花。但我告诉自己,站长可能早已换了人,而冬妮娅也可能早就出嫁了。我甚至想到,那站长,或者是冬妮娅,可能已经死了。我怀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前往驿站。

“当然行了!万卡,你跟那小猫玩够了没有,来,领这位老爷上坟地去,就是那个老站长的坟。”

马匹早已准备好了,我却不愿这么快离开站长和他女儿。到最后,不得不说再见了,站长便祝我一路顺风,他的女儿一直把我送上车。在门厅里,我问能不能亲她一下,她同意了……我同许多女人接过吻,但没有人像她一样给我留下如此长久的印象。

一个穿着破烂的独眼小男孩闻声向我跑了过来,带我去看老站长的坟。

我还没来得及付钱给车夫,冬妮娅已经捧着茶具回来了。这小妖精瞅我第二眼,就知道自己已赢得了我的好感,自信地冲着我眨了眨蓝色的大眼睛。我同她谈话,她全无羞涩扭捏之态,像个涉世已久的女人。我请她父亲喝了杯果酒,给她递过一杯茶。接着我们仨便聊了起来,像是相识已久的老友。

“你认得过世的老站长吗?”路上我问他。

说着,他开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无所事事,只好到处看看,我看到他简陋而整洁的房间墙壁上挂着许多画,画上讲述了一个浪子回头的故事。第一幅画是一个羸弱的老人,头戴睡帽,身着长衣,送别一个心浮气躁的少年,他正匆忙谢过老者的祝福,接过钱袋。第二幅则生动地描绘了那少年的堕落形象:被一群酒肉朋友和恬不知耻的女人们围坐着。接下来,那少年就落入窘境,衣着破败,头戴三角帽,和一群地位卑微的人聚在一起,分食午餐,面带悔恨与自责。最后一幅画是那少年重回父亲身边的景象,心地善良的老人还是穿着他走时的那一套衣服,蹒跚地迎接那少年,而浪子则跪在了老父的面前。远处是厨子宰杀肥牛的情景,哥哥询问佣人们,这番欢乐景象是何缘由。每幅画下面都用德语写着几句应景的话。这几幅画,连同盆里栽着的凤仙花、碎花的床幔以及其他的家具摆设,都令我至今记忆犹新。五十来岁的站长,精力仍然旺盛,穿着深绿色的长制服,胸前戴着三枚勋章,挂勋章的带子都褪了色。

“当然认得了,他还教我们吹口哨呢!有的时候他从酒店走出来,我们跟在背后,口里叫:‘爷爷!爷爷!给几个核桃吧!’他就把核桃分给我们吃。他老是跟我们玩。”

“是啊,的确是的,”站长答道,语气里的骄傲和自豪不言而喻,“她聪明着呢,跟她妈妈一样。”

“过路的旅客记得他吗?”

“是你女儿?”我问道。

“现在很少有旅客过来了,陪审官倒是有时候来,可他们又不管死人的事。不过夏天有位太太来过,还特意去他坟上看了呢。”

“喂!冬妮娅!”站长喊道,“烧点水,再拿点奶油来!”一个十四岁的女孩闻声跑了过来。她的美貌令我吃了一惊。

“什么样的太太呢?”我好奇地问。

那天天气很热,还有三俄里就到N站了,却下起了小雨,不一会儿小雨变成了倾盆大雨,把我淋了个通透。终于到了N站,此刻,我只想尽快换一身干衣服,再要些热茶水。

“长得特好看,”小孩回答,“她坐六匹马拉的车来的,带了三个小少爷、一个奶妈、一只哈巴狗。人家告诉她,老站长死了,她就哭起来,对她的孩子们说:‘你们在这儿乖乖待着,我去坟上看看就来。’我走上前去自告奋勇给她带路,可那位太太说她自己认得路,还给了我一个五戈比的银币!多好的一位太太呀!” 我们到了坟地,那是一块光秃秃的地方,没有围栅,立了许多十字架,没有一棵树。我从没见过如此凄凉的墓地。

1816年5月,我经由一条N市内已废弃的驿道去办事。彼时我官位卑微,只能沿着驿道走,每次雇一个车夫、两匹马。因此,驿站长们对我并不十分客气,我经常要据理力争才能得到那些我本应拥有的东西。那时我也是年轻气盛,碰到驿站长把本是为我准备的马匹拱手让给某位官老爷,我便气不过,觉得饱受委屈。就像有一次在某位省长的宴会上,势利的侍应生根据官阶高低来上菜,对我不理不睬。这一点,我一直耿耿于怀,但现在看来,我倒觉得这些事是天经地义的。要是把“官大一级压死人”这个规矩改成“不论大小随心所欲”,那这个社会还不得乱了套?侍应生该给谁先上菜?好了,闲话说到这里,接下来还是讲我的故事吧。

“这就是老站长的坟。”小孩对我说,他跳上一个沙堆,沙堆上埋了个黑黑的十字架,头钉了个铜圣像。

自然而然,我在驿站长这个圈子里,还是有些朋友的。对其中一人的记忆尤其珍贵。我们的相识是机缘巧合,而他也正是我下面故事的主角。

“那位太太也来过这儿吗?”我问。

何谓驿站长?区区七品芝麻官,官场上的牺牲品,小小的一官半职能免去他们的劳役之苦便不错了。我恳请读者们平心而论,这些被维雅齐姆斯基公爵开玩笑称之为土皇的人,他们的职责究竟何在?说白了,不就是苦役吗?昼夜偷不得一点闲。旅人路上的那些个不称心,一股脑儿都撒在驿站长身上。糟糕的天气,泥泞的道路,坏脾气的车夫,偷懒的马匹,芝麻绿豆大的不顺心,通通都怪到他身上。一瞧见他那寒酸破败的住处,旅人准把他当仇人看。要是走运,这个不称心的旅人住不了几天也就走了,但万一要是不顺,驿站恰好没有马匹可用,驿站长就得忍受着这不速之客的阴阳怪气。雨雪交加的天气,他不得不挨家挨户地奔走。暴风雪或者圣诞节这种应该待在家的日子,他却不进屋,在门口待着,只为躲开旅客的咒骂,偷得一刻清闲。来一位将军,驿站长只好诚惶诚恐地双手奉上驿站里最后两个马队,包括那个给信使专用的马队。但那将军呢,连声谢谢也不说就走了。走了还不到五分钟,又是一阵催命的铃声,信使到了,把马匹使用证往桌上一扔……让我们来好好体会一下这时驿站长的心情吧,同情肯定是多过憎恨了。再多说几句: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去过俄罗斯的各个地方,熟悉各处的驿道,认得数代车夫,鲜有我记不得长相的驿站长,几乎没有我没打过交道的驿站长。最近,我打算整理出版自己这些年来旅游积累的趣事。这里我只想说一点:人们对驿站长们的看法有失公允。这些遭人唾骂的驿站长们,实际上都很和善,天生的热心肠,爱跟人打交道,不在乎名利。听他们的对话(其实旅客们有机会都该听听他们的对话),常能听到一些趣事或学到一些有益的事。至于我,我不得不承认,我宁愿听驿站长们聊天,也不愿听高级文官们高谈阔论讨论时事政治。

“来过,”万卡回答,“我远远地望着她,看到她跪在坟前,哭了很久。后来她回到村子里,把村上的神父叫过来,两人说了很久的话,然后坐车走了。”

谁不曾诅咒过驿站长,不曾跟他们争执过,不曾在一气之下向他们索要过那本“意见簿”,以期在那本子上洋洋洒洒地写下自己的愤怒和无力的控诉,控诉他们的趾高气扬、冥顽不灵和粗鲁无理?谁不把他们当作害群之马?好比那鱼肉百姓的酷吏,或是深山老林里的响马。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换位思考,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我们对他们的评价可能要和气得多了。

我也给了这小孩五戈比,不再后悔这次旅行了,花掉的七个卢布也不觉得可惜了。

[俄]亚历山大·普希金 | 李君茜 译

[1]季米特里耶夫(1780—1837),俄国诗人。这里提到的叙事诗是他的《退伍骑兵司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