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忙于其他事务。一名意大利学者告诉我他刚发现了一批新资料,为了讲课我必须仔细研究它们。头一讲的回应很糟糕,更激起我换个方式的想法,我必须更有力地开展接下来的讲座。我原先以巧妙的方法提出的假说,现在要冒险将其发展成一门学说。多少人的努力,就毁在别人无法理解他们用精密的话语描述的内容上。至于我,我没法诚实地说,我该在正常的论述中放入多少易于理解的内容,和多少固执的成分。我要讲述的新内容越难、阐述明白的困难越大,我就越急于讲出来。
后来我有一段时间都没见到他。
但是跟行为一比,话语显得多么苍白!梅纳尔克的生活、他最小的举动,不是比我的讲座雄辩千倍吗?我突然明白了,古代哲学家的道德教诲中,言辞和行动具有同样的重要性,有时行动甚至大于言辞!
“好了,再见,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吧——再谈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希望以后还能再见。”
上次见面后过了三周,我又见到了梅纳尔克,地点是在我家。那天我们正举办一场人数众多的聚会,接近尾声时他才到。我和玛瑟琳为避免天天有人打扰,干脆在每星期四的晚上都举行一次开放式聚会,这样其他日子就可以闭门谢客了。每到星期四,我们别具一格的朋友们便纷纷上门。房子里空间足够,能同时接待很多人,聚会一直进行到深夜。现在想来,吸引他们的主要是玛瑟琳优雅的魅力,以及他们彼此交谈的乐趣。而我从第二次聚会开始,就觉得没什么好听的,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也难以掩饰我的百无聊赖。我四处溜达,从吸烟室踱到客厅,又从前厅晃到书房,随便听听看看,至于发生了什么,根本不在乎。
“是啊,‘只能’。”梅纳尔克讽刺地说道,他突然转过身来,把手递给我。
安托万、艾蒂安和戈德弗鲁瓦正躺在我妻子精心设置的沙发上,讨论议会最近一次的投票。休伯特和路易乱摸着我父亲的蚀刻版画藏品。吸烟室里,马蒂亚斯把点燃的雪茄直接放在红木桌上,好更专心地听伦纳德讲话。地毯上不知被谁泼了一杯柑桂酒。阿贝尔无所顾忌地把脚搁在沙发上,而那双鞋沾满了泥污。我们呼吸的空气早被污染,到处都是他们的衣物和毁坏东西的气味……我突然产生了一股冲动,我想把这些客人通通赶走。在我看来,家具、罩布、版画,一旦被污染,就彻底失去了价值。这些污迹就像疾病带来的腐败,是死亡的象征。真希望我能保护这一切,把它们封存起来,只留给我一人独赏。我不禁想到,梅纳尔克什么都没有,他多么幸运!而我却想保护收藏,结果却让自己痛苦不堪。到头来,这一切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好了!”我不耐烦地说,“但这只能证明我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用您的话说,我的生活比您的更‘危险’。”
我走到一间小房间前,这里灯光昏暗,一道玻璃门把它和外界隔开,玛瑟琳正和几个密友聊天。她半趟在靠垫上,面无血色,一脸倦容。我见了立马着急起来,心里暗下决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接待客人了。夜已经深了,我把手伸进口袋,想拿表看看时间,却摸到了莫克蒂尔给我的小剪刀。
“没什么,既然您是这种态度……不过您的态度不是挺傲慢的吗?您在诺曼底不是拥有地产吗?您不是把那豪华的家安置到帕希了吗?您已经结了婚,不是正盼着孩子出生吗?”
“他偷了剪刀,”我暗想,“可为什么又把它毁掉?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
“我到底哪儿富有啊?”
正想着,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立马转身,一看,是梅纳尔克。
“哦,您误会我了,亲爱的米歇尔。我曾想表露自己的信仰,却不知那是愚蠢的举动!我不大关心别人是赞成还是反对,我也不会评价自己。这些词汇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刚才我谈自己谈得太多了,我总是急迫地希望自己能被人理解 ……我只想对您说,对一个缺乏所有权意识的人来说,您似乎很富有。这就严重了。”
他是今晚唯一穿了晚礼服的人。他刚到,请我把他介绍给我妻子——他要是不提出来,我绝不会主动介绍。梅纳尔克举止优雅,外貌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他的脸像海盗,浓髭胡,边缘灰白,一左一右垂到两边。他眼神冷峻,显示出旺盛的勇气和决断力,却缺乏仁慈和善。我刚把他介绍给玛瑟琳,就看出玛瑟琳不喜欢他。等他俩礼貌性地寒暄完毕后,我便拉他去了吸烟室。
“那您为什么要责怪我?”我打断他的话。
我在那天上午刚得知殖民部长交给他一项新任务。不少报纸在刊登这则消息的同时,还顺带着回顾了一下他的冒险生涯,通篇都是拍马溜须的话,唯恐那些赞美的词句无法表达情感,似乎纷纷忘了不久前对他的毁谤。报纸大肆渲染他前几次勘察中的发现成果,歌颂他对国家、乃至对整个人类做出的杰出贡献,就好像他做这一切都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动机。报刊还称颂他克己忘我、富有奉献精神,且勇猛果敢,似乎献上溢美之词也能为本报赢得同样的荣誉。
“的确很少,这间公寓里什么都不是我的——甚至就连我睡觉的这张床。我讨厌安稳,东西一多,这种想法就更加激烈。心里若觉得踏实,睡觉时就会安稳。我热爱生活,更愿意活得清醒。我保留着这种不稳定的情绪,以此激励自己,这样至少能激励我的生活。我不能说我爱好冒险,但我希望能每时每刻都处在一种能要我付出全部勇气、幸福和健康的状态……”
我也想向他道贺,可还没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我看到你也没有这种意识,我倒不觉得奇怪。”
“我亲爱的米歇尔,怎么连您也这样?”他说,“当初您可没诽谤我啊,还是把这些废话留给报纸吧。一个声誉曾遭诋毁的人,现在居然多了不少美德,真是让人讶异。我可没法承认他们对我的认同和保留,我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只追求自在,只要这件事能给我带来乐趣,那我就觉得可以去做。”
“不,只是所有权的意识而已。”
“这样也能带来成果。”我说。
“‘道德意识’吧,也许是的。”我强迫自己笑了一下。
“我当然希望如此,”梅纳尔克又说,“要是周围的人都能明白就好了。可大多数人都认为只有通过约束自身才能获得成果,他们的愉悦都是假的。人们不喜欢拿出真我,他们都选个楷模来效仿;有时连选择也掠过,只接受现成的楷模。但我认为,人的身上还有别的可取之处。可他们不敢仔细查看。‘效仿法则’——我把它叫做‘惧怕法则’。他们发现自己沦为一人,最后根本找不到真我。我厌恶这种精神上的旷野恐惧症,这是怯懦最严重的表现形式。人们必须在独立一人的状况下才能进行发明创造,可这儿还有谁在发明新东西?其实最难得的要属自身感到自己与他人不同的地方,那是真正赋予人价值的东西——也正是人们努力压抑的东西。他们只知道模仿,又说这才是在热爱生活!”
“您似乎缺乏一种意识。”他继续说道,“也就是别人所说的‘价值观意识’。”
我让梅纳尔克继续说下去。上个月我对玛瑟琳说过一样的话,此时我理应表示同意,但不知出于什么懦弱心理,我却打断了他,重复起上次玛瑟琳说的话来,且一字不差:
我们俩都没说话。梅纳尔克在屋里走来走去,心不在焉地点上一支烟,又立马扔掉。
“可是我亲爱的梅纳尔克,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与众不同。”
“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梅纳尔克一下不说话了,他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接着欧塞贝走过来道别,梅纳尔克突然掉转方向,同埃克托尔交谈起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您想在他擅长的游戏上打败他,但说到耍诡计,那些孩子总比我们技高一筹。您以为抓住了他的把柄,却不知道是他抓住了您……不,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请告诉我您为什么保持沉默。”
其实话刚出口我就觉得自己很蠢,更让我后悔的是,梅纳尔克听了这话很有可能会认为我是受到了他言辞的威胁。时间已经很晚了,客人们逐一离去。客厅里基本没人了,梅纳尔克又走到我身旁。
“您这番话让我也很意外,您的意思是他知道我都看到了?”
“我不能就这样走掉,”他说,“我一定误解了您的话,至少让我留着这希望吧……”
“他说当时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个人,是他趁您回过头去的时候偷的。不过更有趣的是,他说他把剪刀藏进斗篷的时候,正好看到您在从镜子里看着他,他还瞥见了您在镜中的眼神。您看着他偷了东西,却一言不发!莫克蒂尔对您的沉默感到非常惊奇,我也一样。”
“不,”我答道,“您并没有误解……我那话实在毫无意义,愚蠢至极,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最糟糕的是,我担心我会因那句话被您列入要攻击的人的队伍里,我向您保证,我和您一样讨厌那类人,我讨厌一切循规蹈矩的人。”
“没错,是我的,是我妻子以前用的剪刀。”
“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卑鄙的人了,”梅纳尔克大笑道,“他们身上一点担当都没有,所谓道德准则要求什么,他们就做什么,否则就认为自己错了。我稍一察觉到您很有可能和那些人是一样的,要说的话就不由得冻在了唇上。当时我心底泛起一股忧伤,这情绪告诉我我对您感情深厚。我希望是我弄错了——当然不是指我的感情错了,而是我对您的判断。”
“这剪刀是您的吗?”他边说边递给我一件损坏严重、锈迹斑斑的东西。我没费多少力气,就认出这是莫克蒂尔从我那偷走的小剪刀。
“您的判断的确出错了。”
说到这儿,梅纳尔克站起身来,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再把盒子打开。
“是这样的,的确如此!”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听着,不久我就要出发了,但是我还想和您再见一次面。这趟旅程比以往的旅行时间更长、风险更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再过半个月就要走了,这里还没人知道我即将出发,我只私底下把这秘密讲给您听。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不过我每次启程之前那一夜,心里总是焦虑不安。我能指望您陪我度过这最后一夜吗?请向我证明您不是墨守成规的人吧。”
“其中有个孩子,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他的名字是莫克蒂尔,长得异常好看,但也是我见过最滑头的小骗子。关于您他好像有不少话要说,我就收买了他,赢得他的信任——您也知道,这并不容易。即便他声称自己没有说谎,我也没法确定……他说了点和您有关的事,您来告诉我他的话是真是假。”
“在那之前我们还会见面的。”我颇感意外地说。
“那就不要看我。”
“不会了。这半个月我谁也不见,我人都不在巴黎。明天我就去布达佩斯,一周内再去罗马。那两个地方有我的朋友,离开欧洲前,我得去向他们道别。还有一个在马德里呢……”
“哦,那其实相当重要。我听说您经常一个人出去,一本书都不带——从这儿我就开始琢磨了,或者在您不是一个人的时候,陪同您的更多的是孩子,而不是妻子……不要脸红,要不剩下的我就不说了。”
“好,我跟您一起度过那最后一个不眠之夜。”
“那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还可以饮希拉兹酒。”梅纳尔克说。
“首先,您生了一场病。”
聚会结束好几天后,玛瑟琳觉得身体状况更差了。前面提过,她总是觉得累,却从不抱怨。我把她这种倦怠归结于她的孕体,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也没怎么担心。我请来一名老医生,一名愚蠢——甚至可以说是无知——的医生,他说没什么要紧的,让我们放心。但后来玛瑟琳身上又出现了其他症状,她一直发热,于是就决定另请一位叫崔什么的大夫,他是众所周知的顶级医生。看到玛瑟琳后,他奇怪我为什么没有早些请他来。他做出了严格的饮食规定,说玛瑟琳前阵子就该遵循这样的规定。玛瑟琳老是硬熬着,都不想想后果。从现在起到分娩时——也就是1月底——她都必须做到脚不沾地。我敢肯定,玛瑟琳虽不肯承认,她的内心绝对比外表看起来更加焦躁。她绝对遵守那极为烦琐的医嘱,顽强地坚持着。崔什么医生给她开了几剂奎宁,但她知道这药对婴儿不好,前三天都拒绝用药。可后来发烧得更加厉害,她内心沉重,还是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就好像放弃了对未来的希望。她放弃了宗教式的虔诚信念,那一直支撑她到此时的意志也犹疑起来。玛瑟琳的健康状况自此急转直下,几天后情况越发糟糕。
“但是,”我稍不耐烦地说,“我还看不出来您和别人比有什么好聊的。好了!您究竟打探到我什么了?”
我更加精心地照顾着她,并拿崔什么医生的话竭力安慰她,告诉她,大夫认为她的病情并不严重。但她的担忧和恐惧也让我慌了神。噢,我那悬而未决的幸福啊,此时正危机重重,对未来也失去了确凿的把握!我不由得想,我这人曾沉迷于过去,而这真切的现实滋味却令我心醉,但未来也有剥夺现时魅力的能力,就像现时夺走往日的快乐一样。自从我们在索伦托度过那一夜后,我已经把我的全部爱、全部生命都交给了未来。
“您真的想知道吗?不用担心!您了解您和我的那些朋友,知道我没有可以谈论您的聊天对象。您的讲课回应声很低,这您也看到了。”
我答应陪伴梅纳尔克过夜的日子很快到了。一想到我要把玛瑟琳丢在家中,让她独自度过一个寒冷的长夜时,心里还是觉得不稳妥。尽管如此,我还是把我一诺千金的承诺告诉她,尽量让她理解这次约会的重要性。那天晚上,玛瑟琳感觉稍好了一点,不过我还是有点担心。幸而有一位女护士守在她床前,替我照顾她。我一离开家门,那焦虑感便变得越发厚重。我压抑着这种心理,想驱逐它却做不到,只好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的神经渐渐紧张起来,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异常兴奋的状态,这感觉和造成这种状态的痛苦焦虑既不同又相同,也更接近幸福的感觉。时间不早了,我迈开大步,外面大雪纷纷扬扬。我感到十分快乐——我呼吸着冰冷尖锐的空气,和寒冷作战,同寒风、黑暗和冰雪作战,这活力让我回味了许久。
“梅纳尔克,您到底了解到我什么了?”
梅纳尔克应该是听见了我的脚步声,立马出现在了楼梯平台上。他看起来很不耐烦,面无血色,还有点紧张。他帮我脱下外套,又让我脱掉被雪打湿的皮靴,换上柔软的波斯拖鞋。他在炉火旁边的独脚圆桌上放了些吃的。房间里亮着两盏灯,但都没炉火亮。梅纳尔克先询问了一下玛瑟琳的身体状况。我只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她身体很好。
我的脸一下红了。
“你们的孩子也快出世了吧?”他又问道。
“不怎么抽了。这种享乐方式缺乏个性,是一种消极的自我沉醉,来得太容易。我想拔高生活的高度,而不是缩减。换个话题吧。您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吗?比斯克拉。我听说您不久前也去过那里,就想去追随您的脚步。我想啊,这个狭隘的学者、书呆子,去比斯克拉干什么?我有一个习惯,凡是别人告诉我的事,我一定会小心谨慎;而对我自己要了解的事,必须坦承,我的好奇心就没有止境了。所以只要是能去的地方,我都会去,到处问问。我的这种轻率行为还真帮了我的忙,也正是它,让我产生了再见您的欲望,我发现您已经不是我从前见到的那个迂腐的老学究了,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是……嗯,这还得由您来说。”
“再过一个月吧。”
“您至少还抽烟吧?”
梅纳尔克俯身靠近炉火,好像在遮挡自己的脸。他一言不发,沉默了好久,以致我也开始觉得有些尴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踱了回来,走到他跟前,单手放在他肩膀上,他好像在说自己的心思一样,喃喃道:“人必须作出选择。关键是要弄清自己要什么……”
“我总不能要求人人都拥有我的美德吧,”他说,“让他们和我共有不良嗜好已经够了……”
“你是说你不想走吗?”我问道,也摸不准他的话里的意思。
他笑了。
“似乎是的。”
“而您却给他人提供酒水……”
“你会改变心意吗?”
“哦不!”他答道,“恰恰相反。在我看来,滴酒不沾才是更具威力的陶醉,我既能沉醉其中,又能保持清醒。”
“那有意义吗?您可以留下,和妻子、孩子待在一起……生活有千百种形式,但每人只能经历一种。嫉妒别人的幸福是疯狂的。幸福不会呼之即来,应当尽力争取。明天我就走了,我很清楚,我这是在为自己量身打造幸福……您就坚持住这来自家庭的安逸幸福吧。”
“您是怕喝醉吗?”
“我的幸福也是为自己量身打造的,”我高声说道,“不过我成长了,现在我的幸福紧紧勒住了我,有时候会勒得我喘不过气来……”
“请原谅我,”他说,“我几乎从不喝酒。”
“哦,你会应付得来的!”梅纳尔克说。接着他直直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悲伤地一笑,又说:“我们总以为我们在占有,却不知自己早就被占有了。给自己倒点希拉兹酒吧,亲爱的米歇尔,这可不是每天都会喝到的佳酿。吃点这种粉红色糖果,这是波斯人的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痛饮一番,忘记明早我要离开,肆意聊天,就当这一夜永无尽头……你知道为什么如今的诗歌、哲学都缺乏活力吗?那都是因为它们通通脱离了生活。古希腊人的理想来源于生活,艺术家的生活本身就是诗意的创造,哲学家的生活应是个人哲学思想的实践。这两者都参与了生活,它们并没有互相隔绝——哲学滋养着诗歌,诗歌表达着哲学,两者相得益彰,获得了惊人的力量。但是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为也不再追求美感,智慧只好独立存在。”
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本以为他会和我一起喝一杯,却惊讶地发现仆人们只拿来一只杯子。
“但您的生活充满了智慧,为什么不写回忆录呢?——或者就简单点,”我见他笑了,便继续说道,“就只记录您的旅行不行吗?”
梅纳尔克只是来巴黎拜访,住在旅馆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却让人整理出好几个房间,弄成一套居所。他把自己的仆人也带来了,独自用餐,独自生活。他觉得墙壁和家具庸俗丑陋,就把他从尼泊尔带回来的昂贵布匹挂上去遮住。他说,他要把布一直挂着,等脏后再赠给博物馆。我急着见他,进门时发现他还在用餐,连忙道歉。他却说:“不过我还并不想让这顿饭就此结束,相信您一定会让我吃完。您若是到这儿吃晚饭,我就会请您喝点希拉兹酒,也是哈菲兹(1)曾歌颂过的美酒。不过现在已经迟了,这酒一定要空腹喝才行。您愿意喝点烈酒代替吗?”
“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那会提前阻碍未来的降临,并且让过去侵害到现在。我是在完全忘记昨天的前提下,才重造出一个接一个的小时。曾经的幸福绝不能使我满足。我不相信已死的东西,‘不再存在’和‘从未存在’,在我看来都一样。”
我怕侵犯了他,又担心让自己显得懦弱,便同意吃完晚饭后再去找他。
他的话激怒了我,也大大逾越了我的思想。我很想拉住他,让他不要再前进,但怎么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论据来。与其说我是在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是在生自己的气。于是我继续保持沉默。梅纳尔克则像困兽一样,不停地走来走去,忽而弯腰看向炉火,忽而缄默许久,接着又突然开口发起长篇大论来:
“哦,是啊,”他又说,“的确如此。您刚对我表示友好的欢迎,让我以为你还单身呢。”
“我们这平庸的大脑就算能保存记忆也好啊!可记忆这种东西偏偏不好保存。最精美的枯萎了,最妖娆的腐朽了,最甜蜜的日子过久了,也成了最危险的。人追悔的,往往在当初发生时都是最甜蜜的。”
“我亲爱的梅纳尔克,”我回答,“您好像忘记我已经结婚了。”
一段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又说道:“回想起来,遗憾、自责、忏悔,其实在过去它们都是欢乐。我不喜欢追忆往日,我就像振翅飞翔的鸟儿,想甩开自己的影子,把过去抛在后面。噢,米歇尔,快乐就在那里等着我们,但必须先为它腾出位置,它必须是独一无二的。哦,米歇尔,快乐都好像沙漠中的吗哪(2),一日更比一日腐朽。又好比阿梅莱斯的泉水,柏拉图告诉我们,任何瓦罐也装不了这泉水……时间带来的一切,也都会被时间带走。”
“您把自己曾极其珍视的一切付之一炬,”他说,“只怕现在这步走得稍晚了些,不过那火焰也来得更加猛烈。我还不清楚我对你了解的对不对,但你让我很有兴趣。我不喜欢闲聊,不过不介意和你说话。今晚和我一起用餐吧。”
梅纳尔克又说了很久,我无法把他的话一一复述,许多话都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越想忘记,就记得就越牢固——这并不是因为他教给了我什么新的想法,而是因为它们剥开了了我的思想。要知道我用了多少层东西才把真实想法掩饰起来,才把原有思想扼杀殆尽啊!这个不眠夜就这样流逝了。
我刚听了些恼人的批评和拙劣的恭维,现在听到他对我的讲座评论,心里宽慰了不少。
第二天一早,我把梅纳尔克送到火车站后就独自回家了,心里装满了对玛瑟琳深深的愧疚,对梅纳尔克那愤世嫉俗的快乐更是一肚子火。我希望他的快乐都是伪装出来的,我绝望地对其抱否定态度。让我恼怒的是,当时的自己居然无言以对;更让我生气的是,自己给他的回答很有可能让他对我的快乐与爱情产生怀疑。我握紧这毫无保障的快乐,用梅纳尔克的话说,就是牢牢握住我的“安逸幸福”。我无法驱散这种担忧,又让自己相信正是这担忧滋养了我的爱情。我把一切寄托在未来上,似乎已经看见我的小宝宝在向我微笑。我一定要加强我的意志……我怀着满满的信心,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最后几个逗留在此的人看到我的谈话对象,也纷纷走了,讲堂里只剩下我和梅纳尔克。
唉,那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走过前门,就发现里面异常混乱。女护士走了出来,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焦虑难当,身体剧烈疼痛起来,一算预产期还没到,但情况不妙,还是派人请来了大夫。大夫连夜赶到,到现在还没离开病人半步。想必是看到我面色惨白,女护士说着说着又安慰起我来,她说现在玛瑟琳的情况已经好转了,而且……我不由分说,连忙冲进玛瑟琳的卧室。
所谓“上流社会”的人却个个怒火冲天,那些“值得敬重”的人认为必须以漠然来应对他的蔑视。而在我看来,这是他另一个吸引人的地方。我被一股秘密的力量吸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他面前,同他亲切拥抱。
房间很暗,刚进去时只能看见医生,他示意我安静下来。接着我在黑暗中看见一个陌生的面孔。我满怀着焦虑,放轻脚步,来到床前。只见玛瑟琳双目紧闭,脸白得可怕,乍一看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她没有睁开眼睛,却慢慢向我这边转过头来。那个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起了东西,还藏起了个什么。我看他怀里有发亮的仪器。还有棉布。我还看见……我想我看见了一块沾满鲜血的布……我的腿一下软了,差点儿跌进医生怀里。他把我扶住。我这才明白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
“必须要让他们这种人对一次才行,”面对所有的侮辱他是这样回应的。“他们什么都没有,就用这个安慰一下自己好了。”
“是宝宝吗?”我焦急地问。
讲完课后,我看到了梅纳尔克。我从来就不了解他,在我结婚前不久,他就远游做研究去了,此类研究往往会占据他一年多的时间。以前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他——他看起来像是个自大之人,也没表露出要了解我的兴趣。今天他居然会来听我的第一讲,让我十分意外。他那傲慢的态度曾让我敬而远之,现在却吸引了我。他正冲我微笑,看起来十分具有魅力,要知道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当时他官司缠身,那是一场荒唐又丢脸的官司,报纸乘机诋毁他的名誉。曾被他目中无人的态度刺伤的人也纷纷报复他。但最让他们大动肝火的是,他居然对这些负面消息不屑一顾,根本不受影响。
大夫悲恸地耸了耸肩膀。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记得我一下扑倒在床,痛苦地抽泣着。这样的未来来得太过突然!我觉得脚下的土地似乎崩塌了,前方出现一个大洞,我踉跄着摔了进去。
历史学家指责我的说法太过笼统,其他人则批判我的方法有误。而那些恭维我的人,就是最不理解我的人。
我对这段时间的记忆完全是模糊的。只记得玛瑟琳在一开始的时候似乎恢复得很快。新年放假了,我可以整日陪着她。我坐在她身边,或看书或写作,有时也会大声念东西给她听。每次出门,回来时都会带花给她。还记得我患病时,她对我百般呵护,这次我也用同样深沉的爱来照顾她。她经常会笑出来,好像心情还不错。至于那件粉碎了我们希望的惨事,我们只字不提……
不久我就开始授课。受讲题影响,我在第一讲中灌注了我全部的激情。谈起发展到末期的拉丁文明时,我说这种文化从人民内部出现,就好像一种逐渐增多的分泌物,开头分泌的过多,健康得过剩,之后便凝结、僵化,阻碍了思想与自然的直接接触,创造出一种表面的硬膜,掩盖了内部生命力的衰竭,就好像一个禁锢住灵魂的套子,套子内部的思想快速萎缩、凋零,最终死亡。这些想法堆加在一起,我自然地引导出结论,坚称这种文化源自于生活,又被生活扼杀。
不久玛瑟琳患了静脉炎。过了段时间,炎症刚减轻,栓塞又发作了,一下把她拉向了死亡的边缘。那天深夜,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样子:我俯身久久地看着她,感受到自己的心脏也随着她的心跳一起,停止、跳动,停止、跳动。我热烈地看着她,就那样度过了许多夜晚,我希望能借着爱的力量,把我的生命注入她的身体!当时我已经不怎么去想幸福的事了,只要她能偶尔展露笑颜,就会为我的忧伤带来唯一的欢乐。
可我却说不出我自己对生活的理解——我喜欢空气新鲜、地大天广的生活,喜欢少受拘谨,希望能少为满足别人要求而忙碌,我品尝过这种生活的滋味,但这就是让我骚动不安的简单原因吗?在我看来,真正的原因比之前经历的这些事情要更加神秘,我想,也许正是因为我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吧。在普通人之间,我成了陌生人,仿佛刚从墓地爬回来。一开始我感到不安和疑惑,但过了不久,我又产生一种全新的感觉。我之前说过,在我的研究成果广受赞誉的时候,我未感到一丝骄傲。现在看来,那种情绪莫非就是骄傲心理在作祟?也许吧,不过至少没有掺杂虚荣的成分。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正的价值,那把我同世人分开、加以区别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除了我任何人也无法言说——只有我一人能说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新学期的课又要开始了。可我哪儿来的力量备课、开课呢?……那段日子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也忘记自己是如何度过那一周又一周的时光的。不过还有一件事得告诉你们。
“他们之间越像,就和我越不一样。”我悲哀地说,“他们谁也没生病。他们苟延残喘,做出在生活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还活着。想到这点,想到我也与他们为伍,就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活了。比如今天,我做了什么?早上9点钟不得不离开您,出门之前,只有翻看几页书的时间,这是一天里唯一的好事情。我和您的哥哥在律师那儿见面,告别了律师,他又不依不饶拉我去了地毯商店。之后又去了木匠店,一直到走到加斯顿才和他分开,我觉得他很讨厌。接着,我和菲力浦在那条街的餐馆吃了午饭,又去咖啡馆,和路易见面,和他一起听了泰奥多尔的荒谬讲座,讲座结束后我还恭维了一番泰奥多尔,为了谢绝他星期天对我的邀请,又陪他去了趟亚瑟家。于是我又和亚瑟一起去看了场水彩画展。完了再到阿贝尔蒂娜家和朱莉家送了几张卡片……我累得不行,回来一瞧:您在家接待了阿德莉娜、玛尔特、让娜和索菲,累的程度和我不相上下……现在,我把白天的所作所为回顾了一番,觉得一天光阴就这么毫无意义地打发掉了,真想让时间倒流,重新活一遍,这么想我都快哭了。”
在玛瑟琳栓塞突发后的一天早晨,我坐在她身边,她好像有了起色,但她还是谨遵医嘱,静卧在床上——连胳膊都不能抬。我喂她喝水,喝完后我也没有离开,只是弯腰看着她。她的状况很脆弱,于是我的声音也越发轻柔起来。她用眼神示意,请我打开一个小盒子。那个盒子就在桌上,我打开来,只见里面装满了丝带、碎片和些小首饰。她想要什么?我把盒子拿到床前,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吗?还是这个?……都不是,还没找到。我觉察出她有些焦躁。
“可是我的爱人,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与众不同。” 玛瑟琳这样说道。
“哦,玛瑟琳,你想要这念珠啊!”她听了这话,勉强笑了起来。“你担心我不能好好地照顾你吗?”
“他们都一样,”我告诉她,“彼此之间没多大区别。我跟他们中一个人说话,就好像在和许多人讲话。”
“哦,亲爱的。”她轻声应道。我立即想到了我们在比斯克拉的谈话,想到她听到我拒绝所谓“上帝的庇佑”后对我充满担忧的责备。
回家后我来到玛瑟琳身边,丝毫不掩饰这些拜访带给我的烦恼。
我继续说,语气多少有些生硬:“我完全是靠自己才好起来的。”
至于那几个哲学家——根据这个头衔的定义,传授我一些智慧似乎应该是他们的工作,我早就知道不要奢望能从他们身上学到多少东西。数学家也好,新康德主义者也罢,他们都尽量避开现世的烦恼,对现世毫无兴趣,就像几何学家无视他们计算的物品一样。
“我为你祈祷了多少次啊。”她的声音温柔而悲伤。我见她眼睛里流露出祈求的神色,透着深深的不安……我只好拿起念珠,放进她那只搁在胸前被单上的无力的手里。她非常感激,眼里含着泪,又充满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却不知该如何应答。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觉得很难过。最后,我再也受不了了。
我倒有点想见一见我的同事们——都是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不过和他们一谈,就发现还不如去翻译本历史字典好点。一开始我对认识的那几个小说家和诗人还抱着希望,认为他们对生活的理解会更直接一些,但交往后发现,他们即便有这个理解力,也不会表现出来。我对他们的印象是:他们似乎不在脚踏实地地生活,做个样子就满足了,差一点就把生活当做写作的绊脚石。不过我也不能责怪他们,也不意味着错误都在我 ……再说,我说的生活又是什么呢?我正盼着有人能告诉我答案。大家都擅长谈论生活中发生的事情,却没人正眼看那些事情的起因。
“我出去一下。”说完,我离开这间略带敌意的房间,好像是被人赶着逃出来的。
即便我当时判断力再强些,可是在休伯特、迪迪埃和莫里斯——这些和我看法相同的人们身上,我又能学到什么?我怕我很快就会意识到,希望他们能理解我是多么不现实的想法。我只同他们交流过几次,就不得不扮成伪君子,被迫演出那副他们认为我依然保持的样子,以显得不那么虚假。为了让相处容易,我还得假装成拥有他们传播给我的思想与品位的样子。一个人不可能在坦率的同时,也表现得很坦率。
由于栓塞的发作,玛瑟琳的身体严重紊乱,心脏排出的血块堵塞了肺,她身体的负担日益加重,呼吸越发困难,只能发出短促而沉重的喘息。病魔已经进入了玛瑟琳的体内,病症日益显著。她已经病入膏肓了。
我向来不擅长家长里短的谈话,也不喜欢沙龙里和人装出肤浅的轻松姿态,进行什么机智对答。以前的我也经常在一些沙龙出入,现在想来,那段日子已经离我很远了。跟别人在一起时,我常感到无聊、阴郁和不合群,而且会立马觉得不自在,别人见我这样也觉得不自在……那时我只把你们当成唯一的真心朋友,可偏偏你们都不在巴黎,还要等好长时间才能回来。若换做你们,我会变得健谈起来吗?你们对我的理解也许比我自己要多吧?但这在我体内生长的东西,也就是如今我对你们讲的这些话,当时的我又了解多少?未来在我看来似乎十分稳妥,我对一切的掌控力从未有当时那么强过。
【注释】
起初,我们每天都出去购物,玛瑟琳的哥哥也热心帮忙,没过多久,玛瑟琳就感到疲惫不堪。她需要休息,但家刚刚安顿好,客人不断上门,她疲于应付。再加上之前我们一直在外游玩,这次一安顿好,访客就蜂拥而至。玛瑟琳不善社交,既不懂如何谢绝来客,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断了他们想来探访的念头。我每天晚上一回家,就发现她已经累得不行了。对于她的倦怠我不是很担心——这是正常的——但我至少得想法让她少受点累,我便帮着她接待些客人,有时也出门替她回访。可我觉得这么做无聊透顶,对于回访更是深恶痛绝。
(1)哈菲兹(1320—1389),波斯最著名的抒情诗人。
我们把家安置在帕希旁的S街,是玛瑟琳的一个哥哥帮我们找的。上次来巴黎时看过,比父亲留给我的那套大多了。玛瑟琳有些担心开销,这里房租高,住在这儿花费也会跟着水涨船高。面对她的担忧,我只好竭力假装已经厌倦了居无定所的生活,到最后我甚至劝服了自己,并故意夸大这厌倦感。没错,安置新家的花费一定会超过今年的收入,但我们今年财政状况不错,以后收入还会更多。我把课时费、书稿稿酬都算了进来——我还把农场新增的收入也一并算入,多么愚蠢啊!这样我也不想花大钱了,每项支出都等于为自己的游荡加了道羁绊,这感觉简直让我害怕。
(2)吗哪为《圣经·旧约》中记载的一种神赐食物。上帝命令摩西率领以色列人出埃及。以色列人来到旷野,没有粮食吃。人们纷纷抱怨在旷野里饿死,还不如死在埃及。上帝听到了,决定每天早晚给他们降下吗哪,使古以色列人在旷野里存活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