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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给了她10个,刚准备走,他的母亲——一名洗衣女工——便来了。她是个美丽丰满的女人,宽宽的额头覆满了蓝色刺青。她头顶洗衣篮,好像一尊顶着供品篮的古代雕像,她也和雕像一样,身上只围着一块深蓝色布,扎在腰间,垂至脚面。她一看见巴齐尔就大声呵斥他。他不满地回嘴,小姑娘也加入进来,三人吵得热火朝天。最后巴齐尔认输了,跑来告诉我,说今天上午他母亲需要他帮忙。他怏怏不乐,把披巾递还给我,我只好一个人回去了。

“她想让你给她两个铜币。”他又说。

还没走上二十步,披巾的重量就让我受不了了。我大汗淋漓,一看到椅子就赶紧坐下。真希望能有个孩子过来,帮我承担这个累赘。没过一会儿,一个小男孩就来了。今年十四岁,个头挺高,肤色像苏丹人一样黑。他一点也不害羞,主动要来帮我。他叫阿舒尔,要不是瞎了一只眼睛,我会觉得他长得不错。他喜欢说话,一路告诉我河水是从哪儿来的,水又是怎么流经公园、穿过整个绿洲……我听他不停地说着,竟忘记了疲惫。我很喜欢巴齐尔,现在不由得觉得和他已经太熟了,换个人陪我也不错。我甚至在心里向自己承诺:有一天我要独自来公园,坐在椅子上,等待一次愉快的会面……

“她是我妹妹。”他告诉我。接着他解释道,他母亲要来这儿洗衣裳,妹妹正在那儿等她。她叫“拉德拉”,阿拉伯语是“绿色”的意思。说这话时,他的声音迷人而纯净,充满童趣,也在我心里唤起了孩童般的感觉。

我和阿舒尔一路走着,歇了好几次,才最终走到我家门口。我很想请他进房,却不知道玛瑟琳会作何反应,就不敢妄作主张。

第二天上午10点钟,玛瑟琳必须出门,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出门。小巴齐尔几乎每天上午都来,一天不落,帮我拿披巾。我觉得身体敏捷了不少,心情也很愉快。一路上都没什么人,我慢慢踱着步,时不时坐下歇一会儿。巴齐尔跟在我后面,一路说个不停,像条忠诚温顺的小狗。我走到水渠边——那是女人们洗衣服的地方——只见水中间躺着一块扁石,一个小姑娘正趴在上面,脸朝着水面,手伸进水中,抓住漂过来的小树枝,又赶忙扔掉。她拍打着水,脚已经湿了,其他地方的皮肤看起来更深一些。巴齐尔走上前去,和她说了几句话。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笑了,用阿拉伯语回答了巴齐尔的话。

我在餐厅里找到了玛瑟琳,她正在照顾一个小男孩。那孩子很瘦小,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初看之下,我的心里只有厌恶感,而非同情。

“咱们走吧。”我说。但我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独自来公园。

玛瑟琳有点担心地对我说:“这个可怜的小男孩生病了。”

我走进这奇异的阴影,身体不由得一颤,感觉很古怪,便用披肩包裹住身体。不过我并没有产生不适的感觉,正好相反……我们坐在一张长凳上,玛瑟琳也很安静。几个阿拉伯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接着一帮孩子也跑了过来。玛瑟琳认识其中几个,她挥挥手,几个孩子就来了。她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告诉我,互相问了些问题,又回答问题,有说有笑,时不时撇撇嘴,玩几个小游戏。不知怎么的,他们让我有些烦,我的身体又不舒服了,疲倦感袭来,出了身大汗。不过说老实话,让我不安的不是孩子们,而是玛瑟琳。是的,她有点妨碍我。要是我起身,她就会跟着站起来;要是我摘下披巾,她又会接过去;要是我又再次披上,她一定会追着问:“觉得冷吗?”有她在场,我也不敢跟孩子们说话——我看得出来,她特别偏爱其中几个。而我呢,则对另几个孩子感兴趣,这感觉是不由自主的。

“希望不是传染病,他怎么了?”

这是座城市公园。一条宽敞的小路把公园分成两块,路边长着两排高大挺拔的金合欢,这种树在这儿很受欢迎;树荫下还有长凳。一条水渠——渠面不宽,水却很深——几乎和路平行,又分流成几条小溪,把水引向园中各个地方的花木。水浑浊不清,呈泥灰色,好像浅粉灰的黏土。这儿只有几个阿拉伯人,没什么外国人,他们一离开阳光照射的地方,长衫上便染上了阴影的暗灰色。

“我不是很确定。他好像浑身都疼,法语很差。等明天巴齐尔来了再说吧,让他帮我们翻译……我正在给他泡茶,让他喝点儿……”接着,她见我一言不发地站着,又道歉似的补充道:“我认识他很久了,一直没敢带他过来,怕你会累,也怕你会不高兴。”

玛瑟琳拿着一条披肩陪我一起去。那是下午3点多,那块地方通常风头强健。前三天我身体一直不舒服,现在风总算停了,空气和暖,令人精神振奋。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我大吼道,“你要是愿意,就把你喜欢的孩子全带来吧!”发泄完了怨气这才意识到,我原本可以让阿舒尔进屋,却没这么做,那通喊叫完全是出自不满。

可我的心情急切得很,恨不能一下子跨过逐渐好转的这一阶段。幸亏有玛瑟琳的悉心护理、清爽的空气和优越的食物,我的身体很快就好起来了。我以前呼吸短促,上下台阶都成问题,从不敢离开平台。可到了1月底,我居然敢冒险去公园散步了。

我看着妻子——她十分温柔,母性十足,正悉心照顾着那孩子。没过一会儿小孩走了,好像恢复了元气。我告诉她我刚去散步了,并委婉地解释了一下我喜欢单独外出的原因。

不知为什么,我直到那时睡觉都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遵照T的建议,我试着在夜间打开窗户。起初只开了少许,不久便彻底敞开,而且很快就习惯了。后来,睡觉时窗户更是非开不可,一关就觉得闷气;再过些时日,光风霁月与我同在,我感到无比享受。

那些日子,我半夜睡着还是会偶尔醒来,身体不是冷得厉害,就是汗如雨下。当天晚上,我却睡得十分踏实,一夜未醒。第二天上午刚到9点,我就做好准备要出门了。那天天气很好。我觉得自己已经休息够了,一点也没觉得身体虚弱。我心情不错,甚至可以说是情绪高昂。天气和暖,但我还是拿了披巾,到时候好拿它做借口,认识些愿意帮我拿的人。我之前提过,公园离我们的平台很近,没过一会儿就走到了。我兴高采烈地走进阴凉的园子里,觉得空气都透着亮。金合欢树先开花后长叶,此时已是芳香满园,其间还夹杂着一股陌生的淡淡香味,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我的全部感官仿佛都捕捉到了这香气,兴奋不已。我的呼吸越发通畅,步伐更加轻盈。但一碰见长凳还是会坐下,不过不是因为疲乏,而是因为这种感觉让我沉醉。稀薄的树荫在地上摇曳,似乎只是轻轻从地面擦过。啊,多么轻盈!我侧耳聆听。听见了什么?没有什么声音,却又好似声响齐鸣。每一种声音都能让我品味许久。我犹记得当时向远处看去,望见一棵小灌木,从这个角度看,那树皮显得很坚硬,诱得我起身去抚摸。我走过去,爱抚着它,内心深处感到无比愉悦。我记得……莫非从那天上午起,我的生命才重又开始吗?

不过最让我头疼的还是身体的反应。现在气温只要稍有变化,我脆弱的身体就会跟着变,让我痛苦不堪。现在回头看,我想当时的病其实和神经系统紊乱有关,那是一系列病症,单单归结于结核病根本说不通。我也找不出别的原因。我不是觉得太热就是觉得太冷,衣服添了一层又一层,厚得简直到了可笑的程度。如果不打寒战,我就出虚汗;脱掉点衣服,虚汗不出了,我又转而打起了寒战。身体有几个地方总是寒气逼人——尽管也在出汗,摸起来却像大理石一样冰冷,怎么也暖不过来。我对温度极其敏感,洗漱时不小心往脚上溅了点水,就会着凉;怕热的程度亦是如此……这种敏感后来再也没有离开过我,至今未改,我没想到的是,现如今它却成了我愉悦的源头。我认为任何形式的高度敏感,都可以成为快乐和痛苦的理由,这完全取决于身体的强弱程度。从前令我痛苦不堪的一切,如今我却甘之如饴。

我忘了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我没有等待什么,时间也被我忘怀。之前,我似乎一直觉得自己思考得太多,感受得太少;而那一天,我惊异地发现:我的感觉就和思想一样强烈。我说“似乎”,那是因为从我童年的幽深中,被吞噬的无数束微光终于重又亮起,千百种失落的感官终被唤醒,我终于能重新认识它们了。是的,我的感官复苏了,它们发现了一段完整的历史,重建了我的往昔。我的感官还活着!还活着!它们从未停止存在过,甚至在我一心求学的岁月里,仍然以隐蔽的方式秘密潜伏着。

我的身体离好转还差很远。稍一动就会出汗,静坐着就又会着凉。如同卢梭讲的一样,我现在饱受“呼吸急促”之苦。我有时发烧,早上常常刚一起来,就觉得疲惫不堪,只能蜷缩在扶手椅里,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只顾自己。我必须集中精力,努力让呼吸顺畅。我艰难地、有条不紊地、小心谨慎地呼吸着。但不管怎么努力,呼气时总带着短促的颤音,怎么也控制不了。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我才能通过高度集中注意力,勉强避免这种情况。

那天,我一个孩子也没遇见,心里却很高兴。我从兜里掏出袖珍版的《荷马史诗》,从离开马赛后,我还没打开过这本书。这次重新读到《奥德赛》里的三行诗,立马默记在心里,仿佛从诗的韵律中找到了足够的营养,终于有消化它的能力了。看完,我合上书本,只是坐着,身体却在颤抖,我的身体重又焕发了生命力,真让人不敢相信,我的心灵也沉浸在无比的欢愉中……

我还要再耗费一番唇舌,来谈论我的身体。我要说下去,要尽可能多说些,你们听了,一定会以为我已经彻底忽略了精神性的东西,但我的疏忽是刻意为之的,事实就是如此。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力气再过这种双重生活。等我的病有了起色以后,我再考虑精神方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