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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门开了,康兰走了进来。她高大的黑发爱尔兰丈夫在她的闺房里显得不可思议地格格不入。

真可笑,她以前就曾跪在这块地板上祈祷着不要怀孕。她那时十七岁,正跟汤米·马图奇约会,她的初恋。

“我没事。”她说。

终于,她再也受不了了。她把洗碗布扔在桌上,上楼躲进她的老房间。这漂亮的小房间仍然贴着玫瑰花和白色花篮的墙纸,有两张铺着粉红被褥的床。她坐在自己的床边。

“啊,对。”

晚餐之后,安吉洗盘子时,没人和她说话,但每个经过洗碗槽的人都会拍拍她的肩膀或亲亲她的脸。每个人都知道没有什么可多说的。这些年来已经给出了那么多次的希望与祈祷,那些话语已经失去了光彩。妈妈在圣塞西莉亚像前差不多供奉了十年的蜡烛,而今晚在车里的还是只有安吉和康兰两个人,一对不能开枝散叶变成家庭的夫妻。

她听出他话音中的苦涩,觉得被刺伤了。但她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法安慰她,天知道曾有多少次光有他的安慰就已足够。

安吉没法专心参与任何一场交谈。她当然没法闲聊。她的姐姐想要个孩子就会有个孩子。莉薇很可能在莱诺出生后就怀上了。呀,我忘了放避孕膜。她的姐姐们都这样。

“得有人帮你。”他语带疲惫,这不奇怪,老一套了。

安吉扫视着桌边众人。蜜拉兴高采烈地向妈妈讲一个要办宴席的学校筹款人;文斯和弗朗西斯叔叔在讨论上周的橄榄球赛;萨尔和莉薇时不时就互相亲吻;年幼的孩子在朝对方喷豆子;大孩子则在争论是Xbox还是PlayStation更好;康兰在问茱莉娅婶婶髋关节替换手术的事。

“我没事。”

谈话得以继续。饭桌上一片嘈杂,叉子叮当作响,刀子划过瓷盘,笑声阵阵。尽管这一家子每个假日都聚会,一个月里有两个周一晚上会见面,他们还是不缺话题。

他盯着她看了很久。那双蓝眼睛曾怀着爱慕看向她,如今只有无法忍受的挫败。随着一声叹息,他转身离开,带上了门。

她举起杯子。“敬萨尔和莉薇。”她说得很快,希望她的泪水会被当作喜极而泣,“祝你们有许多健康的宝宝。”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妈妈站在门口,两手握拳搁在细腰上。她的礼拜日裙子上的垫肩像《银翼杀手》里的那么大,真的蹭到了两边的门框,“你伤心的时候总是跑进房间,生气时也是。”

安吉想要微笑,可这笑容虚浮微弱,谁也骗不过。人人都瞧着她,不知她怎样接受家里再多一个宝宝。所有人都那么努力不要伤害她。

安吉挪到一旁腾出位置,“而你总是追着我过来。”

“我没怀孕,”莉薇马上说,“不过……我们在努力。”

“你父亲让我来的。你从来都不知道,是吧?”妈妈在安吉身边坐下。老床垫在她们的重量下吱嘎响。“他受不了看你哭。可怜的莉薇就算把肺都叫出来,他都不上心。但是你……你是他的公主,一滴眼泪就能让他心碎。”她叹气。这沉重的叹息满含着失望与同情。“你三十八岁了,安吉拉,”妈妈说,“该长大了。你爸爸——上帝保佑他的灵魂——会同意我的想法。”

安吉猛吸一口气,抬眼看向两位姐姐。

“我都不懂那是什么。”

这时本该回应笑声和掌声,以及酒杯的叮当作响,如今却一片沉默。

妈妈伸手揽住她,搂紧,“上帝已经给了你的祈祷一个答案,安吉拉。它不是你想要的,所以你不听。是听听的时候了。”

蜜拉按了按妈妈的肩膀,站起来。“我们欢迎萨尔加入我们的大家庭。祝你们能有妈妈和爸爸那样的爱。祝你们有充实的橱柜和温暖的睡房,有——”她顿住,嗓音放轻了,“——许多健康的宝宝。”

安吉忽然惊醒,她腮上的凉意是泪水。

祷告一说完,妈妈迅速站起身举起酒杯。“为萨尔和奥莉薇亚敬一杯。”她的声音发抖,嘴唇打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祝酒是男人做的。”她突然坐下。

她又做了那个有宝宝的梦,梦里她和康兰各自站在海的对岸。两人中间,在闪着光的无垠蓝色海洋上,漂着一个小小的粉红襁褓。它一寸又一寸渐渐漂远,消失不见。它不见了,只留下他们两人,留下她和康兰隔得天南海北。

弗朗西斯吃了一惊,闭上眼睛。人人都有样学样,开始祈祷。他们的声音汇合起来:“祝福我们,主啊,祝福您的恩赐,我们将领受您的恩典,奉主基督之名祷告。阿门。”

她做了好几年同样的梦,这期间她和丈夫从一个医生的诊室跋涉到另一个医生的诊室,试过一个疗程又一个疗程。想来她已算是幸运,八年里她曾怀过三个孩子。两个流产了,还有一个——她的女儿索菲娅——只活过短短几天。到此为止了。她和康兰都再无心尝试。

“让我们祈祷。”等到人人都坐下以后,妈妈说道。屋里并没有立即安静下来,于是她伸手敲了一记弗朗西斯叔叔的头。

她起身从丈夫身边离开,从地上拾起她的粉色线袍,走出卧室。

能舒服坐下十四个人的餐厅今晚坐了十五个人。从故国带来的古老桃心木桌是没窗户的大房间的中心舞台,房间糊着玫瑰色与酒红色的墙纸。华丽的木制十字架挂在墙上的耶稣像旁。大人和孩子挤坐于桌边。迪恩·马丁在另一个房间歌唱。

幽暗的走廊等着她。在她右边是成打的家族照片,全用厚实的桃心木框起,挂满了墙壁。德萨利亚与马隆家族五代人的照片。

她笑出来了——只是个无声的恳求。妈妈伸手去拿帕尔马干酪刨丝器,说道:“晚饭好了。蜜拉,把孩子们带去饭桌。”

她望向长廊尽头那扇关着的门。黄铜把手在窗户漏下的月光中闪烁。

安吉挣脱了拥抱。“别提。”她试图微笑。

她上一回敢走进那个房间是什么时候?

安吉立即僵住。上一次妈妈把安吉抱得这么紧时,曾小声告诉她:“你要再试试。神会再给你一个宝宝。”

“上帝已经给了你答案……是听听的时候了。”

妈妈把她抱得那么紧,安吉不得不吸了口气。她笑着想退开,可妈妈仍抱住她。

她慢慢走过楼梯与空着的客房,走向那扇最后的门。

“谢谢。”她最后紧紧抱了两位姐姐一次,转向已经张开双臂的妈妈。安吉靠近这温暖的怀抱。妈妈一如既往地闻起来像百里香、“禁忌”香水和水网发胶。安吉少女时的气息。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打开它。她开门进去时,双手都在发抖。这里的空气凝重、陈旧,带着霉味。

莉薇和蜜拉冲过来,把她塞进一个满是意大利辣椒和药店香水味的拥抱。她们紧紧地抱着她,安吉感觉有泪水沾湿了脖子,但除了“你回家了真好”,她们没说别的。

她打开灯,把身后的门关上。

她走进厨房,把纸箱放到桌上:“嗨,各位。”

这个房间那么完美。

安吉笑起来。她在这个厨房里与这三位女性共度过那么多时光;不论她变得多老,也不论她的生活去往什么方向,这里一直都是家。在妈妈的厨房里,你既安全又温暖,并被好好地爱着。虽然她和她的姐姐们选择了不同的生活,还总想过分干预彼此的选择,但她们就像一股绳子上的线。当她们团结一致时,坚不可摧。她需要再次成为其中一分子,她已经独自哀伤太久了。

她闭上双眼,仿佛黑暗能帮她一把。《美女与野兽》甜蜜的旋律涌上心头,把她带回到第一次关上房间门的时候,那是很多年以前了。那是在他们决定收养孩子以后。

站在左边的莉薇正切着新鲜的马苏里拉干酪。穿着黑丝紧身裙让她看起来像支圆珠笔。唯一比她的鞋跟还高的就是她吹得蓬起的头发。很久以前,莉薇匆匆离开西端镇,相信自己能当一名模特。她一直待在洛杉矶,直到每次面试都伴随着一句“现在可以请你脱衣服吗?”为止。五年前,就在她三十四岁生日之后,她回家了,带着没有成功的苦涩、努力过后的失败,拖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家里人谁也没见过孩子的父亲。她在家庭餐馆里工作,但她并不喜欢这样。她把自己看作是困在小镇里的大城市姑娘。现在她结婚了——又结婚了;一场上周在拉斯维加斯爱情教堂草草完成的婚礼。每个人都希望那个萨尔瓦托·特拉伊纳——排在幸运数字三的那位——能最终带给她幸福。

“我们有个宝宝,马隆夫人。宝宝的母亲才十多岁,她选择你和康兰。请到我的办公室来见见她。”

蜜拉站在炉前,把汤团滴进一罐开水。她从背后看起来就像个年轻女孩。即使生过了四个孩子,她还是那么瘦小,简直像只小鸟。自从常穿她十多岁女儿的衣服,她开始显得比她四十一岁的年纪年轻了十岁。今晚,她的黑色长发束成辫子,几乎垂至腰际。她穿着低腰黑色喇叭裤和绞花红毛衣。她正在说话——这并不意外,她总是在说话。爸爸常开玩笑说他的长女听起来就像个高速搅拌器。

安吉花了整整四个小时选衣服、化妆为见面做准备,然后她和康兰终于在律师办公室见到了莎拉·德克,三人立即就签了担保书。“我们会爱你的孩子,”安吉向那姑娘保证:“你可以相信我们。”

她在门口停下。妈妈正在厨房正中的超大案板上擀着生面团。面粉蒙住她半张脸,撒上她的头发。她的眼镜从70年代一直用到现在,茶托一样大的镜片放大了她棕色的双眼。汗珠聚拢在她眉上,滑到沾着面粉的双颊,滚成一滴小小的面糊落在她胸口。爸爸离世后的五个月里,她瘦了很多,也没有染头发,如今发色如雪。

安吉和康兰放弃怀孕,过了绝妙的六个月。性爱又变得愉悦,他们轻轻松松地重浴爱河。生活曾那么美好,在这栋房子里曾有过希望,他们曾和家人一同庆贺,他们曾把莎拉带到家里与她分享他们的心情,他们曾陪伴她参加每一次产前会诊。预产期前两周,莎拉带着印图模板和油漆到家里来,她和安吉一起装饰这个房间。天蓝色的天花板和墙壁堆满蓬松的白云,白色木篱笆围着鲜艳的花朵,缤纷的花朵迎向蜜蜂、蝴蝶和小仙子。

她听见身后的康兰在跟蜜拉的丈夫文斯说话,听见他们倒了一杯饮料。她轻巧地穿过孩子堆,沿着门厅走向厨房。

灾难的第一个征兆出现在莎拉生产的那天。安吉和康兰还在工作。他们回家时只看到一个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房子,答录机里没有留言,厨房桌上没有字条。他们到家还不到一个小时,电话铃响了。

房间里堆满孩子玩的各类游戏。糖果土地是给小孩子玩的,疯狂八叠板是给大些的孩子玩的。她最大的外甥詹森和外甥女莎拉正用电视玩任天堂游戏。安吉一进门,孩子们尖叫着朝她蜂拥而来,所有人都同时开口争抢她的关注。从他们记事起,这位姨妈就是会坐到地上玩当时最“潮”的玩具的那个人。她从不关掉他们的音乐也不会说哪部电影不合适。被人问起时,他们都说安吉姨妈“很酷”。

他们牵着手一起挤到电话边上,听到孩子出生的消息时一起幸福地哭泣,明白其他的话则花了一段时间。甚至到现在,安吉也仅能记起那场谈话的只言片语。

屋里闹腾着各种声响——响亮的说话声,孩子们在楼梯跑上跑下,冰桶被倒满,欢声大笑。门厅里每件家具都掩埋在一层衣服、鞋子和空空的食品盒下。

“我很抱歉——

康兰敷衍了事地敲了敲门,就把门打开了。

她改主意了

他们走上水泥步道,路过圣母玛利亚喷泉,走上台阶。一尊基督雕像站在门边,张手迎客。有人往他手腕上挂了把伞。

跟她的男朋友回去

“来。”康兰挽起她的胳膊。

带走宝宝”

安吉下车绕到后车厢。后车厢静静打开,露出一个窄窄的纸板箱。纸箱里有个太平洋甜点公司出品的奢华特浓巧克力蛋糕和一个好吃到死的柠檬馅饼。她伸手拿起箱子,知道会有人说到她在烹饪上的无能。作为幺女——家里的“公主”,当姐姐们在厨房忙碌时,她被允许去做装饰工作或者聊电话或者看电视。无论她的哪个姐姐都从不会让她忘记爸爸是怎么没心没肺地宠坏了她。她的姐姐们成年后仍然在家庭餐馆工作。那是真正的工作,他们总是这么说,不像安吉的拍广告生计。

他们关上了这个房间的门,再没打开。每周一次,他们的清洁女工会踏入这片地域,而安吉和康兰从不进去。一年多了,这个房间一直空着,成为他们某一天能圆梦的祭坛。他们放弃了相关的一切——各种医生、调养、药物注射和疗程。然后,安吉奇迹般地再次怀孕。她五个月的时候,他们再一次勇敢地走进这个房间,充实他们的梦想。他们就不该那么傻。

“我们走吧。”她说,不愿再想起爸爸。

她走向壁橱,拖出一个大纸板箱,开始一件接一件地往里放东西,力图不去依恋碰到的每一样东西所勾起的回忆。

可怜的康兰。结婚十四年了,他还是不懂德萨利亚家的动力。烹饪不仅仅是工作或爱好;它是某种货币,而安吉一文不名。她的爸爸,她崇拜的人,曾经很爱她不会做饭这一点。他把它当作成功的勋章。作为一个来到这个国家时口袋里只有四美元的移民,他靠喂饱其他移民家庭为生,于是很骄傲自己的小女儿能够靠头脑而不是双手赚钱。

“嗨。”

“上周你有两场推介会和一个广告拍摄。不值得浪费时间做菜。”

她没有听到门打开的声音,可他已经来了,跟她一起在这个房间里。

“莉薇已经煮好了三份砂锅菜。”她嘀咕道,“蜜拉大概钩好了一张新桌布,还给我们所有人做了配套的围裙。”

她知道这在他看来一定是发了疯:发现自己的妻子坐在屋子中间,身边放着一个大纸箱。纸箱里是她所有珍惜的杂物——小熊维尼的床头灯、阿拉丁的画框、苏斯博士的全新收藏版童书。留下的唯一一件家具就是婴儿床。床垫就在婴儿床边的地上,是一小块淡粉色的法兰绒。

“她在厨房忙着为二十个人做上万个奶油甜馅饼。你的姐姐们打从进了门话就没有停过。我们能趁乱逃走的。”他笑着说。一时间感觉他俩之间一切都回复如常,仿佛车里并没有什么幽影。她希望这份轻松能保持下去。

她转身抬头看他,眼中的泪模糊了视线,竟直到现在才发觉。她想告诉他自己有多难受,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出了问题。她拾起一小块粉红被单,摩挲着。“这让我发疯。”她能说的只有这么一句。

她没有看他,“你开玩笑吗?他们全都觉得我们已经为这辆车花了太多钱。再说,妈妈已经知道我们来了。也许她嗓门大得能跟死人说话,但她耳朵尖得像只蝙蝠。”

他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就说车坏了。”他说着,试图变回从前那个人,那个能逗妻子笑的人。

她等着他开口,可他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她懂了,过去的事教会他要谨慎。他就像只已被周遭危境驯化了的动物,学会了呆住不动和保持安静。助孕药物和破碎的梦想使得安吉的情绪难以预测。“我忘记了我们。”她说。

如果是以前的康兰在这时早就倾身过来吻她,跟她说他爱她,寥寥几句温言软语就能拯救她,但这些天它们已经不再能安慰人了。他们曾经分享的爱意如此遥不可及,就像她的童年时光一般褪色消失。

“已经没有我们了,安吉。”他轻柔的口吻击碎了她的心。

他们就这么坐着,肩并肩地陷入沉默。空调发出轻柔的嘶嘶声。

终于,他们中有人敢把这话说出口了。“我知道。”

“我都在这了,不是吗?”她终于转身看着他说。他已经筋疲力尽,她看到他的蓝眼睛中闪过一丝疲倦,但知道他不会再说什么,不会再提任何可能会让她想起几月前失去的宝宝的事。

“我也想要个宝宝。”

康兰靠向路边停车。车顶篷悄声归位时,他转身看向安吉,“你确定自己应付得来?”

她忍着,想憋回泪水。最近几年她把这都忘在脑后,康兰梦想着当父亲的心情跟她想当母亲的心情一模一样。一路走来,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切全围着她转。她太专注于自己的悲伤,变得只会偶尔才关心他。她知道,这份醒悟以后会让自己耿耿于心。她以前一直致力于在生活中取得成功——家人都说她着了魔——成为母亲曾是她想要达成的又一个目标。她应该记住那是个组队活动。

但是在这里,在这片小小的枫林街区里,时间停滞不前。这片街区的最后一栋房子看起来就跟它四十年前一模一样。白色油漆纯白完美,苍翠草地齐整闪亮。这片草坪不允许任何杂草生根发芽。安吉的父亲四十年来都维护着这栋房子,它曾是他的骄傲与欢乐。每个星期一,在家庭餐馆辛苦工作了一个周末以后,他会投入整整十二个小时来修整家和花园。在他去世以后,安吉的母亲试图保持这种惯例。它变成她的安慰,变成了她与那个爱了快五十年的男人之间的联系,每当她劳累疲倦时,总是有人等着帮一把手。妈妈经常提醒她们,总会有人帮忙就是养了三个女儿的好处。她号称这是她挺过了她们青春期给她的报偿。

“我很抱歉。”她又说了一次。

从那时到现在的这些年来,这片地方已经变了样,老城区陷入沉寂,年久失修。洄游的大马哈鱼减少,木材产业经受重创。曾经靠地吃地靠海吃海的人们被撇开,被遗忘;新来的居民扎堆盖起房子,用他们砍倒的树木为小区起名。

他搂她进怀里亲了亲。他们好几年没有这么亲吻过。

他们开进镇子老区,维多利亚式的房子一栋接一栋地矗立在一块块小草坪上。巨硕的茂盛枫林遮蔽了街道,在柏油路面投下错综的网纹。70年代时,这片街区是城镇的中心。那时候到处都能看到孩子们骑着三轮童车或施文牌自行车从一栋房子跑到另一栋房子。那时候每周日在教堂礼拜后都有街区聚会,每个后院都有孩子结队玩“红色流浪者”。

他们就这么坐着,抱着,呆了好长一阵。

她凝视窗外的家乡。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回来。虽然西端镇离西雅图只有一百二十英里,但那距离最近在她看来变长了。她有多爱她的家人,就有多难离开自己的房子。在外面的世界里,到处都有小宝宝。

她希望他给的爱对她来说已经足够。本来应该够了。可她想要一个孩子的渴望就像一道巨浪,像不可抵抗的力量淹没了他们。或许在一年以前她还能爬上水面。不是现在。“我爱过你……”

你这么看待它时,发觉时光飞逝,提它还有什么意思?

“我知道。”

他在努力搭话,就这样。安吉应该回应几句,也许该说说正开花的美丽山楂树。可即便她有这想法,也累得没有说。短短几个月后,那些小小的绿叶就会蜷缩发黑,在寒夜中褪尽光彩,飘落在地,无人知晓。

“我们本来应该更注意些的。”

“肯定很热。”坐在流线型黑色敞篷宝马驾驶座上的康兰说。这是近一个小时来他说的第一句话。

后来,她独自躺在他俩一起买的床上,想要忆起一切的过程和原因,忆起他们曾在爱情终结时对彼此说过的话语,可是一字一句都记不起。她能忆起的所有,就只是婴儿爽身粉的气味,还有他说再见的声音。

毕竟现在是五月,还是在美国西北方。这个月一定会下雨,就像鬼魂一定会在十月三十一日上街,大马哈鱼一定会从大海洄游。

红色流浪者。一种儿童游戏。双方对面列队,每轮点名对方一人,被点到的出列,尽量冲散对手队伍。

西端镇的大街小巷在这个意外晴朗的日子里挤满了人。全镇的母亲都站在敞开的门口,手搭凉篷看着她们的孩子玩耍。人人都清楚不久以后——可能就在明天——浓稠的云雾就会腾空而起,遮天蔽日,雨水将再次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