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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 小说《豆腐店》之一片段

我们就赶紧去看一看驴去,驴打喷嚏,跺它的小蹄子。驴养在后面一间小屋里。一屋子干草,够它吃的。驴看到这些草想必是喜欢的。我们从门口把头伸进去,(它的门只有半截。)喂!驴也看见我们了,它瞪了一眼。用一根柴棒把它的耳朵按下去,再看它竖起来,一定很有意思。而顾老板叫了:“豆腐浆!”赶紧去拿!一把瓷罐提在手里,就非走不可了。

他在等,等一会儿豆腐皮子结起来。皮子结起来,用一根一根的皮棍那么一撩,一张,一撩,一张,一张一张的挂在木架上,唿——噎,豆腐皮往上缩,皱起来了,皱得厉害!顾老板是个瘦子,高而瘦。稍微侧一点,从后面看过去,只见他的高颧骨。我们很少正面看顾老板,不知道为什么,偶尔他回过头来,他脸色青青的,眼球发浑,全是赤丝。他没有精神,好像他非常想睡觉而又不得睡的样子。这时窗后一定有人烧火,脸憋得通红通红,皮肤发紧,是顾大娘。到窗后看看。顾大娘总是没有梳头。她每天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梳头。(小莲是扫好地梳。)——一听到顾老板喊:“起!”我们知道那是叫顾大娘不要烧了,这就要给我们留豆浆了。

但是,提罐子的这个专注于罐子,专注于走路,边上的那个却还可以四顾一下,看一看那个榨床,看一看磐石,看一看滤豆汁的夹布兜,看一看壁上百灵机瓶改成的油灯,油灯在壁上熏出一道烟黑,若定若动。“走啊!”慢,看顾大娘出来了。顾大娘没有梳头。有人没有梳头可头发还是那么整齐,简直可以不梳,顾大娘的为什么那么乱?从炽热的火边走出来,出来一定全身一寒吧?顾大娘走出来,走到锅台旁边那张床前。小莲和我都驻足回头。床上一张帐子,顾大娘撩开帐子,帐子里睡的是大和跟二和。看到一角被窝,顾大娘掖一掖被窝。大和二和睡得暖呵呵的,睡得像两条小狗。如果有一个醒了,睁着眼睛醒在那儿,他一定叫一声“妈——”,顾大娘就颔首,眼睛看眼睛。我们最后一眼就是那个灰黄的帐子,帐子放下来,所有这个店里的一切好像全罩在帐子里了:灰黄的帐子,一个补丁,很惹眼的一方。转过身来,门外一片白雪。

准备得停停当当,心里轻松了:好了。现在,“小莲我跟你买豆腐浆去,我跟你一起去,噢!”豆腐店顾老板看了那个淡蓝瓷罐子,点一点头。——顾老板差不多每天都跟这个罐子点一点头,我们会意,那等于说,“就有,等一下。”我们照例就各处看看。两大锅白浆,咕噜咕噜,从锅底翻上来,向四周滚去。热气腾腾,一直腾到屋顶。(屋顶的雪呢?)顺着往上望,黑沉沉的椽子,黑沉沉的望砖。顾老板手扶锅台,看看锅里。时而把一个大铜勺拿在手里,掂一掂,又放在一个木架子上,一切动作全极准确,合乎理想,熟练而不流滑。看见他的动作,心里就会感动。我注意到铜勺把子后头一根钉,刚好卡搁在架子上,顾老板大概站得太久了,时而把全身重心落在脚跟,时而落在脚掌来回移动,看得出他脚面上那根筋一起一落,你可以想见他的大脚趾时而伸直,时而屈起一点。

…………

下雪有时我们还是要出去的,或是冬天来得特别早,或是学校放寒假放得晚,还没有考大考就下了很像样子的雪了。新围巾,好质料的长统胶靴,这要到雪里去。我们要打那把大伞。为孩子们把伞造得轻便些是很要紧的事,不然他们就一心支持负担伞的笨重,再也无心做别的了。伞其实我们并不真要“打”它,雪很干,雪落在眉毛上化了也很好玩,要伞我们是要撑起来要旋来旋去,伞把我们都罩了起来,这很好玩,很美。看见那把伞倚在犄角,就提醒了我一句:“我要走。我要上学去。”快点,快点,找铅笔,——想想看,昨天晚上……还没有想到如何搁下笔,即记起放在哪里了。

虽然是冬天,白天我们仍然有许多事在手上好做,在身上好动到天黑下来,火红起来,(偶尔一掀窗帘,灯光铺在雪上,雪住了,——雪又大了,)我们就真个只有想了;或者说话,说出自己想的,把自己想的跟别人联起来。我们想到荒野;想到雪下面的小麦;小麦种在荒野的尽头,这时它们还绿?想到野兔子,獾狗;獾狗在红毛草城头上赶野兔子;每回上坟,一路都要看到许多獾狗洞;想花胡不拉的野鸡冻在雪里,想冰底下的鱼,……李三酒醒了没有?一到冬天,李三总是满身酒气。谁想让李三不喝酒,你也大雪里来敲敲三更看!(冬天日子真短,夜真长。)李三的木梆子在雪下,木梆子底下露出一片砖地,雪所不及,还很干。老王吃过李三的狗肉,他说很香。侉奶奶的房子这时真是孤,全世界这时一定都把它忘了。侉奶奶点不点灯?灯光在大雪的荒野上。这一冬天她衲了多少鞋底!她那个针拔子正好借给人薅猪头上的毛!(猪眼皮上毛最多!)顾大娘一定跟她借过。借针拔子,顺便就在她小屋里谈谈,看她吃什么,看看房子结实不结实。——如果侉奶奶的小屋教雪压垮了,一定是李三第一个知道。李三去打更。“可了不得了!”随后李三各处去说。——不至于,那间小屋看起来还好。然而怎么说得定!——大和二和一定很快就会知道。他们要去看。他们很久没有看见侉奶奶了,自从下雪。二和紧握着大和的手。……

冬天的荒野一片白,就只有一个字:雪。要那样才叫雪:什么都没有,都不重要,只有雪。天白亮白亮的,雪花绵绵的往下飘,没有一点声息。雪的轻,积雪的软,都无可比拟。雪天教人也不是想飞,也不是想骑(马),不是俯卧在上面,教人想怎么样呢?还是走走,一步一步的走。想又不顶想,又似乎想的也不是这个,都说不清。总而言之,一种兴奋,一种快乐,内在,飘逸,轻。树皮好黑,乌鸦也好黑,水池子冻得像玻璃。庙也是雪,船也是雪。侉奶奶的门不开,门槛上都是雪。……

大和二和现在,他们一定也想,想许多百想不厌的事,除非他们有什么新鲜事情好想。他们也在想野兔子,獾狗,野鸡,麦,李三,侉奶奶?他们那盏百灵机瓶子做的油灯点起来了,灯焰袅出一缕烟沫,石磨子冰冷冰冷的,水缸里上冻了。顾大娘丢一块木柴在水缸里,怕缸冻破了。顾大娘做鞋子。大和二和他们的爸爸,顾老板干什么呢?——他的黑布棉袄上有好多皱褶,里面落了许多灰,还有头皮。二和打盹了,他爸爸说:“不要睡!要睡上床睡!”他会不会说?二和醒了,他才离开这一切,又被唤回来了,他睁开惺忪的眼睛,门外沙沙的正有个人走过,二和听,大和也听,他们的妈妈也一起停针而听。那人一步一步的走,逐渐走远了。这是谁,这时还在街上走?他们一起全有点儿寂寞,正在把寂寞注满,又有一种平安之感,一种谢意。他们的排门从缝里漏出一线一线的灯光。……

冬天下雪,大和二和不大出来。冬天的孩子在家里。孩子在母亲膝头,小猫在我的膝头。孩子穿得厚厚的。冬天教人觉得冷,我是觉得不冷。孩子的眼睛圆溜溜,孩子想。想,看着雪,想。冬天,大和二和睡觉,——我就看见他们睡觉,不睡觉他们做什么我不知道。我做不出一篇《大和跟二和的冬天》。

有时候我做梦梦见大和二和,还有小莲;有时会梦见大和跟我打架。(那是不可能的事。)第二天起来我就告诉给小莲听。小莲说:“一起来就说梦!”然而她还是听。

冬天,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