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轻轻叹了一声,进到房间里去了。一进房门,就听见屋角铁炉上的声音。他问我:
“等你,你不疼我,只疼别人家的孩子!”
“五更鸡上煮的什么?”
父亲一把抱起了我,在颊上亲了我一下,问我为什么还不睡?
“莲子。翠子在柜子里找出来的,说上好的建莲,再不吃要坏了。天也冷了,爹该吃点滋润清补的东西,所以煨了它,让我关照爹,糖在条几上的玻璃缸里。”
翠子打了风雨灯,走到黑黑的过道里。我站在可以看到大门的地方等着。看灯火一步一步的近了,却是父亲提着的。翠子静静的跟在后面。
“哦,——家里,几时还有莲子?”
“谁知几时的……。”
“翠子,底下该是什么了?”
“二宝,你睡吧!”
…………”
“你呢?”
没了亲娘
“我也就要睡了。我很累。”
小小年纪,
“我这么大了,自己还不会脱衣服么?不要你!不要你!”当父亲要给我解纽子时,我连忙闪开。脱了衣服:“进窝了,进窝了,进窝喽!”便往被窝里一钻。被盖是翠子新浆洗的,非常暖和,有一点太阳气味,一点米浆气味,和一点(极少的一点点)香粉味。
点点黄啊,
爹只吃了几颗莲子,剩下的都给我吃了。他叫我不用起来,拿小银匙子一颗一颗的喂我。我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的瘦脸:黑了,更瘦了,头发长得那么长,下巴全是青的。这么大的人了,自己不晓得打扮,还要人来照顾。呕……
“小白菜呀,
想起了一件事,赶忙告诉爹:
翠子收了碗,把叠好的爹的衣服压在衣砖底下,便做起针线来。我倚在她身上,瞧着她胸前的起伏,我轻轻的唱:
“高家伯伯今儿来过了,饭前。一个人坐在客厅里面呆了老半天,跟我谈了很多话,问我想不想妈?‘要是想,要爹替你再娶个妈。’又把你那支挂着的笛子拿下来吹了半天,他说吹的叫什么‘汉宫秋’。——爹爹,你吹得好还是他吹得好?后来翠子给他送上茶,他才不吹了。一个人走来走去的笑笑,还拿纸写了些什么,叫我拿给你看。字那么草,它认识我,我可一个也不认得它。”
咦!我不是都吃完了吗?她一定又想着什么了。连我放下筷子都不晓得,痴痴的真好玩。今晚上我还要告诉父亲,翠子这两天像丢了魂。她的魂生了翅膀,把翅膀一抬,就被风吹到远远的地方去。是一阵什么风?我不知道,翠子也不知道。
父亲看看那张字条,哈哈的笑起来。笑些什么呢?还那么大的声音。
“你爹,……哦,你明儿早上起来,叫他莫出去。明儿是他的生日,今年三十了吧。……快吃,看菜都冷了。”
父亲随后也脱了衣服睡下。点起一支烟,烟一丝丝的升起来,满帐子里都是烟了。
“爹近来是不是又老了些?下巴的胡子长得那么长,刺在人脸上,痒痒的,嗯。怎么回事?想娘?娘不想他也不再想我,睡在地下安安静静。什么也不想。”
“二宝,你今天晚上吃的什么菜?”
大家都不说话,风掀起壁上的条幅,刮刮的响,我想起父亲近来画儿也不画,字也不写,连话也不多说,便问翠子:
“青菜虾子汤。”
格格!一只披了绿色的小蚂蚱,振翅向灯飞过来,翠子一挥手把它赶去了。翠子嘴里唧咕着:“你为什么不在青草里玩着,却迷在这亮亮的一团火里?”
“可好吃?”
“好吃,好吃!虾子又新鲜,买来时还活蹦乱跳;青菜是到园上现挑的,在薛大娘园上挑的!翠子说,这样有起水鲜。——唉,爹可晓得薛大娘?翠子新认了她作干妈。今儿大清早,我跟翠子上那儿去,草上露水还没有干,她把鞋都湿透了;我没有,我走道儿挺小心。到那儿,薛大娘的儿子大驹子正在浇水,看见我们来了,便笑吟吟的把剩下的半桶水往埂上一搁,替我们下园挑菜去,翠子坐在埂上跟他谈话。薛大娘给了我两个新摘的沙胡桃,我便一个人去找蟋蟀了。我蹑着脚走了半天,连个油葫芦的叫声都没听见,才过了白露啊,难道它们就哑了翅子,不好意思再大胆的‘呼噜’了?爹,你不是告诉过我,蟋蟀儿的叫声是‘呼噜’的?找不到,我便掐了几片芦叶,编成几个小船,把它们一只一只的送到河中流水里,看哪个漂得最远。呜,一阵风把我的船全翻了。河下已经有人在淘中饭的米,我想已经来了老半天了,便回到园上找翠子去。”
“……,爹今儿白天一定又到你娘的坟上去了,都这么些日子了!看看衣服上都沾了些泥斑,早上的露水多重。”
“我一去,他们都没看见,翠子还那么坐着,睁着大眼睛望着天,天上不见雁鹅,唔,就像我现在这样子,大驹子呢,就站在旁边,看定翠子的脸,篮子里只有两棵菜。我一叫翠子,他们都不看了,一块儿下园挑菜,大驹子还替我们下河把菜洗得干干净净。”
其实我知道,爹疼一晚上比别人疼我一天还要多,而且有翠子伴着我,也并不寂寞,但我仍急切的盼爹回来。晚上的风专门往人颈子里钻,邻家的那条大花狗,一听到脚步声音就向黑夜里叫,爹说他不怕狗,可是不怕我会担心他么?
“嗷,爹,你说翠子为什么老是呆呆的,望着天,天上有什么?人家说,天上有时会开天门,心里想什么,天门里就有什么!可是这要有福气的人才看得见。翠子是不是个有福气的人?你说。看天门开要在七月初七的晚上,早就过了时候!翠子一发呆,便不爱说话,不给我说故事,也不教我唱‘白果树,开白花,南边来了个小亲家’了,也不爱跟我来‘板凳板凳歪歪,菊花菊花开开’了。我想笑,又怕她笑我。爹,你说说她,要她陪我玩玩,不许发呆。”
“爹一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还不回来,老不肯呆在家里,把我一个人撇下!”
嗯,父亲不知为什么,这时不理我了,也呆呆的,好像从帐顶可以透过屋顶,看到翠子白天发呆那个样子,怎么回事?
“哟,真真像个妈!”我学着小猫似的喵喵的说。
“嗷,爹,你怎么了?看落了一枕头的烟灰,你快埋在灰里了!翠子今天洗枕头时说,被你烧了那么大一个焦洞,赶明儿什么都烧了也不知道。”
“尽是坏点子,掉到碗里去,怎么这么皮!”
父亲对我笑了笑,把灰拍去了些。
吃饭时,我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根纸捻,在灯盏里滚一滚油,就火头上着起来,非常好玩。
“翠子真好,又好看,又待我好,跟妈一样。爹,我们再也不要让她走,叫她永远在我们家里!”
“爹,爹又不是你的爹,为什么你也这么叫呢?”一个丫头,把人家的爹叫爹爹,我心里笑过多少次了,不过我也没有说什么,转身过堂屋里去了。堂屋里好像比哪天都空洞,壁虎在板壁上水槽边慢慢爬过,但我一点都不怕。母亲的棺材先前停在这儿时,我还一个人守着一盏长明照魂灯,(怕灯油被老鼠们喝干了,让妈在黑地里摸黑)现在更不怕了。只是桌子底下的大黑猫,喵呜喵呜叫得阴间佛阳间人听得都不好受。我连声地喝:“出去!出去!”它像聋了个耳朵,睬也不睬我。转过头找翠子,听厨房里翠子正响得紧,她一边点火,一边叫“马上就要来了!”我便想起翠子刚来的时候那个傻傻的样子,还穿上双鲤鱼脸的花鞋,一个大红的褂子,怯生生的,“锅边秀!”于是惹得自己笑起来。
“半夜了,我给你弄晚饭去。爹大概不会回来吃晚饭了。”
爹又叼上一支烟,划了根火柴,半天都不去点。等火柴把指头灼痛了,才把火柴扔了。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的魂也生了翅膀,向虚空飞。便记得要跟他说先前翠子提起的话。
“翠子,你别跟我说话了!”她站起来,伸手整一下让过道里的风披下来的几丝头发,(用黑夜的黑色染黑的头发!)她说:
“爹,你是不是三十岁了?翠子让你明儿别出去,为你做生日,她烧菜!”
翠子就像没有听见似的,她的眼睛还是睁得那么大,但是我自己听得很清楚,就连过道前的蝙蝠一定也听了一两句去了。有点什么亮亮的光在她的眼睛里,我觉出自己有点生气,默默地,我盯着地下的几个淡淡的影子,心里想:不理我,好!看我的故事比你的也差不了多少!
“三十了?三十了!为什么是三十呢?关翠子什么事?你也不用管,我不做生日了。二宝你睡吧,明儿要早点儿起来,跟我到你妈坟上去拜坟。你记不记得,明儿是你妈的忌辰?我要翠子回家,她长大了,留不住。”
“翠子翠子,看看你那呆样子。翠子,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要拣顶顶美丽的,可是你不许瞎编油灯菜篮子!今儿晚上天上没有多大的风,星星倒是挺不少,好看着哩。翠子,你讲个白娘娘的,我怕星子它们也都着迷了呢。”
为什么要让翠子走呢?我觉得鼻子很酸,忍受不住,我哭了。
翠子抬起头,痴痴的望着远远的天边,抱在膝上的双手渐渐松了下来。
父亲把我抱在怀中,脸贴着我的脸:“睡吧,半夜了!你听,豺狗叫。……”
家里面只有我和大丫头翠子,在屋里玩着,等待着父亲回来。
灯油尽了,火头跳动了几下,熄了。满屋漆黑,三更梆已经敲过了。我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方睡。我醒来时,父亲已经起了床,出院中做深呼吸去了。翠子站在我床前,眼睛红红的。
夜,刚才还藏在墙角的青苔深处,这时偷偷的溜了出来,占据了空空的庭院。天上黑黢黢的,星星一个一个地挂起来,乍起的风摇动着园子里花的叶子,叶子在沙沙的响。
十一月一日—二日 联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