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句相当值钱的废话,投资人记得最近的后半句,便心摇意乱了,美元汇市立地崩盘,直直滑落,他身旁的二十四线电话开始响个不停,什么数字都有人喊得出来,价位不断跳空,已经没水准到了家破人亡的地步了。此时,遥远的美国,格老大约也发现苗头不对了,他抽换一张演讲稿,挺早先的前半句话,为美元委婉护航,再抽换一张演讲稿,全面为美元灌顶加持,到了演讲结束时,美元一跌一升,正好打平,格老漂亮告退,等于没登台过,只把他累得跟狗一样。
美国经济稳定成长中,但仍有不确定因素存在。
他觉得自己像个小丑,可笑得很。
他下了班,开动车,过了大桥,离开城市,回到家,他不立即进家门,却又到河堤上吹风,心中还想着刚刚发生在荧幕上的事。当天台北时间晚间十点整,亦即纽约时间清晨十点整,美国的格林斯潘格老,登台讲话了,在格老登台前两小时,纽约市场开始交易了,他在荧幕前看见,闲嗑瓜子的有,乱丢毛巾的有,跑个龙套掠点风头的也有,但主要盘势几乎是定住不动,全世界就等着格老出来唱声响,好容易,格老粉墨登场了,开头定场吟了句——
那时,在他最左边的一面荧幕,仍旧不疾不徐,依自己的逻辑与步调,一行一行吐着没什么用处的文字。他想到,在这套即时讯息播送系统的另一端,一定也有某人正熬夜工作着,把资讯汇整,一字一字打出来,播送出去,那时,他突然回想起了在校园里一下一下拉着钟的那位老头儿,他想着,那老头儿如果每一整点都得回到原地拉那钟,那么,在那偌大的校园里,他岂不是像被光拖曳着的蛾一样,哪里都别想跑远吗?并且,他没有迟到的权利,在每一整点之前几分钟,他就是得出现在钟塔下,右手在铁盒里就位,左手平举,对着自己的手表,时间到,他就得准确地把钟拉响。
他独自发现了新世界。一周五天,他穿着短上衣、牛仔裤和球鞋,去便利商店买矿泉水和烟,像探险者一样,从铁卷门半拉下的银行后门钻了进去,跟警卫室的警卫签到:姓名,某某某;事由,上班;目的地,十楼;进入时间,十七点五十分;离去时间,他也预先填了,三点十分。他进了大办公室,跟荧幕前的午班主任交接,在纸杯里倒了些水,充作烟灰缸,开始工作。
——这个世界上,原来有人从事这样的工作,并且因为这样的工作,而呈现这样的存在状况啊——他想着,他低头,看看面前的八面液晶荧幕。最左边那面,还在静静地不断地一行一行地吐着文字,他想着,可惜这套系统不是互动的,否则,他有一种冲动想回复远端的那陌生人,别再写了,这些文字,一点用处也没有,因为这世界并不遵照这样的逻辑与步调走,别写了,你的工作,一点意义也没有。
他太太和他结了婚,那时,他已在同一家小银行里,不上不下地工作了好多年。有一天,他看到布告,公司紧急招募夜班即期外汇交易主任,职衔是主任,其实谁都知道,这家小银行的外汇交易员,班班仅就单兵一人,上一位主任,就因为长期在大办公室里独自熬夜,有了幻听幻视的现象,必须入院治疗。他想,好极了,这工作适合他,因为无须和同事相处,他去报了名,被赶着上了几星期的培训课,没看见任何竞争者,就被丢进大办公室里了。
他睡着了,睡得极熟,而且醒来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有情节的梦。他想,据说人只有在将醒之际,浅眠之时才会做梦,因此,如果他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么,他无意识地熟睡着的时间,应该更长更长了。世界变简单了,他想,因为一个意念就能改变世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人的力气,跟转个不停的世界相比,就好比放进宇宙无量的黑幕里的,一枚小烟火。
他放开店员,他确定,没错,自己是个音痴,但是没关系, 他恋爱了,这方面那方面白痴一点是很正常的,他独自一人又在街上笑了整整一小时,笑到眼泪流了出来。
——你觉得呢?
——死,与少女。
——嗯哼。
——叫什么?
他想,太太说得对,他们应当离婚。
——舒伯特——店员瘪着气管说——《死与少女》。
一户新装潢好的公寓房子,夸张突出的整墙铁栅栏上,一个小孩挂在上面,正自个儿挣扎着长大。他的父亲母亲,自己就是对半大不小的老孩子,他的母亲,对清扫屋子、布置房间、打电话和朋友聊天的兴趣,比陪他在地上爬,看他反刍食物的意愿高;他的父亲不常回家,偶尔不小心碰着面,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就又出去了一会,回来时,带了拼图、积木,或是一盒彩色笔,送给他。他关在那比水族箱还干净的屋子里,自个儿做些什么消遣呢?他照镜子,跟自己的形影玩,再大一点,他看电视,打电玩,把关老爷他老人家在那虚拟的时空里整死几百次,或者,他也不干什么,他就挂在铁栅栏上,看着栏外移移动动的人,像看电视一样。
直到送他太太进了教室,与她挥手告别,他还不可自抑地笑着。他太开心了,静不下来,所以虽然口袋半块钱也没有了,他还是走回商街瞎逛。他在唱片行外,听到一首曲子,他觉得这曲子写得太好太美了,太鲜活太甜蜜太漂亮了,就像从天堂传送下来的一样,太能为他说明他彼时的心情了。他跑进店里,一手抓住店员的衣领,另一手指着上方,问店员,谁这么厉害?写的这首曲子叫什么?
远方的旧住宅区里,一个邮差模样、穿着绿衬衫的男人,正走进一间有着斜檐的砖造平房,他突然想象,在那间平房里,住着一千只鳄鱼,那男人一走进去,就会被鳄鱼啃咬,开肠,剖肚,分尸,顷刻间就剩白骨一堆,被从窗口扔了出来,他为什么这样想?他也不清楚,只是这样想,稍稍排解了一点无聊感,他就拿起图画纸和彩色笔,把这景象画下来,他画,一间宁静的砖造平房,一位面容愉快的男人正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他还加了满地五颜六色的花,晴朗的蓝天,大大的红太阳。此时,母亲正好讲完电话,走近他身边,她看了画,好开心,她说,画得真好,像真的,真漂亮,妈妈明天买盒水彩送你。他得意极了,他想,母亲并不知道这屋里即将发生的事。
太太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穿泳装了?他想不起来了,太太自尊心极强,莫不是因为他曾在言笑之间,拿她的身材开过玩笑吧?他也不确定,他想着,时间过得真快,当他们都还在念大学的时候,有一天,太太终于答应与他约会了,他们连午饭也没吃,就跑进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电影演什么?他当时因为太激动了,所以看不明白剧情,看完电影,他好想再请太太喝杯咖啡,但太太体贴地说,她下午还有课,得回去上课,他就送她回学校。他们慢慢走在校园马路上,走到钟塔旁时,上课钟声正好响了,他们转头一看,发现那钟原来不是自动会响的,是有一位老头儿,把手藏在钟塔下的一个铁盒子里,手在里面拉一下,头上的钟就响一下,拉一下,头上的钟又响一下,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老头儿真好笑,两人一起足足在马路上笑了十分钟。
他上学了,干净乖巧,功课极好。下课十分钟,他坐在教室里做计算题,偶尔抬头,看见他的同学们满操场乱跑,溜滑梯,荡秋千,吊单杠,爬竹竿,或者找谁干上一架,有人手上的饼干掉在沙地上,又捡起来继续吃,好勇敢,而他却哪里也不敢去,连厕所也不太敢上。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学校生活,他记得的,就是自己很干净乖巧地憋屎憋尿。他还记得,这辈子母亲只带他到附近公园玩过一次,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因为母亲只在旁边新发现的服饰店街逛了一会,他就被一个不认识的小孩给揍得倒在公园沙箱里爬不起来了。母亲来解救他,拍拍他身上的沙尘,带他回家,母亲说,这世界坏孩子真多,以后还是别来公园比较好。后来,他常看母亲提回服饰店的包装袋,只是,他再也没去过那座公园了。他忙着上绘画班,上心算班,上小提琴班,他知道自己很聪明,因为总有人提醒他这一点,并且,如果不知道自己很聪明,他不知道他还应该知道些什么。
假日,他开着银色轿车,载着太太和宝宝往海边去。他跟卖乐园门票的人买了门票,跟租遮阳伞的人租了遮阳伞,跟卖餐点的人买了午餐,这些素未谋面的人,也是因为职业需要的缘故,才在当天,和他对答几句话。他受不了太阳,当那陌生人帮他把一柄大伞,在沙滩一个桩上杵好了以后,他就像种芋头一样,一动不动地把自己种在伞下了。他又睡着了,第一次醒来,他看见太太穿着短衣短裤,抱着红白条纹的大海滩球,从左边到右边,追着宝宝跑过去;第二次醒来,他看见太太手里拿着甜筒,从右边到左边,被宝宝追着跑过去;第三次醒来,他发现太太倚在他身边睡着了,宝宝被系在伞柄上,趴在沙地上,呜呜低鸣着。
学校里,轮到他当值日生了。他和同学去抬便当,他看见那老工友坐在蒸饭间里,对着一瓶高粱自斟自酌,老工友打着赤膊,浑身刺满的字和图画都在冒汗,他不知道那老工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对他来说,那老工友无异于外星人。抬完便当,他去福利社买便当吃,他看见福利社在卖一款新的文具组合,里头有彩色笔、蜡笔、水彩盒、尺规组,等等,他想了一会,就买下来了,他提着这公事包一样的文具组合回到教室,同学们都凑过来看,很羡慕他,他得意极了,把文具组合附赠的贴纸送给班上一个捣蛋鬼,希望那捣蛋鬼以后少找他麻烦。他回到家,脱下制服,才发现那贴纸张张都粘在自己衣服背上了,难怪大家一直对他笑,他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同学们对他来说,都像外星人一样。
电钻声又隆隆响起了,那是更顶上的七楼八楼正在装潢。他想,他与这些芳邻,真有一点器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味道,除非他的职业与那人有关,或者那人的职业与他有关,否则,除了他的家人外,他在这个世界上,可说是谁也不认识。
还有一个外星人,不定期会跑到他家来。门铃响了,他透过门上洞眼,看见那个老人又来了,那老人还是提着口破环保袋,里面装着青菜,他开了门,那老人就进屋里来了。那老人据说是他外公,他想,也行,随他们怎么称呼,他不介意,对他来说,外公等于外星人的意思,他跟外公交代了,母亲不在家,父亲不在家,这家里没人在家,就自进了房间,继续打电脑游戏,杀几只异形出气。窗外,他看见外公又光着脚晃到阳台上了,他知道,他家太干净了,叫外公待着不自在,外公据说是乡下种田的,习惯光脚踩泥巴,他不明白,这么不自在干什么不定期就晃到他家来?他看见外公又从上衣口袋摸出一包烟了,每次外公一走,阳台上的盆栽就会种满烟蒂,让母亲的心情很恶劣,他嫌恶地拉上窗,打开冷气,他专注在电脑游戏上,很快就忘了那老人。
看着欧巴桑像猫一样,脸上挂着微笑消失在围墙后方,他想,她是打算天荒地老,长期抗战了,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这是带着她职业上的自信,从容等待他和他的家了。他抬起头,看见顶上六楼,又有一户新装潢好了,夸张突出的整墙铁栅栏,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挂在上面,像只小红毛猩猩,小猩猩在张望什么?从那个高度那个方向望出去,无非是马路,一道高起的河堤步道,玲珑般无路可解只能摆着车的大停车场,一条脏兮兮的河,带状公园,另一道高起的河堤,再过去,就是那座像装在盆子里一样,大约无论是谁,都得跳进去浸一浸的大城市。
有一天,母亲告诉他一件事,他想,喔,你们离婚了,他想,这样也行,反正对他没有影响。
欧巴桑并且补充,他家前院后院的草皮,看起来绿油油,其实雨一下多了就会被泡烂,因为院子地下是大楼车库,植物的根无法垂直扎深,看上去像草皮,其实他们跟住在盆栽里没有两样。
他工作了,干净利落,表现极好。他的办公室换来换去,哪里有难题,他就被派往哪里去,他习惯有人为他指出难题,并且信任地望着他,告诉他,就是这样,都交给你了,他会说,没问题,他知道他不需要跟谁取得共识,只要想出一个简单清忍的法则,就可以推着大家照那法则走,他没有跟谁比较过这故法好不好,但他知道,要他来做,他只会这样做。他一向如此心无所惧地对待工作,直到有一天,在公司的庆功宴上,所自人都喝醉了,只有他还醒着,他不明白人干什么要喝酒,他穿着白衬衫,系着黑领带,像参加丧礼一样端坐在餐厅一角,心里盘算着,不知道人们什么时候才会庆祝完。
还在想,他回答,还在想。听得他如此回答,欧巴桑只微微一笑,又将头缩回围墙外了。欧巴桑是包承水电铁窗顶楼加盖等装潢工事的,每天,有许多像欧巴桑一样的掮客,沿着河堤,在此带密密麻麻新长出来的公寓大楼间穿梭,招揽生意。但谁都比不上欧巴桑这么有耐心,她几乎是风雨无阻,日日戴着斗笠贴在围墙外面,一闻声息就冒出头来,抓着他,跟他解释何以他家里需要大修特修一番。欧巴桑说,他家前院后院可以盖上水泥,这样既清爽又干净,围墙打掉重做,加高加厚加窗口,成堵真正的墙,接着,把看得到天空的地方都加盖棚子,这样一可以防小偷,二可以把他家客厅往外推,把厨房往外推,把什么都往外推一推,如此,他家的坪数,就涨大了一倍有余。
公司里的一个捣蛋鬼同事,端着啤酒杯,晃近他身边,探头探脑打量着他,又拉过另一个同事,指着他,对那同事说——
狗儿宝宝正趴在长木桌下睡觉,眼帘也不掀一下。他推开纱门,往前院去,伸伸僵硬的四肢,围墙外一声响,一个人突地站起,露出一颗头,是那位欧巴桑。欧巴桑包着花头巾,头巾上还戴着斗笠,对他挥手打招呼,露出一边花护袖。先生,欧巴桑问他,考虑好了没?
你看,他像不像一只蚕宝宝?
他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坐在入门的鞋柜上,身上盖了件薄被,鞋只脱了一只。天大亮了,太太也已经出门了,他想,她说不定真生气了,或者,她也不生气了,她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她就是给狗喂了饭,给他盖了被,然后出门上班去了。
面前有人笑了,仿佛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他感觉整间餐厅好像着火了。男的对他笑,女的也对他笑,下属对他笑,同事对他笑,连胖大的上司也在座位上嘿嘿嘿对着他笑,餐厅的厨子扔了锅铲,侍者丢了菜单,所有人包围了过来,张开大嘴不断地对着他笑,他想问他们,餐厅都着火了你们为什么一直笑?后来他发现,点火的就是他自己,大家是来看他像一只虚弱苍白的蚕一样,蹲踞在自己的衣冠冢里,而且这只蚕的脸色,像燃烧的炭一样愈来愈红,愈来愈热。
如今,所有和马克思有关的,他只记得一件事——有一年圣诞节,马克思太太出门借钱过节,就像安排好的玩笑似的,她在遭遇连串的船难与火车事故后,终于赶到她银行家朋友的别墅,却发现这朋友不巧在日前中风,正瘫痪在床,无法言语;她两手空空回返,又碰上了巴士翻车与计程车追撞等意外,浑身狼狈进了家门,她的女仆不巧心脏病发,死在客厅地板上,此时的马克思正因为筹不出葬仪费,干站一旁,束手无策。他记得,读到这一段时,他笑得要死,也怕得要命。
当时大家都醉了,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
第二天起,他开始不定期请假,他是真病了,往往一出家门就头晕目眩,牙根作痛,有一天,他好容易到达了公司,上司忧郁地望着他,递过张名片,说今天让他请公假,要他挂号,去见名片上的人。他听话去了,走过一道自动分开的玻璃门,他看见一位套装小姐迎了过来,带领着他,在走廊上绕着,他被带进一间四面无窗,空调调得极其寒冷的小房间,一位长得很像他母亲的中年太太,就贴着墙坐在一张深黑色办公桌后面。他在办公桌的另一头坐下了,中年太太很慈祥地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坦然回答了,中年太太又从深黑色的抽屉里,抽出一张纯白八开图画纸,和一笔盒的彩色铅笔,中年太太告诉他,请他随自己的意思,画上树、家,还有人。
——〔德国俗谚〕一个人要破产两次才会知道怎么花钱
他望着纸和笔,感觉自己再一次受到羞辱了。他知道这是测验,并且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表现得很差,他拿稳笔,对准纸,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不会画画,因为他知道无论他怎么摆置树、家,还有人,怎么把画面遮掩得既美丽又和谐,他知道,这一次,这位长得很像他母亲的中年太太,还是会像有洁癖的人看到脏东西一样,一眼就挑出他的毛病所在。他想告诉她,他已经长大了,而且他够聪明,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她想借由图画检视出来的他的空虚他的麻木和他的什么的,都没错,都是他的问题,只是,就算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问题,他还是只会像现在这样生活,为什么呢?因为他长大了,而且他够聪明。
——德国马克是欧元的主要组成货币
很抱歉,他对那位中年太太说,我画不出来。他起身,离开那地方,第二天,他去递了辞呈。
战争进行中,这场战争谁也看不见,但世界是圆的——正确地说,是椭圆的——只要天亮着的地方就有人在兑,只要钱兑得动世界就算活了,只要世界活了,他,就算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要他说,就这么简单,坐在八面荧幕前,摸着四具形状不一的电脑键盘,他也好像摸到了世界的脉搏。他一边工作,一边顺便将自己的积蓄在电脑上兑来兑去,上星期,一连赔了新台币三十万,他的心跟着那脉搏跳了一下,这星期,一举赚回五十万,他的心,跟着那脉搏又抖了一下。
辞了工作,他再也无须出门见人了,他与他的母亲,镇日面对面困守在家里。他开始不相信这世界存在着像是打错电话,或者按错门铃这样清楚简单的小意外,他认为,这世界以他为核心,核心之外,人人图谋着陷害他,羞辱他,趁他不注意时对他放出致命的一言一行。他不敢开电脑,更不敢接电话,他担心远端正有人利用此些方便的科技,监视、监听着他,他于是反监视、反监听。他像童年一样挂在阳台的铁栅栏上,一动不动,像看电视一样注视着外面,在那条窄巷里,一个男人从左边走过来,一个女人从右边走过来,两人在中间会合,男的说,咱爱你,女的说,咱也爱你,两个人一同伸出手,抱在一起,两个人一同噘起嘴,亲成一团,男人的手,趁便摸女人的屁股,女人的手,轻抚男人的背,喔,他想,这是在谈恋爱。
他听见她说的话了,但他没有力气回答,他想着,作手时间已经悄悄开始了,此时这一刻,正逢纽约交易市场结束,雪梨交易市场开始之前的大空档,世界各个角落的作手们,开始从隐形的阵地冒出头,用隐形的金钱,操纵隐形的行情走势,刮掠隐形的大阵仗后的余利,但他无能为力。等到他睡了一觉醒来,只能像看纪录片一样,把这场一日一度的嘉年华,细细研究清楚。
突然之间,客厅的电话响了,当时,母亲正趴在地上,用一条抹布拖着本日第二回合的地。她抬起头,看着电话,再看着他,仿佛不确定是什么东西突然响了。他看看母亲,再看看电话,阴谋,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果然有阴谋,敌人正盯着他,趁他走到阳台上时才打电话袭击母亲。他跑回客厅,拔掉电话机,把它丢进母亲拖地用的水桶里,背起藏在茶几底下,准备了很久的背包,扶起母亲,开始逃亡。
但当时没有风,空气中,沉着厚厚的水泥味。
他开动那辆闪闪发亮的黑色跑车,后座载着母亲,他沿着公路绕了不知有多久,后来他明白,他这是在一座岛上,他只能再往原来的地方开回去。此时,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对他笑,笑他的徒劳与盲动,他像照镜子一样,用力地对那声音笑了回去,他想,好吧,要玩就来吧,他于是带他的母亲,绕海滨,进各种乐园观光,他学母亲,总是注意把自己和眼前的一切弄干净,不留痕迹。他想,我就这么愉快,我也学会了庆祝,我就是让你们捉摸不定,看你们能拿我怎么办,最后,一个假日在路上逮到了他。
台北时间清晨四点整,纽约时间下午四点整,伦敦时间晚上九点整,法兰克福时间晚上十点整及雪梨时间清晨六点整,他下班回到家,心中不无一点遗憾,他想着,人为什么需要休息,需要睡眠呢?他太太正等着他,太太说,不行了,还是要跟他离婚。他手提一只刚脱掉的球鞋,抬起头,看见狭窄的两道墙之间,她据住沙发一角,在她面前,是一张玻璃面茶几,茶几前面,是几具组合电视柜,在她右边,横着一道及腰的长木桌与厨房的流理台,厨房墙边,一扇纱门通往后院,在她左边,是他正坐着的矮鞋柜,矮鞋柜旁,一扇纱门通往前院,此栋大楼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像温室一样,在前院地面上突出矩形的橘光。从远处河堤上吹来的风,前心透后背,总吹得这间还有二十余年房贷待缴的新成屋里,杯盘叮咚作响。
他也陷在海边这样一条车阵里了,他开着车,后座载着母亲,他像位RPG电玩的主角,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眼前一切景象,等待着什么东西给他最后一击。在他身旁的助手席,放着他买给自己的一只塑胶风筝,一把小木剑,一颗放了气的海滩球,一个小水桶和一柄小沙铲。喔,他的母亲在后座叫了一声,他问,怎么啦?母亲说,她刚刚好像看到她的父亲从车窗外走过去,他花时间运算了一下,他想,母亲的父亲等于是自己的外公,只是,那个据称是自己外公的老人,不是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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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明白。
——美股底部未到将续探底
那排在最头儿的那人,把车子开进城里自家大楼地下停车场的车库里,在那座城市里,她,正坐在阳台的一张椅子上看报,她指着报纸,低低对他说,我们无能为力,一点用也没有。他读那报纸,说是远方的一个叙利亚国,一个伊德里村附近的一个塞祖恩水库,不知怎地突然崩了,水库蓄的水,像冲马桶一样,把伊德里村全村都冲走了。他看那照片,耸立在平地上的高壮河堤裂了个大口,露出刺眼的天光,平地上都是泥泞,没有任何突出物,一个人骑着单车,背着天光,正向他骑来。他想,那在泥地上的那男人,他哪里找来的单车?他是村里人?是警察?是与拍照那人同行的记者?是住水库另一头的水库管理员?还是外地来找亲戚的?但天光太亮,他一点也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他只看见,他仿佛戴着顶鸭舌帽。他想,他若曾经待过这村里,他这样一路骑着找着,脑里必然翻涨出许多人影,这户昨日驻着一流浪戏团,那户收容了一逢人必笑的傻老乞儿,这户囝仔无爹,那户爹爹跑了老婆。圆满也好,残缺也罢,那大洪水倒是不辨盗跖与颜渊,将他们一体带离了。
——美元重挫拖累道琼早盘大跌
那大洪水随性所至,兴许还填满了一个大谷地。那个黄昏无雨,几位浑身湿透的伊德里村村人,像蚂蚁一样攀附着门板,一截断木,或一头死牛,努力让自己浮在水平面上,水平面扶摇着,远方的陆地好像一直在后退,一个大漩涡逆时钟方向转过,什么东西被卷进去,沉了,宁静地不留痕迹。一位老村人坐在一面门板上,给震动了一下,他抬头,看见满天鸟儿惊惶地飞,其中有一只是他养的大公鸡,公鸡拍着双翼努力撑着身上的铁笼往上飞,又一个大漩涡转过,他也不挣扎了,他头一偏,张开双臂,缓缓向下沉。此时,一位半浮着陷入昏迷的伊德里村村教师,被村老人在水里给撞了一下,猛醒过来,他头上脚下划出水面,张眼一看,朦胧一片,世界完了,良久他才发现不是世界完了,是他的近视眼镜掉了。他是阿拉伯后裔,隶属伊斯兰教逊尼派,自幼受教于派内哈乃斐教法学系,在油灯下跪着熟读了可兰经,他祷告,警醒自己勿惊勿疑,真主说,勿惊勿疑,若要淹没咱们全部,他必须融化天上所有的云,那时他就必须显露出他自己,真主总也不愿如此行。
要他说,这世界以美元为中心,反例与例外都因它而成立。
又一个大漩涡转过,他被带着逆时钟转了一圈,他看见有一个人,双手搭着一截断木,双脚踢水,快速向他游来。他辨清楚了,是那位傻老乞儿,傻老乞见他便笑,双手轻推,断木向他滑来,村教师牢牢攀住了断木,心里感动极了,他想着,傻老乞儿平时逢人便伸手乞讨,危急之时却也知道将救命的东西舍出。他抬头,想赞美真主,朦胧间瞥见一块黑黑的云当头砸下,撞在水面上,他微笑不及收敛,向后一仰,又晕了过去。
符号混用,断句阙如,便于看的人,用最快的速度,把字句的意思吸走。但经验告诉他,最好别看那些文字,文字在这市场上,只会误导你,让你做出错误的判断,因为文字在这个市场里,太强求稳健,太讲道理。他知道,有些说法真是一点用也没有,这个世界,他看到摸到的,就是一个以美元为中心的世界,美元是大经,美元是巨纬,一美元兑印度卢比,一美元兑南非币,一美元兑瑞法郎,一美元兑尽天下无敌手,唯四的反例是,英镑、欧元、澳币与纽币,可以反兑美元,唯一的例外是,欧元和日圆可以不通过美元,在市场上相互兑换。
傻老乞儿看见一个大铁笼子从天上掉下来,没被砸中的村教师给吓晕了,脸孔朝上,呈大字形躺下了,大铁笼子的栅门脱开了,里头的公鸡力气放尽,无力飞出,眨眼便连铁笼一起向下沉沉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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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她说得对,我们是对许多问题都无能为力,一点用也没有。只是,如果这世界一块陆地也没有了,我们兴许还是活得下去,我们学会沉潜,我们长出蹼,我们胸膛鼓胀,吸聚水底的气泡,我们长满鳞,不再害怕冷潮袭击。或者,整个世界都被冰给冻结了,我们也就萎缩了我们自己,成了封在固体里的蜉蝣。那时,出生和死亡都无关意志了,我们就是一口气都不存地活着,等待另一颗恒星再将我们解冻,我们总能活着,如此而已。
14:18CIF——《金融》美国企业财报的良窳将左右期货走势
她放下报纸,对他说,她要离开一阵子,出外走走。
14:16RTRS——〔台湾股市〕收低23.49点台积电和联电受美股下滑拖累走低=2
他背对一间房子,送她出了门。
14:15RTRS——〔欧元债市〕政府公债期货开盘走高受美债涨势和欧元走强提振
她,在一家公司,像工蚁一样从早干到晚,每天的工作内容大致是,与另两位同事——老大与老二——轮流传阅一叠稿子,一字一字校对三遍,再一页一页在电脑上制好版,她们就好像是不同年份所遗留下来的样本,专为可怜的文字而生的保姆。每天下午,当刚吃下的午餐在胃里发酵时,她总是会经历一种奇异的状况,一行一行的方块字相当快速地从她眼前滑过,满纸跑马,她好像把整段文字背下来了,然而实际上却什么都记不得,这时,每个字看起来都不太对劲,但是,她一个错字也挑不出来,这就是人们所谓的意识流,专门袭击编辑的大瘟疫。老大的说法是,要日以继夜,夜以作日,连续看稿子看十年以上,才能对意识流完全免疫。——那个时候各地的革命都失败了,党人死得不少,每个人都很不高兴,每个人都很牢骚,我百念俱灰,每日读《申报》,便先看电影广告以自遣。——她记得,这是下班之前,她对着手上厚厚一叠打字稿,所能辨识出意义的最后几行字,但这是谁的回忆,在什么时间,什么场所里发生的?她已经搞混了,记不清楚了。并且,她也已经不感兴趣了。
14:14RTRS——〔泰国股市〕早盘收低受地区股市疲软所打压
他想去查查书,看叙利亚国的夏天,一般开什么花。
在他眼前,最左边的一面荧幕,继续一行一行吐着文字——
她要他说个故事,他说,是这样的,从前从前,有名书生要进京赶考……
他是一位即期外汇交易员,从傍晚六点到隔天清晨三点,他在一家小银行楼上一间大办公室里工作。在他眼前,一字排开,八面液晶荧幕同时放着光,他看得很清楚,他看见,近期欧元兑美元及欧元兑日圆同时扬升,行情走势由直立的空心棒排成一道斜线,一路冲破蓝、绿、红、白、黄五条移动平均线,稳定站上,而RSI指数规律上探,游移在破表边缘,与大局不背不离。直觉告诉他,这波涨势将猛烈而长久,杂志上说欧元兑美元可望打破一比一的信心关卡,辗转走高,那说法太保守。
——又是书生。怎么你的世界就没有其他人?
他把凉鞋脱下了,海滩裤的裤管也卷高了,他想,他在那海边的什么乐园里,可没看到什么海,他就看到到处浮浮沉沉的人头,与他脚下露出的那片沙滩,一整天下来,他就盯着那撮海沙,而这撮海沙好像就跟着自己回家了。现在,他全身黏痒得难受,随便一动,就有沙子从裤底掉出来,他感觉自己简直像个沙漏——还有那大太阳——他想,八百年没照到阳光了,就这么出了城,跑到海边,根本自己找死。还好,他转念又想,因为工作的缘故,他的假日比别人长了那么一点,明天是星期一,别人明天一早都得上班了,但他可以一直窝到傍晚六点,太阳差不多下去了才上工。他想,明天太太出门以后,他可要好好睡上一大觉,养足精神,才好工作,这世界的市场,是不管你状况好不好的,它可是全年无休地转个不停,间不容疑的啊。
人就来了,他说。荒凉的旷野,书生的背后,就出现了两个人影,一高瘦,一矮胖,连同书生,这三人原来互相素不相识,只因为荒野苍茫,路仅一条,才使他们同行在一起,这夜深了,他们走进一间破庙里休息,各自寻地方睡了,睡到半夜,突然就听见那高瘦的在那儿哀哀啼哭,矮胖的那位,正在梦中的大海里嬉戏,还以为有人在岸边吹海螺。他被吵醒了,正要发作,但他听那高瘦的哭得实在悲切,就披好衣服,摸到高瘦的身边瞧瞧……
——嗯哼。
——鬼出来了吗?
——今天的海怪怪的你有没有觉得?不太蓝,有点稀稀的,也不是稀稀的,应该说是有点……唉,我不会讲。你觉得呢?
没有没有,且莫着急,这矮胖的就问那高瘦的说,高兄,这天凉夜静正好梦周公,高兄何以中夜不眠,也学那荒鸡啼哭?莫非高兄客途在外,思念起那年迈高堂,娇妻幼儿,侍妾仆役,车马犬友,还有贵邸门前那对石狮,这才悲从中来?非也,高瘦的说,若是思念仳离之人,弟必自隐默遣怀,不敢恸哭惊动大哥是也。然,矮胖的又问,高兄想必是盘缠用尽,忧心无从入京门,这个容易,说着,矮胖的就去解了钱囊。非也非也,胖大哥且慢,高瘦的说,太平庶世,人皆喜舍,何由担心行脚之资耶?则,高兄想必是少年荒诞,用心不专,担心此去功名无望,这也容易,有缘同行为伴,正该相互砥砺,说着,矮胖的又去解了书袋。唉,胖大哥实在错得离谱,弟虽不肖,自幼也知伏拜诗书,目今半部论语倒背如正,举一角能以三隅还,此去应试,何虑之有是也哉?
——嗯哼。
——罢了罢了,高兄之伤悲,真也高深莫测,小弟实在猜不透。
——我觉得宝宝今天精神不太好,看到海也没有很高兴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生病了。
——胖大哥见笑了,胖大哥如此关怀,小弟自当坦诚无隐。是这样的,小弟荒夜无聊,偶见自己的肚脐眼,顿觉温馨感动,颇想赋诗一首,忽然,小弟又察觉这肚脐眼上竟有一机枢,小弟一碰那机枢,自己的肚皮竟堂皇掀开,小弟急往肚里一瞧,胖大哥,小弟察觉自己居然是,居然是……
——嗯哼——那是他的回答。
——是什么?
——你小心点行不行?害我们宝宝差点撞到——那是坐在后座的他太太,正表达她的不满,她说的宝宝,是头马尔济斯犬。
——胖大哥,小弟居然是,是一个机器人……小弟这才难过地哭了。
一位驾驶,换挡,松油门,紧刹车,一个踉跄,他和他的车,又向前多占了一小格。
——这是什么故事?——她站起来,伸伸懒腰。
彼时正逢收假之前,他看见一边线道上,什么车都有,全数排成一行,动弹不得,它非得等那排在最头儿的那人,把车子开进城里自家大楼地下停车场的车库里,那排第二的车,才能向前再移动一小格,这移动的一小格,在车阵中慢慢慢慢传递,总算大伙都动了一点点,那车阵末端空出的一小格,立即又给不知哪个乐园驶出的车给塞上了。老头儿就坐在海边,他看着一辆车,就停在他的左眼尖上,一两个时辰过去了,它终于移到他的右眼尖上了,老头儿真为它高兴,他想,文明人的娱乐活动果然也斯文严肃得多,放假时,他们就举家搬户,不辞劳苦地开着车,上咱这穷乡僻壤来跳房子。
你听下去,他说,这矮胖的看了看高瘦的肚皮,再看看高瘦的悲苦的表情,思前想后,忍俊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这高瘦的困窘地说,胖大哥何故如此,无恻隐之心若是,真乃枉读圣贤书是也夫。非也非也非也,那矮胖的忙止住笑说,小弟乃笑仁兄多虑了。只见矮胖的也开敞衣襟,霍地掀翻了自己的肚皮,这高瘦的惊讶万分,定眼一瞧,他看见矮胖的肚皮里的机器零件,铁亮铁亮地沐着森冷的夜光。这矮胖的真开怀了,他说,您瞧,普天底下枝草点露,就算是机器人亦孤而不单,小弟这心脏还是新型的,才刚换过机油呢。
一个老头儿的房子被征收了,压平了,遭公路辗过。他不时回到原地张望,他看见滨海公路左右各一线道,放假之初,车阵塞一边,假期结束之前,车阵塞另一边,好比感冒的人的鼻孔一样,两边总不通成一气。
——你觉得这故事怎么样?
顺着转着,顺着转着,顺着转着,时间并不因为人的惶惑而稍加停留,小路继续奔走出亡,离了山村大庙,山河变动海退却,岸头向前延伸,海堤建成,浮出一道曲折的滨海公路。滨海公路继续跑着,遇峡切谷,逢谷造峡,遇河搭桥,逢山钻隧道,遇大庙生市集,逢沙滩成观光乐园,绵延数百里,在一个饱和的假日,终于慢了下来,被人给追上了。
——好无聊。
自从他知道这件事后,他就失去了观赏星星的乐趣了,他在一片草地上晃荡,随地挑一颗大石头坐下,他一抬头,看见满天滴滴漏漏的光,他就觉得恐慌,他怕安静,远远的地方,谁家荒鸡在夜里啼了一声,他想——会不会这鸡早就死了,而这啼声是奔走出亡了很久很远以后通过许多幽冥的时空才在此时一刻轻轻震动了咱的耳膜呢?他回头,听那满棚子余响的笑声,看那戏后台,那遮住三层楼的黑黑牌楼,那灯笼的火光缀着牌楼的黑暗,那火光后面森森的大庙殿堂,那森森的殿堂里,慈眉大耳,或怒目凛视的诸神祇,以及那无所不在,活着生长着移动着的人群,他想,衪她他牠它们们们们们,会不会只是什么东西的留影留声呢?
——你不想知道那位在旁边听着的书生,后来有什么发现吗?
蠢头,朋友告诉他,咱们这世界叫地球,地球是圆的,不,正确地说,是椭圆的,像只肥短的纺锤根,它自个儿歪歪打转,也绕着太阳转,照着太阳的那半面成了白天,白天的背面,就是晚上了,因为地球是椭圆的,转着,这才有了时间,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朋友说,一天十二个时辰,那还是在人类出现很久以后才划定的,从前的从前,就上次大覆灭之前,地球转得较快,一天只能分十一个时辰,你要不信,就去找棵老古树,剖开枝干,看看那年轮,你看,这纺锤根转呀转的,累了,正渐渐慢下来,熄掉了,完了,说不定要爆炸了,这三位子跟你说过这件事没有?
她耸耸肩,她说,她觉得很累,她再也读不到三项重要的故事主题了。这三项是战争、爱情,还有一项,他不记得她说的是什么了,他默默听着,失去了安慰她的力气,他想,长久的婚姻,夫妻之间,果然也不存在了战争、爱情,还有那项他忘记了的什么。他们默然坐着,直到黑夜掩了上来,在这个世界上,白天的背面就是黑夜,他想,黑夜是很公平的,无论地球转了几圈,黑夜底下,咱们看不到的,就是看不到。
——什么?——他真是太惊讶了——世界快完了?
他想告诉她,小心了,咱们得小心留意任何琐碎的痛苦与欢乐,是的,因为咱们既不会长生不死,也不能就在今天死去。
他听得朋友这样说,就冲回家去,搬了几部书出来,想与朋友讨论。他搬的是《庄子》《荀子》和《列子》,他说,他记得这三位子之中,不知哪位子,曾经提过形和影的道理,说形不存,存的是影,很可以为朋友所说的这星星和余光的道理做些补充。谁知朋友听了,竟撇撇嘴,蹭蹭鼻,他生气了,他说,在三位子之前,你竟敢这样撇嘴蹭鼻,快道歉。朋友哈哈大笑,说有一个道理,他知道,这三位子却给蒙在鼓里。他看看他朋友,说,怎么可能?净会说大话——他当时求道若渴,不惜卖了个激将法——果然,朋友横眉一竖,就自动凑到他耳边,告诉了他这个道理。
两个人,各自占领脚下四户人家的领空,对彼此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知道彼此,以秃鹰一般的姿势,俯望千门万窗,城市生活变成千疮百孔的眼眶,彼此互瞪。看世界,最贴近地表处,早市人潮在午后散去,遗留满地垃圾与一头被肢解零卖的死猪,污水一缕缕渗进阻塞的下水道中,一个疯汉,与绿头苍蝇同时从孔隙中窜出,手抚苍蝇,在巷的两端来回走动,以一种难明的语言,叫骂不明对象,像是登台唱戏,屠夫洗净了弧刀,将一颗头颅扔进冷静冰柜底,早起小贩在各自屋里安睡,听在耳里,疯汉吼声混进远街车声,旋即隐没,在背后屋里,包藏一间阴暗的密室,听到密室镇日轰隆发散沼泽生物的呜咽低鸣,还无时无刻不闻到,密室从孔隙中窜出的潮腥味。
空旷的草地上,还有一个人独自坐在大石头上,张望着满天星星,心中恐慌得不得了。不久之前,有位朋友曾经这么跟他说,朋友说,你啊,你啊,你别看那满天星星亮晶晶,看上去美极了,你就坐在这大石头上,抬起你那颗蠢头好好打量清楚,要知道,这满天星星,它们有的,在千百年前就已经死了,爆炸了,熄掉了,完了,你现在看到的,是还在苍茫的宇宙中继续奔走出亡的余光,只因为那光和你相距太远,只因为你能观看的时间太短,所以你那颗蠢头看上去,死去的和活下的对你都一样,看来只是森然不移。他说,你呀,你呀,你自大个什么劲儿?在苍茫的宇宙中,你就是条蜉蝣,莫说你是条蜉蝣,你彼时脚踏的这看不到边的地面,在苍茫的宇宙中,它就不过是粒尘埃。
清晨三点整,寅时头,减价时段,一个人在KTV密室,与自己同乐。这世界跳过了乡下,只有城市,和一个一个原始人的洞穴。唱完歌,去宵夜早点卖成一气的饮食店喝豆浆配蛋饼,边吃边和满店的人,隔着橱窗,看一队工人把一条马路挖翻,封锁的马路上还有两辆车,前头是一辆大卡车,后面跟着辆输送车,输送车像长颈鹿,长长的输送带上滚着热烫的柏油砾,一口一口吐进大卡车背后的斗箱里,两辆车都开动着,前头的大卡车若开得太快,后面输送车的驾驶就按喇叭警示,叭——叭——叭——两车一路顶着撑着鸣着等着从面前开过去,回头看见每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喝着豆浆嚼着蛋饼边想,这是在哪里啊?
他也走远了。
……在无事可做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如果,远方车祸正在发生?
他从原来那小后门走出戏后台,自顾自向前走。良久,发觉自己置身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草地上夜露凝重,有些地方早结了水洼子,他偶一抬头,看见满天亮晶晶的星星,月明,星就稀,月色昏蚀了,星星就大亮了。这景象原没什么了不起,他摇摇头,只想着,可惜了,这十二年一度的大醮期间,夜晚,总也见不到月儿圆。
去泡网咖,就坐在这桌前,用这滑鼠,在网际网路上头飙,记得疑问是——
满棚子的人,满棚子欢乐的笑声。
如果地球逆转月球会怎样:)
他想,其实,关老爷他本尊老人家生前,未必就不曾这样蹲着,和众将士们嚷着赌着,只是,没人这样记载过。他读过罗贯中先生的《三国演义》,有时不免觉得纳闷,根据《三国演义》,关老爷他本尊老人家,一生中最威风的阵仗,就是千里走单骑,为大哥救出大小两奶奶,其余的,在千军万马中,他就看他老人家,像颗棋子一样被孔明先生驶来弄去,难得看他自个儿打个漂亮的胜仗。他想,关老爷他本尊老人家的故事,就是在教训咱们,输赢不是咱们活着的重点——可是他跟前这位半关老爷仁兄,看他掷骰子那力道,那可真是狠啊,他再看看他四周,都是谁在赌,那位,不是吕蒙正吗?他也不打七响和畅乐姊相褒了,他就抓着看羊金姑的手,聚精会神地看着大碗公里转个不停的骰子,那位乾隆皇,看样子不游山东了,那位詹典嫂见了他,也不告御状了,那位山伯,那位织女,那位英台,那位牛郎,各自遥遥相隔,目不对望眉无情。
答案隐于深海电缆中。答案说,数十亿年前,月球与地球引力相吸,地球倾斜自己,才留住了月球,于是世界有了季节之分。如果现在地球逆转,月球还是不会改变它的轨道,它将以同一面较为沉重的脸,相反地西升东落,持续远离,直到有一天逸出地球的引力。他想,这就是历时最久的爱情角力了,他抬头,看月盈月亏,他看的,原来是两物相吸的阴影啊。他再想,如果月球初始即不存在,心跳般的潮汐也不存在,地球火山不再轻易喷发,板块不移,大气层延迟数十亿年出现,微生物今天才诞生,而现时手握滑鼠的他,也不知有身无身,身在何方了。
他犯疑了,他挨近点,看看这是在干吗,原来,这是在聚赌了。可不是,平常日子尚且不无小赌一番,遇到这种大节庆,五湖四海三江会,怎么忍得住手痒心更痒?所谓赌徒无国界,赌场是故乡,就是这个意思。他且看看蹲在他跟前的这位仁兄,斜披着件绿袍,涂抹着半张红脸,这不正是关老爷吗?他想,这位仁兄是心存敬畏的,闯江湖嘛,本事即性命,如果全副行头穿上身,定好装,他就不敢这么蹲着丢骰子了,所以,他的绿袍只披右肩,红脸只涂右半张,望关老爷他老人家勿怪,并且助他一臂神力,一臂就好。
一个人回家,放水洗脸,水龙头注入洗脸盆,打了个漩,漩涡呈逆时钟方向转,他明白,这是地球引力造成的,他这是身在北半球,引力就这么平平稳稳无所不在,他戚戚忧忧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刹那间,他想起了形和影的道理,在那空无一人的大办公室里,每个人的办公桌,有人在桌上玻璃板下,夹了先生太太小孩的合照,有人在桌前月历牌上,贴了张便条纸,写今天要看牙,还有人桌前就堆了叠纸,那是附近茶坊下午茶餐点的选购单。他就像看到满屋子人影还活着,在那海边塞着的车阵旁,看见车窗上显露出来的张张人脸,那人脸引他想起别的人影别的事,他知道,他们是先移动到此才与他相聚,在那十二年一度的大醮上张望,突然觉得这十二年一度的幻影比每时每刻生长着的人们还踏实,他兴许不是在做梦。
那大汉是早到了,此时离戌时一刻开演时间尚早,舞台空旷,热闹的是戏后台。一个人,走到舞台边,转个小半圈,绕过一座三尖香炉牌,踱过那三层楼高的牌楼后面,再转个小半圈,从那小后门,进了戏后台张望。他看见戏后台一面墙上,从顶到底贴了老大一张黄表,那是各团的登场次序表,每十二年一度的大醮,从三月二十三到四月初九,除了最末一天,四月初九,得肃敬斋戒请诸王,禁演戏外,其他几天,各团要上台比技艺,占场面,都得看这张黄表,这表,可是大家掷签商量出来的。看完这表,他再看看表下这世面,他看,可不是,预备要登台的,港南的绣琴声,山后的锦中花,打虎的紫云雀,抓豹的剑鸣承光……陆陆续续聚齐了,南声北调,腔口各异,师承不一,有时要深聊几句都很难,但是他听,偌大的戏后台,人聚了一丛一丛,有的就地蹲着,有的并桌围着,吵吵嚷嚷,像是在开会。
逆着转着,逆着转着,逆着转着,人总是热闹地寻找着娱乐;逆着转着,逆着转着,逆着转着,回到那十二年一度的大醮里。戏进行到一半,那当家旦角负气走了,那老板和教戏先生急得方寸全失,胡乱叫个演奴婢的上台去扮着撑着,一边在戏后台,摊开纸誉改下半场,两人刚研好墨,脑子刚醒了,就听见台上唱开了,她,清吟一句——日落西山黄昏暗——从盘古开完天辟完地回家喝的那碗温开水唱起,悠悠荡荡,荡荡澈澈,心无着落息无痕,吊得满场喘不过气;良久,横笛跟上来了,月琴跟上来了,锣,鼓,板,整好阵式,如夜军渡河,悄悄跟到了,一周一折,一反一复,那小娘子御着繁音万曲。老板和教戏先生在戏后台听呆了,冷汗直流,墨水点点滴在白纸上,又周,又折,又反,又复,小娘子沉默片刻,令万千随众自隐,字字怜惜,字字决然地唱了句——你我难再结成群——吟罢,略一欠身,她原先端上台的那盅茶,还稳稳当当停在茶托上,片刻不移。
见鬼了真是,大汉想,他被抢了钱,什么热闹的好戏也没瞧见,倒先看到了这么个凄凄楚楚的背面,他郁郁走远,闷闷想着,搬家吧,再搬家吧,这地方神灵鬼怪太多,住不了人。
待余音在远处林子里息了,观众里才有人喝了声好,随后,掌声,喝彩声,足足满满亮了起来。戏后台,老板抓着教戏先生的手肘,望着他,感激地问,您给教的?那教戏先生摇头苦笑,掷了笔,说,惭愧,在下忝列教席,这便辞过东家。说完,他闷闷想着,郁郁走远了。
他还看见,一片片大木板上,都用白漆注着号码,这是每片大木板,在这面大木墙上的坐标码。他知道了,他这是在一座三层楼高,即拆即装的牌楼背面。是啊,他刚刚一岔神,看牌楼背面不是牌楼背面,现在他回过神,看牌楼背面又是牌楼背面了。他想,什么东西都得有个背面,背面就难免这么一个凄凄楚楚的德性。
他也走远了。
大汉于是到了那大醮上张望,想方设法才摆脱了那乞丐。他走到舞台边。转个小半圈,绕过一座三尖香炉牌,发现自己立时到了那三层楼高的牌楼后面。他定定神,仔细一瞧,他看见,什么斜檐飞日,什么仙府玉洞,什么星河在望,什么酒肉红绸,什么红的男,什么绿的女,什么富的是你,什么贫的是他,这会儿全瞧不见了。他就瞧见,几片粗粗厚厚的大木板,钉成一面三层楼高的大木墙,墙上那锚钉,就这么一根一根锈锈生生冒出半个头,撑住那大木墙的铁条,有的横,有的直,有的斜,支支条条深深浅浅全插进地皮里了。
一个人迟到了。那时,时间已经过了好久好久,树林不见了,他但看见那空旷无顶的大戏台边,围观的群众造成了海,戏台像个放大几十倍的跳水台,上面站着三位穿泳装的女司仪,和两具巨大的扩音机。他直入那大庙门,看见大庙边厢坐着他那位受不得激将法的朋友,他在庙里卖香烛一他已经老得不像话了,长长的胡子垂到地上——他拖住朋友,对他说,咱已经读不懂那三位子了,咱就记得咱手里这本书说的事,这本书上说,亘古以来直到现在这一秒,是以一种循环接着循环的方式成就的,这个循环的单位,会渐渐膨胀,膨胀到最大处,再慢慢缩小回来——就像个纺锤根一样,就像您告诉咱的一样。
空地上,串串红灯笼由左至右,高高牵过,恍如星河在望;空地两侧,接龙似的各排三排长桌,从舞台前接到了大庙口;每张桌子都盖着红绸布,红绸桌面上铺天盖地数千大海碗,九牲祭礼韩信点兵,大碗肉,大碗菜,大碗酒。您若要看地支一轮下来谁富了,您就要到那十二年一度的大醮上张望;您若要看地支一轮穷了谁,您更要往大醮上比一比。轻暖裘,百结衣,天公养人际遇殊,倘若有个乞丐死缠着您,指着人丛簇拥的那大财主,叨叨对您抱怨说,十二年前,就这地头,咱借过他几元几钱,如今他竟装作没这回事,远远地不敢瞧咱。您别笑,他说的是实话,人穷了,记忆力就发达了嘛。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朋友说。
老头儿肃然,打量问话的这大汉,深觉这大汉器小易盈没见识。他说,同您,咱不说那戏,咱就光说那戏台,咱真想把咱的头和肩膀比作大庙,两手这么比画给您看,您看不,这儿,正当着大庙门口,搭起一座大戏台,戏台上方一溜斜檐,檐下挂日头似的挂着一排红宫灯,舞台后连着牌楼,高出斜檐足有三层楼。这三层楼塔,一层峻过一层,绿瓦镶黄边的梯形屋顶,整整致致镇在白墙红柱上,第一层楼开三门两八角窗,第二层楼一门两八角窗,第三层楼无门无窗——那是仙府玉洞,众神灵扬帘飞出——每层楼屋顶插三角旗,居顶中的红旗镶白边,挥顶尾的黄旗镶绿边。
他说,书上写,当这个循环的单位等于咱们理解的十年时,女生五月便行嫁,是时世间酥油、石蜜、黑蜜诸甘味,不复闻名;当这个单位等于八万年时,女五百岁始行出嫁,时此大地坦然平整,无有沟壑丘墟荆棘,亦无蚊虻蛇蜕毒虫,瓦石沙砾变成琉璃,人民炽盛,丰乐无极。咱想请问您,在必有边界、必得循环的时空里,怎么可能丰乐无极呢?
想着问着喊着,众老汉早已张着大伞,敲锣打鼓走远了。兀那大汉,新近搬来,单丁无口,头角愣愣,刚刚心不甘情不愿缴了几个钱,颇疑心自己被抢了,听得隔壁老婆子老头儿议论,郁郁踱了过来,闷闷地问,做什么大醮?谁没瞧过戏?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人来应了门,自报家有几丁几口,交钱交银若干,众老汉唱祷不迭,齐声道谢,人们就开始期待了,不知本轮做大醮,有什么好戏瞧?年轻的想,是不是,还有那美女耳垂珰,俊男粉面白,台上携手诉衷怀,长绳难系日,单系一竹篮,您在篮里放什么,他俩就即席赋什么,比什么,兴什么,数落得那什么好臊人?老婆子问,会不会,那丽兴班的胜珈陵还会班师再来?十二年前,她唱一句——无事令你退两边——拇指食指就这么顺势一勾,向台下驶个目箭,咱那大姨妈当场定在地上,厥了过去。不好不好,老头儿喊,要咱说,扮戏就数萧空仔那囝扮得最好,生迈七星步,旦踏月眉弯,丑儿喊声——拜请神明一跤打滑就地凌空翻出筋斗七八个不只,那才是行当本色真功夫。
——咱想您也不知道吧。
没有什么错乱,时间也一点没错,十二年一度的大醮准时来到。早几日,便有几十名老汉,头披盖了庙印的黄巾,出了大庙口,挨家挨户走。领头的一人,张转花大伞,殿后的两人,敲开手锣与腰鼓。老汉们烟也不抽了,牙也不磕了,棋,当然也不下了,只交相传递一柄大铜壶。接过铜壶的人,脖子向后一仰,咕噜咕噜灌进一大口冷茶水,嚼嚼碎茶叶,顺带用衣袖抹把汗,其余众老汉,喝开粗哑的嗓门大声喊——做大醮啊,做大醮啊,乡亲捐献做大醮啊。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没完是没完,但是还不够,凡人事琐健忘,心神易散,怕当时热得不投入,闹得有遗漏,冒犯了众神灵。因此,每十二年的三月二十三到四月初九,还要统一做一次大醮,遍请朝野上下,名录内外的诸神灵,同享祭祀,恳请他们,多所海涵,着毋庸怪。
——您这是怎么了?
逆着转着,逆着转着,逆着转着,人总是热闹地寻找着娱乐。人说,因为这个世界嘛,花少并蒂双开,人罕福寿齐来,一天生不下两神仙,神仙要降世,都得一位一位错开日子,免得下来时,不小心跺了谁的头。从前从前,小路起头的这座大庙,奉祀的神灵多,好日子也就多——农历正月十五天官尧帝仁诞,二月十五开方圣王圣诞,二月二十九观音菩萨慈诞,四月初五妈祖娘娘明诞,四月初八释迦佛祖闻诞,四月十四吕府先师仙诞,六月二十四关圣帝君美诞,六月二十八重威王爷威诞,七月十五地官舜帝孝诞,九月初九哪吒太子莲诞,九月二十八五显大帝显诞,十月十五水官禹帝洪诞……逢好日子,或者迎神,或者做戏,或者请阵头,总得热闹热闹,不好装作当天神灵没出娘胎过,如此一来,大庙前庭就一年到头闹个没完了。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当地球以逆时钟方向不断转着,时间也在钟面上以顺时钟方向不断过去了,没有什么和什么彼此交错而过,只知道,各种声音恒常爆着,响着,抵触着——远方,一位德国哲学家喊道,一个人吃什么食物,他就是个什么人。他的世仇,一位法国文学家立即回应,一个人吐什么胃酸,他才是个什么人。至于人是否就像容器一样?渐渐地,成了一个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咱告诉您,这似乎是在说,看似无边无际的静,其实是在规规律律地动着,而静的一也就是不动的一没有边界、限制、规范;动的,却反而有边界、限制、规范了,咱请问您,什么叫体无常,才能生安定?为什么说明一件事,修辞要这么正反互用,才说得明白?
他感到惊讶,时间过得真快,彼时单纯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而他已经长大了,不会再问自己这种问题。当时,他一心想要救起一只小乌龟,带回家,看顾它,却无法向他老爹好好说明。现在,他老爹死了,遗体躺在棺材里,棺材停在屋子里,老爹的瞳孔放大了,人中收缩了,血水开始渗出,在棺材外,厅堂外,他布置了一场热闹的好戏给他老爹。他感觉,有一个人绕过时空,发着愣,看着他,他看见,他老爹被引到六角亭,法事正进行到中场,他看见,一个小孩,蹲在小路中途,看着他,他脸上的冷笑启动了,停不下来,视线朦胧了,一视同仁,最简单的事忘得最快,他知道得愈多,他感觉自己愈是什么都不明白。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逆着转着,逆着转着,逆着转着,回忆倒着启动了。他看见空地上,一座楼亭长了出来,他老爹颓然走进屋子里,他老爹吞着一碗面,他老爹教戏,他老爹算命,他老爹诵经,他老爹在山路上杀了一头蛇,他老爹的下巴垂下来了,白幕也从戏台上降下来了。人说,戏没了,整夜市的人都聚过来观赏了,他老爹虚虚的伏魔拳拳拳招呼在他身上,以及,最初的时候,他在想,他一直想知道的是——如果小动物们都长大了,老头儿会怎么做?莫不是丢了它们,杀了它们吧?
——您到底是怎么了?
时间错乱了,或者,错乱的不是时间,当他缩在椅子上,听到石崇、关公、彭祖、文王与佛祖等人,一视同仁被并列在一起时,他仿佛听到有生以来最好笑的事——他想问他老爹,老爹,好不好笑?——他想,老爹,您只让咱读书,莫不是想让咱察觉这许多可笑的事?他觉得惨然,透过四面透风的楼亭,看向看不见的远方,那里藏着一个习惯用文字装饰门面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太多的死亡与挫败,于是,发达了,倒错了,丧葬成了一门热闹的娱乐,活人在里面回忆各种人的片段作为,说全了,也说不全。
那时,在远方,有人喊着,脱了,脱了,满庙的人轰然向大庙口挤去。半空中烟火炸开,一群年轻人,头披盖了庙印的黄巾,走了过来,领头那人,提捻住他那朋友的长胡子,说,老头儿,今晚这么高兴,你好歹给写几个字吧。
四周突然聒噪了起来,红巾法师大声喝开大关小关,过草埔路,过赤土路,过黑土路……过扬州江,过花柳池,过龙环井……在六角亭稍停歇时,他着意说全了五代英雄的事迹,说六年修行苦苓林的佛祖,说百子千孙得天下的文王,说八百二十在人间的彭祖,说过了五关斩六将的关公,说黄金围墙玉造门的石崇,他记得自己一个字也没说错,但那唯一的观众听了之后,居然缩在椅子上,几乎憋不住笑了。红巾法师开始觉得,自己正从事一门人间最艰难的职业,因为法事启动了,看不见的主角引出了,无论他自己觉得如何不舒服,他也不敢就此停下,放弃了。
——您说得对,您说得对。
他冷笑着,想象他老爹站在娘妈身后,由她引着走出,死去活来,一脸茫然。
他看见朋友从口袋掏出半截墨条,在墨条头儿呵点热气,就在面前石桌上研起来了。石桌自生津,股股墨水都聚进了桌面一个凹陷的洞里,那人放开那朋友的胡子,讷讷地说,原来老头儿你真会写字啊,被你骗了这么多年。朋友从另一边口袋掏出半截秃毛笔,提了墨,就着张冥纸头画着笔画。
他老爹尽力了,只是他荒穷一生,什么也没做完,连一句最后的遗言也说不完。
——看懂了,这是个马字一人就喊了。
直到有一天,他老爹唤他过去,对他说,爹不行了,有句遗言要交代,你老爹荒穷一生,只悟出一个真理,你记下,这真理就是,一个人……他就是个……一个人……他就是个……一个人……他就是个……
——别急,旁边还有呢。
他不明白他老爹在怕什么?往往,他与他老爹会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许是为了找工作,许是为了找个去处躲避什么,他老爹总不肯向人问路,最后,他们总是迷路,肚子饿得受不了时,他老爹就带着他,往最近的面摊上一坐,各吃各的面。从前,他想,迷路了又怎样,只要他老爹在身旁,世界依旧自转着,他就感觉一切都很好,后来,他抬头,有能力看得更远了,穿过面摊上氤氤的蒸气,他看出问题了,问题就在,他们早已经弄失了目的地,而世界依旧自转个不停。
——草字头。
他老爹,是唯一长久在他身旁的活物,他看着他本事偌大地干遍各种职业——厨子,武师,道士,泥水匠,算命仙,教戏先生……也看着他脾气更大地辞遍各行各业。他长大了,他确定,他老爹一面看顾他,一面却也偷偷防卫着他,平时,除了教训他所打的那一百零一套无用的伏魔拳外,他老爹只让他读书,学写字,其余的本事一点也不教给他,总怕不小心露了点什么,让他偷学了去。
——两个口。
——他恨他老爹——在他老爹出殡前一夜,他想着,为什么?
——这,这成个什么字?
星光再也不奇妙了,它们仿佛远远张着眼,见证了一切,却冷冷地不发半点声息,他想找一些字眼来形容自己的感受,片刻,他找到了目前唯一能找到的字,他想,他恨他老爹。
——下头还有字。
负着气,独自走在回家的山路上,他又闻到了那味道,只是,他既不为他老爹担忧,也不害怕他了。他一心一意埋怨起他老爹,他想,老爹您好样的,您这么好本事,给咱弄只小乌龟您都不肯,您这么好本事,也不在人前显露显露,让咱威风威风,您要教训咱,也不换套新步数,次次就是那套虚虚的伏魔拳,咱人还没长大,已经招架得差不多了,您说活物不能当玩具耍,您自己怎么就这么漂亮地干掉一条大蛇?您这么侧身一让,您不想,您背上背着咱啊,那蛇要是利落一点,回身反扑,咬了咱,怎么办?他看见他老爹在后面,远远跟着他,但他决心不理他,他决心要好好折磨他老爹,他想,好好好,长大以后咱就学那粉白老头儿,在家里办成动物园,把您也给关进笼,笼外就插面铁牌,写——园主人之老爹。
——知道了,老头儿要写个虎字,什么虎的。
小孩闻到了,他闻到那断竹竿把蛇头捣烂时,空气中所爆出的腥膻味道,那是在山林野莽间攀爬经年的活物,才能释放出来的强烈气味。他当时真为他老爹担心,既担心,他又着实有点害怕他老爹,因为他看见他老爹就这么一语不发,立时取了条性命。
——不,咱看是个虚字,这意境高。
老爹一语不发,远远望着,半晌,他把那截断竹竿随手扔了,回头探看,小孩赶紧闭上眼睛。老爹见他未醒,背着他,继续上路了。
——高你个头,你看,写不完,口又长出来了。
那是条大锦蟒,它蜷着身子,大模大样盘在山路上,几乎占住了整条路。老爹停下脚步,掂量着,似乎想从旁边侧身溜过,但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一弓身,悄悄把小孩往脖子上挂稳了,顺手从路边草丛里,抽了截断竹竿,走近那锦蟒,不断撩拨它,令它把头从盘曲的身子圈里露出来,待那蛇发火了,向他直直咬来,老爹这才侧身一让,诱敌深入,卸敌之势,跟着,老爹打个旋,那截竹竿飞手而出,一下就把那蛇头钉烂在泥土地里。蛇头死了,可蛇身还活灵活现,顺着竹竿倒盘,一圈一圈紧扎而上,老爹不等它缠老,举起竹竿,用力一甩,那头蛇腾空飞出,摔进了山沟里。
——呦,成了个吴。
晚上的空气没有凉风吹送,但无处不凉,他偏着头,眯眼看星星,他觉得星光很奇妙,天那样高那样远,但只要他打开一条眼缝,星光就那么轻轻巧巧透了进来,在他老爹的背上,他呆想着,那些爹娘俱在的人,肯定比自己幸福两倍,他正这么呆想着,他们就遇到了那条蛇。
——写完了?
小孩回忆起来了,就上次酬神做大戏那天,他老爹带他来这庙口看戏,到了七点十五分,该上戏时,庙祝跑出来,说,戏团消失了,没了,请不到了,本日改放电影。白幕就从戏台上降下来了,光就从后面打上去了,电影片名叫新十二生肖。小孩这是生平第一次看电影,自然没看过从前那旧十二生肖,可他觉得,这新十二生肖,新得真难看,光影平平闪闪,一点也不热闹,他不想看了,就扯扯他老爹的衣角,可他发现他老爹居然看得目瞪口呆,下巴都垂下来了。他忍耐了老半天,不小心睡着了,待他醒过来,他发现他伏在他老爹的背上,老爹正背着他走回家。他知道,他老爹是不会把熟睡中的他吵醒,让他自个儿下地走路的,老爹总怕他有些小魂小魄还睡着,没跟上,日后会变得更痴愚。他知道,所以他继续装睡,他乐意让他老爹背着。
——写完了吧,就这两字。
哼哼,小孩也是倔驴一头,鼻子喷了几口气,偏不说,扭头就走。
——这两字,怎么念啊这是?
老爹打完一套拳,收了势,皱眉问小孩,老子什么时候谋杀了一条蛇?
——厂又弓(此为注音符号,汉语拼音为huan yu)
那时的他老爹,半身探进昏黄的光圈里,看了看大铝盆,皱了皱眉,说,那是活物啊,怎能买来给你当玩具耍?小孩说,咱要那小乌龟不是要当玩具耍,咱要养大它,照应它,让它长成大龟公。老爹当头敲了小孩一手刀,说,你就这么不长进,你要养,也好养鸡仔鸭仔,养只乌龟干什么?小孩问,养鸡仔鸭仔做什么?老爹说,养大了,好卖钱,或逢年过节可自己杀来吃啊。小孩发愣了,生气了,他指着老爹喊,老爹您,您,您,您表里不一口是心非虚诈不实,您说活物不能当玩具耍,怎么却要把它杀来吃?老爹性子烈,他不爱求人,更不欢喜人求他,他爱教训小孩,但可不容小孩回嘴,他立地打了套伏魔拳,拳拳招呼在小孩身上,小孩负隅顽抗,整夜市的人都聚过来围成圈圈了,小孩想,万不能当众讨饶认输,他瞎嚷乱叫,他骂他老爹,伪君子,真小人,大坏蛋,曹阿瞒,您您您,无缘无故您还谋杀了一条蛇。
——厂乂弓口,?
小孩不听那粉白老头儿胡诌,他一心只是想买只小乌龟,他转过身去拉他老爹衣角,央求他老爹。
——啊,就厂乂巧U'嘛。
没有人了解他老爹,就连他也不理解。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这时想起了一件琐事,他回忆起许久以前,他还是个小孩,他蹲在小路中途,看着小路两旁,夜市摊贩搭起各自的棚子,聚集成阵,包围了他。那卖小动物的老头儿,一张白桦树皮似的脸,微微透着点粉粉红红。小孩发现,老头儿老坐在同一张小板凳上,读同一本破书,几架铁笼子呈凹字形将他嵌在中央,铁笼里,永远关着小仓鼠、小天竺鼠、小黄金鼠、小鸭囝仔和小鸡囝仔,铁笼外摆着一个大铝盆,里面永远游着小乌龟。小孩蹲在大铝盆前老半天,看着小乌龟若有所思,一伸一缩慢慢游着。他总不见有人来买,就问老头儿,卖不掉,这些小动物都跟您回家吗?——他想知道的是,如果这些小动物们都长大了,老头儿会怎么做?一老头儿依旧看着书,对小孩说,是啊,咱家里还有一头东北虎,这头虎被条西林巨蟒吞在腹内,这条蟒又被尾南海大鳄咬在肚里,这三只动物不出家门,是镇家之宝,非卖品。
—就那意思?就那意思……有这么难吗?我记得不是这样写的。
在他老爹出殡前一夜,他给了他老爹一场好戏,这场戏里,他老爹是主角,虽然,在场的人,没有人看得见他老爹。他冷笑着,看着一位青衣尪姨低伏身子,倒退着,接续烧着买路钱,这逆着转着的姿态,让鬼门开启,娘妈带出了他老爹,他想象他老爹皱着眉,飘飘荡荡,不明白自己何以身处在这阵仗中。
——看谁,老头儿憋了那么久不写字,一出手就这德性。
天很快就暗了,他的视线平平望去,望见四面透风的楼亭里,一根白蜡烛烧着,帝钟、奉旨、龙角、乌锣、木鱼等五样法器,圈着火光,不知给照得更清晰,还是显得更森沉。他沿着楼亭绕了一圈,指认楼亭方四面匾一接引西方,阴阳相会,迎归乐国,孝思堂。他转过身去,背后一个人也没有。 一位红巾法师走近烛光,探出手,取了龙角,对口吹响,一位白衣小旦抄起木鱼,笃笃敲击,一位乐师调着三弦,应起和起,他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乐师身边看着。
人群哄堂而散,一个人才出现。四野空旷,一个人也不剩,他躺下了,睡着了。他今早洗脸刷牙时,发现牙刷是秃的,牙膏管子蜷曲起来,刮胡刀钝了,连毛巾也腐烂在墙上,雨水余响在顶楼加盖的铁皮屋顶上,他醒了全家也就醒了,他弓着背站在镜前,新的一天就这么光光亮起,意识流来了,意识流迎面来袭的时候,他看见她一脚跨出门槛,两手还整着衣袖,他的眼睛闭了,苍蝇慢慢爬进鼻孔里,一眨眼,另一只又钻出,他已经没有气息了,法会,建大醮,棚架立起,他们在里边摸着纸牌,纸牌整日整日传递,边角都给日子磨损了,但他不在乎,到处都是开阔的地,但他们常常需要挤成个圆,在旧木桌前聚拢了四季,看起来任谁也没有余裕,火,锅炉的火就让它热着吧,他们随时都会来,它是坐不住的,焦躁了要往火光奔,她总注意着它,搂了它护卫在怀里,挥赶着苍蝇,又装进了一天,黄昏刚上,就要进屋,莫要错过了日子才好,今日可是第七天,确定吗,就是吧,日子编派在日历上,日历挂在水泥墙上,泥墙支撑着房门水泥顶,都睡了,探寻时间等于惊扰,夜雾深凝,日复一日,涂抹一层又一层,天又低了些,昂头数皱纹,日子对了,荒老下去,有天一伸指就碰着顶,还以为长高了,阴晴柔映海面,海潮月浪跟随彼此,那深海底,却寂静不可闻问,字都融了,字都融了外面路应该修好了吧,暴雨已过了这许久,说不定的,明天天气很好,修好就走,说个故事,说什么好,时间错乱了,宣誓在睡时安眠,在吃时吞咽,在行路时移动,平坦的风晾晒,四个轮子怎样运转,炮弹为何爆炸,黑暗中如何造出影子,晾晒着的,甚至不想去靠近那火光,对一个世界,最初想象,是晾晒着,早起迫着失眠,用圆盖盖妥一个圆,张开眼,还在等待,站在道旁等待为法会而来的人,所以谁也不去阻止谁,坐不住,就响着,在挥赶苍蝇的手势里安睡,蒸煮着毛孔噗噗作声,每天早晨,站在旧空气里,驼着背观察自己,沉静如同一杯冰块在互相擦撞,碰撞声,叹息声,呼吸声,吞啜声,完了,又搞砸了,别恨自己,自我无形有影,再来过就好,一次一次重新组合一个拆卸了的时钟,所有零件一无遗漏,只是时钟再也不走了,他曾经走到一个极其热闹的所在,那房间地板全然的绿,铃响了,人来关掉灯,一天里,灯只暗一次,也只亮一次,整齐排开六张床,躺着六个人,一号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六号,每张床右首配一杂物柜,床与柜间贴齐床沿备一塑胶垃圾桶,每样家具都漆有番号,每个住着的人都配有一套,十二个人一同在洗衣间抽烟,洗衣机卷着潮湿的烟幕,他们站着坐着斜挤,马达镇日不停,烟抽完了他们的衣服也干净了,十二个人一同在康乐室看电视,夜晚九点五十分的气象小姐背后,张开一面天蓝色的帷幕,人们,特效,打上卫星云图,云团浓缩,加速卷着,气象小姐熟练指出,是哪道滞留锋面,带来现今的雨,然而他知道,她只要回头一看,她就知道后面什么也没有,十二个人一同在盥洗室刮胡子剪指甲,水龙头镇日不停,水声灌进房间里,每个走回房间的人都湿着一张脸,用刀用剪的地方就有人们监视着,在长长长长的走道上,十二个人一同排队使用一具电话,走道一端是铁门栅栏,另一端被厚墙上高高的窗所阻绝,十二个人一同挂在铁门栅栏上,十二个人一同喊,警卫,警卫,麻烦您,给咱投个铝箔包,十二个人一同拿起铝箔包,尖尖的吸管都给取走了,无刀无剪,无器无械,十二个人一同张嘴啃咬包装盒,喝芭乐汁的像啃芭乐,喝柳橙汁的像啃柳橙,时间错乱了,因为记忆的缘故,完了,又搞砸了,再来过就好,口又长出来了,虚,这意境高,呦,成了个无,失眠时,失眠时他知道,欠缺天文常识是种灾难,清澈的星空中,应该浮现一头熊,一把勺子,或 者一双猎人延伸的手,天空藏满奇异的生物,地上人们仰头看见,就知道了季节与方位,但他努力回想满天星斗的盛景,才发现分配星星的密度,在天上,非常不容易,无论如何尝试,他的星空总像是戴着白钢盔的士兵,在沥青操场上整齐排出的矩阵,他作出一首诗,他写,仰望,在回忆时总成了俯望,在真正睡着前,他想到个好方法,让回忆星空逼近真实星空,那就是,把黑操场上的白士兵全数撤走,仅留一员,那是最亮的北极星,在整面漆黑噬人夜空中,仅有一颗星寂然亮着,此景必然恒常出现在人世之上,也于是他发现,世间最易临摹的乃是人与人间的孤隔,只要专注在融没人整片黑暗中的一点矛盾,不存在对抗,无须理解,连质疑也小心避免,只要看,看那肉眼可见的余光不断不断奔跑出亡着,很久很久以后,它会自动在远方凝成一个静止不动的点。一从何时开始,只剩下视觉了?
像望见从远方洋面驶近的船,首先露出船桅一样,远远地,他先看见那娘妈用黑缎缚着的一束发,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接着,是她木然的一张脸,接着,是她吊着流苏的披肩,接着,是她深蓝色的短裙围,接着,两条厚黑的长裤筒,最后,一双白布鞋踩了上来——他想着,地球是圆的——他看见娘妈走进空地里,将手提的一口铁箱子沉沉掷在地上,娘妈掀开铁箱盖,抽出四根铁柱,一大匹布,又快手快脚拆了箱,组了柱,挂上布,片刻,一座等人高的楼亭原地长了出来,立在空地上,他的眼前。在他老爹出殡前一夜,许多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与他共聚一堂。
他醒了,他站起身,他揉揉双眼,像望见从远方洋面驶近的船,首先露出船桅一样,远远地,他先看见她用黑缎缚着的一束发,从地平线上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