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照回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自冲洗店领回后,就直接放在冲洗店所送的相本里,连同一本旧日历,小舅的后备军人召集令,和几封村民集会的通知信,一起被放在电视机上。
钱被偷了后,外公很快地以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现在这辆机车,并开始参加老人会所办的团体旅游,前年去了大陆,去年则去了澳洲。
有一张,外公与另一名老人会的朋友,穿着一样的薄夹克,表情严肃地站在也许是雪梨(即悉尼)的一家大购物中心前面,十月的南半球夜空下,巨大的霓虹灯管在他们背后连起一片泛光,本地人已穿起短衣短袖。谈论时,外公把那里记成了广州。
大约也是三年前,外公的家里遭小偷,小偷偷走了外公存起来预备买机车的四万多元,外公自矿区退休后,在墓园担任看守的工作。外婆也葬在那里。
“啊,新郎官来了。”小路上走上来了一群人,外公说,“有准备鞭炮吧?”
“有啊。”我们说。
订婚仪式由外公主持,大家都挤在门口观看,在外公点燃祭祖的香时,我从后门走到浴室,发现狗瑟缩着身体躲在里面,我把它抱出来。
“旧年(去年),我去澳洲也照了很多相。”外公问,“你们有没有看过?”
抱着狗回到大门口时,大家还挤在那里,一个小女孩走来,问我狗怎么了。
“阿公,要不要照相?”我拿了照相机,把外公拉到屋外。从棚架外的这一角,透过树荫,能看见梯田逐次下沉,一条小路蜿蜒上来,远方最低的地方,工厂白色的厂房矗立在田亩中央。更远方,山脊线被刨开一片。
“它很胆小。”我说。
“我……?”大姊说,“要等阿公介绍啊。”
女孩穿着小巧的洋装,绕着棚子的支架转圈,不时没入刺眼的阳光里。
“阿敏,让你妹妹抢先了。”外公笑着说,“什么时候轮到你?”
“你不要摇那个柱子。”我说。
“在房间。”大姊说,“看阿惠。”
“为什么?”小女孩问。
外公走进屋内,问:“你妈妈呢?”
我指着棚架说:“它可能会倒下来。”
外公约莫在总铺师父把棚架底下的九张桌子都立起,正铺上塑胶纸时抵达,他的机车发出刺耳的声响,我和大姊相视而笑。
“才不会。”小女孩说。
“啊,新娘子回来了。”阿婆说。
鼓掌声响起,众人慢慢退出门口,几个人合力把客厅的桌椅搬出,客厅要摆设第十张桌子,宴席就要开始了。我刚入席,二妗看着我头上的方向说:“你小舅来了。”
“你怎么知道?”一屋子的笑声。
“每次都迟到。”表哥说。
“不会那么久。到时吃饭,伊就自己来了。”
“真的全家都来了。等一下我们大家都不要起来,看看他要坐哪里?”二妗笑着说。
“歹谢。打不通。”
大姊走来,拍拍我的肩膀,要我出去帮忙,我起身离开棚架,看见小舅、小妗与两个表弟正走来。
“唉,看看那女人有没有在树下就知道了嘛。”
“明涂仔,来这边坐。”外公在我身后喊。
“先到伊房间的窗户外面听听看里面再叫。”
大姊带我到储放喜饼的房间,要我帮忙把喜饼一盒一盒先装进提袋里。
“谁要去叫?”
“我怕等一下会来不及。”大姊说。
“当然要。谁要吃汤圆的?”母亲回答。
“你不饿吗?"我问大姊。大姊瞪了我一眼,没说什么。
“阿秀,”阿婆问,“等一下要不要去叫伊大伯?”
喜饼一纸箱共有八盒,纸箱几乎堆到房间的天花板,昨天运喜饼的货车来时,母亲怕他们找不到路,特地到外面的大马路去等。晚饭后,我们把喜饼一箱一箱从客厅搬进这个房间,也就是在这时,母亲想起什么似的,对我们说起工厂的意外。
“请用,请用。”谁都以为自己有义务回答,同时缩了缩脚,能站起的就贸然站了起来。
搬喜饼时,我又抱怨一次:“这个房间又没有人睡,为什么要摆一张这么大的床占地方?”
总铺师父一脚跨进门槛,抬眼看见满墙贴着的人影,突然止住了步伐,他说:“歹谢(不好意思、对不起、抱歉),借一个电话。”
“有房间的地方就要有床位。"母亲只简短地回答。
“那是电在找出口,好在有那块手表,若无,电流到心脏,那个惠华就差不多了。”叔叔说。
找不到小刀,我从书桌抓起一串钥匙,用钥匙割开箱子上的胶带。
“伊整条手臂都焦了,左手那个表还整个蹦开,像吐火那样放青光。”
装完喜饼,满头大汗地走出房间,客厅里却不见母亲的踪影。二姊坐在桌前对我微笑。
“不行吗?”我说。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于是尽量压抑自己烦躁的心情,慢慢靠近那个有着通铺的房间,我可以听见宴席上的人声,在目光的极限,声音都平息在那里。
“你为什么穿裤子?”大姊拍我的腿问。
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母亲果然在房间里,坐在通铺上,翻弄着首饰盒。
我看向屋外,一张桌子立起了,母亲正为早到的宾客分盛汤圆。“果然,”母亲说,“事情就发生了,那个惠华一摸机器,就被电到,叫了一声好大声……”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听出自己声音里的紧张。
“不是跟你说了吗?"婶婶说,“阿惠出去梳妆,等一下才回来。”
母亲没有抬头看我,她说:“跟阿惠借一条项链来戴,这套衣服还是太素了。这条好不好?”
“新娘子呢?”奶奶问。
我凑近去看,母亲的脸泛着潮红,隐隐有些酒味。
婶婶从口袋掏出面纸,为奶奶清理眼屎。
首饰盒装的是亲朋送给二姊订婚的贺礼,全是金饰,项链或者戒指,一个个分别装在银楼的红缎面小盒子里,里面附着一张纸说明它的分量。仔细一看,几乎全部出自同一家银楼,在小镇街上,离服装店不远。
奶奶颤巍巍地伸出右手,抓抓鼻翼,那里有细小的汗珠点点渗出,奶奶抓出了一条汗痕,两只小小的飞虫在奶奶额上追逐。
母亲选了一条雾面的项链,坠子是三片叶子的形状,上面缀着三颗宝石。
婶婶说的以前,应该是指比三年前更久的从前。三年前,奶奶中风以后,仿佛又以一种独断的方式,重新生长了一次,这次的生长,迁就肉体原先的记忆,当奶奶拄着拐杖行走时,我感觉,奶奶的神情除了每一步向前迈进外,还像是要小心翼翼的,把一团巨大的痛苦,给让渡到后面。
“你现在突然戴这条出去,大家会觉得很奇怪。”
“伊以前讲话就是这样了。”婶婶说。
“没关系。”母亲戴上项链说,“不打扮精神一点会失礼的。”
“就是嘛。”阿婆说,“今天是你孙女订婚,不请你要请谁?”
母亲调整坠子的位置,顺手又按按衣服的褶痕,突然抬头问我:“你觉得阿惠嫁那个人好吗?”
“你怎么这么讲?”婶婶说。
“拜托。”我没好气地说,“现在还在想这个。”
“人家会说我拄着拐杖还来,这么贪吃。”
“那个人也赚无多少钱,不会开车,也没有房子,这样阿惠会很辛苦。”
“为什么?”
“人伊自己喜欢就好了。阿惠又不是不会赚钱
“我现在来看一下就好,”奶奶说,“等一下请客时我就不来了。”
“话也不是这样讲。”母亲说,“我是想说……”
“伊呷烟手会抖。”婶婶说。阿婆对我们使眼色,烟是她给的。
母亲低头摸着项链,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啊,谁给你呷烟?”婶婶抢过奶奶手中的烟,踩熄了,丢在垃圾筒里。
母亲轻轻地说:“我是想说,这样对阿惠太委屈了,本来是说要翻厝(房屋整修重建)或是加盖二楼也可以,我们的房子也实在太窄了,这样实在真失礼……”
母亲拿了一盒花,分给大家簪在头上,我接过,布料裁成的红色花瓣,简单地别在发夹上,阿婆坚持她不要粉红的,就近与我交换。
“不要这样说。“我打断母亲,一面努力抑制从肺底不断涌出,像要腐蚀胸腔的酸觉,一团气体在那里腾涨,我尝试把目光放向别的地方,发现这个房间还是被刻意保留的空间给充填得毫无缝隙。
邻居们挤进客厅时,我才明白母亲是多么用心地想要空出地方来,椅子靠着墙,一张茶几挨着大家的膝盖,余留在客厅里的都成了不可免的摆饰品。然而家具们愈要让位,就愈显得空间狭小,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对看,互相觉得失礼了,两班同样的人在进进出出。
没有出口。我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离开,不只是因为对这个房间的依赖感,母亲,这个通铺与这间房间,组成了一股熟悉的沉默,牢牢地拖曳着我。
直到听见了人声,我才站起,打开衣橱,母亲把被褥都塞进衣橱里,上层挂着的衣服就全堆叠在被褥上,我们日常所使用的衣物,现在全堆积在一起。
有时沉默是清晰而有边界的,使人能在日后,巧妙地以言语在它外面筑起城墙,于是回想起往事,任谁都聒噪起来。
“穿颜色亮一点的。”母亲说,就提着水桶走出房间,我掩上房门,在房间里坐了一会,房间整洁得像是容器一样,让人不知不觉就抬眼看着天花板。
母亲会说,从前三妹像长不大一样,已上了小学,每天早上都还要躺着喝完一瓶牛奶,从前二妹不喜欢洗澡,到了傍晚就爬到树上躲起来,从前大姊最爱漂亮,长辈们都夸赞,没见过乡下小孩这么秀气的。
再回到房间时,母亲已经把通铺整理好,正用一块布擦拭着草席,这里准备作新娘休息的地方。母亲要我也换一套衣服。
所有的往事都诡计般地只落在一个特定的人身上,彼此不互相妨碍与它同时并行的各种事物。只是,那些城墙内的事物,我们可以不要去提它。
我又走到大门口,看见大伯走出他的屋子,缓缓踱向树荫底。
但有时沉默就像是一个房间里的空气,没有办法去探摸,一关上房门,它就好像从门缝底偷偷流出。
还来不及看清,大姊紧张地把我拉进屋内。“快走,她要过来了。”她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呼了一口长气说:“真可怕,我在这里看了她半天,她还不走。”
父亲过世时,母亲究竟从何时开始沉默?沉默了多久?这件事变成了我童年记忆里的空缺,似乎没有任何人,能帮助我重新拾回这段往事。母亲与那段失忆般的沉默,一同被牢牢关在这个有着通铺的房间,那时候大姊在哪里?二姊在哪里?还有宴席上的这些人在哪里?
大姊没有回答,她还是盯着女人,不久,女人挪了挪位置,渐渐转头看向这里,我看见她脸上浓厚的脂粉,不知真的因为隔夜而消褪了,或者纯粹只是距离使然,晕着一种粉白的光泽,却又难以说清是什么颜色。
所有人一定继续着他们手中的事,这应该是最简单的推理。学校开学了,姊姊们要回到学校里去,书包里装满新发的课本,有些折页得自己用小刀裁开。
“你站在这里多久了?"我问大姊。
那时,母亲盘腿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通铺上,背靠着墙,整间房间被空出来。
我看看大姊,才发现她的衣服也是新的,鹅黄色仿旗袍式的洋装,丝袜,两脚踩在拖鞋上。
我吃力地端了一盆水,爬上通铺去,绞了毛巾,想为母亲擦汗。起初只是沿着母亲的额头与两鬓轻抹,突然之间我察觉,母亲的眉毛稀了,眼睛闭了,嘴唇抿了,头发轻轻一拉就脱落一绺,整个人仿佛模糊起来。
“一大早她就坐在那里了。”大姊说,“一定是昨天晚上就在这里了,昨天工厂发薪水。”
我感到惶恐,把毛巾捏了一个角,沾水,为母亲描起脸。眉毛,眼皮,鼻翼,嘴唇,耳廓,但它们都歪斜了,仿佛正一分一分不断脱落,我害怕极了,以毛巾拍打母亲的脸,想要叫醒她。
我向大姊示意的方向看去,看见在棚架外不远的那棵榕树下,女人已经坐在树荫底。
“妈妈你看你的鼻子好像快要掉了。"我童稚的话语也被掩在房门后面。那里,水从母亲的脖子向下流,流过母亲的身躯,在通铺重新显现时,仿佛有了颜色。
大姊没有看我,她向屋外微微努嘴,对我说:“真可怕。”
大姊说,小妹你要注意,不要再让妈妈拿到这种小刀了。
我走到客厅,看见大姊交叠着手站在大门旁,望向门外,我站在背后,顺着大姊的视线,看见明亮的阳光把棚架的阴影收缩在柱角,棚架底下叠着塑胶椅与红色的圆桌面。总铺师父的大货车停在棚架外,他们正要升起炉火。
大姊这样说过吗?
过道上,两筐搓好的汤圆放置在餐桌,旁边是一锅热粥。
我想去拉母亲的手,阿婆闪了进来,她说:“阿秀,上全鸡了,新郎那边差不多该走了。”
母亲涂了口红,在过去,我从未见过母亲化妆。
“我去放鞭炮。"我说。
母亲的手微微上移,引领我注意到新衣胸口的一道褶痕,褶痕在左边,由接近衣领的位置,直直向下,落至腰际,工整得像是一条切割线,划在母亲的身躯上。
“阿秀。”阿婆说,“等一下送菜尾(一般宴席中吃剩的菜肴),老姑那边要多分一点,伊无来坐桌。”阿婆掩低了声音:“伊讲伊连你的汤圆也未吃半粒。”
我赶紧起来,看见母亲的手紧握着袖管,即使是今天,母亲仍选了一套长袖的衣服,在这种时节,要在街上那家服饰店挑出这套衣服,母亲必然花费了一番唇舌。
我走到客厅,新郎已经起身,按礼俗,男方必须在宴席结束前悄悄离开。我走出棚架,听见小妗大叫:“郭明涂,管好你儿子好不好。”
发觉我良久地注视着她,母亲低头,下意识地捏摸自己的鼻头,因为必须经常戴口罩的关系,每年快入夏的时候,那里就会开始长出红色的汗疹。
我走到榕树旁的竹丛,将一串连珠炮挂在竹枝上,引线在半空中摇曳,我握着打火机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男方的亲友们已经走出道路转角。
在当时,就是这个像一声短叹一样无义的歪斜表情,令我全身警觉。
树荫底下忽然窜出一个人,激得枯叶簌簌直响,是那个女人,双手掩耳跑开几步,站定后回身,女人对着我笑。
我不知道母亲从多久以前,就开始在心中暗自担忧意外会降临。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母亲的左眉扬向一个特异的角度,脸上的五官像要四散一样撤开,然而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很快,一切又恢复原状。
我看向棚架底未散去的人群,之中有我的外公,我的奶奶,婶婶,叔叔,舅舅,阿妗,伯父,我的大姊……他们全都掩耳看向这里,想要抢奶奶拐杖的两位表弟,也停止了动作。
“果然。”母亲说,快下班的时候,意外就发生了。
他们全都在等待。
那时候,我做了一个混乱的梦,这个梦和昨晚母亲说的事有关。母亲说,下了几天雨,让她们工厂厂房显得很潮湿。“机器在漏电。”母亲说,她几次看见青绿的电流蛇行通过地板,都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的家,我想,我真是什么都记不清了,父亲在意外中丧生后,我对他仅存的印象,只剩下童年时每天早上,我躺在通铺时所听到,机车发动的声音。
母亲已经换好了衣服,枣绿色的裙装,不同的深浅勾勒着抽象的纹路,我想象她不知在何时醒来,下床,从墙上取下“豪美女饰”的袋子,换上,低身就着镜子,整理她被枕头压乱的发型。
有些早晨寒冷,有些早晨闷热,记得的一切黏附在这个四方豆腐一样的水泥房子,房子与工厂共同怪异地立在田地上,像是一个要过渡到哪里去的遗迹,只是暂时被保留下来。
一九九八年五月,二姊订婚的那一天,母亲叫醒我,我看见房间两面新挂上的窗帘,滤好了整室粉肝色的光,均匀浓稠得像可以切片一样。
我们生活在这里,光是要维持它现在的样子,就已经精疲力竭。
一切都是慢慢准备好的,母亲照常在每个周日到镇上的市场,有一天,她带回了一个服饰店的塑胶袋,里面装了一套新衣。
鞭炮还不停地晃动,我仰头望向枝丫,阳光很快照花我的眼,我低头时,有一片血红的色泽从我的视线剥落,那姿态如此自然,不过就像是一片花瓣,离了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