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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德正

同彬说明了来意,王曼卿站起身来,朝他讪笑了一下,道:“噢,到这时想起我来了,偏不给你弄!回家找你那世上最正直、最贤良的老娘去,她不是说眼里揉不得沙子吗?你眼里的沙子是哪来的?”

“她说肚子疼,全是鬼话。”在我们家的阁楼上,同彬笑着对我说,“我看见她一手拔着地上的杂草,一手给茄子浇水,嘴里还哼着歌呢。我隔着篱笆叫了她一声,没想到把她吓了一跳。”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赶紧丢下手里的木勺,去铅桶里净了净手。她将同彬拽到了墙边的一张木凳上坐下,让他头靠着墙。然后,她从头上拔下一枚黑色的发卡,咬在嘴里,翻开同彬的眼皮看了看,很快命令他:“别动,看见了。”同彬乖乖地靠在墙上。他能够感觉到,大太阳光穿过树荫热烘烘地照在身上,带着一丝青草的香味和薄荷的苦味。

曼卿倒也没在屋里睡懒觉。她正戴着一顶破草帽,蹲在自家花园的菜地里,用木勺给茄子浇水呢。

“园子里真他妈静呐!我都能听见蚯蚓在地里松土的声音。她整个身子都扑在我身上,我当时真以为自己会被她身上的香风熏化了呢。说实话,我是多么希望她慢一点找到那粒沙子,就算眼睛瞎掉也没关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这么挨着她,挨着她垂到我鼻尖的胸脯。可事与愿违。她翘着兰花指,用那枚发卡的圆头在我眼睛里轻轻一捋,那粒砂子就已经到了她的指尖上。随后,她往我眼睛里‘噗’地吹了一口气,说了声‘好了’,就放开了我。

同彬只得又回头去了她家。

“我闭着眼睛靠在墙上,略微打了个盹。她刚刚向我吹出的那口仙气,还没有完全散尽。这时,我听见曼卿说,虽说砂子已经挑出来了,可我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她说她房里有眼药膏,问我要不要上点药。我当即表示赞同。

同彬捂着左眼,一口气跑到磨笄山上,去找王曼卿。正在给社员们舀大麦茶的银娣告诉他,曼卿早上倒是来过,只是她挑了两担土之后就喊肚子疼。“大概是回家睡大觉去了。她这个人,简直没法说!只要为了逃避劳动,什么借口都找得出来。”说完,又是摇头,又是撇嘴苦笑。

“我跟着她进屋的时候,已经是晕头晕脑,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腿不是我的腿。头不是我的头。从耀眼的阳光下忽然来到幽暗阴凉的房子里,我一时有点不太适应,先是一头撞在了他们家的门框上,接着,又把他们家墙上挂着的一个竹匾碰落在地,匾一直滚到了洒满阳光的天井里。我跟着她进了卧房,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咬了咬牙,心里下定了一个决心。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打算豁出性命来犯个大险,干件蠢事。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死上一百五十八次,也在所不惜。

第二天早上醒来,同彬悲哀地发现,沙子不仅没有化掉,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他的左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那会儿,他母亲新珍出早工,去磨笄山给挑土方的人发筹子去了。同彬只能去找老福。老福用一根火柴棍将他的眼皮翻开,见眼球红得厉害,就建议他去找王曼卿——谁都知道,妓女出身的王曼卿,拥有两个非同一般的绝活,一是给人翻眼皮去沙,一是用针给人挑刺。

“趁她在抽屉里找药膏的时候,我在她身后拦腰抱住了她。

新珍凑在油灯下,翻开他的眼皮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沙粒,就嘱咐他早点休息,“没准睡一觉,沙子就化了。”

“你猜猜看,曼卿当时是什么反应?”

有一天,同彬眉飞色舞地讲到,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特务,如何将一枚定时炸弹装在橡皮婴儿的腹中,妄图炸毁南京长江大桥,地上忽然卷起一阵怪风,一粒沙子钻进了他的左眼。同彬揉了揉眼睛,硬撑着又讲了一小段,最后不得不提前结束他的“夏夜故事会”,回屋里找他母亲翻眼皮去了。

同彬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烟,扔给我,自己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叼在嘴上,笑着卖起了关子。我在到处找火柴时,同彬又接着往下说道:

说完,更生倒剪着手,气呼呼地走了。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手里没有眼药膏,却捏着一把花剪刀。为什么说是花剪刀呢?因为两个半月形的剪刀把上,密密麻麻地缠着蓝颜色、绿颜色、黄颜色、红颜色的玻璃丝。大概是怕剪东西时硌手吧。我问她,拿剪刀干吗?她只是把头拼命地往后仰,咬着嘴唇,像笑不像笑,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我要把你身上的小黄瓜剪下来。’我死死地箍住她腰。她的身体软塌塌的,脖子里全是汗。过了一会,她见我不吱声,突然又笑了一下,说:‘要不,剪舌头也行。快,把舌头伸出来!’我就闭上了眼睛,真的把舌头伸了出来。嗨,你猜她怎么弄?嗨,她把我的整个一条舌头,全都裹在了她嘴里……”

“年轻人,你编出这样狗屁不通的故事来逗人开心,不觉得害臊吗?你去过北京、沈阳、齐齐哈尔,我们没去过,只能听你瞎吹。吹牛可以,但也不要豁了边。天上又没有水,怎么还要坐船?你这不是明摆着胡说八道吗?”

为了证明他所言不虚,同彬把身上的衬衫解开,露出印有“丹丝”字样的红背心和白皙的肩膀,让我去查看他肩膀上一块尚未来得及消退的咬痕。据他说,那是曼卿“像饿虎一般乱咬”后留下的齿印。

如果说,村里有一个人对同彬的故事具有天生的免疫力,这个人就是更生。他时常去找唐文宽下棋,路过同彬家门口,偶然也会停下脚步,听上一耳朵。他离去时,嘴里照例会发出“呵呵”、“呵呵”两声干笑,听上去多少有点奇怪,不知是赞赏呢,还是不屑。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同彬说“据可靠消息,就在不久前,美国人已经坐着飞船跑到月亮上去了”,更生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满月。这一次,他没再发笑,而是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教训同彬说:

那天临走时,同彬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现在就是让我立刻去死,这辈子也值了。”

就这样,同彬一劳永逸地取代了老菩萨唐文宽的地位。唐文宽就算接连不断地向孩子们兜售那些谁也听不懂的怪话,再也无人发笑。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水浒》、《三国演义》和《小五义》故事,开始让位于同彬口中那些让人心惊肉跳、呼吸急促的《梅花党》《一把铜尺》《绿色尸体》以及全国各地的离奇见闻。

同彬口中的这场艳遇,我没有亲见。但由于他肩膀上乌青斑的存在,我没法不相信它是真的——尽管后来小斜眼曾提醒我“有些事,太像真的,反而有点让人起疑”。

同彬有两件厂里发的汗背心。红背心上印着白色的“丹丝”字样,白背心上印着红色的“丹丝”字样,在回家探亲的夏季,轮换着穿。当他跷着二郎腿,手摇檀香折扇,在大门口的场院里,给村里乘凉的人海阔天空地讲述各地的见闻(他耐心地告诉龙冬:“黄山的天都峰,有一半在云里头。”)时,我们吃惊地发现,他的塑料凉鞋里边居然还穿着丝袜。龙英笑着问他“大热天穿袜子热不热”,同彬这样回答:“恰恰相反。夏天穿袜子,不仅不会热,反而有助于排汗。”

第二天,永胜把这件事当成 “绝密新闻”向我兜售的时候,整个事情的过程,与同彬本人的亲口讲述,细节上已经有了太多的出入。当然,同彬也让他看了肩膀上的咬痕。

我还记得,起先,当同彬的红唇白齿间一嘟噜一嘟噜往外冒普通话的时候,还有点心虚脸红,总要事先来一段开场白:“这些日子,在外面东跑西颠的,成天都说普通话,说惯了,连家乡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他不断重复这段开场白,以使他的普通话腔调合法化。其实,他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说不说普通话,跟“家乡话是否忘得一干二净”本没多大关系。在我们村里人看来,普通话是一种资格——既然他如今成了城市人,理当说普通话。

连春琴也听说了这件事。

对于同彬的突然发迹,我的婶婶根本不屑一顾。她认为同彬是仗着亲戚走后门,才捞到这么一个“四处充军”的职业,“我们家礼平,靠的是自力更生,白手起家。根本不是一回事,比什么比?”不过,村里的一般议论稍有不同。在他们看来,礼平虽然当上了站长、劳模,私下也攒了不少钱,可毕竟还是一个“拽着猪尾巴”的乡巴佬。同彬则是摇身一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不仅装束、做派有城里人的风范,一开口,也都是标准悦耳的普通话。

她去半塘探访重病的母亲,带回来半只腌好的板鸭。她晚上请我去她家吃鸭子烧冬瓜,顺便问起了村子里沸沸扬扬的这则新闻。春琴在灶下悄悄告诉我,这段时间风声有些紧,再加上德正晚上睡觉老是做恶梦、盗虚汗,他在半年前就与曼卿断绝了往来,“我晓得,这骚货早就夹不住了……”

同彬在南京工作的叔叔,替他在县城的缫丝厂谋得了一个质检员的职位。两个月之后,能说会道、口若悬河的同彬就引起了厂领导的注意。他开始跟着一位副厂长跑起了供销。不到一年,他的足迹已经遍布差不多大半个中国。他去过东北的佳木斯、西北的乌鲁木齐、南方的昆明、北方的呼和浩特。据他说,“青海湖边的太阳,要到晚上九点才开始下山”,而“到了冰天雪地的隆冬腊月,海南岛的西瓜才刚刚成熟”。

堂哥礼平在听说了同彬干出的这件“惊天大事”之后,表面上没什么反应,甚至还嘲笑同彬“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半老徐娘,有什么可吹的”,可他暗地里却踩着同彬的足迹,在唐文宽带着孩子们做广播体操的晌午,悄悄地溜进了曼卿的花园。他将自己瞒着母亲偷偷积攒下来的二十六块五毛钱,全部“拍”在王曼卿家的八仙桌上,直接跪在地上,要求曼卿“可怜可怜”他。他的要求遭到了王曼卿拼死的抵抗。她从桌子下抽出一根擀面杖,劈头盖脸地朝礼平打了过来,礼平抵挡不住,只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再一次在村子里留下令人不齿的笑柄。

俗话说,风水轮流转。过不多久,在村中显赫一时的堂哥礼平,忽然有了一个新起的竞争者,此人正是赵同彬。

那天晚上,王曼卿来到了婶子家,将礼平留下的那笔钱,一分不少地交到了婶子手里。她哭哭啼啼地对婶子说:“他多大?我多大?说句不好听的话,我要是能生养,儿子如今也和他一般大了呗?这孩子,怎好动我的脑筋?”

对于当年礼平被小木匠赵宝明斥退之事,村里的舆论也有了全新的说法。一些人开始在背后讥讽小木匠的“失算”,嘲笑他没有“识人之敏”,“好好的女婿不要,事到如今,你就是用八抬大轿,将丽华送到人家门上,礼平连看都未必会看她一眼。”而作为受害者的丽华,本来就生性腼腆,不爱说话,现在她在村里人同情和惋惜的目光注视下,反而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显得更加木讷可怜。每当我看见堂哥的自行车叮叮当当地从弄堂里穿过,正拎着一篮子衣服去河边的丽华,吓得赶紧躲到墙边,给礼平让道的时候,心中总会有一种难言的凄恻不忍。

就这样,王曼卿把这些话颠来倒去地说了好几遍。婶子看见曼卿递上来一大沓钱,喜从天降,早已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她亲热地搂着王曼卿的肩膀,半真半假、绵里藏针地安慰曼卿说:

礼平凭借着劁猪配种的手艺,当上了劳动模范和先进生产者。很快,他又被任命为公社兽医站的站长,接替老眼昏花、劁猪时手会发抖的徐海靖。用我婶子的话来说,礼平“大小也是个官了”。他拥有了全村第一辆自行车、第一块手表之后,又给我婶子买来了漂亮的“蝴蝶”牌缝纫机,给我叔叔买回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堂哥与叔叔的位置调了个个——礼平以发号施令、说一不二的家长自居,而我的叔叔则变成了低声下气、事事征求他意见的儿子。我叔叔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那台收音机。电台里播送的京剧唱段和扬州评话,无时无刻不在塑造并强化着堂哥“成功者”的形象。

“身正不怕影子斜。嫂子平时是哪样人,村里谁人不知?快别和那兔崽子一般见识了。我们家那个小畜生,昨天还穿开裆裤呢,没成想,如今也知道做这等事了。看他回来我不敲断他一条腿!”

且让我慢慢道来。

她把锅里新蒸的芋头送了曼卿两只,好说歹说将她哄走了。回到里屋,婶子对着正躲在门后偷听的叔叔道:“她是个什么货色!撒泡尿自己照照!这会子又装什么贞女烈妇?哎,你可别说,一个不留神,孩子就大了,也知道偷腥了!哈哈!我们也该合计合计,给他说个媳妇了。”

我知道同彬话中有话。我同样知道,根本用不着我催促,过不多久,他就会把整个事情向我和盘托出——他面有得色,急急忙忙地跑来找我,正是为了让我分享他“天崩地陷、宇宙爆炸”般的狂喜。

这件事从金花的口中传出。金花传给了雪兰,雪兰告诉了永胜。永胜在向我转述的时候,还叹了一口气,加上了这样一条精辟的评论:

正因为如此,你完全可以想见,等到有一天,赵同彬坐在我家的阁楼上,喝着我给他新泡的“雀舌”茶,对我说出“其实王曼卿的身体,本身就是一座巨大的花园”这句话时,我当时可能会有的魂飞魄散。

“唉,有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成的事,换了个人,倒贴了许多钱,却比登天还难。奇了怪了!”

在我看来,正是这春天的芳香,将这座迷人花园的精华萃取出来并加以提纯,最终变成了尘世声色的某种象征。正如王曼卿自从有了“逢人配”这个雅号以来,她的美貌和风韵,在各种或真实或虚幻的传说中,也被勾兑成一杯琥珀色的美酒。你从中看到的不光是她的姿容,还有自己隐秘的欲望。当她摆动着柔软的腰肢,从菜地里直起身来,朝你嫣然一笑之时,你可以想象,这座花园藏埋了我们多少青春期的缤纷忧伤!

白虎堂

唐文宽曾搬出古本小说中的句子,吹嘘自家的花园有经年不败之景,四时不谢之花,其实并不夸张。每当春和景明、蜂飞蝶舞的时节,这座不事修饰、杂乱无章的园子,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盎然生机。当浓艳、清冽的花香,随着黑暗中的微风,潜入你阁楼,进入你梦乡的时候,你能分辨得出,哪是蔷薇的迷离,哪是丁香的清芬?哪是菜花的甘甜,哪是桃李的浓烈?

这年夏天,随着新田出产的第一批大麦运到了公社的粮管所,德正也被临时叫到县上,参加为期一个半月的三级干部培训班。当他从县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公社党委副书记了。有消息说,用不了多久,德正将会被提拔为朱方公社的第一书记,以接替在一桩未经查实的腐化案中名誉受损的郝建文。

如果把目光从赵先生家庭院上空移开,稍稍偏向东南,就可以看见王曼卿家的花园了。与方伯府邸繁复而精巧的宅院不同,曼卿家的园子,不过是用蔷薇花枝密密匝匝地编织而成的一个篱笆院落。桃、杏、梨、梅,应有尽有;槿、柘、菊、葵,各色俱全;蚕豆、油菜、番茄、架豆,夹畦成行;薄荷、鸡冠、腊梅,依墙而列。花园外,就是一望无际的桑林和麦田,斜斜的坡地一直延伸到菱塘那弯月形的波光水线。

丈夫的突然升官,反而让春琴感到忧心忡忡。她说:“我和德正都是穷苦人出身,生来就是吃苦受累的命。坏运气来了,你会觉得这是你命里该受的,可好运气一来,心里哪儿都不踏实,反而觉得不太吉利。”她又说,郝建文知道德正不识字,却偏偏让他去分管公社的宣传与文教,“明摆着是要出他洋相。”公社给德正准备了办公室和宿舍。德正偶尔会去公社点个卯,却从未在朱方镇住过一宿。到了后来,他连办公室也很少去。郝建文倒也假装看不见,听之任之。

师娘口中的那个冤家,谁都知道,指的就是龙英。

春琴说,自从德正从县里回来之后,就成天愁眉不展,有时一连几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很快,他就得了一种怪病。

赵先生用完了往年囤积的烟膏之后,接连撞了几回墙,终于一病不起。不过,冯师娘说,他一时半会还死不了。“这老不死的,不好这口好那口!他倘若不把手里的几文钱,一个子不剩地交到那个冤家的手里,他是咽不下这口气的。”

如果你认为一个人总是重复梦见同样的事情,还算不得一种病的话,那么我必须马上告诉你,这种看法是十分幼稚的。说实话,差不多三十多年之后,我也不幸染上了同样的病,品尝过这种疾病带给人的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赵先生偷种罂粟的名声,早已远播乡里。到了一九七一年夏末,郝建文书记专门把德正叫到公社,拍着桌子对他说:“我不管你狗日的用什么办法,三天之内让老东西将烟花自行铲除,否则,县公安局直接下来拿人!”赵德正倒也没去麻烦赵先生和冯师娘。他瞅准了赵锡光出去放虾网的空当,让小武松带了七八个人,强行冲进赵先生的后院,将刚刚结果的大片罂粟,铲得一株不剩。

德正老喊头晕,同时,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他总是疑心背后有人,可转过身来,却发现身后什么都没有。在梦中也是同样的情形: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感觉到,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孩躲在他背后,朝他冷笑,窸窸窣窣地跟他说话。公社卫生院的荀大夫让春琴不必担心。他说,精神上出现幻觉,不过是身心过于疲惫的一种自然反应。养好了身体,那些症状就会“自动消失”。可德正吃了他开的十几副中药,丝毫不见好转。春琴说,德正从未有机会见过那个红衣孩子的脸——不管他用多快的速度转过身去,那个精灵总是以同样的速度遁迹于无形。一天深夜,德正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对妻子说了这样一句话:

每到盛夏七月,绚丽的大烟花迎风怒放之时,那些妖冶多姿的绛红色、紫色或白色的花朵,挤挤攘攘,织成一块色泽斑斓的云锦。这些传说中的销魂之花,仿佛一心要为自己洗去莫须有的恶名,使出浑身的解数来涂脂抹粉,顾盼之间,流波横溢,摄人心魄,为这座古旧、冷清的院落平添一抹活泼的明丽。

“要是我后脑勺上也长着一双眼睛,那该多好!”

当然,赵锡光先生家的庭院中不光有海棠。

那年春天,春琴的母亲去世了。她带着丈夫去半塘奔丧。等到料理完丧事,夫妻两人心事重重地回到村头,已经临近中午了。他们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走得好好的,德正突然就站在了路当中,一动不动。问他什么事,德正只说是头晕。春琴的心猛地往下一坠,一种不祥的预感促使她慢慢地转过身去。

透过阁楼朝东的木窗,赵锡光先生家那幢青砖黑瓦的大宅院就可尽收眼底。三个灰扑扑的屋顶的斜坡和一面乱砖墙,围成一个长方形的庭院。在庭院的东北角,有一棵年代久远的西府海棠。亭亭如盖的树冠高出瓦楞之上,深黑色的虬枝疏朗地探向院外,将东边那间厢房遮去了一半。到了每年的三四月间,在春风的梳拂下,那株海棠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开放。花苞初呈秾丽的胭脂色,丝丝缕缕,有一种黯然神伤的幽逸。但空濛的春雨很快将它的颜色洗淡,绽放出一派饶有风韵的粉白。花瓣层层叠叠,累累纷披,在初生柔叶的映衬之下,独立斜风细雨,瞻望四方,蹙然有思。

中午的田野一片空阔。丝棉般的云朵堆在天边,河边刚刚长出新叶的菖蒲在春风中簌簌有声。除了天上盘旋的一只鹰隼,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只是在很远的地方(停着一辆水车的池塘边),有一个从高桥来的捡垃圾的哑巴,身背竹篓,头戴方巾,在麦垄中踽踽独行。她那时已经很老了。

曼卿的花园

像以前那样,凡是遇到解不开的心事,春琴就去找老福商量。老福说:“不要紧,我疑心他是被我们家的那个孽障给缠住了。当年,腊保被狼吃空了肚肠,是德正把他的尸体给背回来的。我记得那天他就是穿了一件红棉袄。我这就去他坟上烧纸。”

于是,大家就把那块新开垦出来的高地叫做“新田”。

一连七天,老福天天都到腊保的坟上喊魂烧纸,也没见到什么明显的效果。

她听不得“狼”这个字。

“要说我平常最恼的人,就算是你爹了。”春琴有一次对我说,“他成天跟我娘捣鬼,东算西算,就把我算到你们村来了。不过,现在我总算明白了,这世上的事,皇帝管的,太监管的,各有不同。这世上,还真的少不了你爹这样的人。要是他现在还活着,兴许能看出我们家德正到底得了什么病。”

赵德正把便通庵修葺一新,作为知青的宿舍。随后,他又在知青点边上新盖了七八间矮平房,建了一处养猪场。我叔叔和红头聋子一起,被派去养猪。起先,梅芳别出心裁地给这块新垦地取了一个名字,叫做“狼窝掌”,但遭到了老福奶奶的一顿啐骂——她唯一的儿子腊保,十二岁那一年,在磨笄山上遭到两头灰狼的围攻。他的内脏被吃空以后,尸架由德正背了回来。

她不断怂恿丈夫,找个算命先生来排排八字,看看阴阳,可每次都遭到了德正严厉的呵斥。德正说,等什么时候有空,他就去一趟镇江,找他的老上级严专员,交交心,谈个通宵,“什么妖魔鬼怪,早就跑得没影了!”听他这么说,春琴只得偷偷地一个人流泪。

等到磨笄山最终被推平,新垦的土地上长出了第一茬油菜,漫山遍野的蜜蜂嗡嗡地闹着,在沁人心脾的花香中酿蜜,已经到了一九七三年的初春。那时,从合肥来的几个插队知青,已经在村里落了户。

因为,严政委本人如今也已成了阴间之鬼。

遍地英雄下夕烟

就在半个月前,高定邦从公社开会回来,找到了正在菱塘捞浮萍的春琴,将她叫到没人的地方,这才压低了声音告诉她:严政委死了。他们逼他吃了屎。当天晚上,他用一枚双面刀片割断了自己的喉管,死在了四牌楼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里。他特意嘱咐春琴,暂时不要将这事告诉德正,等他病好了再说。

喜看稻菽千重浪

德正身上的这个怪病,并未发作太长时间。到了这年深秋,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滂沱大雨中,村子里发生了一桩极其诡异的事。这件事为德正的政治生涯画上句号,却也导致了一个谁都意想不到的后果:德正的怪病,一夜之间霍然了。

远在地区行署的严政委,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专门给德正写来一封长信,明确予以支持。这封信,当年赵德正让我给他念过几遍。可他到底写了些什么,我现在已经差不多全忘了,只记得在这封信的结尾,严专员引用了毛主席的诗,那是《七律·到韶山》中的两句:

不过,在讲述这件事之前,我还要提及另一个“插曲”——简单地来说,那是我做过的一个梦。如果你有足够的耐心,并稍加思考,你不难发现,这个插曲与后来发生的轰动一时的大事之间,是有联系的。

梅芳一听他的话有些变味,就赶紧跟他道了再见,溜出了公社大院。

春琴关于我父亲的那段议论,我听了以后十分难过,这倒不是因为她言语中对我父亲有所不敬,而是缘于我对父亲不可救药的忘却。我得承认,我的确有很长时间,想不起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算命先生了。

郝建文就朝她跟前凑了凑,手搭在她背上,笑道:“你能看出我的心,我怎么就看不出你的心?”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里,把父亲当年和我在朱方镇照相馆里拍摄的唯一一张小照,从抽屉里翻了出来。父亲的头歪向一侧,紧紧地抵住我的脑袋,脸上挂着很不真实的微笑。事隔这么多年之后,我才终于看出,他那破碎而凄恻的笑容,暗藏着多少对我的宠爱和担忧!我第一次意识到,在他带我去拍小照的时候,实际上已经做好了自杀的准备。他大概是希望我日后想起他来,不至于空无凭据,就特地拍了这张小照,留给我做个念想。它被夹在了一本名为《梵天庐丛录》的旧书中。可自打他去世之后,我居然一次也没有端详过这张相片。我看着那张二寸见方的黑白小照,怀着对父亲的愧疚和思念,一个人哭了半天。谁能想到,到了后半夜,我就在床上做起梦来了。

梅芳说:“懂,懂,我懂。郝乡长心里是赞成的。”

我梦见父亲嘴里咬着一根火柴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前额上,坐在灶台边的木凳上,看着我抿嘴而笑。似乎在说:“小伙子,近来过得如何?”我几乎不假思索地将德正伯伯生了怪病的事,跟他说了一遍,问他有没有什么解救之法。我还假惺惺地向父亲赌咒说,每当我想他想得不得了的时候,就把那张相片拿出来看一看。父亲想了想,说:“没关系的。让春琴不要着急。唐文宽家的宴席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的病会好的。”说完身影一闪,就不见了。

两天后,郝乡长看了梅芳的报告,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支持,只是说,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从床上醒过来,窗户纸上已经透出一派灰蒙蒙的鱼肚白。我怎么也想不出,德正的病与唐文宽家的宴席有什么关联,心里犹豫着,第二天要不要把这个梦告诉春琴,想着想着,不觉中又睡了过去。

随后,德正宣布散会。

这天中午,德正在大队部接待一位来自公社的文教助理。看见唐文宽在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德正就转过身来,问他有什么事。文宽眯眯一笑,说:“瞎转,瞎转,你忙,你忙。”随后就走开了。可是等到公社的文教助理从大队部离开,只剩下德正一人的时候,唐文宽却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德正招呼他坐下,还给他沏了一杯茶。文宽向德正谈起了学校里的事。他提到,前年从合肥来的三个知青中,有一个名叫付瑞香的女青年,读过高中,数学好,能歌善舞,还会拉手风琴,“我一直在琢磨,能不能请她来学校教书?”

到了最后,梅芳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坚持原先的意见,只是说,这么大的事,还是先请示一下公社为好。德正就顺水推舟,责成她赶紧起草一份报告,明后天就去公社,向郝乡长当面汇报。深知郝建文为人的高定邦,没忘了提醒自己的弟媳,到时别忘了给他买一条“丰收”牌香烟,最好再给他买上一斤桃酥,“郝乡长牙口不好,他喜欢把桃酥泡软了再吃。”

德正立刻就同意了。他让文宽直接去新田的知青点找小付谈。如果她本人同意的话,明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

高定邦这时出来打圆场,拍了拍那个干部的肩,让他坐下来,“至于分配的事,以后再商量。不过别担心,我们牙缝里剔出来些碎末末,就够你们吃的了。”

文宽说完了学校的事,没有要走的意思,却又扭扭捏捏不说话,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德正在送他出门时,文宽这才四下里张望了一眼,干笑了两声,说,今天晚上,他特地在家中备下了几样酒菜,请德正赏光。他有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要向赵书记汇报。

可我婶子并不打算就此让步,她一手叉着腰眼,一手拿着线板,胡乱地挥了挥,回敬道:“谁请你来的?笑话!脚在你身上,你爱来不来。”

德正也没多想,一口应承下来。

来自魏家墩的一个干部听婶子这么说,就出语讥讽道:“这还没开工,有人就打定主意要吃独食了。既然你们一个村想独吞,大晚上把我们叫来干什么?”

等到他回到家中,说到唐文宽请客的事,春琴鼻子里哼哼了两声,把手里端着的一碗豆腐,往桌上重重一放,怒道:“那老菩萨,与你非亲非故,从无往来,请你喝个什么酒!人家老婆被你弄了这么多年,心里不怀恨,还要巴巴地备酒来谢你?那唐文宽晚上睡在学校里,谁人不知?你这么三不知摸到人家门上去,成个什么样子?莫不是与那大屁股的风骚娘们又死灰复燃了吧?你这会子怎么也不头晕了?我劝你省省心,少跟我编瞎话。就算她王曼卿是金枝玉叶,被你拢这么多年了,生地也犁成了熟地,生面也叫你揉成了熟面,恩恩爱爱的话也说破了嘴,还有什么丢不开的?姓赵的,你若是把我逼急了,信不信我提把菜刀,杀上门去,大家鱼死网破,都图个清静!”

“你不要死脑筋!”我婶子插话道,“我们可以先种些耐旱的红薯啦,玉米啦,花生啦,土豆啦,连公粮都可以省了。你要是把花生、红薯送到粮管所,粮管所也不收啊!我们正好吃独食。”

说完,伏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听着母子俩像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坐在他们旁边的王曼卿,笑得把嘴里的瓜子壳都喷了出来。这时,在墙角旮旯一张梯子上抽旱烟的赵宝亮忽然提出了他的问题:“磨笄山推平之后,地势仍要比平陆高出许多,这水引不上去,怎么种粮食?”

德正只好赶紧赔笑,安慰她道:“文宽说,有一件顶要紧顶要紧的事,晚上要和我商量。老菩萨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向来神神鬼鬼的,我也不知他为何要请我。既然你这等疑心,晚上不去也罢。你下午有空去一趟学校,告诉他,我夜上有事,去不了,别让人家空等。有什么话,让他明天一早,到大队部来谈。”

同彬说,如果磨笄山被推平了,村庄与大港镇的直线距离“立即”被缩短了“十分之七八”(新珍插话:吹牛吧你!若说缩短了三分之一,还差不多!),从后村就可直插江边码头(新珍插话:你去轮船码头充军看电影,倒是方便了),如果走得快一些,他去码头看电影(新珍插话说,可不?),半个小时就可以打个来回(新珍插话说:你飞呀?),那可好咧!(新珍插话:好什么好?)

听丈夫说得有鼻子有眼,春琴冷静下来一想,反倒觉得自己过于多心。她转身去房里匀了匀脸,回到桌边,刚坐下,就看见儿子龙冬跌跌滚滚地从门外跑了回来。三人围桌吃饭,都不说话。因见丈夫讨好似的往自己的碗里夹菜,春琴忽然停下筷子,轻声道:“也不知这尊菩萨烧的是哪炷香。上回他做出那等没出息的事来,要不是你出面替他兜下来,他这会子还在大牢里蹲着呢!既然他有事叫你去商量,你就去呗。只有一样,少喝酒,少说话,夜上早点来家。”

德正一看同彬要说话,立即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听“革命小将”来发言。可让德正这么郑重其事地一喊,同彬反而有点不好意思了,朝他娘看了一眼。新珍手里绕着绒线,嘴里道:“有屁快放!”

龙冬听见春琴提到他们学校的唐先生,就抬起头来,翻着白眼,吃惊地看着他娘。春琴拿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大人说话,小孩子别竖起耳朵听,好好吃你的饭。”随后,她又对德正笑道:

由于高定邦的意外表态,赵德正差一点胎死腹中的计划终于重现生机。小武松潘乾贵、银娣、我叔叔赵月仙和新珍,都相继发言表示支持。就连手腕上绷着绒线的同彬,也站起来凑热闹。

“你晚上去喝酒,别忘了替我在他们家园子里摘一点天竺叶带回来。过两天,半塘的姨奶奶要做寿,我要给她做寿桃。”

向阳花木早逢春

德正说:“你要天竺叶,随时去他们家园子里揪一点罢了,这等费事!”

近水楼台先得月

春琴即刻把脸一沉,冷笑道:“他家的门槛,千人跨,万人踏。你能去,我却不能去。”

不过,马老大的这番话很快就被证明是无稽之谈。不久后的一天下午,老福奶奶让我去梅芳家借定盘秤卖兔毛,我亲眼看见他们家堂屋的门不仅没有堵死,门板上还新刷了桐油,上面贴着这样一副对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着闲话。吃完了饭,德正就去里屋睡中觉了。龙冬爬到一张方凳上,抓过灶台上的一把弹弓,仍回学校去了。

第二天,我跟几个老太太在仓库里选稻种。马老大忽然说,据她所知,高家兄弟突然失和,是因为“有一回定邦不敲门就直接闯入了弟弟的房间,而当时梅芳一丝不挂正在洗澡”。她还说,兄弟俩闹翻之后,高定国一怒之下,把堂屋通往前院的门用砖头砌死了。定国与梅芳从此由后门出入,与住在前院的高定邦“牛头不见马面”。

春琴在灶下洗碗,忽听见银娣在院子里叫她。

那天深夜,春琴在厨房的灶下洗茶杯,如释重负地对我说:“你刚才注意到没有,高定国开会时,没有与他哥哥坐在一起,而是独自一人靠在门边的一张竹椅上。这是破天荒头 一遭。”

银娣说,队里派她下午去供销社买萝卜籽,问春琴想不想一起去。春琴二话不说,解开腰上的围裙,往灶上一扔,正要走,听见德正在里屋的床上叫了句“带伞”,就抬头看了看天。可不,一阵阴,一阵晴,云赶着云,像是要变天的样子。她顺手从门后抓过一把油布伞,来到院中,搂着银娣,两人有说有笑地往朱方镇去了。

应当说,高定邦那晚的举动,出乎所有人意料。它直接印证了半年来村子里一直在议论的“兄弟反目”的传言。

那天傍晚,赵德正等了半天,也不见龙冬从学校回来。他换了一件干净褂子,正想出门,看见很少来家的梅芳站在了院子里。她是追着雨脚来的。那会儿,天空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天低云暗,黄叶纷飞。已有豆大的雨点扑扑簌簌地砸在院子的尘灰上。梅芳一边飞快地把晾在铅丝绳上的衣服收下来,递给德正,一边没头没脑地责问他,为什么魏家墩、观前村都通了电,家家户户都用上了电灯,“我们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在等待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一直等到会场上鸦雀无声,正准备离去的几个外村的代表重新落了座,他这才看了一眼会场,大声道:“这个事,我赞成。谁要不想干,谁他妈滚蛋!”他又瞅了一眼坐在一边的赵德正,板着脸,像是跟谁赌气似的说道:“明天一早,咱哥两个就上山平地。本来嘛,愚公移山,也用不了那么多人。”

还是像过去那样,梅芳说话阴阳怪气的,不冷不热。她称德正为赵主任,害得德正也只好叫她梅副主任。德正问她要不要进屋去喝杯茶。梅芳一摆手,硬邦邦地回了句“不必”。德正给她解释装电灯的事,梅芳打断了他的话,又问他知不知道窑头赵村丁寡妇喝农药自杀的事。她还说了一句半文不白的老话:“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

眼看开会的人纷纷散场,坐在德正旁边、脸色阴沉的高定邦突然把手举起来。

德正说,丁寡妇自杀的事,大队昨天专门开过会了,处理意见已经上报给公社,“哎,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昨天开会,你不是也在嘛!”

祠堂里早就乱成了一团。朱虎平和小木匠他们几个,已经在凑打牌的搭子了。从魏家墩、窑头赵等几个自然村来的干部,此刻也准备离开了。他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德正,笑道:“赵书记,天太冷,路又远,先走一步了。这事咱们从长计议,急 不得。”

梅芳帮他把两只老母鸡赶入鸡窝,插上鸡窝门,又道:“这天黑得像锅底,雨要是落下来,一定小不了。”

“你个兔崽子,没事踢我干啥?”

赵德正见梅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说的话全不着调,就抬腕看了看新买的手表,笑道:“不瞒你说,我这会正要出门呢。梅副主任,要是没什么别的事的话……”

后来,同彬告诉我,前天上午,德正和春琴专门到他们家去过一次,让新珍在德正发言完之后,抢先表示赞成,以“主导舆论走向”。新珍当时是爽快地答应了的。可是,到了会上,她瞅见几乎所有的人都反对,就吓得不敢说话了。她不会不知道,此时的德正,坐在台上,一个劲地朝她扬脖子、眨眼睛,似乎在哀求她发言。正在心烦意乱之间,被儿子一催促,就突然恼怒起来,高声骂道:

这时,梅芳猛然转过身来,盯着德正的脸,端详了半天,脚底的鞋子不住地踢着地上的一块碎砖,也没问他去哪里,只是压低了声音,似笑非笑地对德正说:

同彬当时也在场。他张着手,绷着一扎绒线。见他母亲新珍低着头,一声不响,只顾飞快地绕着绒线,同彬就用脚尖轻轻地踢了她一脚,大概是想怂恿他母亲发言。

“要是换成我是你,今天晚上我哪儿都不去。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听着雨声,美美睡一觉,多好!”

经她这一嚷,朱虎平、龙英、小木匠赵宝明和更生他们几个,都表示反对。红头聋子低声嘀咕道:“你这是在说梦话呢!这磨笄山,自古以来就是村里先祖殡葬的吉地。我还巴望着将来死了,能把骨灰葬到山上去呢。你说平就平了,成何体统!”说完站起来,把身上的棉袄掖了掖,也走了。

德正急于将梅芳打发走,只得对她笑道:“老菩萨唐文宽要请我喝酒,还有要紧的事跟我谈,这不,时间早过了。”

梅芳倒是没走。不过,她对赵德正严重脱离人民群众的个人英雄主义,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就算你的计划是可行的,也要事先上报公社和县委,由上级部门统一决策,统一布置,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样,仅凭长官意志,一拍脑门,任意胡为!”

梅芳扬起脸,笑了笑,用德正从未听到过的温柔语调,幽幽地说了一句:“你就不怕误入了白虎节堂,中了别人的拖刀之计?”

德正话音刚落,大队会计高定国第一个站起身来,把膝上那顶新买的蓝绒鸭舌帽往头上一戴,不耐烦地说了句:“我这就回去睡觉。还当是什么事呢,兴师动众,一惊一乍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以我之见,德正应当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梅芳突然来访的真正目的。她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来到德正的家中,并不是为了在暴雨之前帮他收衣服、关鸡窝门,而是为了向他传递一个重要的消息。我认为,德正后来之所以对梅芳露骨的警告置之不理,仍然固执地去唐文宽家喝酒,并不像春琴后来所分析的那样,“这个不知香臭的木鱼脑袋,根本听不懂人家的话外之音”,原因只有一个,德正天生的骄傲不允许他这么做。也许,他压根就不相信,在儒里赵村,还有哪个人胆敢动他一根汗毛。不要说设计加害,就连别人对他动了加害的念头,德正也是绝对不能忍受的。既然,他已有很长时间被躲在身后的那个精灵折磨得睡不成觉,如今,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可以看清这个精灵的真正面目,德正当然不愿错过。

最后,赵德正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报告:“事情呢,就是这么个事。如果大家说行,可以干,现在正是农闲时节,事不宜迟,我们明天就上山。要是大家说不行,我刚才说的话就算是放屁,我们马上散会,大家回去睡大觉。”

我的上述看法,后来得到了赵锡光先生的首肯。我从集市上买了十个鸡蛋,到先生家探病,冯师娘想听听我对德正遭难一事的看法,我就坦率地说了我的观点。赵先生眼窝深陷,面色萎黄,在床上对我频频颔首,并朝我竖了竖大拇指。

他的足迹把磨笄山丈量了无数遍之后,画出了百十来张草图,精确地计算出,如果把磨笄山推平,余土填入沟壑,可以凭空多出多少亩的良田。而且,按照他的反复演算,沟壑被填平后,“恰好”与便通庵的墙根持平。他说,磨笄山现有荒坟五十多座,且大多数属于“五服”之外的无主坟,可随时清除。山上埋有大小岩石“最多不超过七十多块”。他昨天去了一趟青龙山矿场,找来了几个技工实地查看。技师们说,那些岩石并不难弄,爆破工作全部由他们承担。接下来,德正仔细地报出了一组数字:磨笄山被推平后,这凭空多出来的一大片土地,按每亩七百多斤来计算,每年可以多打多少万斤粮食,“我们把其中的一半上交国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剩下的一半,就可以解决大队春夏之交的饥荒问题。”赵德正还向与会者公布了他所计算的土方量,投入的劳动力,以及完成整个工程所需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最迟后年春节,我们就可以用磨笄山上出产的小麦来蒸馒头了。”

那天晚上,赵德正刚刚跨进唐文宽家的门,就被门后躲着的两个人“像杀猪一样”掀翻在地,脑袋上随即重重地挨了一棒槌。等他清醒过来,已经被人剥得一丝不挂,绑得结结实实,扔在了文宽家的天井里。

原来,赵德正这些年来成天在磨笄山上转悠,并不像梅芳所讥讽的那样,只是“饭后散步消食”;也不像春琴所咒骂的那样,“去那荒山野岭寻他那前世的魂”;更不像老福奶奶所担忧的,“被腊保的魂迷住了心窍(至于腊保是谁,我当时一无所知)”,而是在酝酿一个野心勃勃的庞大计划。

天井里站着五个人。

我记得,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德正召集大队干部以及部分村民,在祠堂里召开了一个扩大会议。附近几个村也派了代表来参加。我被春琴叫去,在伙房的灶下烧火,她和银娣两个人,则忙着给与会者端茶倒水。

他只认得其中的一个,那就是公社武装部的部长曹庆虎。此人留着络腮胡子,下巴上有一颗黄豆大的痦子。德正问他为什么要绑得这么紧,麻绳都勒到肉里去了,疼!曹庆虎身穿黑雨衣,一只脚踏在板凳上,对德正微微一笑,说了一句顺口溜:

随着学校的落成,德正所谓的三件大事,总算是完成了头一件。龙英大闹学校事件发生后不久,第二件大事也开始浮出水面,并被立刻付诸实施。

“绑虎不牢,反被虎咬。”

同彬吓得赶紧挑起担子就跑,粪汁洒了一路。

德正又问他(他客气地称对方为小曹),能不能给他穿上衣服,并解释说,他倒不是怕丢人。如今入了秋,雨淋到身上,透心凉。

“这事是你该管的吗?快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曹庆虎冷笑着反问他:“你见过哪只老虎穿着衣裳?”

同彬挑着一担粪,在龙英家门口歇脚。他笑着向躺在椅子上半死不活的老牛皋打听这事的始末。没想到,气息奄奄的老牛皋,一骨碌从椅子上翻身坐起,勃然大怒,指着同彬的鼻子骂道:

德正道:“好家伙!公社武装部直接下来拿人,也算是看得起我了。能不能劳烦你告诉我一声,我犯了什么法?”

从德正当时的神情来看,他已经知道龙英和唐文宽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给我倒酒,不过为了转移话题罢了。奇怪的是,对于这件事,各怀心事的大队干部们极为难得地统一了口径,迅速达成了某种一致意见,村里的大人们也口风极严,讳莫如深,将这件事封得严严实实。到了第二天,再也没人提及,就像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

曹庆虎决定不再搭理他。他一晃脑袋,一个手下不知从哪找来了王曼卿的一双红色的棉袜。曹庆虎将红袜团成一个球,塞在了他的嘴里。

德正站起来,往我杯中倒上了酒(我心头一热,差一点落泪。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长辈像模像样地给我倒酒),嘱咐我说:“生产队的牛既然交给你养,你得用点心才好。你父母都不在了,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我来替你做主。你婶子这个人,有点小心眼,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记恨她。”

随后,他被关进了文宽家的羊圈里。

春琴还要追问什么,德正就给她递了个眼色:“这件事大队既然已经处理了,你就不要再提了。”

在德正被捉的同时,春琴和银娣正在严村的牛棚里躲雨。风大得撑不住伞,银娣的鞋也掉了一只。两人哆哆嗦嗦地挤在一起,看着满天划出的闪电,竟然还有心思开玩笑,春琴说:“我们家德正,这会应该喝完了酒,回到家里了吧。别的我不担心,就怕冬瓜没人管。”银娣捏了她一把,笑道:“早着呢!等喝完了酒,怎么也得替人家老婆插上两竿子。要不然,人家这钱不是白花了吗?”

“那天我们在上课,唐先生说,祝家三兄弟本领好生了得,正说得高兴,就见龙英姑姑举着菜刀闯了进来,要杀唐先生。她不朝人身上砍,光砍桌子,真是怪事!龙英姑姑问,我为啥要砍你,你狗日的可晓得?唐先生赶紧说,晓得的,晓得的。然后,唐先生‘扑通’跪了下来,哭丧着脸,说,你今天饶我一条狗命。哈哈,他说他自己的命是狗命。你今天饶我一条狗命,我来世给你当马骑。后来,宝亮伯伯就冲了进来,把姑姑拖走了。再后来,再后来就没有了。”

两个人在后半夜才回到村中。春琴点上灯,看见龙冬衣服都没脱,歪在床边睡了。德正还没回来。一想到银娣的那句玩笑话,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会了(满脑子都是王曼卿那一身白肉),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实在气不过,就冒雨走到院子里,上了两道门栓。

春琴诱导龙冬讲出实情的时候,我和德正都在场。龙冬说:

武装部的人没有连夜将赵德正押解回公社,瓢泼大雨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在天光大亮时,押着赵德正(五花大绑,一丝不挂,嘴里还咬着曼卿的红袜子),在村里走上一圈,让全村的男女老幼开开眼,也许才是他们真正的意图所在。当赵德正脖子上挂着一个“强奸犯”的牌子,被人从唐文宽家中推出来的时候,门前黑压压的人群中,有一半都齐刷刷地转过脸去。只有小武松家的雪兰,愣头愣脑地盯着德正看。她奶奶刚把她的脑袋扭过去,雪兰又挣扎着回过头来张望,最后,老太太只得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拽回家去了。

龙英提着一把菜刀,不顾赵宝亮的拼命阻拦,发了疯似的冲进了教室,对着正在给学生绘声绘色讲解“三打祝家庄”的唐文宽一顿猛砍。其实,早已被吓傻的唐文宽站在讲台前一动没动,但龙英砍出的十三刀,却刀刀落在了讲台上,唐文宽本人毫发未伤。

这伙人押着德正,沿着燕塘河岸,走到了老福家门口。老福眼里噙着泪,手里拿着一件她丈夫过世时留下的旧褂子,要替德正披上遮羞,还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可那年九月,开学后没过多久,学校就发生了一件蹊跷事。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王法?就是国民党抓人,也没见过剥人家衣裳的。”

这一次,龙英对梅芳的冷言冷语未予理会。因为,学校正式开学时,她的儿子小满与银娣家的小斜眼一起,成了儒里小学的第一届学生。

曹庆虎喝道:“老人家,单凭你这句话,关你几年大牢,一点都不冤枉。我念你这么大岁数,就不来和你计较了。如若再不滚开,我连你一块抓到公社去。”

当然,对新建的学校怀有仇恨并冷嘲热讽的,不只赵先生一人。梅芳对龙英这样抱怨说:“建学校,本来是桩好事。这个是不用说的。可你想想,这学校早不建,晚不建,等到他们家龙冬长大了,眼看到了入学的年龄,嘿,这学校也像变戏法似的建成了。你说说,怎么就这么巧?”

红头聋子一看不是事,赶紧奔过来,搂着老福的肩膀,硬是把她拉走了。几个人押着赵德正,推推搡搡来到村头,向南拐了个弯,走上了风渠岸边宽阔的大道。他们不得不在大路当中停了下来,因为那里早早地就站定了一个人。

“你实在是太老啦。牙也掉了,嘴也歪了,还要去管这等鸟事!”师娘冯金宝劝慰他说,“去年你在菱塘放虾网,一跤跌到河里,若不是小木匠拼了命把你救上来,早就做了落水鬼了。省省心好不好?”

此人正是春琴。

赵锡光对于学校的落成怀着嫉恨。这么大的决策,关系到儒里赵村千秋万代的文脉传承,大队的干部居然没来找他商量,征询他的意见,“好不令人憋闷!”这倒也罢了,把好好的一个学校,交到死敌唐文宽手里,赵先生实在有些想不通,“他唐文宽是个外乡人,胸无点墨,懂个什么尧舜禹汤、成武周康?纯属误人子弟。我看他不过是换了地方,给孩子们讲小人书罢了。”

春琴张开双手,拦在大路中间。那伙人往左边走,她就拦左边,往右边去,春琴就移向右边。他们很快就失去了耐心。一个大胖子往前赶了几步,一脚就把春琴踹倒在路当中的一片水洼里。春琴从泥水中爬起来,浑身都是泥浆,也不哭,也不说话,又赶到那伙人前面,再次张开双手。

没过多久,赵宝亮就有了一个响亮的绰号,叫做“二菩萨”。

这一次,曹庆虎打算亲自动手。

儒里小学(第二年更名为向阳小学)建成后,魏家墩、窑头赵和观前村的孩子们都来这里上学。老菩萨唐文宽和赵宝明的哥哥赵宝亮,成了学校的第一任教师。赵宝亮是个厚道人,早年跟着周蓉曾读过几年私塾。他知道,大队革委会最初议定的校长人选是唐文宽,只是由于后者的坚决推辞,校长这顶乌纱帽才最终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在心底里对唐文宽的感激与敬重可想而知。虽说学校当时只有两位教师、三十七个学生,可每当宝亮听见村里有人恭敬地称他为“赵校长”,还是笑得合不拢嘴。他更加卖力地干起了巡夜、打扫操场、清洁厕所一类的杂活。他对唐文宽言听计从,学校的大小事务,仍由唐文宽一人定夺。

他恼羞成怒地走到春琴跟前,一伸手就锁住了她的咽喉。随后,微微侧转身,右腿向前跨出,轻轻一推,春琴仰面便倒。这一回,春琴没能从水洼中爬起来。大胖子的一只脚,死死地踩住了她的脸,用力地向下碾压。春琴双手扑打着泥水,腰一次次徒劳无益地耸起来,像一张弯弓。可任凭她怎样挣扎,就是翻不过身来。村里人聚集在池塘边,一时都看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新田

银娣实在看不下去了。她随手抄起一根扁担,正要往前冲,却被龙英和新珍紧紧地抱住,动弹不得。这时,白发苍苍的马老大,在人群中突然高喊了一句:

她这一说,一脸严肃的县革委会副书记,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噗噗”地笑了起来。

“村里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站在一旁看热闹的王曼卿,对眼前的情景大失所望。她不失时机地评论说:“这哪是什么人工授精,分明就是强奸嘛!”

经她这一喊,四下里忽然鸦雀无声。

那天也多亏了德正在场。他瞅见可怜的礼平在猪圈里跟着母猪绕圈子,就是近不了身,担心给全村丢脸,就果断命令小武松、朱虎平两人前去帮忙。小武松身手敏捷地跳入猪栏,一下就把母猪掀翻在地。虎平也赶紧过去帮忙,两个人将母猪死死按住,惊魂未定的礼平,这才顺利地完成了配种。

众人都纷纷转过身来,把目光投向了红头聋子家的猪圈。村子里的男人差不多都在那里呢。有的蹲在地上,有的坐在磨盘上,都眼巴巴地望着高定邦,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由于人来得太多,我和同彬、永胜他们几个不得不爬到龙英她们家猪圈的围墙上,目睹这一激动人心的新生事物。可惜,大概是因为人多而受了惊吓,龙英家的母猪不怎么愿意配合,似乎有意要给礼平难堪。手执玻璃瓶和橡皮管的礼平,刚跨入猪栏,老母猪朝他又拱又顶,在木栅围栏里到处乱撞乱跑,四蹄溅起的猪粪,弄了礼平一脸。

高定邦那天正在打摆子发烧。他倚在猪圈的泥墙上,虽说是裹着军大衣,还是忍不住浑身筛糠,抖个不停。他一直默默地注视着风渠岸那边的动静。小武松潘乾贵第三次催问他“赶紧说句话,干还是不干?再迟,人就叫他们打死了。”定邦哆嗦了半天,仍然一动不动,从牙缝里轻轻说一个字来:

人工授精法的成功,被作为一项重大的发明,由高定邦及时地上报给了公社的郝乡长。堂哥当年就被评为公社的先进生产者,郝乡长亲自给他佩戴了一朵大红花。第二年春天,公社在我们村举办了一次人工授精现场交流会。县革命委员会的一位副书记、公社书记郝建文、兽医站站长徐海靖悉数到场。邻近大队的书记和主任们,也都慕名而来。就连平时不爱凑热闹的赵德正,那天也穿了一件崭新的中山装,笑嘻嘻地站在龙英家的猪圈门口,亲自出面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宾朋。

“烟。”

我婶子虽然对儿子的“聪明绝顶”很有信心,但她认为所谓的人工授精,纯属异想天开,“你想啊,这新郎官和新娘子都不拢边,不到一张床上睡觉,怎么能怀上小宝宝呢?”礼平对母亲的担忧和劝告完全不予理会。他用废木料做成了一只假猪,盖上一张完整的母猪皮来冒充真猪。公猪倒也管不了许多,照样呼哧呼哧,卖力地交配——它的精液通过特殊的装置,被采集到一个玻璃瓶子里。这项发明的成功,不仅减少了工时、大大提高了致孕率,而且从根本上改变了堂哥的个人形象:他身背帆布挎包(里边装着盛有精液的瓶子、一段带有气囊的橡皮管),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手腕上戴着闪闪发亮的“钟山”牌手表,骑着全村第一辆自行车,在清脆的铃声中,风驰电掣地出入村庄。他看上去已经不再是一个牵着公猪到处给人配种的猪倌,更像是一名形象清新的农业技术员。用婶子的话说,儿子所经之处,“连风都是香的”。

朱虎平赶紧给他递上一支烟去。

若说起礼平在给母猪配种方面的一系列发明,更是令人瞠目结舌。他跟赵宝明做过一年的木匠,虽没有满师,却也略知鲁班之法。在他赶着公猪前往邻村配种的路上,手里总是挽着一个自制的折叠木架。在公猪扑向母猪的瞬间,这个木架即被迅速地放置在母猪的脊背与公猪的前蹄之间。这虽不能说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发明,但却极大地缓解了母猪在交配过程中所承受的巨大冲击力。如此一来,母猪们通常在一种安静、貌似愉悦的状况下,一动不动地完成交配。过去那种因交配导致母猪后腿骨折的事不再发生。后来,堂哥大概是觉得赶着公猪走村串巷,有点太过费事,就开始研究人工授精法。

高定邦抖抖索索地点了火,猛吸了几口,这才对身边站着的小木匠道:“奇怪呀,宝明。公社武装部直接到我们村来抓人,还设了这么大一个局,怎么一点风声都没透?要不是村里有人做内应,这事怎么办得成?”

是啊,在一个没有了太监的年代,堂哥多少有点生不逢时。

朱虎平插话道:“这容易!除了日屄的老菩萨、妖精王曼卿,还有躺在床上等死的赵锡光,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塘边站着呢!你把人数点一点,谁不在场,谁他妈的就是内应!当年他抄我的家,搞突然袭击,用的是同样的手法!”

礼平当上猪倌后不到半年,他的事业就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赵锡光一改过去对堂哥的厌恶与不屑,逢人就夸他是一个有出息的好青年。礼平劁猪的名声,不仅让他的父亲自叹不如(用赵锡光先生文绉绉的话来说,叫做“有出蓝之概”),甚至完全盖过了公社兽医站大名鼎鼎的徐海靖。由于他刀法精纯,动作迅捷,劁猪取卵犹如探囊取物一般。绝大部分公猪在毫无痛苦、全无知觉的情况下,就被他割走了睾丸,模糊了性别。那些日子,礼平有一句口头禅,常常挂在嘴边。原话我记不太清楚了,大意是说,他如此好的刀法,只能施于畜生之身,简直是人才的浪费。

听虎平这么一说,高定邦就抖得更厉害了。

在往后的岁月中,仿佛就像梦中注定了似的,我和雪兰将会再次回忆起这个七月的夜晚,搜寻黑暗中的吉光片羽,咀嚼着飞速向前的时间留给我们的隔世之感。如果说,那个传说中闹鬼的蕉雨山房,院中的假山、凉亭和一草一木,在回忆中已经呈现出全新的面貌和意义,也许仅仅是因为,在那个雷电交加的夏夜,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等到定邦把手上的那支烟抽完,把嘴里的一缕烟丝吐出来,就转过身来,对小武松吩咐道:

很多年后的一个初秋,同彬来南京出差,我俩在邗桥镇一个肮脏的小酒馆里喝酒。说起礼平的近况,同彬仍为那晚的事感到愤愤不平,“礼平是属于那种既能把游戏变成阴谋,也能把阴谋变成游戏的人。今天的世界,正是人家的天下。”

“既然要动手,就得打出我们儒里赵村的威风来!你们先替我收拾那个络腮胡子曹庆虎。看见没有,那小子狂得没边啊!欺负一个女人,算他娘的什么本事?得让他长长记性。要打得这狗日的,将来经过我们村得绕着道走路。去吧!不要缩手缩脚。打死人我去偿命,天塌下来我一人顶着。”

同彬就是从那时决定与礼平绝交的。

小武松和朱虎平、柏生他们几个正要走,定邦又把他们叫住了“他们是五个人,我们也上五个。别让人家笑话咱们以多欺少。”

“你们三个人都是傻瓜。不折不扣的傻瓜。傻得没法说。天底下再也找不出第四个。告诉你们,昨晚你们刚走,我哥哥就拉着我,立刻回家去睡大觉去了,一分钟、一秒钟都没耽搁。昨晚你们躲在桑树地里,一定被暴雨淋成落汤鸡了吧?”

说完了这句话,他把军大衣裹了裹,扶着墙,回家睡觉去了。

当同彬得意地向她炫耀昨天的壮举时(“猜猜我们躲在哪儿?你和礼平昨晚一定找得很苦吧?”),金花提着满满一篮子番茄,也不搭理他,只顾笑着往前走。同彬追上她,问她有什么好笑的。金花终于决定告诉他真相:

期待中激动人心的五五对决,其实一点都不刺激。当天晚上,同彬从缫丝厂回到村里,让我们把这场斗殴的全过程,从头到尾跟他说说。永胜说:“也没看见他们怎么打。一眨眼的工夫,武装部的那几个怂包,就东一个,西一个,躺在风渠岸的地上,不能动了。简直没劲透了。”

第二天我和同彬在磨笄山下遇到了金花。

快到中午的时候,受伤较轻的两个人,一瘸一拐地来到了村里,说是要借大队部的电话向公社反映情况,可大队部的门早就被人上了锁。他们又到了红头聋子家,要卸他们家门板做担架。据说,曹庆虎断了几根肋骨,要赶紧送公社的卫生院抢救。红头聋子手里拿着一把大竹刀,站在院门口,对那两人道:“谁敢动我的门,我就要他的命!”

我们是第二天凌晨离开那个院宅的。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我们经过那处爬满茑萝青藤的凉亭时,我看见圆桌边的四张石凳上,有两张铺着旧报纸。东边的天空朝霞欲燃,一条宝石般的曙光河流,浮现在树木的顶端。我不安地想到,这个清风拂面的黎明,究竟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最后,那两个人只得去了唐文宽家,卸下一扇门板,抬着满脸是血的曹庆虎,往朱方镇方向去了。

我马上意识到,雪兰在楼上对她奶奶的呼喊充耳不闻,是有原因的。

高定邦将德正藏在了便通庵的养猪场里。他担心武装部再来抓人,还在村头安排了专人做眼线,日夜盯守。白天是银娣和新珍,她们装着割草,在村头转悠;晚上则是宝明和小武松,牵着一条狗,在红头聋子家通宵打牌。一有风吹草动,他们打算让赵德正从野田里过江,去江北藏身。

我被雪兰奶奶的叫喊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心头不由得一紧,下意识地趴在一丛鸡冠花的背后。

定邦的担心是多余的。大约四五天之后,公社派了两个干部来调查情况。他们找了十几个村民去大队部开会。问起那五个人的名字,谁带的头,谁先动的手,村里人都说没看见。马老大更是一口咬定,那天刚下过雨,“曹部长脚底一打滑,自己摔了个狗吃屎。可怜!硬生生地把肋骨给摔断了,怨不得别人。”

在迷迷糊糊的睡意中,我能感觉到下了一场疾雨(密密的雨点打在芭蕉叶子上的飒飒声也让我感到安宁),不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后来,我又听到雪兰的奶奶在很远的地方喊她回去睡觉。因无人应答,老太太原本充满慈爱的叫喊声,终于转变为愤怒的咒骂和威胁(“看我明天怎么收拾你!我要让你的屁股烂得能种菜!”)。不过,不管她怎么叫唤,雪兰似乎铁了心,躲在楼上一声不响。

那两个人由高定邦陪着,喝了两顿酒,笑眯眯地回公社汇报去了。此事最终不了了之。到了第二年春上,公社宣布了对赵德正的处理决定:除保留党籍之外,所有官职一撸到底。他的罪名,已从“强奸”变成了“搞腐化”和“擅自克扣公粮”。

我一个人来到楼下,背靠着一根圆木廊柱,坐在门厅前长满苔藓的台阶上。伴随着不安的心跳,我竭力想把赵孟舒的影子从脑海里赶出去。可我急于想忘掉他,只能使他的样子在我的脑子里镌刻得更为清晰。不久之后,在凉爽的夜风中,我终于感到困倦了(在不断袭来的甜蜜的睡意中,我感到那张让人害怕的脸终于变得模糊不清,心中略感安慰),就靠在柱子上打起盹来。

高定邦被任命为大队书记兼革委会主任。会计高定国升任公社武装部部长,接替在县医院养伤的曹庆虎。在公开场合,高家兄弟彼此之间主任、部长叫得挺亲热,一旦回到家中,两人怒目相向,互不搭话。

雪兰哆哆嗦嗦,原本也是打算跟我下楼去的,但同彬一把拽住了她。

梅芳还当她的副主任,夹在丈夫和大伯当中,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处境十分尴尬。

我执意要下楼。

亲事

透过破碎的窗纸,我看见琴房里漆黑一片。有几只萤火虫,绕着梁柱间的蜘蛛网,飞来飞去。当闪电的龙爪颤抖着扑向我们的瞬间,我无意中看见,琴房的墙上挂着一幅赵孟舒先生的画像(我还是第一次对赵孟舒的长相有了清晰的概念):他身穿中式棉袄,略胖,表情威严。赵先生的面容虽说一闪而过,却在日后的许多个夜晚一直映在我的脑子里。不知为什么,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我总是用他的样子来想象鬼魂一类的形象。或者说,正因为有了这幅画像作参考,那原本是无形的鬼魂,立刻有了具体可感的样貌。

德正去职之后,燕还旧窠,仍回祠堂,当了一名仓库保管员。从春琴口中“定邦这个人还算有良心”这句话来判断,她对德正最后的安排也是满意的。毕竟,他用不着跟社员们一块下地,工分按甲等劳动力计算,倒也乐得自在。德正原本就是从祠堂里走出来的,如今辗转几十年,又回到了儿时熟悉的环境中。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好比做了一个梦”。

我们先在院中堆满太湖石的凉亭里躲了一会儿,后来,同彬又建议我们干脆躲到楼上去(谁都知道,那里是赵先生服毒自杀的琴房)。因为这样一来,即便兄妹俩找到了蕉雨山房,“借给他一万两千八百个胆子,也绝对不敢到楼上来。”虽说当时心里有点害怕,但见雪兰没说什么,我也不好意思反对。由于担心踩到毒蛇,我和雪兰跟着同彬,用树枝开路,蹑手蹑脚地来到了二楼琴房的窗下。

夏天时,德正常常手执钓竿,在燕塘的树荫下钓鱼。到了冬天,他就坐在池塘门口晒太阳,顺便帮邻居照看一下晒在那里的稻麦和黄豆。那个时常躲在他背后的红衣精灵,终于不在他的梦中出现。

听他这一说,同彬就来劲了。他督促礼平和金花冲墙站着,高举双手,以标准的行刑枪决的姿态紧贴在墙面上,十分钟之内不准回头。为了防止他们偷看,我们故意先向东边的桑树林里跑,中途又悄悄地返回,沿着燕塘对岸的河堤,重新潜回到村中。最后,我们翻过蕉雨山房的一段倾颓的围墙,来到了死鬼赵孟舒杂草丛生的院中。

“我看他的病,是被吓好的。”春琴说,“被人押着,一丝不挂地在村里丢人现眼,老赵家祖宗八代的脸都叫他丢尽了。倒也好,吃这一吓,那块心病也跑得无影无踪了。”

可礼平不让,“两个小时之内,如果我找不到你们,等明天卖棒冰的人来了,我输你们每人一根赤豆棒冰。”

在德正抱怨自己“骨头闲得发了霉”的同时,他衰老的速度也十分惊人。刚刚五十出头,两鬓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脸颊上核桃般的沟壑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老人斑”。德正比春琴大了整整二十六岁。成亲之后,也许是不好意思直呼其名,春琴一直叫他“喂”;有了龙冬之后,春琴跟着儿子叫他“爸爸”;到了后来,干脆就称他为“老爷爷”了。

天空忽忽地打了两道闪,滚过一阵响雷。一阵风过,地上的树叶随着尘土打起了旋子,闷热的天气陡然间变得凉风习习。雪兰看了看天色,说:“好像要落雨了,不如散了。我明天一大早还要跟奶奶去皮村卖花生呢。”

定邦上任后的第二天,就把唐文宽从学校里赶了出去。村里有人议论说,定邦将老菩萨清理出教师队伍,是在替赵德正的蒙冤报仇,这其实是个误会。在村子里的男人与王曼卿的复杂关系中,高定邦开始得有点晚,但却是坚持得最久的一位。在赵德正被抓的第二天晚上,高定邦高烧还没退,就独自一人急急忙忙地到了王曼卿家“调查情况”。平时流里流气的小斜眼,这回倒说出一句精妙的话来,在村子里流传了很久:

礼平、金花和永胜先躲。他们藏在红头聋子家和老福家夹墙的甬道里,我们三个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们找了出来。轮到我们躲了,正撞上更生从唐文宽家下棋回家。他远远地朝永胜喊了两声,永胜正与礼平悄悄地商量着什么事,没顾上理他。更生就叉开大步走了过去,也不说话,照着儿子的肚子就是一脚。随后,不由分说,揪住永胜的耳朵,将他提溜回去了。

“高定邦不仅继承了赵德正的官职,也把王曼卿顺便继承下来了。”

还有一次,我们四个人加上雪兰和堂妹金花,在一起躲猫猫。

定邦决定立刻开除唐文宽,其实另有原因。他接到了县公安局发来的一份有关唐文宽历史问题的正式公函。据亲眼看到过这份公函的赵宝亮回忆说,其实,唐文宽原本不叫唐文宽,而叫卢家昆,祖籍盐城。他父亲卢祖棠是当地赫赫有名的绸布商人,一直寄寓上海。赵宝亮说:

贪玩的同彬权衡了一下利弊,再次决定忍气吞声。那天晚上,由于心里别扭,怎么也压不住屈辱的邪火,我和同彬输得一塌糊涂。我输掉了两张珍贵的“中华”牌烟壳,同彬那顶别着五角星的草绿色军帽,最后也戴到了礼平头上。

“他好像早年在北平上过大学。不知怎么的,大学上得好好的,又去投了军。先是去了缅甸。他的胳膊就是在那里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掉的。后来,他的部队长年驻扎在怀化。湖南的怀化。再后来,又忽然想起要去上海找寻他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他哥哥也是行伍中人,居什么官,我也弄不清。他化装成了一个桐油商人,来到了镇江。不过,这鬼东西与我们村非亲非故,怎么会想得出到这里来藏身?”

随后他又威胁说,如果不让他造反,他立刻起身回家睡觉。同彬眼见好不容易聚起的牌局要散,只得咽下这口恶气,同意礼平修改规则。可是,没过多久,同彬也摸到了一手五分牌,便摔牌造反。礼平要比同彬大气得多,他根本不屑于去查牌,只是冷冷地说:“你又不是造反派,他妈的造什么反!你们家本来就是漏网地主,根本没资格造反。赶紧把牌拿回去,我们接着打。否则的话,我们即刻散伙回家。”

唐文宽的身世和经历,赵宝亮说得颠三倒四、漫不经心。不过,对唐文宽与知青小付办理交接手续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宝亮却说得十分详尽。

“这老规矩也该改一改了。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嘛!五分也可以造反!”

那天下午,唐文宽将办公室的抽屉清理干净,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交给了扎着羊角辫的小付。本来,办完交接,他就该走了。可是,唐文宽却靠在桌边,直勾勾地盯着小付看,直到她捏弄着衣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随后,唐文宽冲着小付奇怪地笑了一下,说出了一长串谁也听不懂的怪话。

有一次,我和礼平、永胜、同彬四个人在一起打升级。我与同彬合家,永胜与礼平一伙。礼平摸了一手无分牌,说了句“造反”,就将牌往桌上一摊。同彬是个细心人,怀疑有诈,就一张一张地查验,最后发现了一张藏着的“梅花五”。同彬跳起来,骂他耍赖。礼平倒也不急,只是淡淡地道: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对着孩子说怪话,一直是唐文宽让他们大笑不止的法宝。可是,这一次,有点不一样。一听到他说怪话,知青小付的脸顿时白得像一张纸,张开的嘴,就再也合不拢了。等到唐文宽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已经听不见了,小付仍然惊魂未定,若有所思。赵宝亮上前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又推了推她的胳膊,笑着问她,唐文宽刚才跟她到底说了什么?“莫非他的怪话,你能听得懂?”

说到同彬与礼平的疏远,其实也不完全是因为丽华那件事。同彬曾多次提醒我,“你那狗日的堂哥为人险恨,又一肚子坏水。对他来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规矩’二字。我们惹不起他,倒还躲得起!”他对礼平的看法与父亲生前的预料如出一辙。

小付这才转过身来,对宝亮道:“他说的不是什么怪话,而是标准的英文。比教我英文的表舅说得还要流利。如果把那段话翻译过来,它的意思大致是说:一年当中,有三百六十个日日夜夜。这些日子就像一把把刀、一把把剑,又像漫天的霜、漫天的雪,年赶着月,月赶着日,每天都赶着你去死。等到春天结束的那一天,花也败了,人也老了,我们都将归于尘土。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们这些人曾经存在过。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来。他的那番话,大概就是这样。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奇了怪了,你们这个穷山沟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事后,他仍然没忘了逢人就为儿子的丑事辩解,说他“本质上是个要求上进的好青年,一时鬼迷心窍罢了。只要他痛改前非,浪子回头金不换”。

宝亮道:“话倒是实话,就是太颓气了些。”

据说,出了那件事后,叔叔照例拿着一根棒槌,将礼平关在猪圈里暴打。开头几下子,礼平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后来,他见父亲当真要往死里整他,就突然“哼哼”怪笑了一声,对父亲道:“我念你是个瘸子,不和你计较,让你打几下算了。可你这老狗,这么不识相,居然得寸进尺!你他妈再不收手,就不要怪老子不客气了。”叔叔被他一吓,呆呆地在墙上靠了半天,气得整个人都瘫软在地。

唐文宽真实身份暴露之后,村里人倒也不怎么在意他最终的命运——因为据年长的老人们推断说,如果不枪毙的话,二十年的监牢是跑不掉的——他们真正关心的是,在唐文宽这个人身上,究竟还藏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出了这桩丑闻,堂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相反,他走到哪里都梗着脖子。他看人的眼神,变得更加阴沉、乖戾,就像一头凶狠的小兽,仿佛在咬牙切齿地警告每一个他所遇见的人:“你们都给我等着吧!”村里的女孩子一看到他赶着猪郎出现在视线之中,立刻就会远远地躲开。同彬和我也很少与他来往。就连叔叔见到他,也绕着道走,有点怕他。

同彬说,根据他从“某位不便透露姓名的重要首长”那儿听来的消息,唐文宽在胳膊没被炸断之前,就算骑在风驰电掣的摩托车上,也能双手打枪。说打你左眼,不打你右眼,“他身上还有一件大事。我就不说了,说出来,当场吓死你!”

我记得,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独自一人在雨中走了很久,来慢慢消化心里秘密的喜悦。当我看到肥硕的杏子和梅子在雨中悄然发了黄,看到斜雨在河塘里腾起一片濛濛轻烟,看到远处田野里雪白的麦花向天边伸展,似乎觉得压抑了我两个多月的羞耻和烦恼,被呼呼刮过的春风荡涤一空。

我很快就搞清楚了,同彬所谓“骑在摩托车上双手打枪”的说法,来自雪兰的弟弟斜眼。而斜眼的虚构,则是受到了当时一本名叫《红岩》的小说的启发。斜眼还认为,不出半个月,唐文宽就得被押上刑场挨枪子,啪的一声,老命归西。

峰回路转,天地一片空阔。

至于同彬说的“另一件大事”,直到十几年后,我们在南京再次相见时,同彬才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只是到了那个时候,这桩事尽人皆知,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着所谓的幸福,那它一定就存在于某个看不见婶子的地方。换句话说,婶子和幸福不能同时待在一块儿。所以,在一个下着濛濛细雨的早晨,当我睡眼惺忪地赶到叔叔家,打算跟他去野田里配种,却被突然告知“以后你就别去了”这一从天而降的喜讯时,你可以想象我当时如释重负的狂喜。

不过,公社对唐文宽最终的处理决定,还是让村里人颇感意外。斜眼所期待的枪决,并未如期到来。甚至,唐文宽连一天牢都没坐过,只是被安上了一顶“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在村里接受劳动改造。每当批斗“四类分子”的群众大会召开之际,唐文宽也会被押上台去,走走过场。他之所以获得人民政府的宽大,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据说是因为有“贵人”暗中相助——他当年在新六军共事的一位姓仝的兄弟,一九四九年投诚之后,长年在民政部门身居要职。

那些日子,春琴每次见到我,都要说上一箩筐婶子的坏话。什么无情无义啦,什么自私自利啦,什么小人之心啦,唠叨个没完。我被婶子遗弃这一事实,促使春琴坚定了将我纳入她羽翼之下加以保护的决心。她说服小武松潘乾贵,将生产队的一头耕牛,交给我来饲养,每年额外给我计上八百个工分,来报复婶子对我的刻薄寡恩。春琴所不知道的是,我对婶子默默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毫无保留的。她的一个小小决定,就立刻使我从无边的苦海中超拔出来,重获名誉和自由,我当然求之不得。至于说她性格中的那一点冷漠、吝啬又算得了什么呢?这就好比说,一个拥有生杀予夺之权的君王,一纸圣谕,就慷慨地免除了你的凌迟之罪,他的眼睛有点斜,鼻子有点歪,又关我什么事呢?

在病榻上淹留多时的赵锡光,本想多捱些时日,熬到他冤家唐文宽被绑走的一天,终于未能如愿。在唐文宽处理决定被公布的当天晚上,他立刻就死掉了。

至于说我的前途,婶子以“车到山前必有路”一语加以宽慰。她殷切地勉励我说:“你就好自为之吧。社会主义饿不死人。我劝你横下一条心,到革命的大江大河、大风大浪中锻炼成长!”

早在半年前,郭济仁的儿子郭昌师最后一次来给赵先生诊病。自知来日无多的赵锡光,向师娘冯金宝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请龙英来服侍他,直至归天。师娘当然不会答应。她怒不可遏地质问丈夫:“你裤裆里的鸡巴都烂成了一堆狗屎了,怎么还动这个歪脑筋?挑三拣四的,莫非一碗水经了龙英的手,就会变甜了?”赵锡光既不解释,也不生气,只是傻笑。每当冯师娘给他端来鸡汤、莲子汤和银耳羹时,都被他笑嘻嘻地摔在了地上。他的理由似乎也不容辩驳:

真不知道“缝了十七针”这种言之凿凿的说法从何而来。我所了解的事实是:趁着家里没人,礼平强行搂着宝明家的大闺女丽华亲嘴,把人家的嘴唇给咬破了。后来,伤口结了痂,留下一条细细的疤痕(猛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可以佐证这一说法的可靠性。礼平的木匠生涯戛然而止,被人家轰了出来,只得兔回旧窝。婶子当即决定,干脆让他取代我的位置,子承父业,独当一面。

“你看噢,龙英自从嫁到我们村来,除了照顾老牛皋,就没干过别的。她最会服侍人了。本乡本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来。牛皋年年作死,可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最近倒能下地挑粪了。被龙英服侍过的人,想死都死不了啊。”

我曾亲耳听见宝明对叔叔这样说(他在大队部门前拦下我们,满脸怒气):“要不是看在你老哥已经瘸掉一条腿的分上,我非得把那杂种的一条腿打折了不可!”他既然如此说,表明这件事的严重性显然非同小可。可到了同彬的口中,这事就变成了:“礼平那小子,把丽华按在灶堂里,霸王硬上弓。丽华人事不省,被人送到医院,缝了十七针。”

冯金宝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颠着小脚,去找她的儿媳妇新珍诉苦: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礼平在宝明家当学徒不到一年,就闹出了一桩让人难以启齿的丑事来。

“这个老东西,也不知是怕死呢,还是心怀鬼胎,死活要请龙英来家服侍,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亏他说得出口!”

有一天,我在燕塘边遇见了正在码头上淘米的春琴。她见我一个人在河边发傻,就伸手勾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你还真要跟你叔叔学配种啊?要是干上了这一行,长大了连老婆都娶不到。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听她这么一说,我当时真的恨不得一头扎到河里去,死了完事。

新珍的看法倒与婆婆有些不同:“你儿子这个人,你是晓得的,天还没黑,就上床挺尸,一觉到天亮,天塌下来都不管。指望他去照顾老头子,不现实。我这个做儿媳的,成天在公公床前,为他擦身洗澡,倒屎倒尿,怎么说也不太方便。不如就找龙英来,许她几个钱,倒也罢了。爸爸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鬼胎不鬼胎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大不了也就是摸摸捏捏,还能怎么样啊?你老人家,心也该放宽些个。”

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心中那个惨然,不说也罢。不知怎么,我忽然就想到了父亲——他那么冷静地在便通庵悬梁自尽,也一定是遇到了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吧。

一番话,把老婆子说得闭口无言,最后叹了口气,走了。

那会儿,堂哥礼平已经认了赵宝明做师傅,跟他学木匠。金花是个女孩,总不能让她去干配种劁猪一类的龌龊事吧。因此,见叔叔铁了心地要提携我,婶子后来也就不说什么了。叔叔赶着猪郎去外村配种,总要特地让我跟着去“熟悉业务”。说实话,虽说我当时年幼无知,但毕竟还跟着赵先生读过几年书,知道给猪配种算不得什么特别光彩的营生。说句不好听的,我总觉得给母猪配种,与妓院里拉皮条的老鸨、淫媒一类的勾当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整整一个夏天,我心里郁郁不欢。每天看着那头大猪郎,晃动着两个硕大无比的卵子,刚从一头母猪的身上下来,呼哧呼哧,又跳上另一头母猪的臀背,好一阵胡捣乱捅,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和悲凉:假如让我一辈子都干这种事,还不如趁早死了好。

新珍连夜赶到龙英家,请她来家帮忙。龙英倒也爽快,满口答应:“左右是帮个忙,什么钱不钱的,嫂子不要放在心上。”

我父亲死后,叔叔见我孤贫无依,早早就动了心思,有意栽培我当一名猪倌,赶着大猪郎,走村串户,去给母猪配种。他说,等我再大一点,再把他那一手劁猪的绝活传授给我。他的腿脚有毛病,每到阴雨天,大腿的膝盖犹如“针刺锥凿”般痛不可忍。婶婶劝他“不能忍,也得忍”,好歹再坚持几年,“眼睛一眨,孩子就大了。大的要娶亲,小的要嫁人,你把这门好手艺交给人家,钱从哪里来?”

在赵锡光“眼看就要不好了”的最后两个月中,冯师娘只在赵先生的书房里睡觉。赵先生的房间,她连到也不到,随他们怎样“摸屄抹屌”,只想图个耳根清净。有时候,偶尔经过赵先生的卧房,往里探探脑袋,还是免不了要跺着脚骂上两句:

猪倌

“你就行行好吧!早死早升天。这么硬撑着,白白遭罪,能多喘几口气呀?”

后来,梅芳的母亲远远地站在巷子口的一棵大杨树下,跳着脚骂了半宿,见无人出来搭腔,只得悻悻离去。

据新珍说,老太太倒也不一定是巴望着赵先生早死,而是舍不得自己被赵先生随手送出去的财物。一天晚上,龙英去婶子家,把叔叔的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借走了。据她判断,赵锡光“挨不了多久了,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她对婶子说,深更半夜的,她一个人守着那个嘴里嘶嘶往外冒气的“死鬼”,既无聊,又心慌,“听听收音机,兴许还能壮壮胆。”

“那两口子,一个韩世忠,一个梁红玉,那是什么身手?别说你们两个,就是再来十个八个,打上门去,也不见得能讨到什么便宜。”

赵锡光先生是听着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著名唱段离世的。死后头七未完,冯师娘就去大队部找到高定邦,哭闹了整整一个上午,“钱花得一个子不剩,也就不去说它了。家里但凡值钱的东西,都叫龙英那没廉耻的货搬回家去了。”她还绘声绘色地向定邦揭发说,龙英如何如何在赵先生床前,解开自己的裤子,让老东西过眼瘾。害得定邦频频背过身去,掩口而笑。最后,高定邦硬着头皮去了龙英家,磨了半天嘴皮子,这才让她把冯金宝冬天取暖用的一只“宣德炉”还了回来。

当时,赵锡光也在场。他用“一时瑜亮”这个典故,对儿媳妇的话做了一番补充,可并未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眼看着这两个娘家人不依不饶地大呼小叫,师娘冯金宝一句话就把他们镇住了:

早上放完牛,我刚回到门前,在园子里拔菜的老福叫住了我。她说王曼卿刚刚到家来过,“不知是什么事。”我回到家中,看见灶台的木桌上放着一堆衣物,是德正出事那天被剥下来的衣裤。王曼卿已经把它洗干净了,烫得整整齐齐,大概是想让我给春琴送过去。在这堆衣物的旁边,还有一只蓝边碗,碗里放着七八颗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枇杷。等我把那碗枇杷吃掉之后,我看见碗底上用铁杵凿出的一个“唐”字。这碗枇杷,应该算是给我跑腿的酬劳吧。

“自古以来,愿赌服输。这事双方自愿,那天在场的人,包括你们家定国都可以作证。人家本来就没错,能给你个什么说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嘛,输赢并不要紧。”

这天中午,我抱着衣服来到春琴家,她正在灶下的水缸边洗头。春琴说,她和银娣两个在大晒场扬了一上午的麦,满身满头都是麦芒,“浑身上下哪儿都痒。”那会儿早已用上了肥皂,可春琴还是喜欢用枸杞叶搓出泡泡来洗头。她让我搭把手,把水壶里的热水倒在一只铝勺里,掺上凉水,慢慢地往她头上浇。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衣,脖子上搭着的干毛巾已经被水浸湿了一半。我按照她的吩咐,一边帮她洗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头发丛中那些碎碎的枸杞叶一一拣掉。

梅芳的病经久不愈,她妈妈和娘家的一个表哥从窑头赵村赶了过来,要去春琴家“讨个说法”。他们走到巷子口,硬是被新珍和长生拦了下来。新珍道:

洗完头,她就坐在太阳照得见的窗下,用篦子篦着头发,背靠在柱窠上,不时扭动着身子蹭痒。她让我自己去灶上舀粥喝。我告诉她我已经吃过饭了,春琴就把眼一瞪,道:“废话怎么这么多?再喝一碗,能撑死你?”

那尾作为奖品的大草鱼,重达九斤四两,春琴并未一人独吞。她将草鱼切下一半,又匀出一块豆腐和一把香葱,让我送给梅芳去熬汤喝。还没等我说明来意,梅芳就劈手从我手里抢过竹篮,直接扔在了门前的灰堆里。

我只得按她说的去做。

而梅芳当晚就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又开始尿血了。

等我喝完了那碗豇豆粥,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开,春琴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干吗急着走?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那天傍晚,春琴收工回到村里,似乎还觉得意犹未尽,趁着天还没全黑,又一口气往自留地里挑了好几担粪。

我只得坐了下来,可春琴并不急于和我说话。她慢慢地剪完了手指甲,把身上的碎屑拍了拍,这才神秘地朝我扬了一下脖子,笑道:“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春琴最后所获得的筹码,比梅芳多出了宝贵的两枚。

我跟着她出了灶房,由一个堆放着山芋的门厅,进了她和德正的卧室。春琴打开了五斗橱最顶层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老鸭子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

原来是春生。

鸭子道:“依我看,梅芳一准要输。别看她多挑了两担土,抢了风头,你们要看她那双脚。挑着空担子下河床,脚底下已经在开始扭麻花了,这不行。你们再看看那一个,起头是多大的步子,这会儿还是多大的步子,稳稳当当,不急不慌,一看就是个翻过筋斗的人。梅芳这丫头,打小就凶蛮,从没服过谁。可这一回,她算是遇上对头了!”

这么多年没怎么见他,早年那个病怏怏的孩子,摇身一变,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高大白皙的青年。他身穿军装,扎着武装带,腰上还别着一把手枪(很可能只是一个拍照用的道具手枪),眉宇间透着勃勃的英气。从相片上“红光照相馆”以及“安顺”的字样来看,我知道,春生此刻已身在贵州。春琴说,他是去年秋天入伍的,是空军。因为走得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赶上半塘大队组织的行前欢送会。她还说了说春生在贵州那边的情况,言语之间,颇为她的这个弟弟感到骄傲。

银娣他们几个“呼啦”一下,就把老鸭子给围住了,“怎见得?你老人家别是看错了眼,认错了人吧?”

她仍然把照片装入信封,放回到抽屉里。随后,她挨着床沿坐下,身体稍稍后仰,双手撑在被褥上,忽然冲我做了个鬼脸,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我,无声地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为什么会用那种诡谲的眼神看我,心里七上八下,脑袋有些发木。我愣愣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就想起同彬和王曼卿的那档子事来,心里早已开始怦怦狂跳。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忽听她低声对我说:“你去把房门关上吧……”

“梅芳怕是要输!”

你可以想见,我当时真的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说,是不是听错了她的话。脑子里出现了一连串令人心惊肉跳的疑问句,每个句子都是以“莫非”开头的。

王曼卿被新珍结结实实地抢白了一顿,脸臊得绯红,一赌气,也没去银娣那里回话,一个人抹着眼泪径自往伙房去了。银娣看见王曼卿斜着身子往伙房跑,一路上不停地抬袖拭泪,就知道她出师不利。一想到事情没弄成,反倒送了一个把柄在人手里捏着,心里又气又恨。正在心烦意乱之中,忽听得嘴里镶着一枚金牙的老鸭子突然咕哝了一句:

春琴见我站在那儿没动,只得自己从床上下来,走过去,嘭的一声,把房门给撞上了。那时,县广播站的大喇叭里,正在播送京剧《智取威虎山》。房门一关,屋外喇叭里的锣鼓声顿时小了很多。

新珍道:“这筹码在我手里,我就是法官。法官都能弄虚作假,这世上恐怕再没天理了。你舔谁屁眼,我管不着,我眼里却揉不得沙子。你现在从我这里走开,我就当没这回事,大家都留点面子。你要再敢啰嗦一句,我就喊出来,到时候不光是你,就连你那幕后的主使,脸上也不好看。窑子有窑子的规矩,我们也有我们的章法。由不得你胡闹。”

“成天都是样板戏,吵死人了!”春琴斜睨了我一眼,笑道,“我说你这人今天到底是怎么的啦?一副丢了魂的样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也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像个女孩似的,动不动就脸红!我来问你,你觉得丽华这个人怎么样?昨天下午,我跟她妈在棉花地里拔草,她托我帮她留意一下,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她今年虚岁二十一了,算起来,跟你差不多大。我心里就琢磨着,干脆把丽华说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曼卿吃她这一番数落,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强作笑脸,又道:“怕什么?不就是赌个东道嘛,本来就是个玩笑,嫂子也别太当真。”

我心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既然是赌东道,那就要公平合理。青天白日在上,哪能做这般营私舞弊的勾当?我也是有儿子的人,怎能做这等伤天害理的事?”

春琴虽说只比我大五岁,可既然她嫁给了德正,按辈分,我是应当叫她婶子的,可我一次也没这么叫过她。即便是大年初一见到她,我依旧叫她春琴。父亲去世后,她早已习惯了对我的事大包大揽,同时,我对她也产生了一种越来越深的依赖——其深邃悠远,只有我本人心里清楚。村里人也早就认可了我与春琴之间的这种关系。他们有事要找德正走后门,就会想到春琴的门路。他们在春琴那里碰了壁,有时也会跑来找我,央求我给德正和春琴传话。王曼卿把要还给德正的衣服直接送到我们家,就是一个例证。

新珍平常对王曼卿就十分厌烦。就算是在路上碰到,也从不跟她搭话。她耐着性子,与曼卿唠着不搭调的闲话,心里已经火苗乱蹿了。一听说她要让自己卖人情,做手脚,立刻就阴沉下脸来,怒道:

不过,春琴代替我做出的决定,并不是每次都对。比如说,有一回,县文工团来公社招收演员,她执意要我去朱方镇的群众艺术馆“碰碰运气”。我被她逼得没办法,只好去了。临走前,她让我穿上德正结婚时的一件中山装,又在我两边的脸上都涂了些胭脂,使我那苍白的脸显出一些血色。结果,等到我出场,我那首有点跑调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还没唱完,文工团的一位副团长早就趴在桌子上笑岔了气。甚至,她在打了一个喷嚏之后,仍然接着笑。

王曼卿果然晃动着她那柔软的肥臀,摇摇摆摆地来到新珍身边。先是嫂子长、嫂子短的,套了半天近乎,这才蹲下身子,把银娣的话对她说了一遍。

随着年龄渐长,对于春琴那些有道理或蛮不讲理的命令,我从来没有反抗过。我知道,顶撞、违拗的结果,无非是加深了我对她的依附而已。因此,那天中午,当她半仰在床上,让我给她一句痛快话,“要,还是不要”时,我就气急败坏地对她说:“这事你看着办。何必问我?”

银娣道:“一样。也是一只猪蹄子,一言为定。”

说完,我扭头离开了她的卧房。

王曼卿笑了笑,对银娣翻了翻白眼,道:“那我呢,你拿什么谢我?”

几天之后,我推着独轮车,跟着送粮的队伍,去粮管所交公粮。我和永胜远远地落在车队的后边。我们在路边的一棵大榆树下歇脚。我向永胜透露了一点春琴的想法,永胜说:“丽华如今瘦得像一根葵花杆了,你同她成了亲,一抱一把骨头,有什么意思呢?若是换成了她妹子丽娟就好了。这丫头,一个不留神,倒是长成了一个小美人。除了鬼心眼多,其他方面都好。”

“你人不知,鬼不觉,走到新珍那儿,咬着耳朵告诉她,今年过年,我许她一只大猪蹄熬汤喝,让她卖个人情,悄悄地多给春琴几只筹子。”

谁说不是呢!这些年来,丽华就像被寒霜打枯的茄子,越发地显得蔫头巴脑、干瘪委顿,性情也变得有些乖张。她跟谁都不说话。长年穿着一件打满了补丁的灰褂子,蓬头垢面,有点自轻自贱。一次,在秧田里拔秧,她竟然当着我们的面,只是稍稍侧了一下身,就在水田里褪下裤子,“叮叮咚咚”地撒起尿来,吓得我跟斜眼、永胜几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当梅芳挑完第四担土,一路小跑回到河床下,春琴的第三担土才刚刚开始装筐。银娣不动声色,悄悄地走到了正在人群中探头探脑的王曼卿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指了指正在发筹子的新珍,压低了声音嘱咐她道:

可就是这样一个女孩,我竟然也高攀不上。

春琴很快就落了后。

这件在春琴看来“十拿九稳”的亲事,很快就宣告破产。丽华的母亲听了春琴的一番告白之后,半天没有吭气,“脸上有些难看”。而坐在一旁的小木匠赵宝明,则稳稳地笑了一下,对春琴说:“妹子,你糊涂啊!同姓不相婚配,这是祖宗传下的规矩啊!”一句话,就让春琴羞惭而退。

渔佬柏生对着河床的淤泥撒尿,瞥见一段旧河道中的水潭里,突然露出了 “大草笨”黑黑的脊背,尾巴一甩,倏然不见了踪影。巨大的鱼信漩涡,在浑浊的水面上一圈圈地漾开。凭着多年捕鱼的经验,柏生对闻讯赶来的德正和高家兄弟十分肯定地说:“这条草笨,怕是成了精,往少里说,也有七八斤。若是把它逮上来,比赛的奖品就有了,怎么样,干不干?”几个人似乎都没有心思搭理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片水潭,不约而同地脱起了衣服。等到公社的袁副书记找到这里,这伙人已经满头满眼全是污泥了。

在小木匠家碰了一鼻子灰,未能打消春琴为我物色老婆的念头。她的下一个目标是雪兰。可是,这一次,她的失败更加惨痛。春琴这回学乖了,用旁敲侧击、半开玩笑的方式来试探小武松和银娣的口风,可觉察到她意图的小武松还是勃然变色,他厉声质问春琴:“你这些日昏了头的想法,是从哪里来的?”言下之意,不要说让他女儿跟我成亲,就是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都是荒谬的,都构成了对他名誉的侮辱。“我们家雪兰,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跟了他去拽牛尾巴。这事趁早休提。”春琴还有些不识相,她竟然列举了我的种种优点(大部分我都不具备),试图让对方回心转意。最后,她的“好姐妹”银娣,脸上仅剩的一点耐心,也都被她磨光了。她明确警告春琴不要再说下去了,否则的话,“我们连姐妹也不要做了!”

大队干部们那会儿也都正忙着呢!

当时的情形,我未亲见,但在春琴告诉我结果之前,就已经听到了一点风声。有一天,我在放牛的路上,遇到雪兰的弟弟斜眼。这小子在路边斫草,一个劲地冲我刮鼻子,呵呵地笑个不停。我问他笑什么,斜眼就放下手里的镰刀,站起来提了提裤子,道:“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啊!”

“我他妈怎么知道?!”

听斜眼这么说,我就知道,雪兰的事也泡了汤。

公社派来督工的袁副书记,手里提着一只铅皮喇叭,“注意了!注意了”地喊个不停,挨个催促他们起身干活,可惜无人理睬。最后,袁副书记一把拽住了小武松,再一次问他:“见了鬼了!你们大队的干部们,怎么一个都不见?”正为春琴捏着把汗,恨不得自己上去替她教训一下宿敌的小武松,凶狠地瞪了袁副书记一眼,吼道:

连续两次提亲未成,对我来说,倒也没有什么影响——反正,不论是雪兰、丽华,还是永胜口中貌若天仙的丽娟,我一概都没有什么兴趣。这事的唯一后果,就是让我彻底看清了自己在村子里的糟糕处境。

春琴和梅芳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她们惟恐土装少了,让对方瞧不起,都拼了命地往柳条筐里装土,实在装不下了,还要在筐上拍个塔尖,仿佛一心跟自己过不去。当她们两个挑着第一担土,顺着河床的长阶往上攀爬时,河岸上早已坐满了人——他们可算是找着了一个不干活的借口,一溜烟地坐在扁担上,用草帽扇着风凉,谈天说地,胡乱地喊着号子。在伙房里做饭的几个老人,也都丢下了满桌的碗筷不洗,聚到河边一探究竟。就连隔壁大队的几个小年轻,也干脆歇了工,聚拢过来看热闹。

一九七六年

德正笑道:“要说我们家那口子,简直就是个野人,连阎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我怎好拦她?让她去吧。吃点亏,有个教训,也好。”

冷雨飘瓦,雪霰打窗。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朔风之中,历史悄然迈入一九七六年的门槛。

银娣倒是多了个心眼,她悄悄地把赵德正拽到一边,“梅芳那人,有一把蛮力气!不要说在我们村,就是在全公社,也是数数的。你们家那口子,身子骨那么单薄,伤风还没好利落,哪是人家的对手?明摆着让人看笑话。你赶紧劝劝,不要由着他们去胡闹。”

可惜,擅观天象的赵锡光已于去年归了道山。没有人向我们提前预告,到底有多少不平常的事,注定了要在这一年里发生,也没有人有能力对那些接踵而至的重大事件作出解释和评述。这一年的一月八日,周恩来总理与世长辞。人人都说“这棵大树不能倒”,可它还是在一个雪晴之日静静地倒下了。

宝亮和宝明兄弟两个,存心起哄看热闹,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比赛规则很快就定出来了:两人每从河床下挑上一担土,就从新珍手里拿一只竹筹,以两个小时为限,竹筹多者为胜。

到了四月份,村头的高音喇叭里,播出了一条爆炸性新闻:一群反革命分子,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以悼念周恩来为名,散发反动传单,举行反动集会。被作为反面教材、在新闻中予以批判的那些诗歌作品,小斜眼竟能倒背如流,一字不差。他的拿手绝活,就是模仿夏青的嗓音,在村中向人们一遍遍地朗诵这些诗作,而最后,总是以这样几句诗作为结尾:

本来是一句打圆场的俏皮话,没想到两个人都当了真。

我们要的是真正的马列主义

这时,平常在村里一贯老实巴交的更生,开了句玩笑:“打嘴仗有个屌意思。你们两个不就是谁也不服谁吗?不如省省劲,两个人下午都去工地上挑土方,分出个高低胜负。”

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

小武松见这么闹下去也不是事,就劝德正赶紧出来说句话。谁知赵德正把碗一丢,打了个嗝,谁都不理,跑到屋外抽烟去了。

见鬼去吧!

她这一喊,正在吃饭的赵德正不由得停住了筷子,呆了呆,终于没说话。春琴手里拿着一把烧得通红的灶铁,早从伙房里窜了出来,“看我不把她那张屄嘴捣烂!”被马老大和鸭子死死抱住了,还发了疯似的吱哇乱叫。

村里的老百姓无法分辨这些诗句中暗藏着的毒素和政治倾向。他们在插秧或者割麦的小憩中,为了消除疲劳,总要怂恿斜眼“再来一段”,以作娱乐之资。可随着八月份的唐山大地震的发生,二十四万人葬身于瓦砾之中的可怕传闻,使村里人再也不能让自己置身事外。在公社和大队的统一安排下,家家户户都搭起了防震棚。

梅芳一个人吃着饭,越想越气,就用筷子敲了敲碗边(那意思,是让大伙都安静下来,听她说话。高定国已经提前知道他老婆要发作了,一个劲地朝她递眼色,梅芳视若无睹),扬声道:“哎,这正宫娘娘和皇妃,都知道躲在伙房里图轻省,难道我们这些做丫鬟的黄脸婆,天生是累死累活的命?”

在盛夏时节,暴雨和酷暑轮番而至,老牛皋又“死”过一回。这一次,他“作死”的过程相当漫长。不过,在地震的恐惧中,没人再有闲心关注他的死亡表演。当龙英发现丈夫“这回真的死透了”之后,便让儿子给分散在临近各村的亲戚们报丧。亲戚们终于可以不再抱怨跑“冤枉路”了,他们打算用拖拉机将牛皋直接送到县火葬场。没想到,手扶拖拉机“突突”的马达声再一次将他震醒。他睁开眼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龙英将他“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因为,据他判断,他们家的防震棚紧挨着柏生家房屋的山墙,一旦毁灭性地震来临,瓦砾会像洪水一样将他淹没。

一年冬天,公社在魏家墩开挖昆山河,马老大见春琴伤风未愈,嗓子里咳个不停,料想她肩上是压不得担子的,也没向大队干部请示,就拉春琴在工地的窝棚里帮着做饭。中午收工开饭,梅芳一见春琴不去工地挑土方,却跟着几个老太太围着锅台转,就窝了一肚子火。这倒也罢了,梅芳到伙房讨水喝,春琴按住锅盖,冷冷地说了句“水还没开”,竟然立刻转过身去,跟正在烧火的妓女王曼卿有说有笑。

在大家被各种谣传和小道消息弄得人心惶惶的时候,他们其实并不知道,所有这些事情,其实只不过是一个更大事件的序幕而已,真正意义上“翻天覆地”的重大事变,还远远没有开始。

自从德正当上大队书记之后,梅芳一直将反对德正的一切命令、计划和决策看成是自己唯一的使命。德正成亲后,诸事不管,由着她丈夫高定国和大伯子高定邦发号施令,她又骂德正:“太阳高高升树梢,从此君王不早朝。”(梅芳有引用古典诗词的习惯。可说实话,就我所知,没有一次用对过。)她与春琴差不多同时怀孕,龙冬如今一天天长大,她却因流产伤了胎气,再也没能怀上。看着又白又胖的龙冬满地乱跑,她也只能用“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河里”一类的狠话来撒气了。

就好像嫌这个世界还不够乱似的,在一系列社会事件相继爆发的同时,我们村庄不甘寂寞,在这一年中,也发生了一连串不可思议的怪事。这里说它不可思议,并没有任何夸大其词、耸人听闻的意思。对我来说,问题在于由于事情太多,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先说哪一件。

若要论起梅芳与春琴之间的过节,那话说来可就长了。

我想,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应该从小事说起。

后来,德正掏钱,让小武松去公社供销社,给龙英家买回了两口铁锅,又让窑头赵的骆金良给他们家专门烧制了一口新缸。龙英也央求红头聋子,把桌子、板凳和五斗橱都还了回来,这事总算平息。随着老牛皋的病渐渐好转,棺材的事,龙英再也没敢提过。不久之后,牛皋能下地了,又在村里四处走动。他走到更生家门首,对正在竹匾里晒芝麻的老鸭子苦笑说:“真是晦气!那口棺材再要不回来了。据说要搞什么日屄的殡葬改革,人死了,不让睡棺材,往火葬场一送,挫骨扬灰……”

就在天安门事件后不久,我堂哥礼平已经从公社兽医站自动离职,在我们大队办起了第一家胶木厂。他自己兼任厂长、模具工和供销员。虽说这个厂名义上是属于集体的,可由于堂妹赵金花担任了胶木厂的会计,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利润悄悄地流入了私人腰包。这也是让高定邦一直耿耿于怀、寝食难安的原因之一。堂哥的钱,已经多到可以带上全家去杭州旅游的地步了。而婶子从杭州返回,居然用农用三轮车运回了一车橘子,挨家挨户地分发,使得那些暗地里指责礼平公私不分、账目混乱的传言顿时平息。

事后,胆小的龙英跑到了赵先生家,跟冯师娘哭诉说:“我当时要是伸手拦她一下,这婊子保准一锄头把我脑袋给锄下来,你信不信?这是从哪冒出这么一个蛮子来,你不让她点灯,她立马就要放火烧房子,是个见狗杀狗、见佛杀佛的货!”

不过,婶子也有她的烦恼。因为有消息说,儿子似乎正和知青小付谈恋爱。听说,小付对礼平的进攻表现得左右摇摆,举棋不定。礼平除了不断给她送钱送物之外,暂时还没有什么好办法。每当婶子看见小付换了一身连衣裙、一双新皮鞋,置办了一只新手表、一辆新自行车时,就“心如刀绞”,这是可以理解的。在婶子看来,儿子与小付的恋爱,免不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就像俗话说的,“狡兔满山跑,还得归旧窝”,人家小付是城里人,迟早还得回合肥,可儿子扔出去的那些钱物,就再也回不来了。

春琴一口气跑到龙英家,挥舞着锄头,把他们家灶台上的两口大铁锅,连同碗碟,一股脑捣了个稀烂。她觉得还不解气,顺手一锄头,把水缸也砸了个粉碎。满满一缸水,哗的一声泻得满地都是。龙英手里端着一碗汤药,脸吓得煞白,僵在房门口,浑身上下抖个不停。

一天下午,正在河边洗菜的老鸭子告诉婶子,她“亲眼看见”礼平跟小付有说有笑,并排走进了学校的大门。婶子当即决定采取行动,将儿子从那个“花钱如流水、中看不中用”的安徽知青手里解救出来。

春琴那会儿正为家里的诸事不顺压着满腹的无名火,一听银娣的话,那张白皙的脸,慢慢就紫了。她愣愣地望着银娣,呆了半天,忽然就把手里的孩子往银娣的怀里一塞,从她手里抢过锄头,“咚咚”地径直往龙英家跑。银娣一看要出事,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后悔莫及。可是她手里抱着龙冬,又不好去追,一个人急得直跺脚。

那天下午,赵宝亮带学生去学农了,操场上空荡荡的。学校的大栅栏铁门被人从里面上了栓。越过沙坑边上的一处散发着甜香的金银花丛,她看见小付的那扇深绿色的房门,也关得紧紧的。婶子当然不甘心就此离开,可她也担心一旦叫起门来,会招来左邻右舍看热闹,从而影响到儿子的名声。她决定坐在门槛上等。渔佬柏生挑着一担黄鳝笼子,打学校门前经过。他看见婶子一人坐在门槛上打盹,就停下担子,对她说:“老姐啊,大热天的,你坐在太阳心里,就不怕中暑吗?”婶子睁开眼,冲着柏生说了句“走你的路,少管闲事”,又闭上了眼睛。

春琴从娘家回来,还没进村,就被正在除草的银娣拦在了风渠岸边。银娣先是把龙英去他们家搬东西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又补了一句:“那骚货好不晓事理!若不是我骂了她两句,只怕连你们家的房门都要被她拆了扛走。”

太阳一会就偏了西。门边的一棵大榆树枝叶摇动,筛下丝丝凉风。婶子在蒙眬中听到门栓被拨开的声音,接着,身后的那扇大铁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不知哪里伸出一只手,抵住了她的脊背,以防止她仰面跌倒。婶子扭头一看,脸都吓灰了。原来,从门里出来的不是她的儿子赵礼平,而是公社武装部长高定国。

龙英在红头聋子朱金顺的怂恿下,一怒之下就跑到了赵德正家,把他们家的板凳桌子,连同一个五斗橱都搬回家去了。

定国将她扶了起来,狐疑道:“嫂子,你大热天坐这里,有什么事吗?”

几天后,龙英又在大队部门口截住了赵德正,“这人眼看就要出尸斑啦,你就行行好,赶紧把棺材还给我。”德正还是那句话:“废话少说。他什么时候咽气,我什么时候给他做寿材,误不了事。”

婶子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探出脑袋,向宿舍那边张望——小付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搪瓷盆,正要出来倒水,一见婶子,头一缩,又退回去了。婶子一连说了几个“没事”,爬起来,掸了掸身上土,急急慌慌地走了。她一边在心里大骂老鸭子“瞎了狗眼”,一边朝地上吐着唾沫,以驱散撞见“好事”的晦气。可她没走多远,高定国就把她叫住了。

龙英果真就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定国迈开大步,追上她,亲热地将手搭在她肩上,笑道:“小付的父母明天从合肥来,好不烦人!现在是新社会,我和小付是自由恋爱,原本用不着什么三媒六证。可小付的妈妈有点老脑筋,死活要守古礼。嫂子就帮我当一回媒人怎么样?事后我有礼谢你。”

龙英一听,定邦的话句句在理,就回过头来,在磨笄山上找到了正在闲逛的赵德正。德正说:“棺材的事别慌,你帮我先拉一下皮尺。”龙英就和德正拽着皮尺,在磨笄山上量起地来。龙英跟着他,在山上的荒草乱石间走了半天,累得腰酸背疼。眼看天就要黑下来,她问起棺材的事,德正笑道:“放心,你们家牛皋一时还死不了。别的话我不敢说,他肯定比我要活得长。你先回去吧。”

婶子呵呵一笑,当即满口答应。可往前走了几步,转念一想,心里暗自吃了一惊:他高定国可是有老婆的人呐!他这里三不知与小付成了亲,梅芳可咋办?她正在心里七上八下地胡思乱想着,走出去很远的高定国,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绕过一块放满了水的秧田,又踅了回来。他来到婶子跟前,阴沉着脸,轻声嘱咐婶子说:

定邦说:“这件事当初是我做的主,我认。但集体的事,还得请示赵德正。你去找赵书记吧,只要他点头,我马上就找人去伐树。”

“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刚听到广播,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我得赶紧回公社。你去通知一下潘乾贵,今天晚上的电影就不要放了,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诸位也许还记得,我父亲死后,因一时寻不到合适的棺材,定邦就做主,让牛皋把那口现成的棺材让了出来。那年秋天,老牛皋的哮喘病再度发作,龙英就找到了高定邦,让他兑现当初的诺言,新做一口棺材还他,“要快,我看他怎么也挨不到十月底了。”

婶子心事重重地往家走,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全是她儿子的事。原来礼平并未与小付谈恋爱。他频繁地给小付买首饰、衣服和手表,不过是变相地向高定国示好罢了。高定邦开始就反对办这个厂,后来又对厂里的账目和财务横加指责。他甚至公开放话说,礼平的工厂年年亏损,不过是账面上的假象,盈利全都进了个人的腰包。婶子做梦都在担心,复员军人出身的高定邦,会不会突然下令将工厂关闭?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来自公社方面的支持,就显得特别重要了。儿子与高定国的突然走近,表明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峻,并正在设法渡过难关。她把这件事前前后后想了两遍,心中顿时云开雾散。

最近一段时间,龙英忽然与梅芳走得很近,是因为她们都对春琴怀有刻骨的仇恨。龙英与春琴结怨,起因还是为了老牛皋的那口棺材。

当她走到大队部门口时,看见村里的老人们都在晒场上哭泣。婶子愣了很久,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什么哭。她揉了揉眼睛,也跟着他们胡乱哭了几嗓子。在感叹了几声“可怜、可怜”之后,就转身拐进了一个弄堂,回家做晚饭去了。

见她这么说,龙英差一点没笑晕过去,“在背上摸几下,有什么呀?我看他未必存了什么坏心。领导嘛,摸你两下,那是关心你!隔着棉袄呢,又不是贴皮贴肉,横竖让他摸两下就是了,你也没少什么。”

早在这一年初夏(我记得是在端午节前不久),距离我们村七八里外的观前村发生了火灾。当报警的铜锣敲到我们村的时候,朱虎平家柴屋里那尊建造于清代的大水龙,发出了一连串低沉的呜鸣。水龙因火灾而自动报警,是村里人相信这头水龙具有灵性的直接依据。实际上,在小木匠赵宝明看来,水龙在火灾时发出鸣叫,不过是因为报警的铜锣敲响时,锣声使水龙锡制水箱发出了共鸣。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测,宝明专门找来了一面铜锣,进行了一番试验。不用说,试验的结果准确地印证了宝明的判断。但村里人还是愿意相信,我们村的这头水龙不仅深通人情,还能预知灾信。

梅芳想了想,又说,她最生气的还不是挨了郝乡长的一顿骂,“他在跟我说话时,把嘴里的假牙一会抠出来,一会又塞进去,恶心死了!临了,还用他那脏兮兮的手,在我背上好一顿摸……”

奇怪的是,观前村失火的那天,当我们村的水龙射出冲天水柱时,其他村庄抬来的水龙,却没有一个压得出水来。朱虎平得意地解释了其中的原因:因为我们村的水龙是“公龙”。只要公龙一到场,其他村中的母龙全都吓得不敢出水。那天,我恰好也在救火现场,目睹了我们村的水龙鹤立鸡群、技压群芳的一幕。但在我看来,其他村庄的水龙压不出水,或许是是由于我们这一带好久没有发生过火灾了,那些老龙年久失修,一遇急用,机械难免出现故障。

龙英笑得直不起腰来,“你一句话里面,有那么多主义,谁能听得懂?不过,要我说,你这告状等于白费劲。你想想看,人家赵德正是严政委一手提拔起来的。严政委又在地区行署当着大官,你这里要把德正拿下,不是给郝乡长出难题吗?俗话说嘛,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

这次火灾,除烧掉了两间破旧的牛棚之外,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我把赵德正的革命意志薄弱、享乐主义、取消主义和虚无主义倾向,向他作了汇报。可郝建文竟然为他百般开脱,我跟他分辩了几句,嗬!郝大炮反倒批评起我来了!口口声声,让我要警惕小资产阶级山头主义和宗派主义。”

在盛夏时节,因灯烛不慎或灶灰外漏而引发大火,并不奇怪。但观前村的火灾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并在日后数年中成为人们时常谈论的话题,是因为在这个多事的年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诡异的火灾竟然一连发生了六次(我亲历了其中的四次,并被火苗灼伤了膝盖,留下了一块永久的疤痕)。用不着等到县委、公社、大队的联合工作组宣布他们的调查结论,村民们心中早就有了他们自己的答案:事情明摆着,有人故意纵火。

一直到了供销社的门口,龙英这才追上了她。她问梅芳状告成了没有,郝乡长怎么说。梅芳道:

每次大火所烧掉的,如果不是牛棚和猪圈,就是仓库和柴房(第五次火灾让这个村庄建于元代的一处道观化为灰烬),并未造成任何人员伤亡。这说明,纵火者还未丧失最后的理智。躲在暗处的嫌疑人似乎仅仅想通过重复纵火,向人们传递某种深奥难解的讯息。简单来说,也可以这么理解:火灾不过是一个谜面,它频频发生的目的,在于诱导人们猜出它的谜底。尽管第三次火灾后,工作组已经进驻观前村,且在晚上安排了流动岗哨,但仍未能阻止火灾的一再发生。

差不多一个时辰之后,梅芳心思重重地出来了。她走到门口,对龙英怒气冲冲地喊了声“家去”,一个人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一天晚上,朱虎平蹲在院中的碌碡上,一边喝着山芋粥,一边警惕地朝观前村的方向瞭望。他很快发现,在黑得像锅灰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片“模模糊糊的红光”,虎平对他爹朱金顺说了声“不好”,就扔下了碗筷,通知梅芳,叫齐了村里的七八个青壮年,未等观前村的报警锣声响起,就抬起水龙,向着那片红光一路狂奔。

龙英要是成心耍起赖来,你也拿她毫无办法。她往门口的红墙上一靠,哧溜一下,就蹲在墙根下不动了。任凭梅芳怎样去拉拽,就是不起身。梅芳没辙,只得撇下她,一个人进去了。

当他们来到观前村头,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失火——地平线上的红光,不过是因为村里正在打谷场上放映电影。由于他们的到来,刚刚开始的电影不得不中断了放映。哄笑、奚落和叫骂是免不了的。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白跑。观前村一位姓邵的书记,特意让放映员将电影倒片重放,以款待这些来自邻村的精神可嘉的冒失鬼。

梅芳把脸一板,眼一瞪,说了句:“有我呢,怕什么!”

朱虎平盘腿坐在高高的水龙之上,嗑着香喷喷的葵花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新拍的彩色电影《渡江侦察记》。他并没有注意到,在湛蓝澄碧的天宇下,在灿烂的银河中,有一颗耀眼的“长庚”星,正在向他露出微笑。伴着电影放映机的胶片“咔咔”转动的声音,一个皮肤白皙、脸上微有雀斑的女孩,穿着过于宽大的白衬衫,正与她的同伴一起,斜靠在晒场边的一个圆锥形草垛上,扑闪着漂亮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瞅着他。而在更远的地方,梅芳则倚靠在一根光溜溜的电线杆上,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女孩。

“不行不行不行。郝乡长那么大的人物,我一个不识字的人,怎好去见他?你摸摸我的心,嘣咚嘣咚,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电影散场之后,虎平与梅芳、宝明、更生他们几个,抬着水龙返回村庄。那两个女孩,一直走在虎平的前面。空气中浮动着的一缕令人沉醉的雪花膏香气,也一路伴随着他。那个穿白衬衫的女孩,在岑寂、空旷的田野上,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不时回过头来朝他望上一眼。在途经一个名叫“花溪”的小村庄时,姑娘们的身影终于离开了大路,向南走上了棉花地中间的一条田埂。在远远的狗叫声中,夜幕和竹园很快就遮住了她们的身影,惟有一月在天。

那年冬天,梅芳约了龙英去朱方镇洗澡。两人从澡堂出来,梅芳问龙英,敢不敢跟她去一趟公社?她要去郝乡长跟前,告德正一状。龙英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可当两人来到公社大院的门口,龙英忽然就变了卦:

当虎平毫无必要地指挥大家停下来歇息,并踮起脚尖,朝那片棉花地里张望时,只有梅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当时还说了一句俏皮话:“千年的铁树就要开花了。”除了虎平之外,无人知道她这句话中所包含的复杂内涵。

在春琴为丈夫的怪异举动忧心如焚的同时,大队会计高定国已经在干部大会上公开指责德正“占着茅坑不拉屎”了。

两个半月之后的一天下午,当观前村最惨烈的一次火灾(也是最后一次)发生时,朱虎平的水龙再次经过那片开阔的棉花地。他又闻到那缕熟悉的,“让人心荡神驰、可以为它赴汤蹈火”的异香。由于这个姑娘一步不离地跟着他,朱虎平完全感觉不到灾难的氛围。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处在一种昏昏然的甜蜜和恍惚之中。两具被烧焦的尸体,骇人地摆放在一片瓦砾之中。浑身湿透的姑娘手里提着一只印有牡丹花的搪瓷脸盆,在一旁默默流泪。虎平则挨着她站着,用老实巴交的微笑向她 示好。

“都是你那短命的爹干出来的好事!他装神弄鬼给我算命,害得我嫁给这么一个糟老头子,简直是跟鬼过日子!他这个大队书记,我看也当不长,迟早要给人撸下来。”

尽管两人的年龄相差十多岁,这段奇异的姻缘已经变得不可阻挡。女孩的父母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阻止这桩婚姻。她的父亲(一位在公社计划生育办公室任职的干部)甚至直接来到我们村,警告红头聋子朱金顺:“你儿子若敢踏进我们花溪一步,我就把他的卵泡揪下来当球踢!”但实际上,他们改变不了什么。那个姑娘喝下了一瓶“农药”(实际上是用蜂蜜和红醋混合而成的液体)且“人事不省”之后,她的父母终于开始为这桩婚事物色体面的媒人了。

春琴的怨气,有时候也会劈头盖脸地发泄到我的头上:

这个姑娘有一个好听而雅致的名字,叫蒋维贞。那天下午,当朱虎平的水龙抵达花溪村外的那片棉花地时,正好听到了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刺耳汽笛声和汽车喇叭的持续鸣叫——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幼都默然伫立,朝着想象中天安门的方向,为一代伟人垂首致哀。看着观前村上空漫天蔽日的滚滚浓烟,身为救火会会长的朱虎平,一连三次拒绝了梅芳要他停下来默哀的恳求,用沙哑的嗓子发出了“加速前进”的命令。蒋维贞的泪水夺眶而出。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伴随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高尚情感的连续撞击):

德正当着大队书记,还兼革委会主任一职,可大小事务,一概不管不问。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他往往也避而不见。就连两次去省城南京参加农业学大寨经验交流会的机会,他都让给了梅芳和高定邦。当梅芳拿着在南京拍摄的几张照片在村里四处炫耀,跟人说这是“朱鹊桥”,那是“乌衣巷”的时候,春琴的牙根恨得直痒痒。

要么嫁给这个人,要么谁也不嫁。

除了王曼卿这块心病之外,春琴也对德正另一件“邪门事”担着不少心。德正有事没事总爱背着手,去磨笄山转悠,成天在荒草乱石间“游魂撞尸”,就像是前世的魂丢在了那座鬼山头上一样。有一天晚上,外面下着大雨,他在床上睡得好好的,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事,一骨碌爬起来,提着马灯就上了山。直到第二天早上,春琴抱着龙冬,找遍了每一个山包,最后才在便通庵的一间破屋里找到了他。

事实上,在那天下午的火灾中,只有我们村的水龙独自抵达了现场。观前村的人,拖家带口,全都跪在烈焰腾空的巷子口,磕着头,迎接他们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直到黄昏时,大火才被彻底扑灭。由于犯罪嫌疑人(一位面目姣好的龚姓女子)已在大火中丧生,其纵火动机无人知晓。村里代销点的一位售货员,在大火被扑灭之后当起了事后诸葛亮。他说,“龚西施”早在一年多前,就已经开始大量囤积火油。而据消息灵通的同彬后来回忆说,“龚西施”曾在公社的业余京剧团出演过《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她的长相,比王曼卿“还要好上一百倍”。

“断不了啊。那骚货的大白屁股远近闻名。不知祸害了多少良家子弟。文宽倒是眼睁眼闭,不知他们两口子演的什么戏!要说收心,也没什么好法子。只有熬,熬到他胡子白,熬到他走不动道,熬到他连尿都撒不出一滴的那一天,不用你管,他自己就收心了。”

与“龚西施”一同被烧死的,还有她那年近七旬的婆婆。朱虎平带人清理火灾现场时,在死者家中的厨房里,看到了一只倒扣的水缸。掀开水缸,发现里面藏着一个满身污泥、刚过周岁的男孩。当这个孩子被挨个传递,送到梅芳手中时,第一次睁开了双眼。他的一只小手紧紧地揪住梅芳的衣袖,小脸依偎在梅芳的怀里,向她发出讨好的微笑。当时,被离婚弄得心力交瘁的梅芳,再也没能控制住扑簌簌的热泪。

其实她不说我也明白,她的烦恼多半与王曼卿有关。德正和春琴成亲后,仍与王曼卿暗中往来。有一次,社员们轮流在长江大堤上值夜巡逻,德正和曼卿在老鸦窝渡口的一个草棚里苟且,被春琴逮了个正着。她去找老福诉苦。老福纳着鞋底,不说话,只顾笑。春琴又向她讨教让男人收心断根之法。老福道:

她当即决定收养这个孤儿,并为他取名“新生”。

“吃你的死人饭!大人的事你少管!”

这年秋末的一天,村里的几个妇女在新田收棉花,梅芳与银娣因剧烈的争吵而彻底反目。新珍事后说,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为了银娣和龙英之间的“几句闲话”。银娣对龙英说:“都说毛主席何等英明,料事如神,他怎的就没能识破自己身边藏着的白骨精?与自己的结发妻子离了婚,反与白骨精成了夫妻,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头脑简单”的龙英此时接话道:“要我说呢,天底下的男人,都一个德行。见了个美女,就魂不在身了。”

可春琴也有她的烦恼。有一年冬天,她来我家帮我拆洗被褥,坐在脚盆前洗着洗着,一双手就停在了搓衣板上,呆呆地出了神,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抛抛滚滚。我见她哭得伤心,就赶紧放下碗筷,蹲在她跟前,问她想起了什么伤心事。春琴猛地愣了一下,立刻板起脸教训我说:

落在她们身后不远处的梅芳一听此话,心中陡生不快。由于银娣刚刚被提拔为副大队长兼妇女主任,梅芳不得不对她有所忌惮。她朝前走了两步,压住心头的邪火,教训银娣道:“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识破了江青的反动面目。他亲自选定了自己的接班人——这就是英明领袖华主席,没让‘四人帮’的阴谋得逞,就是明证。毛主席他老人家,虽说和江青结了婚,但他们一直是分开睡的,从来就没睡过一个被窝,一次也没有。”

村里人不得不对那个半塘嫁过来的小丫头刮目相看。

她这一说,银娣和龙英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吃吃地笑,眉眼中全是不屑。她们对梅芳的教训未予理睬,继续低头摘棉花,弄得梅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迟疑间,忽听得银娣用很小的声音对龙英说:“要照这么说,那高定国与白白嫩嫩的安徽女知青结了婚,也不睡一个被窝?”

德正跟春琴结婚后,性情大变,里里外外都像是换了一个人。从前,他总是蓬头垢面,衣服邋里邋遢,几个月也不洗一回澡。村里人要去向他汇报工作,因受不了他身上那股酸味,同他打个照面都要后退三步。如今呢,他那笔挺的中山装口袋里,总是插着一支钢笔,皮鞋锃亮,走到哪一阵风过,空气里都是一股好闻的胰子味。在过去,他自己走路撞了人,都要骂人家“婊子养的,瞎了你狗眼”。可现在呢,他给社员作报告,被婴儿的哭闹声打断,抓破了头皮也想不起“最后一点”到底该怎么说时,也只是憨厚地一笑,提前宣布会议结束。

梅芳终于失去了控制。她先是痛骂龙英趋炎附势,“墙头草,两边倒”,随后又指责银娣:“主席如今尸骨未寒,你就用如此恶毒的反革命言论,来污蔑伟大领袖,简直猪狗不如!”银娣倒也不生气,她笑着对梅芳道:“你怎么不去武装部报告,让高定国把我抓起来?”银娣脸上的笑容气定神闲,实际上却寒气逼人。她在明白无误地向对手传达这样一个讯息:她已不将梅芳视为合格的对手。

他与宝明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这才正色道:“你说的这些都不算。我要办的那三件事,一件都还没影呢!”

梅芳气得浑身发抖,脸上一阵黄,一阵白,僵在那里,面露惊骇,双唇紧咬,却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击。新珍赶紧跑过来打圆场,劝她们“也不为个事,都少说两句”,把梅芳拽走了。银娣见梅芳吃了个瘪,却一声不吭地走了,心里就有几分得意,她回过头来又补了一句:

赵德正笑而不答,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你他妈以后少跟我咬文嚼字,上纲上线。告诉你说,你的好日子已经到头啦!”

关于赵德正要办三件大事的说法,我儿时也有所耳闻。本来是酒后闲话,没人认真地当回事。时隔多年,在龙冬的满月酒宴上,小木匠赵宝明多喝了几杯,却又旧话重提。他一只手揽着德正的肩膀,老哥、老哥地叫了半天,还亲热地用脑袋去蹭他的脸,把耳朵上的半支铅笔都蹭得掉在了地上,“老哥,我记得你说过,这辈子要办完三件大事。可如今,不要说三件,五件事也都办完了。你盖了三间新房子,这要算一件吧?你和春琴成了家,可不是第二件?这第三件,就在眼前。龙冬过了满月,你们老赵家,革命事业后继有人。我劝你赶紧下台,把大队书记的位置让出来,我来过过瘾如何?”

正是因为这句话,两天之后,梅芳出人意料地向公社提交了报告,辞去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一职。面对新任公社书记陈公泰的苦苦慰留,梅芳只是灰灰一笑,“算了吧。我让他们。”从此以后,梅芳带着她从观前村收养的小新生,深居简出,谨言慎行,黯然度过了她的后半生。看着她那曾经光芒四射的生命一天天委顿下去,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她辞职时的一句伤心话,曾经让我回味了许多年:

赵孟舒葬礼后的当天晚上,银娣因见赵德正一整天神思恍惚,面露悲戚,就和丈夫小武松商量,置办了几样小菜,请赵德正来家喝酒。除了他们夫妇之外,小木匠赵宝明、朱虎平、更生和我父亲都在场。德正不说话,其他人也都不敢言语。都说是赵德正与赵孟舒情同父子,一点不假。不料,赵德正喝了几杯急酒之后,抹了一下嘴,忽然对我父亲感慨说,假如天假以寿,他要做完三件大事,了却平生心愿。小武松问他是哪三件大事,德正说:“事情办成了,你们就知道了。”

“我以为自己沐浴着时代的光辉,其实一直生活在耻辱之中。还不如一条狗。”

一时瑜亮

现在,也许应该简单地提一下这年冬天发生在我身上的一件事。

等到儒里小学正式落成,已经到了一九七一年的秋天了。那时,春琴和赵德正所生的儿子龙冬,已经年满四岁。

如果我告诉你,与此前发生过的那些事相比,这件事还要离奇、诡谲得多,你一定会觉得难以置信吧?可事实就是事实。不要说你,就拿我来说,直到三十年后的今天,当我回忆起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仍然一头雾水。

后来,赵德正就来找曼卿商量,不如把那处房子让出来,将来时机合适,他打算将它改建成一所学校。王曼卿倒也爽快,她笑道:“现在是新社会了,不要说房子,就连我这个人也是国家的,你就看着办吧。”

一天中午,我赶着生产队的两头水牛,到风渠岸边的溪沟里喝水。初冬的太阳暖暖地照在身上,我懒洋洋地坐在岸边,手里捧着一本名为《烈火金刚》的小说。我看见蓝天下的雁阵,一排接着一排,越过村庄上空的枯树和灰扑扑的瓦楞,“嘎嘎”南飞;我看见老福奶奶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爬到凳子上,正想把树梢上已经干瘪的老丝瓜捅下来;我也看见了春琴。她站在燕塘的水码头边上,一边喊着什么,一边远远地朝我挥手。大概是见我没什么反应,春琴干脆绕过池塘,沿着风渠岸朝我这边飞跑。

就像我们此前所提到的,她有些出人意料地嫁给了独臂的外乡人唐文宽。自从王曼卿搬到唐文宽家之后,蕉雨山房一直空关着,养蛇长草。绿树无人,青苔满窗。

我实在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事,让她顶着风猛跑,以便在第一时间告我详情。她吃了太多的风,以至于跑到我跟前时,不得不一手叉住腰眼,大口大口地喘气。我正要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把就把我抱住了。她还是第一次这样抱我。事实上,经过我仔仔细细的回忆,她当时满头大汗地憋了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后来我还听说,鳏居多年的朱金顺,在赵孟舒死后,对王曼卿的美貌产生了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在葬礼后的第二天早上,他“扑通”一声跪在曼卿面前,抱住她的双腿,叫她“嫡亲的亲娘”,叫她“最招人疼的小肉肉”,叫她“勾人魂、摄人魄的前世冤家”,央求曼卿看在他多年对赵家尽心尽责的分上,“两家并一家,从此往后,跟着我一心一计过日子。我为你夏日打蒲扇,冬天暖被窝。”王曼卿冷冷一笑,以“薰莸不同器、主仆不相交”一语,断然拒绝。

“菩萨显灵了!”

这里顺便说一下,一九七〇年夏末,高定国突然带人去抄红头聋子的家,其实并不是奔着这两床名琴去的。一个让我百思不解的说法是:高定国的真正意图,是为了查抄梅芳写给朱虎平的情书(当然,他最终一无所获)。那么,梅芳为什么会给朱虎平写情书呢?为了避免这个故事的枝节过于芜杂,我们这里先跳过不提。

我把牵着水牛的绳子交到春琴手中,在她焦急的催促下,往村里的大队部跑去。我的脑子想的事太多,反而一片空无。耿耿于心的只是这样一个疑问:春琴口中所谓“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来”,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这床名贵的“碧绮台”,在稍后的葬礼中被王曼卿付之一炬。至于赵孟舒留下的另外两张宋琴的下落,在很长一段时间中无人知晓,当然,也无人关心。一直要等到十三年之后,“枕流”和“停云”才会重新出世——高定国带人去抄红头聋子的家,从他们家床底下偶然发现了这两件稀世珍宝。同时被搜出来的,还有一张用金丝楠木制成的琴案。

大队部的门前停着一辆中型军用吉普。德正和高定邦站在门口,都望着我笑。两个身穿绿色军服的人喝着茶,隔桌而坐。他们在大队部已等候多时了。

赵孟舒弹了一辈子的琴,可村里绝大部分人从未听过碧绮台的琴声。可如今,随着王曼卿扑簌簌掉下的眼泪在琴弦上破碎飞溅,在场的人一致公认,这首《杜鹃血》,大概就是世界上最好听的音乐了。严政委没有惊动大家,他远远地站在蕉雨山房的院门外,默默地听完了这首曲子,两次掏出手绢拭泪。随后,在郝乡长的陪同下,严政委没等遗体入棺,就悄悄地离开了蕉雨山房,消失在夏夜的黑暗之中。

告别

王曼卿一身缟素,给“碧绮台”安了轸柱和新弦,在赵孟舒的棺木前,弹了一曲《杜鹃血》,算是为赵先生送行。

诸位或许还记得,尽管我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但我在这个世界上并非孤身一人。我还有一个母亲。她一直生活在传说中。她的存在,对我而言,也可以说就是不存在。我一会儿听人说她在合肥,一会儿又到了什么襄樊。随着那两位负责外调的军人的到来,我终于知道,她如今就在南京。

那天,严政委恰好在邻乡的皮村视察防洪工作,闻听赵孟舒的死讯,也吃了一惊。在郝乡长的陪同下,他特地绕路赶了过来,正好遇上傍晚时分的大殓。

如果说,在这么多年的岁月中,我很少想起她来,那当然不是事实。不过,我有自己对她的记忆方式——那就是遗忘;我也有自己渴慕她的方式——那就是“只当她死了”的冷漠与憎恶。在父亲下葬的前一天,我曾问过老福奶奶,假如我母亲听说父亲过世了,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会不会突然回来?那时,老福奶奶正和老鸭子、马老大她们几个,在我们家门前的灵棚里张罗着做丧服。她扭过头来,用一种既悲悯又吃惊的眼神望着我,似乎在说:“你这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她还是擦了一下眼泪,朝我笑了笑:

赵孟舒在自杀前,曾用漂亮的行书留下遗书半纸。他嘱咐王曼卿,将“碧绮台”琴身的那枚金徽撬下来,送给朱方镇的罗站长夫妇,以谢酒食款待、衣物相赠之情。多年后,小心眼的新珍当着同彬的面,跟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仍为赵先生的遗嘱愤愤不平,“他愿意把金徽送给谁,我可管不着。可怜我们夫妻俩,好心好意送他去朱方镇,长生推着独轮车,我在后面抱着绿豆汤,末了,他把屎拉裤子上,又带他去表姐家洗澡吃饭,不说功劳,也有苦劳吧?他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你可不要误会啊,我倒也不是要与表姐争那个金徽……”

“没准吧。”

“赵先生是个文墨人。不能让他穿着女人的花裤衩踏上黄泉路。”

应当说,在那段悲惨的日子里,正是期望着母亲突然从天而降的幻想,多少减轻了我的悲哀和恐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得到过她任何准确的讯息。每当看见邮递员骑着自行车沿着风渠岸边的大道,一路颠跳着来到村子里,我也曾怀着一个收到母亲来信的可笑梦想。她从来没给我写过一封信。可是现在,在事先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这个被人尊称为“首长”的女人,不知怎么就忽然想起来,她还有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儿子。她用军用吉普派来了神秘的使者,要接我去南京同住。全村的人都在替我高兴。老人们得到这个讯息,都无一例外地抹起了眼泪,用老福奶奶的话来说:

她觉得赵孟舒太脆弱,也太矫情了。虽说心里有些想不开,新珍还是没忘了提醒老鸭子和马老大,一定要将死者身上的那条花短裤换下来:

“毕竟是母子连心。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赵先生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假如人人都像你一样,仅仅因为把屎拉到裤子上,就寻了短见,这世上的人,恐怕早就死得一个不剩了!”

我不知道,这事是福是祸,也不知道应当为此事感到高兴还是悲伤。我这个人,从未出过远门,对于村庄以外的人和事,都感到莫名的畏惧。我在很早以前就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像我这样一个人,似乎不配有更好的命运。打个比方说,一只在黑暗的罐子里孵卵、长大、老死的蛐蛐,一旦跑到了炽烈的光线下,是好是坏,我也说不清。另外,当我意识到自己即将告别这个村庄时,一种陌生而强烈的依恋之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就像一枚看不见的铁钩子,紧紧地钩着你的皮肉,牵着你的心。

死者面目焦黑,表情狰狞,尸体停在蕉雨山房那间阴暗的门厅里。在搬动尸体的过程中,他那本来就不多的几缕白发,早已尽皆掉落。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拨,又来了一批。王曼卿坐在二楼的琴房里,也不哭闹,只是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一片绿荫发呆。新珍赶到那里的时候,涌向她心头的狂潮,并不是悲伤,甚至也不是惊悸,而是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

请原谅,我这里扯远了。其实,我真正想说的是,在我母亲决意将我“召回”之时,我对这件事情的疑虑和冷漠,与村里人众口一词的艳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我的郁郁寡欢和前途未卜的不安,很快就抵消了最初的那点可怜的虚荣。甚至,在我内心,我宁愿此事未曾发生。

当天夜里,赵孟舒就服了毒。

依照本乡自古以来的风俗,腊月二十九这一天,是家家户户除灰掸尘的日子。所谓的掸尘,指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洒扫庭除,而是要在一根长长的竹竿上绑上竹枝,掸除屋顶瓦楞上的灰尘。父亲死后,十多年间,我从未掸过尘。你可以想象,我们家的屋顶、梁柱、瓦楞上积了多少蛛网,而蛛网上又有多少蚊虫、飞蛾的尸体!除此之外,我们家的墙壁上还覆满了一个个铜板大小的圆点——那是不知名的小虫的分泌物形成的翳斑。如果你小心揭下它,可以用来制作笛膜。

无论新珍跟她说什么,赵孟舒总是嗯嗯啊啊,不再接话。一路上新珍都在心里嘀咕:刚才那番话,到底哪儿说错了?

那天早晨,我起床后,照例去村西的牛圈出粪。出完牛粪,还得清除尿迹,撒上干土。随后,我照例要带牯牛去风渠岸边喝水,再给它们换上新鲜的草料。当我忙完这些事回到家中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屋檐下,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女式自行车。自行车上还搭着一件红色的棉袄。

赵孟舒没再吭气。

我进了屋,只见雪兰身穿宝蓝高领毛衣、黑色的灯芯绒裤子,站在我们家的灶台上,举着一根绑着扫帚的小扁担,正在清除屋梁明瓦上的烟炱。雪兰见我进屋,就把口罩往下拉了拉,冲我笑了一下,对我道:“屋里的烟灰呛人,你先到院子里待会儿吧。”于是,我按照她的吩咐,没头没脑地退到了院子里。

新珍不知道他怎么又想起表姐来了,笑着回答说:“表姐家的日子,就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过的日子啊,再平常不过了。有什么好的?我可看不出来。要我说呀,我们这样的人,做梦都想过赵先生的日子呢。呆在小楼里,弹琴作画,好不清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才好呢!”

只有当峭厉的北风刮在我脸上,我才能发现自己的额头有多烫。我晕乎乎地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最后坐在了门边的一个树墩上,望着燕塘结着冰碴的水线,望着远处的晴空和光溜溜的树林,开始认真地琢磨起这件事来。可任凭你想穿脑袋,也不明白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要是能像你表姐那样,守着两个孩子,粗茶淡饭,一家人和和睦睦,过着平平安安的日子,那该多好啊!”

雪兰,这个我原本跳起来也够不到的天鹅,这个据说让同彬和永胜同时害了相思病的女孩,怎么会猛不丁地出现在我们家里?

他们又往前走了一段。黑暗中,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响亮的流水声。水禽在河边的草丛中唧唧地叫着。赵先生突然止住脚步,对她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我很喜欢雪兰戴着口罩的样子。戴上了口罩,非但没有减损她美丽的姿容,相反,它使我熟悉的那个脸庞带上了一种神秘的陌生感,使得她的美变得更加锐利。可惜,当她再次来到我身边,问我“干吗坐在冷风口,你不冷吗”的时候,她的口罩已经摘了下来,吊在耳边晃荡着。她不由分说,把我从树桩上拉了起来,让我回屋去,帮她烧锅热水。她想帮我把床单、枕巾,还有被褥,统统洗一遍。

赵孟舒指着天上的星星,跟新珍说,这是哪颗星,那是哪颗星,新珍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她的心里盘算着这样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干脆背着他走一段?虽说有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只要把他想象成自己的父亲,那也没什么呀!可是,一想到王曼卿的年龄比自己还小,居然还与他同床共枕,她的羞怯最终占了上风。

我告诉她,被褥和床单,上个月春琴已经帮我洗过一次了,还是干净的。至于枕巾呢,我从来就没见过。我一直用我爸爸的一件破棉袄当枕头。雪兰没再搭理我。她自己爬到阁楼上,把拆开的被褥和床单一股脑地抱了下来,扔在了大木盆里,鼻子里哼了一声,笑道:“干净什么呀,一股酸馊味!”

天上没有一丝风,四周一片岑寂。赵孟舒走不多远,就说走不动了。两人坐在路边的田埂上歇息。宝石般纯净的天宇,横贯着一条璀璨的星河。数不清的金屑,东一堆,西一堆,密密匝匝,铺成绚丽的缎带。不时有流星嗖的一下,像箭一样射向银河,拖着蝎尾似的光带,消失在耀眼的金粉堆里。

我只好由她。

临走时,罗站长从邻居家借来了一盏马灯,夫妇俩一直将他们送到了镇子外的水塘边。新珍搀扶着他,抄近路走进了夏夜的旷野里。

我在灶下烧水时,雪兰哼着歌,拿着一块湿抹布,在灶上帮我洗碗。有一阵子,她凑到灶下,和我并排坐在一条矮凳上,把她那冻得通红的手伸向灶口去烤火。随后,她抱着我的一只胳膊,低声地对我说,今天一早,她爹将家里的黄狗杀掉了(他将麻袋套在狗的头上,一棒子敲下去,那黄狗来不及哼一下,就断了气),晚上要请我去喝酒。见我不说话,她就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凑向我耳边,柔声道:

新珍后来回忆说,那天晚上,赵孟舒的心情似乎一直很好。赵先生平时心高气傲,不爱搭理人。可那晚在喝酒时,他还借着酒兴说了一个笑话,尽管大家都没听懂,还是胡乱地跟着他笑了一通。罗站长给他斟酒,赵孟舒也从不推辞,最后反倒是罗站长多留了个心眼,担心他晚上回家,走夜路跌跟头,有意压着点酒劲,不让他多喝。

“天一黑,你就来家。不许摆臭架子!临了还得让人家三请四邀的。”

粮管所的罗站长似乎比表姐还要热情。他从集市上买回了一条鲢鱼,蹲在枣树下收拾干净了,在木桶里净了手,又过去招呼赵孟舒吃茶。太阳快落山时,新珍这才想起自己在物资站买犁头的丈夫。表姐听说了,就催促老罗赶紧去物资站找寻。罗站长在街上找了半天,哪还有长生的人影?

雪兰把洗好的被单晾在院中的铅丝绳上,就推着自行车离开了。临走前,她叮嘱我说:“这天阴晴不定的,看样子,被单今天还干不了。你就先对付一夜,我明天抽空再来帮你缝上。”

新珍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

雪兰前脚刚走,我后脚就去了春琴家。

表姐让小儿子把干净的衣裤送到柴屋。赵孟舒倒也没有嫌弃(一个可能的原因是,柴屋里光线太暗,赵孟舒眼神又不太好,他大概根本就没看出那短裤上的红色小花点),穿上衣服,神清气爽地从柴屋里走了出来,朝着表姐又是抱拳,又是作揖。神色虽有几分古怪,但始终带着笑。

我知道,雪兰的突然来访以及晚上的酒宴均非儿戏,这事我得好好和春琴商量一下。要去春琴家,就得经过雪兰他们家门口。如果碰上他们家任何一个人,都会有些尴尬。我多了个心眼,兜了一个大圈子,从更生他们家背后斜插过去,像做贼一样溜到了村后。

新珍认为不妨事,“反正穿在里边,也看不见,怕怎的?”

春琴家大门上落了锁。院子里空无一人。两只大公鸡悠闲地踱着步子,咯咯地叫着。我转头又去祠堂的仓库找德正。

“人家是读书人,女人的短裤,他大概是不肯穿的吧?”

新珍和长生正在门口的竹席上晒麦子。新珍拦住我说,德正一连几天高烧不退,昨天夜里被送到了公社卫生院。长生早上才从医院回来。“他们一家三口,都在医院里待着。”我又问长生,德正得的是什么病?长生说:“听医生说,红血球,噢,没准是白血球什么的,有点不正常。是高还是低,我也搞不太明白。不妨事的,吃上一副药,蒙上被子睡一觉,出身汗,兴许就能好。”

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她领着赵孟舒来到了表姐家院中的一棵枣树下。表姐在柴屋里放了一只大脚盆,烧了一大锅热水,张罗着让赵孟舒去柴屋洗澡。随后,又嘱咐家里的大丫头,去乡粮管站把当站长的丈夫叫回来,让他顺便在集市上买点酒菜。表姐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条丈夫穿的开司米单裤,可怎么也找不出一条底裤来。最后,只得拿了一条她自己穿的花短裤,有些为难地望着她的表妹:

见他们这么说,我也没顾上多想,又按原路回到了家中。整个下午,我和衣躺在阁楼的床上,满脑子都是雪兰那件宝蓝色的毛衣。一想到她朝我微笑时露出的洁白牙齿,想到她捋起袖子洗衣服时露出的雪白手臂,想到宝蓝色的毛衣所包裹的修长、匀称的腰身,我知道,除了晚上准时赴约之外,事实上我不可能还有别的选择。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在朱方镇有一个表姐。

还没等到天黑,雪兰的弟弟斜眼就一脸坏笑地来到了我们家。他站在院子里,也不进屋,而是“呆子、呆子”地连声叫唤。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别人叫我呆子,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可今天,让斜眼这么一叫,还真是觉得有点刺耳。我压着火,故作冷漠地问他有何贵干,斜眼咧嘴一笑,在我的腰上捣了一拳,道:

新珍低头一看,可不,稀屎已经把他的裤管印出了褐色的斑印,顺着裤脚一直流到了鞋帮上。新珍一面用“老年人嘛,这种事很平常”一类的话来宽慰他,一面飞快地在脑子里想着应对之策。

“装什么装啊!我赶早叫你几声呆子,你也别不高兴。等到我姐过了门,我就得改口叫你姐夫了。”

赵先生道:“弄什么弄,一塌糊涂!”

斜眼这个人,脾性跟他爹小武松迥然不同,成天嬉皮笑脸的,没一句正经话。我只得问他,晚上他们家摆宴,是单请我一个,还是有别人在场?斜眼吐了下舌头,笑道:“人倒是请了不少。高定邦、宝亮宝明兄弟俩、朱虎平、媒人马老大,还有我姨夫和二舅,都是搭台敲锣的,要说唱戏的,恐怕只有你一位。还磨蹭什么呀,赵姐夫,走吧?”

“没事。”她安慰赵孟舒道,“我扶你到学校的茅厕去弄一弄?”

我跟着斜眼,心事重重地往他们家走,心里想着,待会儿见到了小武松和银娣,该如何说话。斜眼一路上都在冷嘲热讽地嘀嘀咕咕。比如,“你这家伙,算是交了狗屎运”;再比如,“我姐那么一个粉妆玉琢的人,怎么就落到了你这么一个呆子手里”还有“到了南京,可不兴把我姐扔下。我这个人,你晓得,最恨陈世美”。我只能装着没听见。到了他们家篱笆墙外,我远远就看见那张早上剥下来的黄狗皮,吊在一棵枣树上,冻得板硬,在风中飘来荡去。

聪明的新珍脸一红,马上就判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来年的农历二月十八,我与雪兰成了亲。

三小时的批斗会,倒也没出什么事。天气虽然燠热,但新珍一直担心的中暑并没有发生。赵孟舒在台上挨斗,她就靠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手里抱着装有绿豆汤的大瓷缸,一直没动窝。等到大会结束,台上的地主们排着队,鱼贯下台,赵孟舒却愣愣地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新珍好不容易挤到了他跟前,正要把手里的绿豆汤递给他,却看见赵孟舒满脸通红,焦躁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脚管,那样子,又像是笑,又像是哭。滞热的空气中隐隐能闻到一股恶臭。

我现在还记得,春琴在得知我应允这门亲事时的激烈反应。那天,我去河边挑水,正撞见春琴端着一盆洗好的衣裳,从码头上来。春琴说:

那天下午,长生用独轮车将赵孟舒送到朱方小学的操场边,就和妻子分了手。他对新珍交代说,德正让他顺便去乡里的物资站,找一下老徐,帮他买一只生铁的犁头、两副牛鼻圈。他说等散会时再来大操场与妻子会合。

“男儿无刚不立。你可记得,我当初上门为你提亲,那两口子是怎么打发叫花子的?换成我,就算这个世上的女人全都死绝了,也不会跟他们家闺女成亲。再说,你去了南京,以你妈那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女孩找不着?人还没走,就弄出了这么一桩麻烦事来,将来有你的罪受。更何况——”

挖树根的赵永贵吐血而死,五岁的赵德正去江北投奔亲戚,“蛇蝎心肠”的舅妈却容不下他,把他赶了回来。德正瘦成个皮包骨头,像个叫花子,在村子里倚东家门,贴西家壁,最后是赵孟舒的一句话,让他在祠堂落了脚,吃上了百家饭。祠堂的管事三老倌提醒他:日后有了出息,不可忘记赵先生的一片慈悲之心。年幼的赵德正当时就对三老倌发誓赌咒说,他要用一辈子来报答这一句话。后来,他为赵孟舒抬轿多年,从来不肯收他一文钱。

村中久不露面的老菩萨唐文宽,那会儿正拎着一篮刚挖出来的茨菰,朝这边走来,春琴终于忍住了没往下说。为了缓解不安的尴尬,我谨慎地转换了话题,小声地问起了德正的近况。我们都已知道了那个不幸的消息。德正的病,并不像长生所说的“不妨事”。他得的是白血病,根本无药可医。

另外一个说法,听上去合情合理,似乎不容辩驳。

不提德正倒也罢了,我这一问,春琴立刻就把脸放下来,带着一种让人害怕的冷笑,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一天午后,村里的社员们都在歇中觉,王曼卿拎着竹篮去村东的桑树地里摘桑叶。她前脚进了桑园,赵德正后脚就跟了过去。这件事从老实、木讷的渔佬柏生嘴中传出,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柏生当时正在菱塘对岸的树林中剥着红麻,“警惕地”注视着桑林里的一举一动。他没有惊扰这对野鸳鸯的好事,却在事后去现场细细查看,据说是捡到了王曼卿落下的一枚发卡。

“真的是难为你。你倒还记得他!”

在合作化初期,德正因见王曼卿体格风骚,弱不禁风,就将她分入老年丙组,让她跟着马老大、老福、老鸭子等几个老太太,干一些诸如选种、养蚕之类的轻省活。但王曼卿的工分却是按甲等劳动力来计算的。德正对曼卿明显的偏袒,不免招来种种闲言碎语。其中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是这么说的:

就像是被人劈面浇上了一盆雪水,我心里有一种彻骨的冰凉和刺痛。我呆呆地望着春琴远去的背影,好一阵子回不过神来。

至于说德正为何会对素无瓜葛的赵孟舒另眼相待,村里流传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其中之一就是所谓的“桑树地事件”。

唐文宽来到码头边,嬉皮笑脸地对我说:“小哥去了南京,家里有吃不完的油条和麻花,带几根回来给我尝尝。”没等我接话,他又接着说,“你娘住在南京的糕饼街,街上有一家油条店,有一家麻花店。你娘家里养着两只雀子,一只金雀子,一只银雀子……”

长生只是憨憨地笑,并不搭话。赵孟舒头戴凉帽,坐在独轮车上,身板笔直,顾盼自雄,只当听不见。

当唐文宽旁若无人地朝我哈哈大笑时,我瞥了一眼亮豁豁的巷子口。春琴早已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下午,当赵孟舒坐在长生的独轮车上去朱方镇开会时,沿途的路人无不为之侧目。不时有小年轻与长生夫妇打趣:“你们这哪里是去批斗地主啊,分明是给劳模颁奖嘛!你们怎么不在他胸前别一朵大红花?”

不过,到了我结婚的前一天,春琴还是给我送来了一床缎子被面、一块毛呢裤料。第二天一早,她带着龙冬来家里帮忙,灶上灶下忙个不停,强打精神跟银娣说笑。

赵孟舒既然答应去开会,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德正考虑到赵孟舒体弱多病,让他走着去朱方镇多有不便,可坐轿子又太过扎眼。最后,他决定让长生推着一辆独轮车,把他送到朱方镇,并嘱咐新珍在后面跟着,一路上好有个照料。他还特意让新珍带上绿豆汤,以防赵孟舒天热中暑。

对于我的“好运气”唯一表示不屑的,是我婶子。她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我母亲在嫁给那位副司令之前,司令与前妻已育有两儿一女。“突然多了个乡巴佬去分家财,人家嫡亲的儿女怎肯善罢甘休?还不知道闹成什么样子呢!都说‘侯门一入深似海’,我料他去了南京,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好多年后,新珍对当时的情景仍然津津乐道:“真是见了鬼了!那天晚上,我和赵德正苦口婆心,嘴都说干了,还抵不上周先生的一句话。这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

那时,我堂哥礼平已经兼任了朱方钢管厂的厂长。春节前,他从上海运回了村中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机的出现,彻底终结了同彬作为“讲故事的人”的历史——每当黑夜降临,全村的孩子一扔下碗筷,就会往我婶子家跑,坐在那台十二寸的电视机前,透过飘闪着雪花、滚动着波纹的模糊画面,张着小嘴,探测着未知世界的辽阔和浩瀚。

周蓉曾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对孟舒道:“我劝你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吧。”

这年春上,我和雪兰往公社跑了七八趟之后,终于办齐了所有的材料和手续。按照春琴的建议,我不妨“一个人先去南京探探路”,等到安顿下来之后,再回来接雪兰不迟。雪兰虽说也同意了,可一直哭哭啼啼,担心我“一到南京就会撇下她,另找新欢”。到了出发前,她染上了重伤风,卧床不起。

最后,他只得把目光转向旁边坐着的周蓉曾:“周先生,你老肚里学问大,帮我们劝劝呗。”

同彬和永胜约我去朱方镇洗了个澡。晚上由同彬做东,在澡堂附近一家新开的小酒馆里,点了几样小菜,要了一箱啤酒,算是为我饯行。永胜送了我一支“英雄”牌钢笔。同彬则递给我一个嫩绿色的塑料封皮笔记本,还在扉页上写下了两句唐诗:

什么叫“有死而已”,德正和长生他们都听不太明白。德正说:“这次批斗,既不挂牌子游街,也不用五花大绑,就是走走过场。你老人家往台上一站,在心里打打谱,一会儿就熬过去了。”新珍也插话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若是一味撑硬船,拉硬弓,也不是事。大舅你还是听我们一句劝,好歹去点个卯,应个景。”可赵孟舒依然黑着脸,还是那句话,“有死而已”,弄得赵德正直挠头皮。

仰天大笑出门去,

“有死而已。”

我辈岂是蓬蒿人?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五五年的夏天。按照县里的布置,郝乡长决定在朱方镇的小学操场开一个万人群众大会,把乡里的十三个地主(俗称“十三太保”)全都押去集中批斗。在大会的前一天,赵德正就接到了会议通知。他担心恃才傲物、又臭又硬的赵孟舒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就带了长生和新珍,连夜上门规劝。那天晚上,观前村的周蓉曾,恰好也在蕉雨山房喝茶谈天。任凭赵德正怎么劝,面无表情的赵孟舒始终是一声不吭,被逼急了,就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

可是说实话,在端午节前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我跟在春琴身后,挑着铺盖卷赶往朱方镇的时候,我心里怎么也笑不出来。雪兰执意要从床上爬起来,送我去朱方汽车站。她母亲劝了半天,才拦住了她。

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朱金顺的耳朵并不真聋(聋与不聋,完全取决于他听人说话时的心情好坏),但他显然对赵孟舒弹琴没什么兴趣。他在私底下把赵孟舒自命清高的古琴演奏,戏称为“打算盘”,其比喻倒也贴切传神。

汽车票是中午十二点一刻的,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公社的卫生院,与德正告别。

“可惜赵先生一手好琴,只能弹给聋子听。”

德正坐在卫生院廊下的一张竹椅上,望着我静静地笑。树木的阴翳在他脸上笼罩了一层幽暗之色。由于虚胖和浮肿,他的脸有些异样。原先那种刀凿斧削的刚硬轮廓变得模糊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脾气温和、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那天上午的大部分时间,德正都在谈论我的父亲。

要说我们村子里的人,在古乐方面的修养,实在是贫乏得可怜。他们听不懂赵孟舒的琴声,毫不奇怪。平常除了推牌九、打扑克之外,最大的娱乐就是听听锡剧和扬剧。那个时候,安徽有一个草台班子,在秋收之后,时常会到村子里来。他们在祠堂外的打谷场上,搭个简易的戏台,演出村民们百听不厌的淫艳古戏。从月亮初升,一直唱到第二天的日出时分,俗称“两头红”。在王曼卿来到村子里之前,雇工朱金顺是赵孟舒鼓琴时唯一的听众。难怪村里会有这样的议论:

自打父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不敢去探究他自杀的原因。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个我不想知道的秘密,以免父亲突然暴露出来的那些“反革命行径”,抵消掉我对于他的全部思念。而今天,德正终于有机会把这个秘密揭开了。其实,这个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内核”,并不像我事先想象的那样可怕。

正在这时,赵德正带着更生、武松和银娣他们几个已闻讯赶到。他们说得口干舌燥,天昏地暗,才算把工作队的人劝了回去。

我父亲的师傅名叫戴天逵,江西修水人。他的身份极其复杂,据说早年与日本人、青帮头目以及南京的汪伪,都有过往来。一九四八年的冬天,他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在上海受命组建了一个秘密特务组织,据点在浦东川沙。这个组织的成员,一共十个人,除了戴天逵本人之外,剩下的就是他的九个弟子。

他这一吼,工作队的人全都笑了。

“你父亲自然也在其中。”德正从小桌上拿起一只国光苹果,先用一边的牙齿咬,咬不动,又换到了另一边,最后,他终于把苹果放下了,“你父亲并没有接受那份属于他的金条,用于暗杀的一把无声手枪,你父亲以不会打枪为由,也没有接受。”

朱金顺一听,立刻勃然大怒,他那锃亮的头皮连带脖子和招风耳,都在瞬间红得像鸡冠一样,仿佛马上就要滴出血来,“放屁!谁在外面乱嚼舌头根子?老子大字不识一个。能编得出这么顺溜的话来吗?”

戴天逵并未等到上海解放的那一天。两个月之后的一天黎明,他的尸体在外白渡桥头被发现——他撞上了一辆飞驰而过的有轨电车,当场毙命。由于戴天逵的突然死亡,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这个组织与上线的联络随即中断。也就是说,它既未向台湾提供任何一份情报,也没有来得及做什么破坏和暗杀活动。但那份按了手指印的潜伏人员名单,长期以来,一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戴天逵的九个徒弟中,有六个都在上海。剩下的三个人,大师兄徐新民住在南通,老九陈知辛在泰州。

他手里握着一把劈篾用的竹刀,拦在蕉雨山房的门口,死活不让他们进屋。工作队的侯队长,为了测试一下他的耳朵是真聋还是假聋,用极小的声音对他咕哝了一句:“我听好多人反映,那个谜语,原本是你编的?”

我父亲排在老八。

“免谈。你们跟一个聋子说话,根本就是白费唾沫。”

到了一九六四年冬,随着徐新民在南通被捕,我父亲实际上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我还记得在那段日子里,父亲脸上隐藏不住的惶恐、悲哀和茫然失措。

鉴于朱金顺近乎赤贫的雇农身份,工作队的人一时不便动粗,只得一遍遍地跟他宣讲当时的斗争形势和相关政策,可朱金顺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句话就把他们挡了回去:

“徐新民是在一九六四年冬天被捕的,你父亲出事是在一九六六年。当中相隔了整整两年,你不觉得奇怪吗?”德正皱着眉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接着道,“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徐新民真的供出了这个组织的所有情况,你父亲为什么要拖到两年之后才自杀?这是第一。第二,以你父亲身上的那点事来说,即便被捕,也罪不至死。也许判个七八年就会放出来。你晓得,你父亲是一个聪明人,行事周密,深思熟虑。他完全没有必要慌慌张张地上吊自杀。第三,你父亲刚死,从省城来抓捕他的公安就来到了村中,他又怎么能知道自己要被捕的消息?而且时间掐得那么准?难道是他自个算出来的?这事没这么简单!

猜出了谜底的工作队的队员们,立刻提着枪,到蕉雨山房去绑人。红头聋子左拦右挡,只得一口咬定说,赵孟舒谜语中的党,不是共产党,而是万恶的国民党。“你想啊,他一个儿子,被国民党掳去,当了炮灰,另一个儿子又被他们绑架到了台湾。他对国民党能不恨吗?这事我敢拿脑袋担保!他骂的是国民党,国民党。没事,你们回去吧。”

“你父亲死后,全村的人都去为他送葬。但我注意到,在送葬的人群中,有一个外地来的妇女,头上戴着绿色的方巾,缠着老福问这问那,说个不停,显得特别刺眼。在她离开村庄时,我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到了十八亩的一条小沟边,她发现我还跟着她,就厉声责问我到底想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互不相干。对付这样的女人,我还有些办法。等到我跟着她上了过江的船,这个女人也许觉察到了哪儿不对劲,她悄悄地挤到我身边,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像鬼一样,一步不落地跟着她。我说,你过你的江,我过我的江,互不相干啊。她又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我说,你去什么地方,我就去什么地方。她当时没说什么,可嘴唇已经开始打哆嗦了。我们过了江,走到一个名叫丁卯的小镇上,天又开始下大雪。她终于停在了一个理发店门口,再也不肯往前走了。我判断她的家应该就在附近不远。她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给了我,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她叫我菩萨老子,哀求我行行好,别再跟着她了。我这时才告诉她,我和赵云仙打小一块长大,是一辈子的兄弟。如今,他不明不白地吊死在尼姑庵里,我有责任知道真相。一听我这么说,这个女人立刻就装疯卖傻,向我发誓赌咒说,她可不认识什么赵云仙、李云仙的,她之所以出现在葬礼上,是因为走道迷了路,既然撞上了,就去看个热闹。我倒也不和她争辩,只是说,你要这么耗着,我们就一直耗下去,反正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最后,她犹豫了半天,大概是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就狠了狠心,将我领到了丁卯镇的一个裁缝合作社,把我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驼背裁缝。这人正是陈知辛。

一团漆黑。

“正是从陈知辛的口中,我了解到,徐新民在南通被抓,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组织被公安机关破获。徐新民跟一位小学老师发生了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他被捕的罪名是破坏军婚。你父亲的口风极严,他在上海的所有情况,从未向我吐露半句。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都是我从陈知辛的嘴里知道的。他当时是裁缝合作社的副社长。事实上,不论是陈知辛,还是徐新民,到现在都还活得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依我看,你父亲的死,或许另有原因。”

开口说话,

春琴从食堂买了饭菜回来。茶缸里是百叶结烧肉,铝制饭盒里装着蚕豆炒莴笋,饭盒的盖子上,是两个白面馒头。除此之外,还有一瓷碗米饭,外加一小碟红方腐乳。简单几样东西,倒也在小方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德正只吃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筷子。他说,嘴里有一股铁锈味。

两手叉腰。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胃口。为了不惹春琴生气,为了不让她充满哀伤、强作欢颜的脸上增添任何不悦之色,我任由她一次次地往我碗里夹菜。她夹多少,我就吃多少。

小字当头,

趁春琴去门外水槽边洗碗的工夫,我问了德正这样一个问题:在他上任之初,曾经发愿要做三件大事。可等到他最后下台,其实只完成了其中的两件:建了一所学校;推平了磨笄山,开出了一片新田。我很想知道,他没有来得及做的那件事是什么。

但赵孟舒觉得自己出口成章的捷才和满腹的学问,也不能烂在肚子里。他把“黨”这个字拆开来,编了一则谜语,让村里的孩子们去猜:

德正正从一次短暂的小睡中醒来,他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有些吃惊,眼神里有一种“不知从何说起”的迷惘。不过很快,他就坐直了身体,朝我眨了眨眼睛,用很小的声音对我耳语道:

德正曾劝他:“下不下楼,都不要紧。只是你老人家说话千万要当心!不要张口闭口就说你儿子牺牲在徐州。小武当的是国民党的兵,人民的敌人嘛!陈老总来听你弹琴这件事,也别成天挂在嘴上,依我看,以后干脆就不要提。此一时,彼一时嘛!”

“现在,我正在做这件事。”

出于对新生的人民政府的愤恨,同时也源于对苍天不公的怨毒,戴上了地主帽子的赵孟舒,别出心裁地对全村人发了一个毒誓:他的脚决不踏上新社会的土地。要践行自己的这个诺言,其实也不难——他只消待在蕉雨山房的二楼,与曼卿厮守终日,弹琴自娱就可以了。每天与书琴和美人为伴,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至于说他偶尔要去金山寺与枯竹禅师喝上一杯,切磋技艺,那也不要紧,反正是坐在轿子上,脚不沾地。他想学他老师孙亮祖。可是孙亮祖当年足不出户,是因为日本人占领了扬州。他一连数载不下楼,所表现出的是民族大义和气节。相比之下,赵孟舒的邯郸学步,则多少有一点不自量力、螳臂当车的嫌疑了。好在新上任的农会主任赵德正,已打定主意对他的遗老作风网开一面。

用不着我来饶舌,你大概也能想明白,德正正在做的这件事,指的大概就是“死”。

在那段纷乱的年月里,赵孟舒除了陪王曼卿在山房里弹琴自遣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在想象中追踪他大儿子节节溃败、逃亡台湾的踪迹。当然,他仍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来为自己的生命筹划一个悲剧性的尾声——在王曼卿和红头聋子“合算,合算,等于是天上掉馅饼”一类的鼓噪声中,平生不爱田产的赵孟舒,神差鬼使地从他的至交赵锡光手中,接下了百余亩田地和一处碾坊,同时接受下来的,还有儒里赵村仅有的一顶地主帽子。这也导致了他与女儿的彻底反目——她自从嫁到句容之后,几乎与老头子断了来往。到了这个地步,如果说性格孤僻耿介又有点洁癖的赵孟舒,还有一步棋没有来得及下,那大概就是死。

一辆满是尘土的长途汽车徐徐停靠在朱方车站。春琴从一个腋下夹着红旗的工作人员手里,拿过一把梯子来,架在了刚刚停稳的汽车上。她爬到梯子上,从我手中接过铺盖和大件行李,放在汽车顶部的大网兜里。当她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猛然间有些头晕,差一点没栽下来。我赶紧上前扶住她,问她要不要紧,可司机已经在很不耐烦地按喇叭了。

当赵孟舒带着这名十八九岁的妓女回到儒里赵村时,村里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感到惊骇,不光是因为王曼卿妖冶多姿的美貌,还有赵孟舒衰老的速度。不到半年,他的头发全白了,背更驼了,门牙也没剩下几颗。他家唯一的佣人红头聋子朱金顺,逢人就摇头叹息说:“孟舒这么一把年纪,刚死了儿子,又弄来这么一个宝贝,身子骨如何吃得消?”赵锡光对自己的老友也有同样的担忧,但他的话可比朱金顺要文雅多了:“丧子之痛攻于内,狐妖之媚攻于外,血肉之躯,蕉萃殆尽,顿成土崩之势。”

我记得当时正是六月天气。透过公路边的树荫,可以看见生产队的社员们在一条亮汪汪的河边,正开镰割麦。

赵孟舒自幼学琴,入广陵琴社。与扬州的孙亮祖(绍陶)、南通徐立孙、常熟吴景略、镇江金山寺的枯竹禅师相善,时相过从。一九四九年三四月间,赵孟舒北上徐州,在硝烟散尽的徐蚌战场寻访他小儿子的尸骨。返乡时路过南京,积忧成疾,一住就是两个月。等他从南京回到村里,带回了一个精通古琴的妓女,这人就是王曼卿。

汽车开出去没多远,突然就熄了火。我看见春琴摇摇晃晃地冲下了车站的陡坡,朝这边跑了过来。可没等她跑到汽车跟前,引擎再次打着了火,汽车又在往前开了,把春琴扔在了马路当中。

“我与孟舒可谓管鲍之交,金兰之谊,平生也只见过两回。”赵锡光先生曾这样对我们炫耀说,“一回是陈毅元帅从洲上南渡长江,来听他弹琴。孟舒在广元寺操琴,用《流水》《醉渔唱晚》二曲酬客。第二回呢,就是孟舒死。王曼卿悲不能已,为碧绮台新安了轸弦,弹琴与孟舒永诀。”

汽车很快就拐了一个急弯。

赵孟舒平常用来弹奏的古琴有两床:一为“枕流”,一名“停云”。两琴均斫于宋代,联珠式,琴身遍布蛇腹断纹,琴音清越圆润,皆为琴中上品。据赵锡光先生说,孟舒所居住的蕉雨山房中,还藏有一床唐琴,乃绝世鸿宝,名为“碧绮台”。这张琴制于唐代天宝年间,为落霞式,琴身镶有金徽,琴背龙池之上,刻有魏碑体的行楷三十六字,填以石绿,不知何人所题。除“春风望野阔,秋痕入梦遥”一句外,其余文字已漫灭不可识读。此琴在明末流入民间之前,一直是宫廷重器,曾是明武宗最为宝爱的三张御琴之一。赵孟舒将这张琴珍藏于蕉雨山房的板壁之中,平常秘不示人。

一段写有“八字宪法”标语的红砖矮墙,遮住了她的身影。

碧绮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