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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父亲

父亲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叫舅舅、舅妈这一闹,原本铁了心的赵德正此时也有点忐忑。一天晚上,我和父亲都已睡熟了,忽听见德正在院外叫门。我看见阁楼下亮了灯,随后是开门声。德正进了屋,先是骂了一大堆脏话,然后把舅舅、舅妈出面阻拦一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最后他对父亲道:“不如这样吧,你是算命先生,懂得命理阴阳。你给说句话,用棺材板做椽子,行,还是他娘的不行?”

我静静地躺在阁楼上,心里暗暗替父亲着急,出了一身汗。我在心里说,这事若是让我来回答,应当怎么说呢?如果说行,那房子将来真是闹了鬼,责任就将由我父亲一个人来承担;若说不行,那么多的木匠泥瓦匠等在那儿,你让德正一时半会到哪去找那么多椽子呢?所以说,这确实是一个难题。想来想去,没有什么好办法。

一番话,说得老者面红耳赤,闭口无言。

不过,很快,父亲的回答就让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而是嘿嘿地干笑了两声,说道:

正在一旁抽烟的小木匠赵宝明一直铁青着脸,听见老舅不停地絮絮叨叨,最后也失去了耐心,“你老人家现在知道做主了。当初,五岁大光屁股的孩子投到你门首,你怎么就不替他做主呢?你老不让他用棺材板做椽子,那就别废话,赶紧回家运一船木料来是正经!”

“你们共产党人都是唯物主义者,连鬼神都会怕你们的。”

把棺材板剖开做椽子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江北他舅舅的耳朵里。听说了外甥的这个荒唐举动,夫妇二人就坐头班船从高桥赶了过来。舅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会儿说“用棺材板盖房子生下的孩子没屁眼”,一会儿又说“那么多无名鬼聚在你屋里,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过什么安生日子?你是我们嫡亲的骨肉,话不中听,都是为你好”。舅妈这么一嚷,舅舅彭传才也陪着笑对外甥道:“头顶上净是棺材板,这人呆在屋子里,跟躺在坟墓里有何区别?这事断断不行。你爹妈不在了,这事得依我。”

德正一听,哈哈大笑,拍拍屁股,走了。

他让小武松带几个人把磨笄山上那些无主的坟包挖开,尸骨拾掇拾掇集中掩埋,棺材板剖开刨光,刷上桐油,就是现成的椽子。小武松一听有理,连夜就找人平坟去了。木匠们嘴上不好说,心里都担心沾上晦气,伤了阴骘,背地里把赵德正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

在一场绵绵春雨中,德正家的新房悄无声息地封了顶。不论是我,还是同彬,都没能听见上梁的鞭炮声。到了这一年的国庆节,春琴就从半塘村嫁了过来,与德正成了亲。家家户户都随了礼,可因为人太多,酒席上坐不下那么多人,德正就让每家派一个代表来喝喜酒(当然,我们家和小武松家是例外,都是全家出动)。定邦和定国两兄弟没在婚礼上露面,由梅芳一人做了代表。她带来了一床被面、一对枕巾,也带来了一大堆阴阳怪气的刻薄话。

德正的新房快要完工时,忽然停了下来。停工的原因,说来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竟然是屋顶的椽子没有着落。按照银娣的意见,不如赶到乡里,给县上的严政委打个电话,让他再给大路林场的姚厂长批个条子,“弄它百十来根椽子回来”。可德正说,严政委早已不在县里了,他调到地区行署当专员去了。小武松觉得老婆的想法有点太过费事,“大队的树多的是,我连夜带人去砍,要多少有多少,这样最省事。你居着官,谁敢放个屁?”他们夫妇的主张,赵德正最终都没有采纳。他想出来的办法,在日后的几十年中,始终是村里人闲言碎语的话题之一。

在婚礼的前一天深夜,父亲让我把家里那头又肥又壮的母羊献宝似的牵到了德正家。到了第二天,这只羊作为宴席上仅有的肉类,很快被宾客们分食一空。按理说,大人在一起喝酒,我们小孩子照例是不许上桌的,但德正却一定要让我和父亲并排坐在一起,对于什么“父子不同席”一类的规矩,完全不予理会。按风俗,在宴席的末尾,新娘子春琴,得由德正领着,挨个给宾客们敬酒。当她来到我们桌前敬酒时,却板着脸,在众目睽睽之下,故意跳过我们父子俩,就当没看见我们。德正抱歉似的朝父亲笑了笑,也只得随她去了。

在随后的那些日子里,同彬已经在焦急地计算德正家上梁的日期了。他让我一旦打听到上梁的准确日子,就“马不停蹄”,立刻向他通报,“他妈的,上梁的前一晚,老子豁出去了!不睡觉等天亮,你呢?”同彬还说,要是等听到鞭炮声响起,再从床上爬起来冲过去,馒头和糖早就被人抢光了。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一过正月十五,德正家上梁的日子,已经成了我们唯一的指望。上梁时的情景,我们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得到:领头的木匠师傅赵宝明,嘴里叼着烟,耳朵上夹着短铅笔,牛逼哄哄,跨在大梁上,一边放着鞭炮,一边满天满地地撒下糖果、糕点和馒头,别提有多神气了!他把糖果撒向东边,人群山崩海啸般涌向东边;他撒向西边,人群又潮水般地涌向西边。这样的机会,谁愿意错过呢?

当春琴端着酒杯,走到赵锡光身边时,赵先生拱了拱手站起身来,像是不经意地对春琴道:“新娘子今年贵庚?”春琴脸一红,转过身看德正。德正又回过头去看他的岳母。春琴的母亲正端着一盆豆腐来上菜,赶紧笑了笑,接话道:“虚岁二十一了。”

小木匠赵宝明对德正说,正月里天寒地冻,不宜大兴土木。可既然春琴已答应嫁过来,德正根本就不管这一套。元宵节一过,他的新房就在刚劲的北风中开了工。

赵锡光当时没说什么,可一下酒桌,就在村里四处放风说,春琴这孩子,最多不过十五六岁,还在长身体呢,“真是作孽,也不怕天打雷劈!”

窑头赵村有一个名叫骆金良的窑工,原先与赵德正一起给人抬过轿子,两人私交甚密。骆金良是个有心人。每当砖瓦出窑,骆金良就把那些缺边少角的断砖残瓦,悄悄地捡出来,堆放在窑厂边的一个草棚里。到了去年年底,他估摸着这些砖瓦足以建造三间大瓦房了,就让他女儿来到我们村给德正送信:砖瓦有了,新房可以随时开工。

听见赵先生在河边大发感慨,正在院子里晒衣裳的老福实在听不下去,就冷笑着回了一句:“都说赵先生好记性,你们家金宝当年嫁过来的时候多大?”赵锡光一听有人跟他较真,提着虾网,趿拉着木拖,一猫腰,消失在燕塘对岸的树丛里。

他在祠堂里住惯了,觉得这样挺好。可那些由新珍或银娣介绍过来的对象却不这么看。她们抱怨说,人长得丑一点倒也无所谓,若在破败、潮湿、散发着霉味的祠堂里成亲,不说别的,一想到旮旮旯旯里的那些老鼠、蜈蚣(说不定还有赤练蛇),就让人受不了。据说,三老倌当年就是晚上睡觉时被老鼠咬破了鼻子,得破伤风死的。父亲后来告诉我,当他第一次去半塘为德正提亲时,春琴的母亲一听说德正还住在祠堂里,就拉下脸来,皱眉道:“要是没有新房,所有的事都免谈!”

不过,赵锡光的话想必不会错。因为春琴嫁到我们村后,不到一年,个子又蹿高了一大截。

德正一直没想为自己盖房。当他缠着郝乡长,要在村里办一所学校时,这批木料被他作为重要的筹码,与郝建文软磨硬套,“你看,建校舍的木料,我们都已准备齐了,只要上面批下来,我们可以立刻开工。”

天命靡常

那个年代的官,说话还是算数的。严政委给大路林场的厂长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厂长就派人给德正拉来了七八根粗大的圆木。这些木料长年堆放在祠堂院中的阅台上,任其日晒雨淋,木色渐渐发了黑。很快,阅台上的蒿草就把它们盖住了。

“世上没有什么事是无缘无故的。”父亲说,“风雨雷电、时节更替,祸福寿夭、穷达贵贱,各有原因。如果一个人遇到不可解之事,把脑子想穿了,也找不到其中的原因,怎么办呢?他或许就会去庙里烧香,把自己的难题交给算命先生,听任他们摆布。一桩事情的真相和奥妙,通常并不藏在最深的地方,有时就在表面。只不过,一般人视若无睹。要想成为一个好的算命先生,首先就必须学会观察,比如说——”

“老伙计,艰苦朴素是必要的,但我们共产党人也不是苦行僧。你琢磨琢磨,选个地方,给自己造个房子吧。砖瓦你自己想办法,木料我替你解决。”

父亲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了“野田里”的村头。父亲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问路。她的嘴瘪塌塌的,说话不是很利索。

一年春天,严政委来乡里检查工作,专门来到儒里赵村,看望自己亲手提拔起来的这位部下。他没有回到乡里去住宿,而是在赵德正居住的祠堂里过了一夜。那天晚上,春雷一夜未停,瓦缝中的漏雨打湿了半边床,两人索性披衣坐起,在昏暗的油灯下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严政委临走前,特地交代赵德正说:

自从德正与春琴结婚之后,父亲果然受到了特殊的优待。他所说的“好日子”真的来了。德正搬进了新房,那处祠堂就成了大队的仓库。既然有了仓库,自然就需要一位仓库保管员。父亲及时得到了这个任命,再也用不着披星戴月,去青龙山搞什么“大会战”了。他不用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甚至不用参加群众大会。腰里别着一大串钥匙,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咣当咣当”地响。村里人见到他,终于不再叫他赵呆子,而是尊他为“赵保管”。偶尔外出算命赚点外快,赵德正也眼开眼闭,一概不问。但说来奇怪,父亲当上保管员之后,好像也并不怎么高兴。相反,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后来,村子里有传言说,梅芳实际上同时嫁给了兄弟俩。她前半夜与定国睡,后半夜则由哥哥定邦享用。这多半是村里人闲极无聊而编出来的瞎话,根本不足为信。据说,这事首先是从小武松的老婆银娣口中传出来的。而银娣之所以知情,是因为她与村中几个胆大的妇女,有半夜潜入人家窗下听壁根的恶习。我记得去年秋末的一天,我的堂哥礼平不识相地向银娣求证此事的真伪,后者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在他脸上拍出了五道手印,仍觉得不解气,又在礼平的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件事也是导致我婶婶和银娣多年失和的原因之一吧。

“比如说,如果有人请你算命,”父亲接着说,“多半是因为遇到了迈不过去的坎、解不开的结,或者有什么重大变故,简单来说,有些走投无路。但一般来讲,人家请你去算命,不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你听,而是要你算出来。算得对,才肯花钱请你设法禳解。所以,算命先生这碗饭其实也不好吃。你跟人家见了面,先别忙着看相摸骨,推算生辰八字,而是要通过察言观色,预作判断。三言两语之间,就要知道对方究竟遇到了怎样的麻烦。对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来说,这是最起码的。”

可德正也有一样不好:他习惯把自己的副手高定邦当家奴一般使唤。开始,定邦还能隐忍,再往后,就有点面和心不和。特别是当农会的另一名骨干梅芳嫁给了他弟弟高定国之后,三个人“连起党来”,开始公然与赵德正作对。到了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高定邦撇开赵德正,成立了一个军事化的组织,名为“青年突击营”,高定邦自任营长。他们有一句响亮的口号,成天挂在嘴边,村里人人皆知,叫做:“背起包,跟我跑!”

“可是,我听同彬说,算命先生全都是骗子……”我打断了父亲的话,提出了我多年堆积在心头的疑虑。其实,赵同彬从未说过这样的话,我把它栽到同彬头上,不过是一个委婉的说法。我不想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刺伤他的自尊。

赵德正当上农会主任后,村里人不得不用全新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孤儿。他们说,赵德正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你看他一米八的身板,脸色阴沉地往台上一站,确实有一点不怒自威的气派。他平时不爱说话,反而成了他最大的优点——因为只要他金口一开,往往就是命令,容不得你去跟他讨价还价。念报纸和读文件一类的事,他是不屑于干的,全由高定邦代劳。他做起报告来虽说脏话连篇(据他自己说,若不带脏字,他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居然也能条分缕析,把事情说得头头是道,一二三四五,点点不漏。连郝乡长都夸他“这狗日的,话糙理不糙”。后来,德正入了党,他的官职由农会主任变成了指导员和教导员,再后来人民公社成立,他就成了我们大队第一任支部书记。

“也不能这么说。”父亲平静地答道,“人其实都非常脆弱。当他遇到大的灾难和不幸而无力承受的时候,就需要有个人来替他扛着,并给他最后的安慰,让他安时顺变。他可能压根就不信,但他还是需要一个安慰,好把自己的苦难交出去。俗话说,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你大早上起来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可是到了晚上,说不定就会变成一只四肢无力、软弱可怜的鼻涕虫。所以说,三寸气在千般好,一日无常万事休。”

五十多年后,我在蚊声如雷的炎炎夏日写下上述这段文字时,内心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痛楚。唉,世事变幻,鬼神不测,不说也罢。我相信,聪明的读者读到这里,多半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原由了吧。关于这件事的种种曲折,我们不久以后就会谈到。

“有钱人也会算命。”我提醒父亲说,“他们没病没灾,可就是喜欢算命,这是怎么回事呢?”

三天后,乡长郝建文带着几个乡干部,来村里正式宣布对赵德正的任命,那名妇女也同时被增补为农会副主任。他俩很快就被送到乡里,在基层干部学习班培训了两个月。在这之后,赵德正换上了一身新衣新帽回到了村里,像模像样地当起了农会主任。而那位妇女却被抽调到县里继续学习去了。一年后,她改任乡里的妇女主任。乡里就临时安排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高定邦,与德正搭班子,当了他的副手。

“你说得没错。”父亲笑道,“有钱人最蠢,也最好打发了。他们算命大多是为了孩子的前途、自己的官运和财运。这样的主顾,我们求之不得。你只要晓得多说些奉承话就行了。这些人往往也就是图个吉利,发个利市,准与不准,没什么说法。”

严政委也笑了起来,“我看也没什么不可以。”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村中一户人家的门前。一对六十来岁的老夫妻,早已在院外迎候了。老太太十分和善,也很热情,说话时嗓门很大,唾沫星子乱溅;而老头则中山装笔挺,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面容古板,有点拿腔拿调,一看就是个干部。

祠堂里又是一阵哄笑。

这户人家院落很大,也很洁净。院子当中有一口水井,水井两侧各有一处土堆的花台。东边的花台里,栽着一棵大橘树,结满了橘子,累累果实把树枝都压弯了。右边的一棵石榴树早已落了果,晒瘪的石榴撒得满地都是,在阳光和雨水中静静腐烂。

最后,这个妇女看上去有点恼火,她扯着嗓子对严政委喊道:“照你这么说,这个农会主任,我也能当!”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进了堂屋。屋里的桌边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一男一女,不过三十出头。见我们进来,两个人都站起身来,给父亲让座。

严政委仔细地打量了她半天,随后就笑了。他问她为什么不同意,语调突然变得十分和蔼。那位妇女高扬着脖子,大大方方地说了赵德正不能当农会主任的几条理由,而严政委则耐心地逐条加以解释。她说,赵德正不识字。严政委就说,不识字没关系,可以慢慢学嘛!没有人生来就是识字的;她说,赵德正是个闷屁虫,要是上台作报告,保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严政委说,我小时候也不会说话,见了人就躲,没关系嘛,只要他不是哑巴,锻炼锻炼就好了;她说,赵德正出身微贱,靠村里人的施舍长大,现在反过来了,让他在全村人面前吆五喝六,发号施令,有点不太合适。这抬轿子的管着坐轿子的,自古以来没这规矩!严政委说,那好,我们今天就来破一破这规矩!她还说了些别的,严政委笑呵呵地都给她逐条驳了回去。

一开始还好,大家还只是拉拉家常。那位干部模样的人自己抽着卷烟,跷着二郎腿,面无表情。父亲站起身来给那位年轻男子摸骨的时候,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心也怦怦直跳。毕竟,算命先生因算得不准,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遭人奚落甚至痛打的事,在我们当地也并不少见。父亲替那人看了相,摸了骨,一句话没说。他又转过身去,端详着那位年轻的妇女。父亲彬彬有礼地问了问她的年龄和生辰八字,随后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女人就捂着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不同意!”

父亲没有替她摸骨。

确定了农会主任的人选之后,接下来就是民主评议。严政委让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随心所欲地发表意见。村里人大概一时半会还没从巨大的疑惑和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个个都低着头,没人吭气。严政委见无人反对,正要宣布散会,一个年轻妇女突然红着脸站了起来(我婶子拉了她好几把,愣是没把她拉住),大喇喇地说:

这个妇女在面对父亲问话时,态度娴静,语调轻柔,脸色微微泛着潮红。亮晶晶的目光中,有一种对父亲无条件的崇敬与信赖。而父亲却像一位正在给人诊病的郎中,举手投足之间,有一种不由得你不信的安稳与从容。

严政委倒是不笑,他和工作队的几个人严肃地商量了一阵,果真就招呼德正站起来“亮亮相”。可惜,德正那天不在现场。他送一个会弹琴的和尚回镇江的金山寺去了。据说,那天傍晚,赵德正从镇江回来,听说自己被选为农会主任,吓得腿都软了,半天不敢进村。

等到他看完相,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望着父亲。屋子里有一种难捱的紧张与静谧。不料,父亲沉思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来道:“我先出去解个手。”

严政委的这番讲话,是由父亲后来绘声绘色地告诉我的。他说他记得一字不差,恐怕有点吹牛。但村里其他人的转述,也大致差不多。严政委刚讲完话,红头聋子朱金顺就第一个站了起来,嚷嚷说:“若要论我们村里最穷的人,那就是赵德正了。根本不用选,这个人,穷得叮当响,打小没爹没娘,可以说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这一嚷,祠堂里传来了一阵哄笑。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那个干部模样的人微微一笑,又拿出一支烟来,两头都在桌子上顿了顿,这才叼在嘴上,抖着腿,似乎在说:我倒要看看,你这瞎话怎么往下编?

“儒里赵村之所以三个月还选不出一个农会主任,是有人暗中捣鬼。有人暗中捣鬼,是因为他自己想当这个农会主任。这些人从旧社会过来,总是用老眼光来打量我们共产党人。他们认为,只要给我们出个难题,让我们出个洋相,给我们一点难堪,我们的事情就办不成了!事情办不成了,我们就会回过头去求他。三请四邀,三顾茅庐,还要用八抬大轿去请他出山,来维持地方(严政委说到这里,坐在前排的几个小年轻,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瞅着冯金宝。冯金宝则低声骂道:‘日你妈的烂屌芯子!看什么看?我脸上也没写着字。’)。好嘛,你不是要跟我们唱对台戏吗?我们就跟你唱一唱。你不是想让我们上门去求你当这个农会主任吗?我们偏不让你当!也罢,今天我们大伙聚在一起,先不选什么农会主任。选什么呢?就选村里最穷的人。你们村里谁最穷,就让他来当这个农会主任。本来嘛,新社会就是要让穷人当家做主,天经地义。谁最穷,谁就来当这个家,做这个主。”

父亲解完手回来,坐定了,喝了一口茶,就说出了一大堆谁也听不懂的话来。对于算命者来说,这些唬人的鬼话恐怕也是必不可少的吧。我相信,父亲的这些话,不仅我听不懂,在场的其他人也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们并不在意这些胡话,而是在焦急地等待着父亲说出他的结论,或者说,作出最终的判决。而父亲的结论是:

第二天早上,又开村民大会。村里的男男女女都想看看县里的大官长什么样,也不用敲锣,都早早地赶到祠堂里,听他讲话。严政委倒也没有多余的套话,一开口就单刀直入。他说:

“你们这户人家,什么都好。可有一样,不招小口。”

据说,严政委是从徐蚌战场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脑子里还有一枚弹片没有取出来,什么世面没见过?他在村里东转转,西逛逛,见到人就拉住他们聊家常,不到半天的工夫,心里就有了底。

话音刚落,那个妇女情绪陡然变得有点激动。她吃惊地仰望着父亲,嘴唇微微颤抖。而她的婆婆,那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则大腿一拍,长叹了一声:

转眼间就到了一九五〇年初。村里来了土改工作队。他们召集全村的男女老幼到祠堂开大会,推选农会主任。邻村为争当农会主任而打破头的事时有所闻,但在我们村,情况恰好相反。大会一连开了三天,就是无人愿意出头担任农会主任一职。工作队的干部们分头上门,挨家挨户地调查研究、说服动员,最终仍然一筹莫展。到了后来,就连村民大会都开不起来了,勉强到会的几个妇女照例是蔫头巴脑,一声不吭。工作队在村里呆了三个月,连个农会主任都选不出来,他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情况逐级上报,一直报到县里的主要负责人严政委那里。严政委也不敢怠慢,二话不说,乘坐一辆吉普车,亲自来到我们村一探究竟。

“一点不错!”

大概是因为吃百家饭长大的缘故,德正成年后反而比一般孩子长得敦实健壮。他是村里仅有的两个能把碌碡举过头顶的人之一(另一个就是赫赫有名的小武松)。他平常除了给人抬轿之外,偶尔也会在邻近各村给人打短工。有时,也会帮人抬棺材。赵德正平常不爱说话,但性情刚烈。不论哪家有事请他帮忙,他总是随叫随到,分文不取,村里人倒也心安理得。每个人心里的盘算都是一样的:既然众人合力将这个孤儿抚养成人,如今已经到了他回报村人的时候了,让他卖点力气,理所应当。

父亲接下来的一句话,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他用一种略不经意,却分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对老太太道:

这么一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连裤子都没有,成天在村子里晃荡,时间一长也不是事。几个好心人又来找赵锡光,让他出面拿个主意。那时,赵锡光因小老婆冯金宝刚生了一个死胎,心绪正恶,就对来人蹙眉道:“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他们家的事,我已替他料理停当。他嫡亲的娘舅不要他上门,我有什么办法?随他去吧!”村里人只得转过身来去找赵孟舒。孟舒略一思索,就对来人建议说,不妨把这孩子安顿在祠堂里。看守祠堂的三老倌,八十多岁了,也正缺个帮手。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老人们因记挂着这个没爹没妈的小可怜,家里有了好吃的,总要匀出一点往祠堂里送。到了刮风下雪的冬天,村里穷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个个都有棉裤穿,赵德正倒是一样都不缺,虽然是旧的,却也足以御寒。

“孩子是前年没的呗?”

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就过世了。他的父亲赵永贵是个酒鬼,每天靠挖树根得来的一点钱,差不多都被他换成了酒,喝到了肚子里。赵德正五岁那一年,父亲在吐了满满一钵头鲜血之后,趴在桌上死了。村里那些有见识的人凑在祠堂里一合计,就由赵锡光做主,把他们家两间破砖房变卖了。大部分钱用来还债,剩下几文铜板,连棺材都置办不起。最后,他们好说歹说,从更生的父亲手里买下了一个旧衣橱,把中间的槅板去掉后,将赵永贵的尸体斜塞了进去,草草安葬了。村里人觉得帮人应该帮到底。过了头七,他们就派人把赵德正送到了江北的高桥,让他去投靠开豆腐店的舅舅。没想到,不到一个月,赵德正又从江北回来了。多半是他娘舅嫌他累赘,不肯收留他。

“一点不错。”老太太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跟着就哭了起来,“这小祖宗是前年春上走的。这个前世的冤家生得胖墩墩、白嘟嘟的,聪明乖觉,百伶百俐。自打他投胎到我们家,捧在手心里怕伤,含在嘴里又怕化,没成想……”

德正原是村里的一名轿夫。

老太太伤心过度,很快就泣不成声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此时已经明显地转变了态度。他终于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来,递给父亲,陪着笑,谦恭地问道:

德正的新房

“先生是抽烟的呗?”

我又想起了“徐新民”这个名字,想起了她让我转告父亲的那三句话。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周身掠过一阵冰冷的颤栗,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父亲倒也没有推让。当他与老者吞云吐雾并小声交谈的时候,我早已如释重负。我知道,对于父亲今天的差使来说,最难熬的一关已安然度过。接下来的事情,已处在父亲的全面掌控之下。当他们急不可待地向父亲央求“破解之法”的时候,像往常一样,父亲将随身带来的青布包裹打开,从里边取出一截包着红纸的桃木桩,让他们将树桩埋在祖坟的东南角(在另外一些场合,我记得父亲也会让人家埋在西南角)。

一直等到地上有了一层积雪之后,我和礼平才转身往家走。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着上午来家的那个女人。这个来无踪去无影、头戴绿色方巾的妇人居然如此神通,明显不是一般人。她大清早急匆匆地赶来送信,想必有什么大事正在发生。如果她的家果然在泰州,如果她走得足够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过江的船上了吧。

“别担心,”父亲安慰老者道,“不出两年,你还会有一个孙子。只是有一样,十五岁前,千万别让他近水。比如河边、池塘,尤其是茅坑。”

不大一会工夫,在漫天的雪幕中,便通庵已经看不见了。

“一点不错。”老太太兴奋地叫了起来,“先生真是神算!不瞒你说,我们家的这位小天主,前年春上就是掉在茅坑里淹死的。”

“还去吗?”礼平缩着脖子,抖抖嗦嗦地朝便通庵的方向指了指,语调中有一丝为难和担忧。我立刻就明白了他为何要这样问。刚才还是好好的晴天,转眼间已变得一片昏黄。风向稍稍偏向东北,大片的乌云缓缓地朝我们头顶压过来,细盐似的雪粒,扑扑簌簌地打在我们身上,在山上的乱石中跳跃着。紧接着,雪珠变成了雪霰。很快,雪霰又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飞絮,天空转而变得阴暗沉黑。

临走前,他们如数付给了事先讲好的酬金。老太太死拖活拽,一定要额外送给我们一包赤豆、一小袋糯米。

便通庵虽说近在眼前,仿佛伸手可触(我甚至能够看见池塘里凫游的野鸭),但要走到那里,却并非易事。因为它与磨笄山之间还隔着一条长满荒草和荆棘的深壑。在闹饥荒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成天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算命。他最终算出的结果是:既然便通庵的池塘夏天开满了荷花,到了深秋时节必有莲藕可挖。可是,当父亲叫上瘸腿的叔叔,扛着铁锨,提着马灯,连夜赶到那里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那座池塘早已被人掘地三尺,翻了个底朝天。

我们离开了那户人家,走到了村子里。父亲问我愿不愿意抄近路,经由便通庵,翻过磨笄山回村,这样,我们说不定可以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到家里。我们绕过一处采石场,沿着金鞭湾绿树成荫的河堤往前走。月牙形的湾流,波光粼粼,夕照给它镀上了一层碎碎的金箔。等到周围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时,我终于有机会向父亲请教这次算命的奥妙之处。

野田里再往北,就是滚滚长江了。

“你是怎么算出他们家不招小口的?”

站在磨笄山的山顶,矗立在对面山梁上的便通庵便可尽收眼底。这座古庙不知何时所建,我们只是听说,村里的媒婆马老大在还俗之前,曾在这座寺庙里修行多年。这座荒寺是我们大队最北的边界。寺庙的北坡下,有一道清澈的溪流,人称“金鞭湾”。金鞭湾月牙形的河道围住了一个蓊蓊郁郁的小村庄,名叫“野田里”。

“你还记得我们刚进院时,他们家院子里的情形吗?”

雪兰的脸陡然阴沉下来,凶狠地瞪了我们一眼,对着礼平骂了句“我日杀你家妈妈”,一把拽过她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

“当然记得。正当中有一口井,左边有一棵橘树,右边有一棵石榴树。”

我们走到半山腰的树丛里,看见雪兰拎着满满一篮猪草,后边跟着她弟弟小斜眼,正从山坡上下来。礼平就叫住了她,要和她斗草。雪兰看了看礼平,又扭头看了看我,也不说斗,也不说不斗,而是怯怯地笑了一下,对我们说:“你们两个都有糖吃,哪来的?能不能也给我一颗?”礼平就笑嘻嘻地朝她走过去,将脸凑向她耳边。雪兰傻呵呵地笑着,主动把耳朵侧向他。小斜眼拽着姐姐的裤子,仰头看着他们。礼平说:“你嘴巴张开,我把糖吐在你的舌头上。”

“橘树和石榴都结满了果实,可是无人采摘,任果子掉在地上烂掉。两边的花台上长满了青苔,花台的边沿也很齐整,没有孩子爬过的痕迹。如果这户人家有孩子,只怕果子还没长熟,就被摘光了。另外,院中的那口井,井盖没有盖上。明明有井盖,却没有盖上,这是不同寻常的。再说,他们让我给那对年轻的夫妇算命,可一照面,我发现他们红光满面,不像是有病有痛的样子。通常,年轻夫妇请我算命,有一多半是因为没有生育或孩子出了事。再有,你是不是还记得,他们家堂屋的墙角,搁着一个稻草编的箩窠?箩窠里堆满了杂物,这说明什么问题?”

我在路上吃了一颗糖。我把漂亮的玻璃糖纸剥开,将糖捡入口中,再将红色的糖纸在手心里抚平,凑在阳光下,两面看了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叠好,放入裤兜中。整个过程,多少有点炫耀的意味。我原以为礼平会立刻跟我要糖吃。如果他要,我当然会给。可礼平一声不吭,假装没看见。那颗糖反而成了负担。等到我们开始爬山的时候,礼平一只手箍住我的肩膀,假惺惺地对我笑道:“你嘴里什么味?怎么这么好闻?”我马上就把兜里的那颗糖掏了出来,给了他。

“要么孩子已经长大了,要么,他已经翘了辫子。”

从武松家出来,礼平建议我们去山上的便通庵寻草。他腊月里曾去过一次,便通庵前的池塘边长满了肥嫩的青草。去便通庵要翻过一座山包,路途虽然远一些,但我们撑得满满当当的肚子,正需要一段山路来消食。

“聪明啊!要是我师傅还活着,他一定会高兴收你做徒弟的。以后别人要叫你呆子,千万别答应。”父亲用赞许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又接着道:

德正家的新房就建在磨笄山下。除了几座坟包和一丛丛的杂树,附近没有一户人家。因为新房还没有建起来,没有生火做饭的地方,赵德正就借了离那儿最近的小武松家,给木匠和泥瓦匠供饭。我和礼平一口气跑到小武松家,工匠们早已吃完了饭,歪在桌边剔牙了。虽说饭桌上只剩下了些冷菜残羹,但没有大人的管束,我和礼平都吃得十分尽兴。等到小武松的老婆银娣把一碗剩汤热好了重新端上桌来,我们因吃得太多,已经感到微微有些头晕了。

“我坐下来替他们摸骨看相之前,对于这户人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后来,我去外面解手,无意中看到他们家的茅坑用土填平了,但茅坑四周围着的篱笆还没有来得及拆除。好好的茅坑,为什么要填掉呢?我有些疑心,如果他们家的孩子真的死了,多半就是掉在茅坑里淹死的。所以说,事情的真相,其实就在眼前。只要留心观察,你总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秘密。”

他说的是“两个小鬼”。明明白白。我和礼平同时扔掉了手里的草篮和镰刀。在奔向饭桌的过程中,礼平跑得飞快,把我扔下了一大截。

“那你又是怎么算出那孩子是前年死的?”

有两个妇女在打好的地基上往墙缝里灌浆。德正和更生两个,拉着尼龙绳,正在地上撒石灰线。我到了近前,故意在德正身前身后晃悠,以便让他看见我,好招呼我去吃饭。可德正画完了石灰线,又帮着马老大拌麦秸泥去了。直到马老大问我,那个戴绿方巾的女人打哪儿来、是我们家什么亲戚时,德正总算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他转过身来,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礼平,“吭”的一下擤出一把鼻涕来,搓了搓手,慷慨地对我们命令道:“你们两个小鬼,这时候才来?赶紧去吃饭!”

“噢,这个也很简单。他们家堂屋的墙上,并排张贴着三张年画。第一张是观音送子图,第二张画的是孩子戴着红肚兜,跨着一尾红鲤鱼,第三张是孩子在柳林边放风筝。你注意到了没有?(我摇了摇头)这户人家每年都贴画张,但贴到前年,忽然就停了,这难道不奇怪吗?这也许表明,孩子去年已经不在了。当然,这只是猜测,我心里也不十分肯定。”

他问我到哪里去。想到昨天中午他对我的无情无义,我故意大声对他说:“赵德正请我去家里吃饭。”礼平明显地愣了一下,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并没有就此放过我,像影子一样在我身后紧紧地跟着。我走他走,我停,他也停。每往赵德正家走近一步,我对他的厌恶就增加一分。

“万一你说错了怎么办?”

礼平很快就撵上了我。

“这倒也没什么关系。如果我猜错了,我就会一口咬定说,那孩子从命相来看,应该是前年离世,由于种种原因,时间被提前或推迟了。这方面的说辞,对于受过专门训练的算命先生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

好不容易摆脱了唐文宽的纠缠,我刚走到祠堂边,就看见堂哥赵礼平也拎着篮子,从柏生家的草垛边闪了出来。我有点不想搭理他,就装出没有看见他的样子,并暗自加快了步子。

父亲再次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补充道:“现在是新社会,算命这一行没有什么前途。你用不着学这个。但学会观察,预作判断,将来对你大有用处。”

我知道他在愚弄我,可也拿他没办法。他就喜欢与村里的孩子嬉闹,一旦编起故事来,出口成章,用不着打底稿。这就好比在他家听说书,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哪些故事是书上写着的,哪些故事是他随时编出来的。关于我母亲的这篇故事还没有说完,他老婆王曼卿已经在水码头边叫他了。唐文宽笑嘻嘻地站起身,挑起粪担,似乎意犹未尽,又对我说了一大串古里古怪的话,我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每当他说出那些谁也听不懂的鬼话时,总是一动不动地观察我们的反应。他大概很喜欢欣赏我们脸上疑惑不解的神情吧。说怪话,是唐文宽与孩子们恶作剧的最后一幕,好比餐后的点心,而最后,照例是旁若无人的哈哈大笑来收场。

有一件事,这里也许应当顺便提一下。

“傻孩子!她就是你妈妈。我认得她。如果我是你的话,现在就去追。别愣着呀,放下篮子赶紧去追。她这会最多走到十八亩,你要去追,完全来得及。快跑,咚咚地跑!抄近路,追上她,什么都别说,缠着她,跟她回家。她们家就住在城里的糕饼街。右边有一个油条铺子,左边有一个麻花铺子。她家里养着两只雀子。一只金雀子,一只银雀子。每天早上,金雀子从油条铺子叼回一根油条,银雀子从麻花铺子衔来一根麻花……”

当我们经过便通庵的时候,我注意到父亲一连两次回过头去张望。尤其是第二次,他站在池塘边,呆呆地望着这处古庙,渐渐地就出了神,眼睛里有一种难以捉摸的悲戚。我去拉他的袖子,他猛地打了个寒战,似乎被我吓了一跳。

“她不是我妈。她从泰州来,给我父亲捎口信来的。”话一出口,我就被自己的轻率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再三叮嘱我,不要把她到访的枝节告诉任何人,可她人还没走远,我就已经将这个秘密泄露给了第一个遇见的人。好在唐文宽对这些不感兴趣,他继续一本正经地朝我眨眼睛,笑道:

池塘边雪白的芦花丛中,有一艘倒扣的小木船。那是采菱角或夹塘泥用的小划子,尖削,破旧。船上栖息着两只白鹭,一大一小。它们悠闲地踱着步子,似乎也在朝我们这边张望。寺庙的屋顶有一半已经坍塌,上面落满了树叶。绚丽的云朵,在树林的背后堆积着,一轮红日缓缓西沉,正在下山。

“刚才从你们家出来的那个大屁股女的,不是你妈妈?”

当天晚上,我和父亲就着一盘韭菜炒鸡蛋,吃着香喷喷的糯米饭,再次把话题扯到了算命这件事情上来。在野田里,父亲曾亲口给人家许诺说,两年之内老夫妻俩就能抱上孙子,可万一到时候生不出孩子来,“人家会不会上门来找你算账?”

“我妈?在哪里?”

我向父亲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莞尔一笑,有点心不在焉地对我说:“既然那夫妇是生过孩子的,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对吧?孩子突然亡故,夫妻俩想必伤心欲绝,度日如年。而摆脱悲伤的唯一方法,就是立刻再生一个孩子。这是可以想见的事。可生孩子这样的事,急不得。往往越是急火攻心,越是事与愿违。这种事,我见得多了。只要他们心情平复,迟早还是会生的,不用担心。”

“你妈妈来看你啦?”

“万一呢,比如说万一生下来的是个女孩,那可怎么办?”

我走到红头聋子家的小院边上,迎面遇见唐文宽挑着粪桶站在了路当中。他朝我不怀好意地傻笑。我要从篱笆这边穿过去,他就用右边脏兮兮的粪桶挡我的路;我要从挨近池塘的一边绕过去,他又用左边的粪桶来拦我;我要从他扁担下钻过去,唐文宽就蹲下身来。没办法,我只得停下来与他搭话。他见我站住了,索性歇下担子,把扁担往粪桶上一搁,坐在担子上与我说话。他的笑有点不太正经。

我有点胡搅蛮缠,丝毫没有觉察出父亲其实已经在心中盘算着另一件事且心绪烦乱。我看见他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心里也暗暗吃了一惊。这时,父亲说了一句让人提心吊胆的话——在接下来的岁月中,我曾反复咀嚼,体味再三。直到现在,当我回忆起父亲说话时忧悒的面容,仍然能够感觉到一阵阵心悸和自责。

我对于父亲让我去德正家吃饭感到困惑不解,也可以说有点恼火。好像他嫌我昨天在婶婶家所受的折辱还不够似的。德正家正在起房造屋,家里木匠、泥瓦匠、帮工一大堆,饭菜自然不会差,但在我眼中,德正要比婶婶可怕一千倍。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不过,父亲既然这么吩咐了,恐怕自有他的道理吧。我是抱着父亲交代给我的某种使命(而非单纯的口腹之欲)前往德正家的。我还带上了竹篮和镰刀,打算吃完饭就去他们家后面的磨笄山寻草。有了竹篮和镰刀打掩护,我心里踏实了一些——一旦在德正家碰了壁,没人招呼我吃饭,我就可以装作是出来寻草的,悄悄走开就是了,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看。

“两年时间,在你看来,也许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对不对?可对我来说,它实在是长得没边。我用不着为两年后的事情操心。”

她已经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往前走了一段,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事,又转身走了回来。她来到我身边,也不说话,抓过我的一只手,塞给我两块包着玻璃纸的水果糖。我看见她的身影在风渠岸的大坡上一点点地变小,一会就看不见了。过不多久,她头上的绿方巾,又在对面的土坡上一点点地变大,一直升到坡顶,然后向西,很快就消失在一道灰蒙蒙的山梁背后。

父亲一字一顿地说,他不像是在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自言自语。

说实话,虽说她嘱咐我的那三句话,已经在我们之间建立了牢固的信任感,对她的离开,我多少有那么点依恋不舍,但她说下午会下雪时不容置疑的口吻,使她的形象再度变得陌生起来。我不得不再次抬头打量她。我觉得她是在说梦话。太阳还好端端地在天上挂着呢!一朵朵雪白的云絮,堆在蘑菇房的屋顶上,瓦蓝瓦蓝的天空下,没有一丝风。更何况,眼下早已开了春,池塘边的柳枝上已经垂下缕缕鹅黄色的丝绦,这时节怎么会下雪呢?

随后,父亲回过神来,起身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糯米饭,嘱咐我给婶子家送去,让礼平和金花他们也尝尝新。

妇人来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色,对我说,她得赶紧走了,一会就要变天了。下午会有一场大雪。

背起包,跟我跑

她说完了这三句话,又让我重复了两遍,这才放心。我问她,“徐新民”是哪三个字,妇人说,她也不懂是什么字,只晓得是这个音。据此,我马上就可以判断出,这个女人不识字。她从门背后找来一块围腰,替我把头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她又端详了我半天,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说了一句让我终身受用的话:“我还从没见过眉眼生得这么俊秀的孩子。”通过这句话,我对自己的相貌第一次有了一个基本概念。她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让我到院子里去呆一会儿,顺便把头发晒干。正因为多了“顺便”这两个字,我立刻意识到,她是在把我支开,以便用一下我们家的马桶。

一天傍晚,天刚擦黑,村子里突然响起了紧急集合的哨声。

第三句,要做最坏的打算。

高定邦、高定国兄弟,嘴里各衔着一枚铁皮哨子,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召集“青年突击营”的队员,让他们到祠堂前的大晒场列队待命。营长高定邦背着一个军用挎包,脖子上搭着白毛巾,蹿到了红头聋子家的院门口,说了句:“快,打背包,跟我跑!”朱金顺的儿子朱虎平赶紧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扔下饭碗就往大晒场去了。高定邦又来到小木匠家,没进门,远远地喊了一声:“背起包,跟我跑!祠堂门前集合。”小木匠赵宝明肩上挎着一个帆布包裹,拿着一把雪亮的手电筒,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去晒场排队了。高定邦来到了更生家。他隔着池塘喊了一嗓子,更生的妈妈老鸭子手里擎着一盏油灯,从窗口露出脸来,“更生不在家,兴许是被老菩萨找去砸象棋了。”于是,高定邦向村东一阵猛跑,很快就来到了唐文宽家门口,“哔哔哔”地吹起了哨子。

第二句,南通的徐新民被抓,事情不太好;

过不多久,只见一个黑影从天井里出来。高定邦也没顾上多想,冲着那人喊了一句:“走,打背包,跟我跑!”

第一句,泰州那边来人送信;

没想到,出来的这个人不是更生,也不是唐文宽,而是他老婆王曼卿。

她摸了我半天,忽然问我,家里有没有石碱?我在水缸边的灶台上找到一块石碱递给她,她就起身烧了半锅水,把我按在木盆里,给我洗头。洗完了头,又帮我洗了脸,洗了脖子。满盆的清水不一会就变得乌黑。她在给我洗头的时候,告诉我三句话。她让我牢牢记住这三句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父亲,而且只能在我和父亲两个人的时候,也就是说,在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情况下,才能把这些话告诉父亲。要是别人问起,“打死了也不能说”。

曼卿一边系着腋下的扣子,一边扭动着她那风骚柔软的腰肢,趿拉着鞋子,人还没到跟前,一阵浓浓的异香早已把高营长熏得筋酥骨软了。王曼卿笑吟吟地斜靠在门框上,扬起脸,柔声细气地对定邦道:“跟你跑?跑哪儿去?”

她在跟我说话的时候,毫无必要地把我拉到身边,用两腿紧紧地箍住我。摸我的手。摸我的胳膊。摸我的头。最后,她又让我坐在了她的腿上。她的眼睛里亮汪汪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我还是第一次与一个女人挨得这么近,有点不太习惯,下腹部有一阵既舒服又难受的抽搐。

高营长毕竟在部队呆过多年,他略微定了定神,使劲地晃了一下脑袋,以便让自己恢复清醒,同时挺直了腰板,对王曼卿说:“我是来找更生的。”

她说她从泰州来,早上坐头一班船到大港,然后一路打听,来到了我们村。她没说有什么事,只是问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随后,又反复追问我,到了天黑,父亲会不会一准回来。听她的口气,她本来是准备呆到天黑的,只是到后来临时又变了卦。

说来奇怪,当这句话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时候,早已变成了软塌塌的喃喃低语,且带着一种讨好似的暧昧。王曼卿说,更生今天没来家下棋,老唐这会儿也去了江都的二姨家。随后,她扑闪着让人销魂蚀魄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对一身正气的高营长轻声道:

那个妇人身穿黑棉袄,头戴绿方巾,颧骨高耸,脸颊被北风吹得红红的。大脚,大手,大脸盘。说的是江北话,满脸带着笑。

“要不,我跟你去?”

我坐在门口的路槛上啃玉米,看着被风吹皱的塘水。隔壁的老福奶奶带着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来到了院子里。老福手里捏着一把湿淋淋的芫荽,对那个陌生女人道:“这就是他家。”随后又转身嘱咐我说,爸爸让我寻点草来喂羊,中午就去德正家吃饭。说完,她就颠着小脚摇摇摆摆地走了。

高定邦这时已经舌头僵硬,不怎么会说话了。他说,这个。这个。这个。曼卿上前一步,不经意中指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嗲声嗲气地说道:“什么这个那个,能不能给句痛快话,你要,还是不要?”可高营长那会早已魂不附体,仍在这个那个地低声嘟囔,最后王曼卿也急了,一伸手,捉住了定邦的袖子,把他往门里顺势一拽,顺手将门一关,就此缴了他的械。

我揪住裤腰,从阁楼上的梯子上下来,发现那根腰带在父亲的床铺上被摆成了一个圆圈。父亲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拿开腰带,掀开被褥,发现里面有一个用麻布衬衫包裹的圆鼓鼓的东西。打开衬衫,里边是一个大号搪瓷缸。揭开瓷盖,里边有一个烤白薯,还有半截玉米。手一摸,还是热的。

那天晚上,高定邦在王曼卿屋里一直待到次日凌晨才出来。同彬的妈妈新珍早晨起来刮锅底灰,偶然撞见了他,一时间,彼此都有些不太自在。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发现自己的裤腰带不见了。哪儿都找不到。开始,我有点疑心,会不会是父亲把我的腰带自己拿去用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可能。父亲凡事心细如发,不会如此行事。

高营长的弟弟高定国和梅芳两个人在祠堂门前集合齐了人马,就是不见高定邦露面,左等右等,就到了半夜。最后,梅芳只能临时取消原本的拉练计划,将队伍解散,让他们各自回家。

那天的后半夜,我蒙眬中听见父亲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来,在我的床边坐了很久。就在黑暗中那么呆坐着,不说话。我背过身去装睡,也不搭理他。后来,在不知不觉中,真的睡过去了。

这件事,是第二天上午同彬一五一十告诉我的。同彬这个人,说话爱夸张,见到风就是雨,口若悬河,打小练就了撒谎不打底稿的过硬本领。据同彬讲,祖父赵锡光曾教训他说,如果说个小谎没有人相信的话,你撒个大谎,人家就信了。不过,我总觉得,即便赵锡光真的说过这样的话,同彬也怕是错解了赵先生的原意。

我也一样。

同彬将那晚高营长与王曼卿的故事绘声绘色地给我讲了一遍(就像他亲见一般),末了这样总结道:

父亲并不在乎我知道他在哭。

“妈的,什么打背包,跟我跑!狗屁!到最后,人人都他娘的跟着王曼卿跑!”

父亲在灶堂里流泪,我也在阁楼上哭。

正因为他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反而有点不敢相信。昨晚的那件事到底有没有发生,仍然是一个疑问。

我站在阁楼的小木窗前,看着父亲坐在灶前的板凳上吃饭。当他吃到我藏在碗底的那两块肉时,我看见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开始抹眼泪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第一次是在去年夏天,我因为吃了伴着龙糠的油泥,拉不出屎,肚子胀得像鼓一样,父亲往我嘴里灌韭菜汁时,哭过一回。

王曼卿与村里的男人之间的各种故事,早已被传得沸沸扬扬。我父亲有一次在码头上与老福奶奶开玩笑,说到村子里哪些人与王曼卿有勾连,父亲的一番表白很能说明问题:

听父亲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没有吃饭。很有可能,这碗饭本是他一天的伙食。他走了十多里地,给我捎回来,就是为了让我闻闻肉味。我只吃了小半碗饭,用筷子将那两块肉埋在碗底,装出吃饱的样子,对父亲打了个饱嗝,就上阁楼睡觉去了。父亲央求我再多吃一点,我没搭理他。

“我只晓得,我和她绝对没有任何瓜葛。其他人,是个男的,都不好说。”

他想了一想,说:“要不你给我剩一口?你要是饿,全吃光了也没事。”

我知道,父亲对高定邦兄弟俩都抱有很深的戒备之心。但我的看法与他有很大的不同。有时,我躺在阁楼上,在睡梦中被村里“哔哔”的铁哨声惊醒,总要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朝东的窗户,向外张望。每当这个时候,楼下总会传来父亲的呵斥声:

那碗白米饭上还盖着一层萝卜烧肉。我用筷子扒拉了一下,肉只有两块,也不像父亲吹嘘的那样又大又肥。父亲将落在蓝布包袱上的饭粒捡起来,塞到嘴里,一边得意地问我,是不是很长时间没有闻到肉味了?他坐在桌边,抽着烟,一动不动地看我吃饭。我每吃一口,父亲的喉结就缩一下。我不由得停下筷子,问父亲有没有吃过饭。

“少管闲事,睡你的觉!”

父亲从青龙山回来的时候,已是满天的星光了。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轻手轻脚地走路(惟恐把我吵醒),而是一进门就兴奋地喊我起床。我在睡梦中被他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我穿好衣裳,睡眼惺忪地从阁楼上下来。父亲已经把带回家的一大碗白米饭,隔水蒸热了,端到了我面前。

于是,我只得重新钻到被窝里,面对这浓稠而静谧的漫漫长夜,久久难以入眠。在一种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的孤寂之中,我总是一遍遍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还要过多少年,自己才能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成为“青年突击营”的一员,从而获得在野外露营宿夜的资格。

事到如今,我已经忘了那天中午我是如何离开婶子家的。只记得,当我经过婶子隔壁的更生家时,更生的老婆突然从门里出来,让她儿子永胜给我送来一个染有红点的馒头。

现在回想起来,我心中对高定邦暗暗的好感(若说是崇拜也不过分),大概与他军人的身份有关。不论是说话还是做事,定邦总有一种干净利索、雷厉风行的军人气派。他长得高大俊朗(星星点点的几颗麻子,当然可以忽略不计),长年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腰扎武装带,走起路来呼呼生风。

被婶婶这一骂,叔叔也没了主意。他抄起一张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把瓢一扔,推开门,到里屋“挺尸”去了。他这一走倒不要紧,落下我一个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在那个时刻,我忽然对广播里天天在说的“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句话,有了更为深切的体会。

有一年夏天,社员们在风渠岸边的水田里插秧。高定邦与小武松不知因为什么事拌起嘴来。你说我老卵,我说你老卵。看着他们打了半天的嘴仗,谁也不服谁,老鸭子就从秧田里直起身来,捶了捶腰,随口开了一句玩笑:

没想到,叔叔这一说,婶子突然就暴怒起来。她随手将抹布往灶台上使劲一丢,指着叔叔的鼻子骂道:“狗日的,这么不明事理!成天牵着你那猪郎,日完东家日西家,我看你是日昏了头!你哥哥放个屁,闻着也是香的,他的话就是圣旨啊?吃了黄狗屎,不识好歹。我们家哪来的面啊?过年包馄饨的面,还不是到更生家借出来的?”

“你们两个大男人,快别学女人样斗嘴磨牙!要不你们到岸上去打一架,见个高低?”

婶子公然地给叔叔递眼色,毫无防备之心,大概是打心眼里认为我就是个呆子吧。叔叔是个实诚人,听见她这么说,就吩咐道:“那你赶紧舀点面来,好歹替他摊一张面饼,点点饥吧。”

没想到,愣头愣脑的小武松二话没说,把手里的秧把子往水里一扔,就蹿上了岸,回头低声吼了一句:

婶子道:“我们自己也是有上顿没下顿的。喝了早上剩下来的一点粥汤,这会儿肚子还在咕咕叫呢,哪来吃的呀?”

“要是有种,你就上来!”

叔叔把裤子往上提了提,对婶子说:“我哥一大早就被队上派去青龙山开矿了。他在姚家桥遇见我,叮嘱我给孩子管顿饭。你给他随便弄点吃的吧。”

到了这个时候,高定邦想不应战也已经不可能了。只见定邦一边解开腰上的武装带,一边朝岸上走去。梅芳担心大伯子吃亏,伸手就要拦他,被定邦当胸一推,差点倒在水田里。村里人一看事情要闹大,赶紧都跳上岸来阻拦,但为时已晚。两个人早已扭打在一处,众人都近不了身,干瞪眼。

我跟在叔叔身后,一步也不落下。他去猪圈,我就跟着他去猪圈。叔叔把猪郎牵到猪圈里,往公猪的食槽里扔了一把青草,在猪栏外的木桶里抄水洗了洗手,这才进了屋。这一回,婶婶打量我的眼神里,嫌恶和愤怒已经懒得掩饰了,似乎在问:你又来干什么?

在一般人眼里,高定邦虽然也有把力气,但无论如何也不是小武松的对手。在四乡八村,小武松素有“跤王”之称,早已声名远扬。众人都为定邦捏着把汗。两个人从风渠岸斜坡上打到了秧田里,又从秧田里打到了岸上,最后,在谁都没注意的时候,不知定邦使出了一个什么怪招,小武松突然呵呵地笑了两声,身子就斜斜地飞了出去,压倒了河边的一棵小树后,落在了河中。

“要饭吃”三个字锥心刺骨。我拼命地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出来。跟婶婶告了别,我迈开大步往家里走,就好像家里真有油饼等着我似的。我走到弄堂口,迎面撞见叔叔披着一件漏着棉花的灰袄,手里拿着一根剥了皮的杨树枝,赶着他那头白花花的大猪郎,正朝我走过来。叔叔张口就问我吃过饭没有。我只能据实以告。叔叔愣了半天,用杨树枝在公猪的屁股上抽了一把,像是赌气似的对我说了一句:“你跟我来。”

小武松潘乾贵自打娘胎里出来,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他浑身透湿,从河里爬上来,气急败坏,早已失去了理智。他顺手抄起一把铁锨,冲着高定邦的脑袋就抡过去了。眼看就要出大事,朱虎平眼疾手快,上前用胳膊拼死一格,算是避免了一场惨祸,但他因胳膊粉碎性骨折,在公社的卫生院躺了一个多月。

没想到,婶婶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就把脸沉了下来,“你说你这孩子,怨不得人家叫你呆子呢!你们家明明有油饼,还到我家来要饭吃!”

当天晚上,梅芳找到了大队书记赵德正,让他对小武松的“冒险主义”和“资产阶级盲动主义”行为进行严肃处理,“要不是虎平伸手拦了一下,我们这会儿就要忙着开追悼会了。”赵德正微微一笑,“也就是打个架,闹着玩的,你也别太当回事。不是没出人命吗?处理个屁呀!下一回,让你们家定邦跟我打。我只用一只手。”

父亲不是会算命吗?他或许已算出我去婶婶家讨碗粥喝,大概没有多大问题,却没有算出他们家煮了珍贵的蒜末腊肠焦米饭。为了不至于让自己的处境显得过于可怜,我假装没事人似的冲着婶婶笑了笑,说:“没关系,爸爸早上出门,在锅里给我烙了张大油饼。我回家去吃油饼好啦。”

高定邦在一场公开的较量中击败了“跤王”小武松,一时名声大噪。堂哥礼平不知从哪里听说,高定邦在部队服役时干的就是侦察兵,他学过少林拳,不要说一个武松,再有七八个鲁智深,也不在话下。雪兰一边当着我的面蹲下来撒尿,一边反驳说,高定邦是特务连出来的,抓起特务来一抓一大把。雪兰的弟弟小斜眼也插话说,据他所知,高定邦在部队是开坦克的,往往一次战役下来,就能消灭成百上千的日本鬼子。可问题是,定邦一九四八年才参的军,那时候哪来的什么日本鬼 子呢?

我那小堂妹赵金花,那时才五六岁,竟然也跟着他们拼命地点头。我后来一直不太喜欢这个堂妹,甚至于有点厌恶,大概跟记忆中这个铭心刻骨的场景有点关联吧。我瞅见婶婶家的灶台上还冒着缕缕热气,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好闻的香味。不用说,那是青蒜末和腊肠丁混合着焦米饭的特殊香气。我只好自认倒霉。

我们几个小孩正为此事争论不休,小武松的老婆银娣刚好挑着一担豆荚从我们身边经过。她歇下担子,用一种轻佻的语调对我们说:

我的堂哥礼平飞快地摸了一下他的小油嘴,也在一旁帮腔道:“早上剩了点红薯粥,我们早就喝了个精光,没啦!”

“屌毛啊!什么少林寺,特务连,坦克兵,都是瞎说八道。他姓高的,在湖北当的是炊事兵。除了烧火做饭,什么也不会。那天要不是朱虎平出来多管闲事,挡了那么一下,高定邦狗日的脑袋早就搬家了。到这时,他们家的头七都该烧完了吧。天要落雨了,你们几个小鬼头,赶紧家去吧。”

“吃饭?”婶婶笑了笑,“这时候哪还有饭?我们早就吃过了。一粒米都不剩。真是不巧,你要是早来一步就好啦。”

见她这么说,我们几个都没吭气,可心里都有点不服。自己家的男人,明明是败了,却要编造出这么一篇鬼话来污蔑人家,有点不太厚道。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银娣的说法是有根据的。

奇怪啊!刚才,我明明瞅见婶婶坐在门前的碌碡上,跷着二郎腿正在吃饭,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没影了呢?这才多大工夫,婶婶家的大门忽然关得严严实实。我敲了半天的门,堂哥赵礼平这才把门打开。婶子和堂妹赵金花坐在一张矮桌边,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婶婶问我有什么事。我那时已经感觉到气氛有点不太对劲,还只得硬着头皮对她说,我是来吃饭的。

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一年秋天,我在朱方镇的一个名叫“平昌花园”的小区里,与高定邦不期而遇。那时候,无官无职的高定邦已年过六旬,腰也驼了,头发也白了。看上去,就是一个平平常常、邋里邋遢的糟老头子。他因烧得一手好菜,每日带着他那瘦弱的儿子,挑着一担碗筷瓢盆,走东家,串西家,见人就哈腰。他仗着自己在部队食堂练就的本领,给人烧菜做饭,艰难度日。

不过既然来了,时间也到了中午,那我就进去吃口饭吧。

“青年突击营”这个组织,原先是为了应对一年一度的洪水泛滥而临时成立的。每到初夏,暴雨大至,江水猛涨,绵亘数十里的长江大堤需要有人日夜蹲守。另外,公社每年的文艺汇演、运动会、篮球比赛也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郝乡长很快就发现,这些思想单纯、行动迅捷的年轻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这个机构的运转效率,远非那些个老迈冬烘的行政班底可堪比拟。渐渐的,公社每有紧急突发事件,郝乡长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采取军事化管理的机动力量。再到后来,就出现了高定邦整天在公社开会,而作为大队书记的赵德正反而无事可干的奇怪局面。虽说村里人对此一直议论纷纷,赵德正倒也不管不问,乐得清闲自在。

说真的,刚才,师娘与先生的那几句话,我有一大半都听不明白。可从他们的口风判断,春琴要嫁给的那个人正是大队书记赵德正。不要说赵先生和师娘,就连我听了,也觉得两人不般配。不知为什么,一想到春琴就要落到又老又丑的赵德正手里,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我本来是要去池塘前的打谷场上找同彬的,却没头没脑地穿过弄堂,来到了后村婶婶家的大门前。

赵锡光夜观星象,发现有彗星出现在村子的西北方。其光波掠过三台,渐及文昌、四辅二星,历时四十一天。很快,他又发现荧惑侵入斗宿。按照他的推算,这些奇异天象的出现,正是儒里赵村易姓换代的征兆。他认为,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一个异姓的人取代赵德正,接管整个村庄的权力。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有文化、有远见、有担当的复员军人”高定邦。

我走到他们家天井里,还听见书房里飘出一句话来,是先生说的:“都说瓦注者巧,金注者昏,呆子这个本钱下得可真大呀!”

春琴嫁给德正后不久,师娘很快在水牛巷找到一位女孩,由马老大出面说媒,介绍给定邦做媳妇。据说这个姑娘生得眉清目秀,妩媚多姿,虽说比不上王曼卿风骚,但也差不了多少。高定邦与这个姑娘在师娘家见了一面,喜欢得合不拢嘴。两家说好,过了年,就在正月里成亲。可是到了这一年的秋末,婚事陡然生变。同彬悄悄地告诉我,这个姑娘原本就是狐狸精转世,专门去吸男人的精血,“你等着看吧,等他们同了房,新郎官捱不到天亮,保险一命呜呼!”

赵先生再次冲我摆摆手,示意我可以走了。

狐狸精一说,当然不足为信。事情的真相是,在高定邦与这位姑娘见面时,不经意中发现后者的腋下隐隐飘出难闻的狐臭,“有点像泔脚水的馊味,又有点像臭椿,他妈的!这事怎么弄?”婚事黄了倒也不打紧,高定邦送出去的彩礼(尤其是托人从上海弄回来的一台缝纫机)却再也收不回来了。

“没用的。”赵先生说,“你那老表妹吃了呆子的魔法,五迷三道的,早就失了心性。你去了,这话怎么说?依我看,这事不简单!一年不到,家里先后死了三个人,怎么说都有点邪门。这事不简单!”

不过,那时的高定邦,暂时还没有精力去水牛巷索要缝纫机,他的烦心事多着呢!

最后,师娘怒气冲冲地说:“如今不是新社会吗?不是有婚姻法吗?春琴那孩子,才多大年纪?顶多也就十五六岁,怎么能说嫁人就嫁人呢?我原本想再等上几年,把她说给定邦。她娘也是应承过的,风都放出去了,这大呆子冷不防插上一脚,什么意思嘛!四儿也真糊涂,红口白牙许了我,怎好说变卦就变卦?再说了,他赵德正,轿夫出身,家里穷得连根针都找不见,日子怎么过得出来?要不,今天下午我就到半塘跑一趟?”

像往年一样,秋天的粮食收上来,颗粒归仓,交完公粮之后,郝乡长将平均亩产和总产量拟了一个数字,报到了县上。满以为可以好好休息几天,去公社的卫生院拔掉“浮在嘴里”的三颗门牙。怎么也没想到,县里忽然派来了一个工作组,要来各村紧急抽查过冬的存粮状况。郝乡长只得把高定邦叫到了公社的卫生院,托着肿得老高的腮帮子,对下属诉苦道:“这公粮一交,余粮分到各家各户,还不到年关,有的人家已经断炊了。我到哪里去找粮食,让他们过目?哎,我怎么觉得嘴里的每一颗牙齿,都是他妈的松的?”

先生听完了我的话,与师娘对望一眼,半晌不说话。

高定邦见状赶紧安慰郝乡长说:“你就把检查团派到我们大队来吧。一切由我负责。你在医院安心拔牙。”

我知道,倘若一味死扛硬顶,先生接下来就要走过来揪我耳朵了。他过来揪我耳朵也不要紧,只是我受不了他嘴里那股难闻的大烟味。说实话,赵先生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跟我说话。应当说,与礼平相比,先生平时很少骂我。就算我背不出书,他也只是打个哈欠,摆摆手,让我离开。这倒不是他有意对我另眼相待,而是我这样一个人,也许根本就不值得他较真吧。因此,你可以理解,当我怀着对父亲深深的愧疚,将半塘走差的全部过程向他和盘托出之时,心里多少也有一点自己终于受到了认真对待的受宠若惊。

高定邦回到村里,召集定国和梅芳他们几个,连夜开会。快到天亮时,定国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提议说,干脆用芦柴卷在祠堂门口打上四个稻墩子。

师娘见状,赶紧打圆场说:“你好好说话,可别吓着人家孩子。”

“可稻墩子里装什么呀?”

“其实,你一点都不呆。村里人才是呆子。别跟我翻白眼好不好?你脑子里的鬼点子一点都不比你那没出息的爹少!”先生怒威渐盛,口气也变得峻厉起来。

“板凳,桌子,什么都可以。”定国说。

这句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意识到,在这样的场合,无论我表示肯定或否认,都是极不合适的。

“还有水桶,粪桶,有什么装什么呗,我们又不会变戏法!”梅芳说。

“村里人(这时师娘推门进来,先生招呼她:你也过来坐坐),村里人都叫你呆子,对不对?我也差一点被你骗了。你呆吗?”

高定邦睡眼惺忪地瞅着他的弟弟和弟妹,“万一人家要打开稻墩子查验怎么办?”

赵锡光没吱声。直到他终于写完了信,把笔一扔,两只鹰隼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看着我,嘴角逼出一丝冷笑来,对我说:

定国说:“现在我们只能假设他们不查验。除此之外,屌办法!”

我忽然记起,父亲曾私下嘱咐我,不要将去半塘走差的事告诉别人,只得胡编了一通瞎话来对付他,“山脚下的驼背老舅三十晚上生人,今年八十岁,也是个烈属。我们去给他做寿。”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说吧,腊月二十九这一天,你和你爸到什么地方去了?”赵锡光用嘴唇抿了抿毛笔尖,皱着眉,继续写信,头也不抬地对我说。

三天后,检查组一行六人,早早来到了村里。高定邦杀了一只鸡,宰了一只隔夜逮到的野兔,好酒好饭招待。从中午一直吃到天快黑,检查组这才来到了大晒场边,远远地朝那几个稻墩子瞥了一眼,组长就腆着肚子,打着饱嗝,一连说了七八个“好”字,由两人架着,跌跌撞撞地回公社住宿去了。

书房的北墙,有一扇木格子窗,露出后院的一角。檐下挂了十几张纱布虾网,还在不住地往下滴水,空气中隐隐有一股腥味。东北角的一棵海棠花树上栖息着两只白鹭,深黑的枝条上,缠着去年的丝瓜藤,衬出一派蓝色的晴空。院子里的大片空地暂时还荒着。每年的七八月间,当火红的罂粟花开满了院子时,我在阁楼上远远就能望见。赵锡光偷偷地在院里种罂粟,已经很多年了。到了秋末,赵锡光摘下棉桃似的果实,用小刀划开桃壳,挤出白白的汁液,用来熬制鸦片膏。

粮食检查组刚走,县里又派下来另一个督导组。他们是来检查冬肥的囤积与堆放的。郝乡长因在卫生院拔牙引发了感染,牙龈化脓,不得不转去镇江的医院治疗。临走前,他把接待督导组的任务再次下派给儒里赵村的高定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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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已快要入冬,路上的杂草叫寒霜一打,已经枯了。这时候发动社员们去积肥,显然不太现实。定国说,还是老办法,把粮墩子拆了,用芦柴卷在村头搭上十几个肥堆,在外面糊上一层塘泥,“让他们过过眼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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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要是掘开肥堆,查查查,查验呢?”定邦冷得直打哆嗦,笑眯眯地看着他足智多谋的弟弟。

我们每天上课时,都看着这副字,却始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倒是先生书桌上的那对乌木镇尺,写有对联一副,读上去通俗易懂:

“我们现在只能假设他们不查验。除此之外,屌办法。”高定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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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梅芳想出了一个更好的法子,“其实,根本就用不着那么费事。老菩萨唐文宽他们家东边是一片桑树林,对不对?桑树林里本来就有十七八个坟包,对不对?我们让人从池塘夹上一些污泥,往那十多个坟包上一糊,就算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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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赵先生穿着一件褐色的绸面印花棉袄,头戴绒线暖帽,端坐在书房的写字桌前,像是正在给什么人写信。他背后的墙上,有一幅《溪山狩猎图》。旁边还挂着一副字,据说是周蓉曾的手笔:

几天后,督导组一行五人,早早就来到村子里。定邦杀了一只鹅,让渔佬柏生从燕塘打上五六尾“翘嘴白”,好酒好菜,招待他们吃喝。问题是,督导组的人可不像上回粮食检查组那么好对付。领头的胡组长是苏北泗洪人,酒量大得惊人。高定邦、高定国兄弟早已醉眼蒙眬,不辨东西了,胡组长还没过瘾呢!他拿起桌上的空酒瓶看了看,笑道:“酒是好酒,只是没劲。”

师娘冯金宝正在门首照壁前晒被褥。我低低地叫了她一声“冯先生”,师娘笑呵呵地应了一声,告诉我赵先生正在杩子上出恭,让我等一会儿再进去。平常,赵锡光不让我们叫她师娘,而要叫她冯先生。称呼女人为先生,听上去多少有点别扭。可赵先生说,师娘原本也读过书,按老规矩,应该叫她先生。我们只能照办。据说,老两口坐在家里吃顿饭,也要“先生请”、“娘子请”地谦让半天,互相争着往对方碗里夹菜。可是,据同彬说,两人一旦闹起别扭来,发了急,与村里的愚夫愚妇 “一个屌样”。赵先生拍胸打肚,婊子长、婊子短地骂不绝口,而师娘骂起赵先生来,也是一口一个“烂屌芯子”。

梅芳一看要坏事,赶紧飞奔到小木匠家,把他家最能喝酒的大哥赵宝亮拖了来。他们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最后,赵宝亮哼哼唧唧地唱着歌,脚底打着旋子,被他父亲和弟弟架回去了。胡组长这才站起身来,放了一个响屁,由梅芳带路,一伙人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去村东的桑树林检查肥堆去了。

同彬还说,“老家伙”让我去一趟,马上就去。“谁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同彬传了话,就踩着高跷,沿着池塘边的小路往西去了。他说要去祠堂前的大晒场练练后空翻,可刚走到红头聋子家的山墙边,就摔倒在他们家的茅坑上,溅了一脸的粪。

那时节正刮西北风。天上寒星点点,地上荒草凄凄。数不清的老鸹黑压压地在桑树林里盘旋,“呀呀”地叫着,四下里一派肃杀阴森。老胡跟着梅芳,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桑树林边,刚刚站稳,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黄鼠狼来,把他吓得倒退了好几步。胡组长定了定神,一只手顺势就搭在了梅芳的肩上,“鬼东西!真是怪吓人的噢!你妈,你要不告诉我这林子里是肥堆,我还只当是来到了乱坟岗呢。要说你们村的肥堆,跟死人的坟一个屌样!哎,我说梅主任,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前边那道山梁上,是不是有一个黑影在晃动?什么东西?是人是鬼?”

同彬所说的赵会计正是他爹赵长生。他以前是大队的会计,去年秋收时偷了一袋小麦回家,被赵德正给免了。会计一职,改由高定国担任。

梅芳抬头朝远处一看,果然有一个黑影站在磨笄山的山脊上,在微微的星光下显得又高又远。梅芳虽然不相信人世间有鬼,但这时候心里也有点犯嘀咕。正在踌躇之间,那个人影倏忽一晃,便不见了踪影。

我刚给羊喂完草,就看见同彬踩着高跷,一颠一颠地走到我们家门口,来了一个漂亮的转身,得意地望着我笑。我问他,村里的大人们去青龙山干吗去了?同彬再次让高跷离地,反向腾空,转了半圈,向前打了好几个趔趄,这才算把高跷稳住,“屌毛!差一点摔我一跟头。听说青龙山那边发现了铁矿,要搞什么大会战。我妈和赵会计也去开矿了,我一个人乐得自在。”

胡组长悄悄地捏了捏梅芳的手,在她耳边问道:“梅主任,你会打升级不会?会噢?那好,走走走,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去打牌。”

隔壁的接生婆老福去水码头洗菜,顺便告诉我,父亲和村里的壮劳力都被派到青龙山去了,不知去做什么。他说恐怕要很晚才回来,让我有空给圈里的羊喂点草,中午就去婶婶家吃饭。

妈妈

父亲天不亮就被人叫走了。

亲爱的读者朋友,我相信诸位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随着情节的逐步展开,心里也许会出现这样一个疑团:你已经给我们讲了不少的故事,各类人物也都纷纷登场,可是为什么我们一次也没有见你正面提到过自己的母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履霜坚冰至

当然,人人都会有一个母亲。我自然也不例外。

顺便说一句,一九五五年,当赵孟舒服毒自杀后,他那妓女出身的遗孀的归宿,一时成了村里人议论的话题。最后,她出人意料地嫁给了“老菩萨”唐文宽,让人颇觉蹊跷。说“嫁”也许不很确切,因为他们并未办理任何法定的结婚手续,用村里人比较通俗的话来讲,他们只是搬到一块住,“成天日屄捣鬼罢了”。

我之所以一直小心地避免谈论她,绝不是故意卖关子。我知道,作为一个作家,他能拥有的最好的品质就是诚实。我应当坦率地承认,我不愿意提及我的母亲。个人的痛苦乃至于多年来一直压在我心头的羞耻感,只能算是一个很小的因素。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我确实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谈论她。母亲没有给我留下任何印象,而村子里所有的人(当然也包括我的父亲),在说起我母亲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闪烁其词。各种戏谑、推诿甚至相互矛盾的说法,不仅无助于揭示事实背后的真相,相反,这些说法将那个真相层层包裹起来,越包越紧。不过,我意识到,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我在这里都应该尽量忠实地把我所知道的情况记录下来,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

唐文宽有一个绰号,叫做“老菩萨”。到了夏天的夜晚,村里的孩子们一扔下碗筷,就会往唐文宽的家里跑,坐在他们家的天井里,听他说《封神榜》和《绿牡丹》。他们的父母来找孩子回家睡觉,有时也会倚在门边听一段,听着听着就入了迷。只要村里的小狗摇头摆尾地跟着唐文宽走上一段路,他都会停下来,跟小狗说会儿话。可是,唐文宽从不与赵锡光说话。每当村里有了婚丧嫁娶一类的事,喝酒的时候,总有好事之徒故意将两人往一个桌上凑,然后躲在一旁瞧热闹。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仲春的午后,我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来到村东的唐文宽家听他说书。那天他所讲的故事是《水浒传》,还是《聊斋志异》,抑或是《小五义》,我现在已经完全记不清了。故事听到一半的时候,我在不知不觉中就打起了瞌睡,伏在天井的一张小矮桌上睡了过去。不用说,我很快就做起梦来。

唐文宽见房契上明明白白地写有“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上连砖瓦木料,下连地基石墩”之类的套话,就爽快地签字画押,并付清了全部款项。没想到,三个月后,一帮打手找上门来,讨要猪圈和柴屋的钱。猪圈盖在门廊的右门前,柴屋则在后院,两者均未写入契约。唐文宽找来合同,细细看了两遍,只得自认倒霉。他不仅如数偿付了猪圈和柴屋的钱,还请那伙打手吃了一顿山芋粥。这帮打手后来见人就说,唐文宽实在是个“仁厚知礼”的人。不过,此事也导致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因对赵锡光怀着怨恨,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唐文宽都拒绝与赵先生说话。

我梦见自己走入了一个山中小院。山间苍翠阒寂,小溪淙淙,屋宇修洁。门前桃杏繁丽,杂以细柳和天竺。野鸟格磔其中。我的母亲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一刻不停地跟我说着话,始终在笑。但奇怪的是,不论是笑,还是说话,我怎么也无法听见她的声音。仿佛她说的每句话,刚一出口,就让四月的熏风给吹得没影了。她的面容看上去也很不真切,影影绰绰的。打个比方说,就好像在井中和池塘里所看见的倒影——每当我就要看清她的面容时,一阵风来,吹起一片涟漪,她的形象就在无声无息中变得扭曲、破碎,最终消迹于无形。

临解放前夕,我们村忽然来了一个独臂的中年人,名叫唐文宽。此人虽然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却是一个滥好人,见人就鞠躬,说话三分笑。他对自己的过往经历,家居何处(包括他的那条胳膊是怎么丢失的),始终三缄其口。他从赵锡光的一个堂叔手中,买下了村东一处带小院的砖房,在村里落了脚。买房契约当然出自保人赵锡光之手。

我从小矮桌边上醒过来,身上汗津津的。我能够记住的,就是母亲那甜美、虚幻而又破碎的幻影。当时,村子里的小孩都走光了。天井的地上落满了花瓣,春风吹拂着池塘边的青草,午后的村庄安静极了。一个外村来的拾荒老妪,背着一个破竹篓,手拿一根竹钳,沿着风渠岸边的大路,正朝村子里走来。

若不嫌我饶舌啰嗦,我在这里倒可以给各位讲个小故事。

唐文宽的老婆王曼卿见我独自抽泣,一个人呆坐在桌边不走,就去灶下热了一碗红枣汤,端过来,放在我面前。一开始,她没有搭理我,也坐在桌边,皱眉,叹气,掉眼泪。后来,她悄悄地移身到我坐着的板凳上,摸了摸我的头,然后轻轻地将我搂在怀里,用一种我听到过的人世间最令人心醉的声音轻轻对我说:

村里人若是在路上遇见赵锡光,照例会客气地尊他一声“赵先生”,可在背地里,大家都称他为“刀笔”。在我们那一带,所谓的刀笔,指的是专门替人做合同、写状纸的一类人,言语间颇多贬损之意。

“是不是梦见了妈妈?”

我当然没敢去问。

我能感觉到她的泪珠掉在我脖子里——开始是热的,很快就凉了。我喝完了那碗枣汤,抬起头,看着妓女王曼卿那张好看的脸——它被浓密的乌发遮住了一半,心里偷偷地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要是这个人就是我的妈妈,那该多好啊!

这话传到父亲的耳中,他只是笑。在他看来,赵锡光本是个刀笔,学问其实也很有限,“不信,你明天上课时问问他,要是把三个土搁一块,这字该怎么念?”

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我心里藏着一个小秘密:在我漫长而纷乱的一生中,我一直是以王曼卿的形象来记忆母亲的。每当我半夜醒来,置身于阁楼的黑暗中,我就会躲在被子里,悄悄地对母亲说:妈妈,妈妈呀,你究竟去了哪里?你会不会像老福奶奶说的那样,到了春天,当河边的野蔷薇全都开了的时候,你就会“一下子”出现在风渠岸的春风里?每当这个时候,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王曼卿那俏丽而娴静的面容。有时候,当我无缘无故地走到唐文宽家中,他们夫妇俩茫然不解地望着我,问我有什么事的时候,我才猛然惊醒:我频繁造访他们家,其实就是为了多看王曼卿一眼。

“不是我小看她,你写个‘土’字给她看,没准她还晓得怎么读。”赵先生揶揄道,“可两个土摞一块,她就不知道该念什么了。”

那天中午,王曼卿把碗收走之后,被更生的老婆叫去打牌了。独臂的老菩萨笑嘻嘻地来到跟前,在我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做了个鬼脸,对我说了一堆谁也听不懂的鬼话。见我不搭理他,唐文宽就指了指门外的树林,对我说:

自从当上农会主任的那天起,赵德正做梦都想办一座学校,但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指望不上——报告一次次打上去,不知什么原因,公社一直压着没批。而梅芳他们张罗的农民夜校又过于儿戏。她挨家挨户动员那些目不识丁的妇女去夜校扫盲,也只是教她们唱唱歌而已。但她本人的学识如何,用赵锡光的话来说,“只怕是木偶唱戏,还差口气呢!”

“你看见那个在树林中捡破烂的女人了吗?”

父亲让我跟着赵锡光念书,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似乎很看不上赵锡光的为人。在我们当地,若论有学问的人,除了死去的赵孟舒之外,恐怕就要算观前村的周蓉曾了。据说,我父亲也曾托人上门说项,想让我跟他读两年书。周蓉曾以“年老衰病”为由委婉拒绝了。此人头顶一块“理学名家”的招牌,衣衫鲜洁,品性端方,解放之前就以遗老自居,闭门谢客,不爱结交俗人。

我点点头。

同彬说:“不是摇头的摇,而是烧窑的窑。那个村的人原本在河南时就是窑工,到了我们这儿,也只会烧窑。只因村头建了几座砖窑,因此被人称为‘窑头赵’。”

“她就是你妈妈。你看她穿得破破烂烂,对不对?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啊。她其实一点都不穷,家里有的是钱。她是在装。每到春天,她就会化装成一个拾垃圾的,悄悄地到村子里来,为的是看你一眼。她的家住在江对过的高桥。他们家隔壁有一个油条铺子,有一个麻花铺子。他们住的那条街就叫糕饼街。他们家养着两只雀子,一只金雀子,一只银雀子。金雀子飞到油条铺子里叼油条,银雀子专门去叼麻花。他们家的油条麻花从来吃不完。她就是你妈妈。你走到她跟前,叫她一声妈妈,你看她答应不答应?就是不答应也不要紧。你一步不落地撵着她就行。她到东,你到东。她到西,你到西。一直跟着她,回高桥。将来你们家的麻花油条要是吃不完,别忘了捎两根回来给我……”

“你就算了。”赵锡光瞪了我一眼,冲我摆摆手,随后将目光转向他的孙子,“同彬,你来说。”

在老菩萨唐文宽一再怂恿下,我迟疑不决地走到了屋外,来到了村头的树林里。当时,那个老妪正在垃圾堆里翻拣她认为有用的东西:像什么碎纸片啦,生了锈的铁钉子啦,玻璃瓶子啦,牙膏壳啦,诸如此类。我就蹲在草坑边望着她。

我见礼平眉头紧锁,不敢搭腔,就贸然答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村的人,都喜欢摇头啊?”

她看上去五十出头,头上包着一块脏兮兮的毛巾,身上有一股难闻的汗酸味。见我在不住地打量她,老妪就朝我笑了笑,露出了一口稀疏的大黄牙。面对这样一个老人,你大概可以想见,“妈妈”这两个字,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的吧。不过,我还是按照唐文宽的吩咐,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当她走到燕塘与菱塘之间的石桥边时,她见我仍然跟着她,就突然冲我吱哇乱叫起来,一边叫,一边胡乱比划。到这时我才发现,这个老妪原来是个哑巴。她的话我虽然听不懂,但从她挥舞手中竹钳的动作来判断,她明显是希望我不要再跟着她,赶紧回家。

“两个村都姓赵,都叫赵家村,这可怎么办呢?为了不至于搞混,我们这个村,如今被人叫做‘儒里赵’,很容易理解是不是?我们村读书人多嘛!”赵锡光忽然掏出一团皱巴巴的手绢,擤了一下鼻涕,两眼放着精光,定定地看着我们,“而另一个,被称为‘窑头赵’。你们来说说,为什么叫他们‘窑头赵’呢?”

我又跟着她走了一段。老人似乎失去了耐心。她不由分说,举起了手中的竹钳,朝我猛跑过来,装出要打我的样子,想把我吓回去。我只得返身往回跑。等到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又不远不近地跟上了她。她走我也走,她停我也停,就像老菩萨所预料的一样。她拿我毫无办法。

比起我们村显赫的历史,“窑头赵”那一脉则要穷酸得多。他们是在靖康之乱时,跟着逃难的流民,从河南汝州落荒而来。两个赵家村,虽相隔不远,原本却不是一脉,各有各的来路。

最后,我们走到了窑头赵村前堆放砖瓦的场院边,我听见了身后远远传来的父亲的叫喊声。父亲没有沿着小路走,而是从麦地和棉花地里斜插过来。他跑到我身边,什么话也没说,就把我抱起来,放在他肩头,慢慢往回走。

其实,赵锡光教我们读书写字的时候并不多。大好光阴,多半用来讲史论古,念叨那些令人不胜其烦的陈年旧事。比方说,我们赵姓一脉,原籍山东琅琊,是世代簪缨的高门望族。永嘉时迁至风光秀丽的江南,择吉地而居。我们的祖先曾出过一个右丞相、六位进士、两任方伯,还有一个武状元。昭明太子在读书之余,常到这一带赏玩山野风光;刘裕起兵时,曾在村后的磨笄山上射下一只金雕;刘备招亲那会儿,他们在甘露寺喝的酒,就是从我们村运过去的;苏东坡在常州卧床不起,还专门请我们村的神医赵龙豹给他诊病;至于乾隆皇帝,那就更不用说了,他每次下江南,都会在这里驻跸。“就是如今在上海做大官的陈毅,也曾请赵孟舒给他弹过琴呢!”

这时候,我看见村头的池塘边已经聚集起了很多看热闹的人。虽然隔着很远,可我还是能听见他们的说话声和哄笑声。我们回到燕塘边,那伙人就像过节一样,嘻嘻哈哈地议论着,与父亲打趣。说什么的都有。我看见老菩萨唐文宽也在其中。不过,他倒是没有说笑,只是一个劲地冲我眨眼睛,做鬼脸。父亲嘿嘿地跟着他们笑了几声,这才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我平常怎么跟你说的?别人的话可以听,老菩萨的话是绝对不能相信的。这个人老没正经。”

至于我,赵锡光从来不予置评。不说好,也不说歹,只是喜欢对我翻白眼。每当我遇到不懂的字句,跟着同彬去向先生请教,他老人家总是把我轻轻一推,用一种温和而亲切的口吻对我说:“你嘛,算了吧。”

虽说那天在全村人跟前出了丑,可这件事,我倒没怎么往心里去。当天晚上在吃饭时,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关于我母亲的事,我也许应该认真地与父亲谈一谈了。可他对我提出的所有问题,一概不予解答。一个人板着脸,闷闷地吃饭。最后他这样对我说:

在我们三个孩子中间,同彬因为是长房嫡孙的缘故,赵锡光对他多有偏爱,自是人之常情。平心而论,同彬机趣颖悟,慧心慧口,确有过人之处,很符合他们家“做人不必穿金戴银,凡事要能触景生情”的庭训。与同彬相比,我的堂哥赵礼平则“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早早被赵先生判定为“呆鹅”和“朽木”,言语之间颇多轻蔑,责罚乃至打骂也是家常便饭。这也难怪,读了半年的书,礼平竟然连“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这样一句简单的话都背不周全。我的叔叔是个猪倌,他成天赶着猪郎到处为母猪配种,偶尔也给人劁猪。他劁猪划拉下的猪卵子,都会尽数送给赵锡光下酒。每当婶子给赵先生送去猪卵子时,赵锡光总要似笑非笑地对婶子重复同样的一句话:“礼平这孩子,心术不正啊。他倒不是笨,只是心思没用对地方。”

“就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你看,丽娟偷了生产队的香瓜,被她妈妈打成什么样子?你还记不记得,去年礼平把洋钉钉在了牛屁股里,被婶子吊在猪圈里打得嗷嗷叫?小英不肯去寻猪草,被她妈妈一脚踢在心门口,一口气差点没倒过来。可我打过你吗?一次也没有,对不对?所以说,有妈妈在,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就我们两个人,不是挺好嘛?自由自在,什么都不缺。”

因我奶奶的妹妹嫁给了赵锡光的三哥,说起来,我们家与赵锡光还算是沾着一点葭莩之亲。在吸饱了大烟而又无事可干的下午,赵锡光在教他孙子同彬念书的时候,也允许我和堂哥礼平在一旁陪着,多少识几个字。赵锡光有三个儿子。两个小儿子在南京“做大官”,同彬的父亲作为长子,则留在了乡下。那两个被赵锡光称为“国家柱石,等同于朝廷重臣”的儿子,在省城究竟做了多大的官?村里人大多不明究竟。到了一九九一年八月,我在南京与他们见过一面。当时,他们都已退休。一个是街道办事处的副主任,一个则是重光电子管厂的生产科长。

第二天,龙英把我叫到他们家中,让我对着一只陶钵撒尿。我在撒尿的时候,她儿子小满褪下裤子,也凑过来撒尿,被他母亲一把推开了。龙英的丈夫牛皋病得快要死了。她要用童子尿做药引。趁着她心情好,我就向她打听我妈妈的事。龙英先是一愣,然后就纵声大笑起来。她一定是想起昨天的事来了,立刻撇下我,走到她丈夫的躺椅前,把昨天我跟哑巴去高桥的事说了一遍。牛皋身上盖着一条毯子,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可还是一只眼睁着,朝我哑哑地笑。等到他们笑够了,龙英就对我说:

对于赵孟舒的死,赵锡光是这样评论的:“我的那位老兄,别的都好,就是神经未免太脆弱了一些。”

“你妈呀,跑了,没了,飞了,上天了,没影了!”

赵锡光本有两个老婆。临解放前,那位脾气暴躁的原配夫人,不失时机地害了场“瘩背”,一命归西。赵锡光原先住在前后三进的大院宅里,家中田地百余亩,还有两处碾坊,一处油坊。到了一九四九年春天,善观天象的赵锡光,将碾坊、油坊连同百十亩田地,全都卖给了他“唯一的知己”赵孟舒。到了五二年土改时,只被定了一个中农。至于那位擅长古琴的赵孟舒,其命运说来令人不胜唏嘘。一九五五年盛夏的一天,他在被第一次公开批斗后的当晚,就在蕉雨山房服毒自尽,留下他那貌美如仙的年轻妻子,在村中任人糟践,落得一个“逢人配”的骂名。

说完,她把我粗鲁地往门外一推,顺手就把门关上了。

去年冬天,这个龙英拿着月经带到上塘的水码头来洗,被赵锡光瞅见了,跳起脚来,一顿臭骂。生性胆小的龙英哭着认了错,可就这样,赵锡光还是觉得不解气,一脚将她踹入了水中。她被渔佬柏生救起后,曾发誓赌咒说:“死刀笔!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除非长江倒流,除非秤砣漂在水面上,永生永世,再不理你这老狗日的!”事隔不过一年,她又有了新的说辞:“反正小满一个人也吃不完,奶水白白挤掉也可惜,等于我多养了一个儿子。”

我细细琢磨着龙英的话,有些担心我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心里没着没落的,别提有多难受了。我在村里胡乱逛了一通,就去了老福奶奶家。我一提起母亲,老福就撩起围腰来擦眼泪。她搂住我的肩膀对我说:“小天主,你知道你这条小命是谁给捡回来的吗?你那个妈呀,简直不算个人!孩子还没断奶,她怎能下这个狠心。那一年,你还不满周岁,不吃不喝,小眼睛闭得紧紧的,眼看就没气啦!你爸爸已经去桑树林里替你挖了一个小坑。要不是我把你抢过来,当晚就给埋啦!我把你抱在手上,撬开牙齿,一点点地往你嘴里灌米汤,灌菜汁。折腾了一个多月,算是白捡一条命。快别提你妈啦,就是做了官太太又怎么样?狗屎啊!我一点都不稀罕。”

赵锡光只在上塘下网。他用钩竿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张绑着田鸡肉的虾网沉入水中,就算完事。随后,他哼着小调回到家中,照例是吸鸦片烟,睡回笼觉。等到太阳升得老高,赵锡光才会出来收网。捕来的虾,不论多少,都归他一个人享用。通常是加入姜丝、小葱,用花雕酒拌匀了,隔水蒸熟,中午用来佐酒下饭。赵锡光天生就有一个特别娇贵的胃,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如此,装不得任何粗粝之物。只要一天不沾鱼腥肉膻,他就会打摆子生病,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在饥荒最盛的那个年月中,赵锡光被逼无奈,在村中的祠堂里吃了几天的“龙糠粥”,就忽然生起病来,差一点送掉了老命。在赵锡光卧病竹榻、奄奄待毙之时,他的小脚老婆冯金宝,一路小跑来到了村西的龙英家。那时,龙英刚生下儿子小满。冯金宝好说歹说,让龙英给挤了满满一碗奶端回去,捏住他的鼻子直灌下去,赵锡光这才喘出一口气来。

听老福奶奶这么说,我心里就有了底。不管怎么说,我母亲还活着,心里总算还有点安慰。

我们村前的这方水塘,被一道土坝分隔成上下两个独立的部分。上塘是村里人淘米洗菜、挑水做饭的地方;下塘则用来浣洗衣物,宰鸡杀鱼,处理一切不洁之物。这虽说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但到了我记事的年纪,村里的妇女们嫌下塘的码头过于简易窄小,也将衣物拿到上塘来洗。这样一来,下塘反而无人使用,久而久之,水中漂满了绿萍和水浮莲,码头也为青苔和荒草所覆盖。

有一年,我记得也是春天,我和婶子在桑树林里采桑叶。婶子的嘴唇紫黑紫黑的,全是桑葚汁。她拨开茂密的桑叶,摘下又大又肥的黑桑葚往嘴里送。

谁说不是呢?夏日的拂晓,他趿拉着木拖,光裸着精瘦精瘦的上身(有时穿一件薄薄的黑色鞣革对襟马夹),手执长长的钩竿,胳膊上挎着几十张纱布竹篾网,在薄雾笼罩的池塘边时隐时现,怎么看,都像是一只成了精的大钢虾。

“你爸爸这个人,心术不正。”婶子打了个呃逆,顺手往我嘴里塞了一颗桑葚,对我说,“他头上戴着一顶富农的帽子,又是个算命的,谁能跟他一心一意地过日子?他出去算命是假,与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轧姘头是真。换成我是你妈,也不会跟他在一块过日子。人都有个命,其实根本就用不着算。运气这东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就是捏在手里攥出水来,它还是要从你指缝里溜走的。你妈算是交上好运了。那年村里选农会主任,严政委多大的官?人家在台上讲话,她不过是一个童养媳,却偏要插嘴插舌,与人家没大没小,直上直下。那天她要站起来发言,我一下没拉住她,这下可好,跌跤捡了个金元宝,被送到县里学习去了,后来就入了党,回乡当起了妇女主任。有一次,你父亲在给人算命的时候,老不正经地摸人家黄花闺女的奶子,那户人家倒不含糊,找来三四十个亲眷,黑压压一片打上门来,你说这事怎么弄?你妈就狠了狠心,与他离了婚。再后来,她就傍上了一个大官,从此远走高飞,音信全无。别再惦记她了。妈不在,还有婶子呢。往后凡事不论大小,都由婶子给你做主,替你出头。村上要是有人敢欺负我们家宝宝,你只要跟婶子说一句,我一巴掌把他脑袋打得缩到屁眼里去!”

老福奶奶说,河里的虾都听赵锡光的话,“没准他前世就是一只虾。”

梅芳提到我母亲,话里话外总有一种不加掩饰的嗔怒与轻蔑。她甚至不屑于提我母亲的名字,总是称她为“有些人”。比如说,有一次,村里开社员大会,梅芳在台上作报告,曾公开这样说:

每当凌晨,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我躺在阁楼的东窗下,伴随着叽叽喳喳的鸟鸣,时常能听见弄堂里传来的开门声。那多半是隔壁的赵锡光,去村头的燕塘边下网捕虾了。我懵懵懂懂地在心里骂一声“讨厌”,随着他的脚步声和可恶的咳嗽声渐渐远去,立刻又重新沉入梦乡。只要燕塘里不结冰,只要不遇上刮风下雨,张网捕虾是他每日必做的功课。

“有些人天生就是机会主义者。干革命是假,爱慕虚荣、投机取巧、贪图荣华富贵是真。这些人呐,不让出头强出头,临了虚晃一枪,这不,进了城,摇身一变,喝!当起了官太太。黄鹤一去不回头,白云千朵空悠悠。”

刀笔

我父亲脸一红,偷偷地打量了我一眼,赶紧把头低下了。坐在他旁边的小木匠赵宝明有些不忿,悄悄地捅了一下我的胳膊,对我小声嘀咕道:“你妈妈要是知道梅芳在背后这样编排她,只要勾一勾小指头,就够她喝一壶的啦!”

说实话,这次跟父亲去半塘走差,并不怎么令人愉快。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我回忆起这天的经历,都会伴随着一种浮荡虚幻之感,心里空落落的。不论是春琴家连死三人的诡异灾难,还是半塘寺瓦砾中的断墙残垣,都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因此,当我跟着父亲走到风渠岸边,闻到带着微微甜腥的河水的气味,嗅到村里烟囱中飘来的草木灰香气,听到村子里那熟悉而温暖的舂米声,看见邻居老福奶奶手里擎着一盏油灯,在院子里“喔嘘喔嘘”地叫唤着,正在把母鸡赶入鸡窝,你一定能体会到我心里的宁静、踏实和甜蜜吧。

仔细琢磨一下宝明的话,似乎母亲后来嫁给的这个人,官不是一般的大。

“告诉你一件事,先不要往外说。春琴很快就要嫁到我们村里来了。”

在所有那些对母亲的议论中,也许同彬的说法更接近事实。他的“情报”直接来自于师娘冯金宝。有一天中午,同彬一路小跑来到了我们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了句“有情况,十万火急”,就拉着我往阁楼上爬。我们坐在阁楼的窗前,放下竹帘,他这才喘息未定地对我说:

父亲说,他在七八岁时,跟着我奶奶第一次去半塘。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夏末午后。他陪着奶奶,在伽蓝殿的一张草席上睡了一觉,“还真的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条小船上,水底也倒映着一条船。岸边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水里也倒映着积雪。天上浮动着白云,水里也倒映着白云。一个尼姑坐在船头,背对着他。他一直看不见她的脸。父亲说,他正是跟着南货店的一个名叫汤四宝的伙计,去曹家渡找人圆梦,才遇见他后来的师傅戴天逵的。我正想问问戴天逵是怎么跟他圆梦的,那个坐在船头的尼姑到底是谁,父亲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他有点得意地对我说:

“你妈妈姓章,立早章,叫章珠。平时在村里,大家都管她叫珠子。她老家在江北的兴隆镇。家里穷,很小就被卖到江南,给南徐巷的一户人家当养女。跟你爸爸成亲后,忽然就时来运转,被调去了县里。七弄八弄,就入了党。后来跟一个什么部队副司令认识了,两人搅在了一块。先是去了南京,后来又到了合肥,现在据说在湖北的襄樊。上街买菜都由警卫员帮着拎篮子。坐在马桶上拉屎,也有警卫员拿着一叠草纸在一旁蹲着。这都是老太婆亲口对我说的,错不了。你也别巴望着你娘能回来了,回不来啦!”

我跟父亲提到了春生让我做梦的事。父亲解释说,这座半塘寺,自宋代修建以来,一直香火不断。但这座禅寺真正的奥秘,藏在祈梦的伽蓝殿之中。传说中,每个进庙烧香的人,只要一踏进山门,就会昏昏欲睡。他们由小沙弥领着,来到伽蓝殿,席地而卧,几乎立即就会做起梦来。在梦中,“你不仅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也能看见未来。一生的吉凶祸福,都在其中。”

如果我们把村里有关我母亲的各种传闻拼合在一起,再适当地加以补缀,我想对于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读者想必也能看出一些大致的轮廓:

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晚上封了冻,四下里寒气逼人。走在硬邦邦的大道上,一路都是冰碴“吱吱嘎嘎”碎裂的声音。我们只花了来时一半的时间,就已经回到了风渠岸的河道边。

我父亲在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送到了上海,在虹口区的一家南货店里当伙计。眼看学徒满师,就要另立门户了,父亲却迷上了算命这个行当,拜在曹家渡的戴天逵门下。再后来,祖父大概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于一九四九年三四月间,假托病危,一纸书信,把父亲给唤了回来。祖父为了拴住父亲的心,托人从南徐巷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小两口匆匆忙忙地结了婚。

春琴已经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她站在山门边上向我们招手,身后是正在西沉的落日。她仍穿着那件男人的老棉袄,腰上随便绑着一条布带。皱巴巴的棉裤明显短了一大截,吊在身上,露出了小腿和脚踝。她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解放”牌球鞋,也是男人的。或许是父亲在算命时说了什么不太入耳的话,春琴气咻咻的,满面怒容,不太愿意搭理我。她一把拽过春生的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领着她弟弟,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我一个人撇在了原地。

祖父的身体一向硬朗,自打父亲回来以后,忽然就真的生起病来,不到半年,就归了道山。

我睁开眼睛,除了微微有点头晕之外,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接下来,不用说,就是土改。祖父刚死,腿脚有残疾的叔叔便在婶子的撺掇下,以倒插门做女婿的名目,来到了婶子家。这一来,算是离门离户,与祖父撇清了关系,最后如愿以偿,被评了一个贫农。而祖父留下的几十亩田地,外加一处油坊,还有朱方镇的一家药店,只能算在我父亲的名下。那顶富农的帽子,结结实实地戴到了他头上。据说,刚开始定的是地主。赵德正上台以后,与工作队的人拍桌子打板凳,并以辞职相威胁,这才在第二次土改时,勉强把成分改为了富农。父亲放着好好的城里人不当,偏偏在历史的转折关头回到了村里,仿佛就是为了给自己安上一顶富农的帽子。到了后来,连老婆也跟人跑了,一时间,在村里被视为笑柄。他那赵呆子的名号,就是从那时落下的。

我有点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但我瞅见他嘴角虚弱的笑容中满含怂恿和期待,就闭上了眼睛。我听见风从树梢上刮过,长江上的汽笛声在很远的地方响起。我听见黄鹂和乳燕在枯树林中啼鸣,那声音脆脆的,碎碎的,使得这个已成废墟的禅林更显阒寂。有两个女人,不知在什么地方高声说话。当然,我也听见了春琴正在呼喊她弟弟的名字。

至于说到我母亲的离婚或改嫁,倒不应该受到太多的指责。在这里,我也不是一定要替她辩护。你想想,在那个年头,对一心要求上进的母亲来说,一个富农出身的算命先生,会给她未来的人生道路带来多大的政治压力,是可以想见的。更何况,据我婶子说,母亲在当上乡妇女主任之后,她与父亲的婚姻已经出现了不可挽回的裂痕。她认为,父亲生活作风的不检点,是父母反目的根本原因。

“你闭上眼睛试试。”春生固执地让我在台阶上坐下来,背靠烧焦的树干,笑道,“凡是来到伽蓝殿的人,只要闭上眼睛,马上就会做起梦来。”

但实际上,整个事情的真相,远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得多。这涉及到一个鲜为人知的重大隐秘。

“怎么会呢,天这么冷,怎么会打瞌睡?”

预卜未来

我们绕过瓦砾中残存着的矮墙,穿过倒伏的椽子,来到伽蓝殿前被火烧焦的两棵柏树边。“你会不会有点瞌睡?”春生忽然这样问我。

这是一个晴朗、温暖的冬日。村里忽然传出消息,村西的牛皋要死了。村里人像走马灯似的从龙英家进进出出。我和堂哥礼平到他们家看热闹,正巧撞见魏家墩的郭济仁,让人扶着,颤颤巍巍地打门里出来。郭济仁是我们当地最有名的郎中,九十多岁了,诊费高得吓人。这些年,因年老行动不便,他极少外出给人诊病。礼平说:“郭济仁一出场,就说明老牛皋十有八九是不中用了。我赌他今天晚上就会翘辫子。”

我知道,半塘寺失火的那天晚上,朱虎平和他心爱的水龙一定也在其中。

礼平的话大概是不错的。我看见龙英和几个邻居已经在门口张罗着搭灵棚了。

春生说,刚解放那一年,庙里的十多名僧人,一夜之间全都跑光了,庙产连同周围的土地全被没收,只剩瘌痢和尚一个人看门。这座寺庙后来成了大队的蚕房,有时也在那儿开社员大会。失火那天晚上,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赶来救火,光是水龙,就来了十八尊。春生由姐姐领着,远远站在高高的船闸上,眼看着天王殿、伽蓝殿和药师殿,一座接着一座被烈焰吞噬,最后,整座寺庙只有东边的山门得以幸存。瘌痢和尚连同被烧死的另外三个人,都被埋葬在寺庙后的一片竹林里。

老牛皋双目紧闭,悄无声息地躺在屋里的一扇门板上,头冲着门,脸上灰黄灰黄的,像是打了一层蜡。老鸭子和新珍正要帮他换寿衣,马老大手里拿着一缕丝棉,凑在他鼻子前试了试,又趴在他胸口听了听,对众人道:“莫慌莫慌,还有口气呢。喉咙里‘窟噜窟噜’地响,还听得见痰音,再等等吧。”

据父亲说,半塘这个地名的由来,大概是因为“这个江边的小渔村,有一半都是水塘”的缘故。可是春生的说法略有不同。半塘很有可能是因寺庙而得名——这座寺庙,有一半建造在宽阔的水塘之上。一九七一年八月,为了纪念毛泽东畅游长江五周年,这里举办过轰动一时的游泳比赛。我们村的“小武松”潘乾贵,在一百二十多名游泳好手中脱颖而出,获得了第二名。池塘对岸是开阔的麦地。在麦地尽头,隐隐现出一带灰蒙蒙的大村庄。那个地方名叫“竹箦”,虽然近在咫尺,但已经属于丹阳县地界了。

当天晚上,父亲在油灯下打着算盘。当他第二次催促我上楼睡觉时,我怀着一丝恐惧和即将有大事发生的期待,问他老牛皋今夜会不会翘辫子。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对我道:

春生本来想带我去江边看船。我们沿着苇丛中的一条小路,没走多远,路就断了。大约两丈长的路面,浸泡在浑浊的江水中。我和春生都穿着棉鞋,根本过不去。我们只好回到村子里,循着猪叫的方向,去了一个名叫温德林的人家,看杀猪。等到那口肥猪被人吹足了气,正要烫毛时,春生忽然说,他受不了那股热烘烘的膻腥味,有点想吐。我们就去了村里的打谷场,和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玩了一会儿陀螺。最后,七转八转,就转到了村前那座被大火烧塌的寺庙前。

“放心吧,他死不了。”

我猜测,这大概就是我父亲最终被请出山的原因之一吧。

随后,他用一根针挑了挑灯芯,又加了一句:“虽说一直是病病歪歪的,可他命硬,不妨事。我看他比村子里一多半的人都要活得长。”

在路上,春生告诉我,自从庙里的瘌痢和尚来家看相算命之后,他的名字被改成了文绉绉的“绍祖”,相反,姐姐春琴的名字则被改成了比较俗气的“锁娣”。母亲挨家挨户向村里人通报姐弟俩改名的消息。有事没事,她总爱当着众人的面大声地叫着拗口的“绍祖”和俗气的“锁娣”。若遇到有人叫他们原名,母亲则不厌其烦地予以更正。不过,这么做的效果极为有限。村里人叫惯了老名字,一时半会儿是改不过来的。他们仍叫姐弟俩春琴、春生。他们的新名字被母亲一个人独自叫了两个月之后,终于弃用。最直接的原因,正是腊月初五晚上半塘寺的那场大火。瘌痢和尚被大火烧成了焦炭。既然他无法让自己免于一场火灾,他所吹嘘的法术和禳解秘技,自然被证明是无稽之谈。

我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的。第二天一早,我和礼平到龙英家门口晃了晃,发现门前的灵棚已被人拆走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又过了两天,老牛皋就在龙英的搀扶下,到外面来晒太阳了。半个月之后,牛皋已经能够独自一人拄着拐杖出来转悠了。他在燕塘的水码头边遇见了正在放虾网的赵锡光,就有些得意地对他说了句俏皮话:“我倒是想早点死,可人家阎王爷嫌我在阳间的罪还没遭够,不收啊!你说咋办呢?那就活着吧。”

为了在父亲算命时把春生支出去,我们刚吃完饭,妇人就把他拽到自己的两腿之间,摸了摸他刚刚剃过的小脑袋,又在他背上抚了两下,柔声细气地对他说:“宝啊,听妈的话,你带小哥哥到外边去玩吧。别去水边,当心温家的狗。”听她这么说,我正求之不得。说实话,在我那样的年纪,置身于这样一个光线暗淡、鬼气森森的屋子里,要说心里一点不害怕,恐怕也不是事实。

赵先生接话道:“你这是得了便宜又卖乖。我劝你还是离水塘远一点。要不然,一个跟头栽到水里,你看阎王爷收不收?”

在四仙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个羸弱的小男孩。大概就是春生。年纪似乎和我差不多大。他拢着袖管,伏在桌子上,面色苍白,看人的眼神泛着虚光,连喘气都有点吃力。他嗓子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像风箱一样呼呼有声。

一天下午,我正要去赵先生家温课,正巧遇上父亲从仓库回来。他身上有一股“六六六”药粉的味道。“今天别去温课了。”父亲没来由地对我扔下这句话,把手里的一串钥匙丢在桌上,走到灶台前,揭开颈罐的盖子,舀了一勺水,直着脖子喝了下去,抹了抹嘴,示意我在桌边坐下。他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问道:

我们进门的时候,那个被瘌痢和尚目为“灾星”的春琴,正在堂屋的一角摇着纺车。她穿着一件男人的老棉袄(很可能是她父亲留下来的),不时抬头朝我们踅探,目光既胆怯,又充满警惕,带着一丝明显的厌恶和恨意,与她母亲对我们过分的亲昵和热情形成了很大的反差。妇人端来饭菜,招呼我们上桌。她往我碗里夹了一块豆腐,不住地催我快吃。可我不安地瞅了瞅父亲,坐在那里没动。我之所以迟迟没有下筷,当然不是不饿。我瞥了一眼墙边供桌上袅袅上升的烟柱,又看了看碗中的白米饭(上面隐隐约约落着的几点香灰),颇有点疑心,这碗饭是刚刚从祭奠死人的香案上撤下来的,心里有点忌讳。不过,在父亲严厉目光的敦促下,我不得不横下心来,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饭。

“赵先生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半塘寺的一个瘌痢和尚,被请来算命。他认为问题出在一个名叫春琴的女孩身上:颧骨太高,泪堂太深,嘴唇太薄,腰身太细,仪态太过妖媚。他的结论也有些吓人:这户人家命中注定“不存男丁”。言下之意,最小的儿子恐怕也保不住。“如果是在旧社会,事情倒也好办,”瘌痢和尚卖关子说,“让这个小把戏跟我去庙里做和尚,我保管他无病无灾,寿比彭祖。可如今是新社会,不兴出家的。”妇人一听慌了手脚,跪在地上向他苦苦哀告:“一切但凭师父做主,好歹替我保住这点骨血。”

我知道,父亲与赵先生一向不睦,可也没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只是彼此之间有些冷淡罢了。我揣测父亲的心思,迎合他的好恶,说了赵锡光一大堆坏话之后,又说了他几句好话。父亲听了,眯缝着眼睛看着我,倒也没说什么。他的话问得如此突兀,我还以为他与赵先生有了什么龃龉,但他的提问很快就转移到村中的其他人身上:赵德正,高定邦、高定国兄弟,红头聋子朱金顺,老福奶奶,木匠赵宝明,更生,小武松夫妇,长生和新珍,包括奄奄待毙的老牛皋。我逐一对他们的为人进行了简单的评价,包括他们各自的优点和缺点。父亲听了我的话,满意地点了点头,夸奖我“小小年纪,就已懂得一分为二,很不简单”。我有点飘飘然,但心里总觉得哪儿有点不踏实。因为我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严肃地跟我谈起这个奇怪的话题。最后,父亲做了这样一个总结(我不能保证这里记下来的每一个字都是父亲的原话,但大意就是如此):

一看到我们进了院子,她就把麻线飞快地绕在鞋底上,从矮凳上站起身来,笑容还没来得及从脸上退去,就开始抹眼泪。这也难怪。不知是如何冲犯了太岁,在过去短短的一年中,他们家的三个男人先后离世。先是七十来岁的公公无疾而终;然后是她丈夫——他在去江北运米的途中翻了船,尸体在三十里外的沙港被人捞上岸来的时候,已经发了臭;再接着,就轮到了她十九岁的大儿子。关于她儿子的死,有多种说法。即便是我父亲,对于其中的曲折也始终守口如瓶,讳莫如深。这等于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家的人口陡然减少了一半。这样的事当然不同寻常。

“不管在什么地方生活,最重要的是要了解那个地方的人。越详细越好,越客观越好。照我看来,一个人好,也不是说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好,没有任何缺点;一个人坏,也不是说这个人从头到脚都坏,一无是处。好和坏,除了天生禀赋之外,也与周围环境有关。也就是说,好和坏,不是每个人可以自由决定的。但问题在于,一个人的好和坏,却可以在某些关键的场合,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所以说,了解人,观察人,在任何时候都是头等大事,其余的都是小事。我希望你牢牢记住我今天说的话。你将来若是到了一个新地方,换了一个新环境,我劝你在两年之内不要与任何人交朋友。说说看,这是为什么?”

一个穿蓝布褂的妇人,大约四十来岁,坐在槐树下的一张矮凳上纳鞋底。这人窄窄的脸庞,头上挽着一个高高的发髻,脸上黄恹恹的。大概是家里刚死了人的缘故,白布鞋子上缀着一朵红色的绢花。怎么看,这个女人都有些面熟,想了半天,我终于记起来:她似乎和我们村的赵锡光先生沾着点亲,四时八节,她时常会带着一个小男孩来村里走动。

老实说,父亲的这一番话已经明显超出了我的理解力,所以,我只能坦率地告诉他,我不知道。

五洲震荡风雷激

“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是非。你将来到了一个新地方,立足未稳,一团雾水,如果冒失地与人交朋友,等于是一头就扎进了本来与你无关的是非之中。这一点非常要紧。先观察两年再说嘛!等人和事都有了清晰的眉目之后再说嘛!懂不懂?”

四海翻腾云水怒

父亲见我还是摇头,表情就略微有些失落。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换个话题。

请我父亲去算命的这户人家,位于村东头的一块高地上。院子里确有一棵老槐树,它高出屋檐的枝丫在北风中瑟瑟抖动,已经快要碰到屋顶发黑的茅草了。大概是担心大风会把屋顶的茅草卷走,上面胡乱压了几块青石板。门上的对联还是旧年的,在日晒雨淋中,褪尽了红色:

“那么,我来问你,梅芳这个人,你到底怎么看她?”

父亲说,到了仲春,等到村里的桃树、梨树和杏树都开了花,等到大片的柳树、芦苇和菖蒲都返了青,江鸥、白鹤和苍鹭就会从江边成群结队地飞来,密密麻麻地在竹林上空盘旋,那时半塘就是人世间最漂亮的地方。他还说了些别的。比如,坐在院子的老槐树下喝茶,就可以看到江边大堤上露出的尖尖帆影。再比如,半夜里躺在床上睡觉,都能听见江里的摇橹声和时而低沉、时而高亢的船工号子。他这么说,无非是想告诉我这个村庄离长江有多么的近,但却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一个秘密,让我既惊讶又疑惑。怎么说呢?就好像他曾经在这个村子里住过很久似的。

对我来说,要回答这个问题,那就容易多了。我不假思索地告诉父亲,若要从世界上选出一个我最恨的人,这个人正是梅芳。父亲一听我这么说,就笑了起来:

虽说只隔了十里路程,半塘的风光、景物,乃至说话的口音,都与我们村有着很大的不同。低矮的泥墙茅舍隐在一片片竹园之后,数不清的港汊沟湾,将整个村庄分割得七零八碎。村庄和长江的岸堤之间,有一大片亮汪汪的水沼,长满茂密的芦苇、红柳和菖蒲,犹如一面被打碎的巨大镜面,在中午的艳阳之下,泛着银灰色的波光。枯树上的老鸹嘎嘎地叫着。家家户户的房舍,都隐没在竹林的深处,较为显眼的,反倒是屋后用芦柴杆围起的茅缸。我们刚进村,就看到了一个胖婶子从茅缸上露出的大白屁股。

“我以前也听你这么说她。她究竟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为何这么恨她?”

半塘

我想了半天,告诉父亲,她倒也没得罪过我,我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可我就是恨她。如果我手里有一把枪的话,我恨不得朝着她的肚子连开二十枪。”

“哟,瞧这父子俩!着急忙慌的,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父亲立刻就不笑了,皱着眉头,略微沉思了一会,这样对我说:“你看,你也说不出什么理由,就把人家恨到这种程度。这很荒唐。这好比说,你还没真正开始与她打交道,仅仅是因为某种个人的喜好和偏见,仅仅因为道听途说,就预先在心里造出了一个凶狠的敌人,这很愚蠢。你不能老是从自己的立场来看一个人。要学会从别人的立场看问题。比如说,梅芳这个人,如果从她的立场出发,那么她所做的所有的事,说的所有的话,都有她的道理。依我说,梅芳这个人并不坏。况且,人是会变的。一个人只要还没有躺到棺材盖子上,你就不能把人看扁了。凡事不要急于下结论。就像俗话说的,大风刮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我们穿过山墩下的那座方洞,走上了一边有木栏的石桥。我对父亲的神机妙算产生了很大的疑问。我看见河道对岸的乱坟岗中,一只狐狸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在蒿草丛中快速穿行。狐狸只有一只,与父亲所推算的“两只”大有出入。而且,这只狐狸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红色的,而是浅灰色。它肚子滚圆,毛皮油亮,看上去有点憨痴,一点也不像传说中的那样狡狯。它跃上一座坟包,傻傻地、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玄奥的问题,又像是在问我们:

在那天下午的谈话中,父亲还问了问我对村里的那些小伙伴的看法。说到同彬,父亲认为这个人虽说有些夸夸其谈、信口开河,可他对人很热情,心地干净,这就很难得。“你看他的眼睛,又亮又清对不对?表面有些流里流气,这没什么。你跟他要好,我很放心。你可以把他当成一辈子的朋友来结交。”

很多年以后,到了梅芳人生的后半段,当霉运一个接着一个地砸到她头上,让她变成一个人见人怜的干瘪老太的时候,我常常会想起父亲当年跟我说过的这句话。唉,人的命运,鬼神不测,谁能说得清呢?

说到我的堂哥礼平,父亲的话多少有点让我吃惊:“这是一个狠角色。如果我预料不错的话,这个人将来必然会在村子里兴风作浪,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离他远点,但也不要轻易得罪他。”

父亲愣了半晌,摸了摸我的头,沉默了许久,这才对我说:“其实,她是一个可怜人。这人命不好。”

接下来,父亲问我,倘若要从村里所有的这些人中,挑选出一位最善良、办事最公正、同时又值得我们信赖的人,“你会选谁呢?你好好想一下再说,不用马上回答。”

我说我就是恨她,没什么原因。我就是巴望着她忽然死掉,立刻死掉。

其实这个问题是用不着思考的,答案早就明摆在那儿。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问村里的每一个小孩,他们的回答大概跟我也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人就是孩子王、说书人、口里没有一句正经话的老菩萨唐文宽。

琢磨着老头刚才的那番话,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太健康,甚至有些恶毒的念头。我对父亲说,今天晚上,当我们从半塘回到村里,要是听说梅芳突然蹬腿死掉了,那该多好啊!父亲立刻止住脚步,转过身来,板起面孔,严肃地望着我,轻声问我道:“你就这么恨她?为什么?”

“你难道已经忘了高桥哑巴那件事了吗?”父亲笑着提醒我。

父亲客气地表示同意。

虽说那年老菩萨的玩笑开得有些大,让我在全村人跟前丢了脸,可我从未在心里责怪过他。我们甚至心甘情愿地被他愚弄,被他欺骗。他的肚子里装着永远也不会结束的故事,他的脑子里有着永远也使不完的鬼点子,他的嘴巴里藏着永远也说不完的俏皮话。他在村东的那个带天井小院的房子,是我们整个童年最稳定的快乐之源。

父亲跟一个在路边拾狗粪的老头打了招呼。两个人隔着一片桑林寒暄了几句。老头显然听到了我们刚才的话,他笑眯眯地打量着我,随后感慨道:“有些人看着要死,偏偏死不了。而另一些人,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说死就死。本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眨眼的工夫,就蹬腿翘了辫子,这样的事,我见得太多啦。”

父亲见我在言谈中流露出对老菩萨毫无保留的崇敬,大概是不愿意扫我的兴,没有马上表示什么不同意见,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我听人说,他老爱跟你们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是这样吗?你能不能跟我学学,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鬼话?”

本来,父亲尽可以用“也许”“可能”“说不定”一类的字眼来打发我,但这回他好像不屑于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话来敷衍了事。“哦,牛皋!”父亲说,“他已经死过三次了,对不对?这一次跟以前也没什么不同。他就是作死。等过完年,你就会看见他好端端地坐在门前,嗑着瓜子,晒太阳。他死不了。”

“他的话要能学,那才怪呢!”我立刻就大笑起来,“那种话,我们从来就没听人说过,只有他一个人会说。他说一次,我们就笑一次。他若说上两次,我们就笑上两次。说三次,我们就笑三次。最后,保管被他逗得昏过去。有一次,同彬踩着高跷打他门前经过,看见他把那些发黄的故事书,从一个旧皮箱里一本本拿出来,放到板凳上去晒。同彬说:‘老菩萨,你能再把那些鬼话跟我说一遍吗?这次我保证不笑。’老菩萨马上就一本正经地说起鬼话来,笑得同彬当时就从高跷上摔下来了。”

那天上午,在跟随父亲去半塘走差的途中,我曾经问过父亲这样一个问题:“老牛皋今天到底会不会死?”

父亲仍然一脸疑惑。有好长一段时间,他茫然不解地望着我,眼睛渐渐地沁出一缕幽眇,“这个人来历不明,行动有些可疑。我相信,他本来是一个十分严肃的人,而且极其聪明,他的好脾气和疯疯癫癫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这一点,我有十足的把握。这个人来到我们村,也有十几年了吧,我一直在悄悄地观察他,可实在有些捉摸不透。你们去他家听说书当然没问题,凡事还是留个心眼比较好。另外,他那婆娘王曼卿,也不是省油的灯,没事别总往他们家跑。”

我父亲算命的方式,可以归入第二类。也就是说,既看相,也摸骨。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并不怎么忌讳自己算命先生的身份。在他给我讲述的“睡前故事”中,关于他师父戴天逵的种种灵异传说,就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推测,其中的绝大部分都出于他的虚构,目的仅仅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力,从而换取我对他懵懵懂懂的崇拜。

最后,我也向父亲提出了一个问题。我记得,那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夕阳从西边的窗格中照射进来,在木桌上投下了四条平行的斑条,也照亮了父亲那在桌上不安敲动着的手指。

其实,在我们乡下,所谓的算命先生,也不限于以上四类。如果我们把走村串巷的测字者、龟卜者、阴阳先生、风水师、画符的道士都算上的话,你可以大致想象一下,在我父亲的幼年时代,他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乡村环境中。这可以解释,我父亲早年在上海虹口的一家南货店当学徒,快要满师时,为什么会突然投到一个名叫戴天逵的命相师门下,干起了算命这个行当。

我问他,春琴姐姐嫁到我们村,已经快两年了,为什么她每次看见我,眼光总是恨恨的?她从来也不搭理我,就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似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亲听完了我的话,几乎立刻就站起身来(这是表明谈话结束的明确信号),像往常一样,他含糊其辞地搪塞说:

最后一类,也就是所谓的“灵童扶乩”,在我们那一带较为少见(在整个童年时代,我也只见过两回),这里略过不提。

“有些事,以后你慢慢就明白了。”

第三类算命法,可称为“黄雀叼牌”,如今已经失传。算命先生将预先写有“吉凶休咎、富贵穷通”的命牌(一般由竹、木制成)平铺于桌上,然后从鸟笼里取出一只黄雀,交由问卜者放飞。一个人的命运如何,最终取决于黄雀会叼起哪只命牌。实际上,这种算命的方法,不过是“求签”的一个变种。“黄雀叼牌”的失传,据说是因为捕捉和训练黄雀的过程,实在过于费事。

春琴跟德正结婚后,她妈妈四儿也带着春生时常来村里走动。春生有时候也会一个人来,给姐姐捎来家里的菱角、豇豆和花生什么的。他比以前更瘦,脸也更黄了。每次他走,春琴都要把他一直送到大队蘑菇房的墙根下,才抹着眼泪一个人往回返。每次听到村里有人议论说“那孩子恐怕也活不长”时,我的心里就会猛然一紧。心里想,春琴他们一家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第二类算命人,我们通常称为相面先生。他们通过看面相,预知祸福灾祥。这里所说的“相”,除了一般意义上的长相之外,还包括骨相。骨相可以看,也可以摸。摸骨者通常是男性,他们服务的对象十有八九都是急于想知道命运底牌的庸常妇女。摸骨算命法容易招人物议,其实并不难理解。我们当地最有名的摸骨师是一位还俗的和尚,名叫吴其麓(他出家时的法号是“惠明”)。他在一九五三年以流氓罪被人民政府判刑八年,就是一个可悲的例子。请他摸过骨的“老鸭子”回忆说,惠明法师替人摸骨时,确实不太规矩,“不该摸的地方,他也乱揉乱捏,弄得人脸热心跳,好不害臊!”吴其麓的最终被捕,可以说是咎由自取。

春琴的妈妈与师娘冯金宝是亲戚,所以每次她来探望女儿,总要在师娘家坐上半天。大概是因为我父亲替她女儿算过命、做过媒的缘故,她有时也会到我们家坐坐。每次她来,差不多都是傍晚时分。她和父亲坐在灶下,往往说不了几句话,院子外就会传来春琴的叫喊声。春琴好像不太愿意她母亲来我们家,当然,她更不允许她妈在我们家吃饭。她自己也从不跨进我们家的院子,而是站在老福奶奶家猪圈边上,远远地喊上两声。春琴一喊,她妈就算已经端起了饭碗,也会立刻放下,对我父亲无奈地笑笑,说:“我们家这个丫头,脾气有些倔。上辈子不是王熙凤,就是王宝钏,如今嫁了人,连我也不敢招惹她。”

我们当地的算命先生,根据其手法和仪轨的不同,可以大致分为四类。第一类最为普遍,算命先生一般是瞎子,或是伪装成瞎子的人。通常,他们依据你所报上的生辰八字,推算你的命理和定数。很多人相信,正是由于双目失明,触发了天眼的开启——他们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当一个瞎子翻动着满眼的白翳,端坐在你面前,说着瞎话,为你预测未来时,你那颗悬着的心往往会陡然安静下来,对他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信赖感。这是因为,瞎子那特殊的神态(沉思中透出安详和警觉),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位智者。只要你把瞎子和聋子的神态比较一下,就不难得出上述结论。

不过,春琴对我的冷漠和敌视并没能维持多久,情况很快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我父亲是一位算命先生。

便通庵

这不由得让我联想到,父亲大清早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赶往十里外的半塘,似乎并不是去给人算命,而是在办一件足以改变他未来命运的大事。

就在那次谈话后不久,有一天,父亲和我起了个大早,踏着满地的寒霜,来到了朱方镇,去公社的澡堂子洗澡。他先给我洗了头,然后帮我把浑身上下都擦洗干净,嘱咐我到隔壁的木椅上等他。他自己则趴在浴池宽宽的边沿上,让一个搓澡工替他搓背。

这时,父亲突然毫无来由地将我揽入怀中,在我的额上亲了一口。随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有点令人费解的话:“办完了今天这件事,我们接下来的日子就要好过多啦!”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父亲赤身裸体的样子。当他回到热气蒸腾的换衣间,在潮湿的地上寻找木拖时,我有些难为情,别过脸去不敢看他。父亲在身上盖了一条浴巾,唤来了修脚工替他剪了指甲,这才侧过身来问我:“过了年,你就十二岁了。假如爸爸要出去几天,你一个人在家能应付吗?”

“真的。”

我说我能应付。

“真的吗?”

“可你的个子刚够到灶台,怎么做饭呢?”

父亲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斜睨了我一眼,阴郁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笑容。他果然扳起手指头,闭上眼睛,表情夸张地算了起来。等到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用十分肯定的语调对我说:“会看到的。有两只。一只白狐狸,一只红狐狸。”

我说我可以站在小木凳上。

“你给算算。”

“你知道做饭时该放多少米,该放多少水?”

“这可说不准。”

我说,我可以将一把铜勺沉到饭锅里。如果水与铜勺的边沿齐平,就说明水是合适的。他又问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必不可少的一件事是什么,我回答说,看看灶膛里的明火有没有熄灭,特别要紧的,是仔细检查一下,有没有余烬掉在柴草上。最后,他问我,要是遇到什么自己应付不了的急事,那该怎么办?我说,大事找德正,小事找老福。父亲点点头,将随身带来的包袱打开,取出一件新做的卡其布裤子,一件藏青色的哔叽上装,让我换上。他说待会儿要带我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一张小照。

“我们能看见狐狸吗?”

拍小照的大胡子,有点不太好打交道。从头到尾没给我们好脸色。就连父亲把手搭在我背上这样的小事他也要管。他阴沉着脸提醒父亲说,照相时最好不要勾肩搭背。我父亲虽说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可这回立刻就火了。他索性把我抱起来,坐在了他的大腿上让他照。大胡子最终让了步。

“顺着这条大路往前走上二三里,就能望见西厢门的牌楼。过了西厢门,就是东厢门。然后,就会看见一道长长的山墩。山墩中间有一个方方的大洞。穿过大洞,就可以看见一条小河。河对岸有一个乱坟岗,那是这一带有名的狐狸窝。小河上有座石桥,只有一边有栏杆。过了小石桥,沿着河岸往北去,再走上三四里,就能看到半塘村头的那棵大白果树了。那棵树,有六百多年了吧?早就枯死了。听人说,这棵树是东海舰队飞机的识别标,所以不准砍伐。”

我们从红星照相馆出来,就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包子铺。父亲买了四个包子,他吃了一个,另外三个都留给我。在吃包子的时候,我问他这次出去要多久才回来,父亲想了想,眼睛看着别处说,他也拿不准。

我问父亲还有多远,他指了指眼前那条满是车辙的大道,对我说:

我说:“三天?”

等到高定邦吸完了烟,这伙送喜报的人再次打起锣鼓,朝魏家墩方向去了。太阳在不知不觉中升到了枯树之巅。化了冻的田间小路油黑油黑的,又酥又软。父亲拉着我的手,自己走在路的正当中,却让我踩着路边的青草走。如果路的一侧有池塘,父亲就把我抱到另一侧。好在这段田塍小路不算太长。我们穿过一块打谷场,绕过磨坊尖尖的山墙之后,又重新踅回到大路上。

父亲没吭气。

虽然我不太明白父亲的这句话有何出彩之处,但当我看见那个穿红棉袄的姑娘在众人的大笑中窘得红了脸,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倒也觉得解恨。这说明,父亲这个人,虽说生性温和、怯懦,但面对公然的羞辱,却也并非总是一味忍让。

“四天?”

话音刚落,定邦就笑得喷出一股烟来,连嘴里的槽牙都露出来了。朱虎平、小木匠宝明也都咧着嘴笑。父亲给他们送上烟去,他们都欠身道谢。梅芳的脸上尽是鄙夷和不屑。她没有笑。

父亲还是没吭气。

父亲的回答多少有点出人意料。他朝那姑娘看了一眼,谦恭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道:“行啊!你把她老人家的生辰八字报一报,我这就替你算算,来年春上,你们家会添多少小口。”

我说:“那么,五天?”

她既然称父亲为“大呆子”,说明他们是认识的。她似乎对自己的玩笑话很是得意,笑着捅了一下身边的梅芳。可梅芳铁青着脸,没搭理她。

父亲咬着嘴唇,把脸转向墙壁。过了好一会,他才转过身来,笑道:“差不多吧。不过,我出去这件事,你跟任何人都不要说。”

“哎,我说大呆子,我们家的那头老母猪,肚子大得拖在了地上,跟你说,连奶头都磨破了。你给算算,来年春上能生多少头小猪?几公几母?”那个穿红棉袄的邻村姑娘,也来凑趣。

父亲是当天后半夜离开的。

“高会计说笑了。”父亲不冷不热地支吾了一句,也给他递了一支烟,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略显复杂。与定邦相比,高定国的模样显得斯文清秀一些,白白净净,戴着眼镜。他是我们大队的会计。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天落着雪。我看见父亲在大港的渡口,上了一条下水船。他要去南通找一个叫徐新民的人。奇怪的是,在我的梦中,徐新民的长相竟然与照相馆的那个大胡子一模一样。我当时虽然年纪还小,凡事尽往好处想,但对于父亲当时的危险处境,并非全无察觉。可一想到“徐新民”这三个字,心里就像是获得了某种安慰似的,总觉得这三个字可以帮助父亲渡过难关。

“昨夜老牛皋犯病了。天不亮我去看他,已经穿好了寿衣,搁在棺材盖子上了。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老哥替他算算,什么时辰归西?”

两天后的一个中午,高定国挑着一担柴禾从我们家门口经过,将担子歇在了院门外。他朝院子里望了望,问我:“这两天没见你父亲的人影?他去哪啦?”我说,“哪也没去。他得了重伤风,鼻子不通,在家躺着呢。”高定国“噢”了一声,再次踮起脚来朝院内看了一眼,随后挑起担子,一脸疑惑地走了。

大概是因为鼻子流血的缘故,高定邦的鼻孔里塞着一团草纸。这使他那张方方的麻子脸更显得凶悍。不过,这一回,他似乎并没有为难父亲的意思。他往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对父亲道:“你身上有没有带烟?”父亲赶紧从衣兜里摸出烟盒和火柴,讨好地笑着,给他递了过去。在高定邦点烟的那工夫,他弟弟高定国在一旁对父亲打趣道:

又过了一天,我在码头上碰见了老福奶奶。还没等她问我,我就抢先对她说,我爸爸出门了,去青龙山开矿去了,要过五天才会回来。老福看了看天上镶了金边的乌云,愣了一下,狐疑道:“青龙山那个铁矿,去年秋天不是就完工了吗?他去开什么矿?等你爸回来,叫他赶紧来我们家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你别成天德正长、德正短的,拿了鸡毛当令箭!”梅芳冷冷道。

终于到了第五天。

他的脑子里有的是说不完的瞎话,张口就来。听他这么胡编,就仿佛世界上真有“驼背老舅”这么个人似的。父亲的话,梅芳自然也不会相信。因此,父亲紧接着马上又补充了一句:“已经向德正请过假了。”

那天婶子家杀了一口过年猪,叫金花送来了一碗杂碎汤。我估摸着父亲就要回来了,就特地做了一锅米饭,想让父亲回来夸一夸我做饭的手艺。不管我怎样小心,米饭还是烧焦了。

“山脚下的驼背老舅,今年八十岁,也是烈属。他是三十夜里生的,今天做九,我们去望望他。”

油灯的油快要燃尽的时候,父亲还没有回来。我没去阁楼上睡觉,而是倒在父亲的床上过了一夜。等到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叫门声惊醒时,天光已经大亮。

父亲的答话一点也不含糊:

我打开院门,发现外面站着几个公安局的人,其中有一个腰上还别着枪。

“大早上不出工,你们父子两个,这是要去哪儿装神弄鬼啊?”还没等高定邦发话,他弟媳梅芳就抢先开了腔。你看,我之所以那么恨梅芳,不是没有道理的。她的话比茅坑里的屎还要臭。俗话说,新开茅坑三日香,可我从来就没听她说过半句入耳的话。她看人的眼神,就像用刀子在剜你的肉。

在他们身后,几乎全村的人都来了。他们挤挤挨挨地站在燕塘边,就连老福奶奶的家门口也都挤满了一堆一堆的人。我看见同彬和永胜两个,骑在池塘边的一棵楝树上,正伸长着脖子朝这边踅探。小斜眼拉着他姐姐雪兰的手,张着嘴,站在树下。小武松、更生和小木匠赵宝明也在哪儿。他们都不说话。

我感到父亲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两下,马上就站住了。

我知道出了大事。

“大仙!”

大约半个月后,高桥那个拾荒的哑巴,在便通庵的破庙里发现了父亲的遗体——他把蓝布包裹撕成了碎布条,吊死在缀满蜘蛛网的大梁上。

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如果说我曾经深深地记恨过什么人的话,梅芳是唯一的一个。尽管我父亲自作聪明,加快了脚步,但仍然没能避免我们在两条大路的汇合点撞在一处。随着锣鼓声的骤然停歇,传来了高定邦那喑哑而威严的一声断喝:

我不知道父亲犯了什么法,但从老福奶奶的嘴里“叫他们抓住了,没准也是个死”这样的话来判断,父亲的罪过想必十分严重吧。但父亲为何会选择在便通庵悬梁自尽,村里人的说法各不相同。这个疑问整整纠缠了我的一生。直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算找到了一个差强人意的答案。

落在最后面的那个人,不用说,正是梅芳。

按照叔叔和婶子的意见,不如就在便通庵随便找个地方,替父亲挖个坑,“用草席一卷,埋了便罢。”可赵德正坚决不同意,他执意要将父亲运回到村子里安葬。婶婶骂他多管闲事,逼问他棺材从哪里来?德正二话没说,就吩咐小木匠赵宝明去拆自己家的门板。后来,高定邦拿了个主意。他让老牛皋把那个现成的棺材先让出来,等到往后村里的林木成了材,再做个棺材还他。他和小武松亲自上门去跟牛皋商量,可老牛皋死活不肯。最后,高定邦也急了,他把眼睛一瞪,从口袋里掏出一段麻绳来,不由分说就要绑他。龙英一看对方要动粗,只得出面打圆场。她开导丈夫说:“你傻啊?有人替你死了,你就可以不死了。说不定,这棺材你根本用不上。”

果然,没过多久,窑头赵村前的池塘边上突然走出几个人来。他们从齐人高的枯苇丛中一个个地闪了出来,在通往外村的官道上走成了单行。高定邦、高定国兄弟走在最前面。他们一个敲锣,一个打镲。在他们身后,小木匠赵宝明胸前吊着一面大鼓,系着红绸的鼓槌上下翻飞,他打鼓的章法与他做木匠的手艺一样为人称道。宝明身后跟着朱虎平。他是大队救火会的会长——谁都知道,他们家的柴屋里趴着一尊神奇的水龙。据说一旦发生火灾,那老龙就会发出“呜呜”的悲鸣。朱虎平手里倒是有一面小锣,但他并不怎么敲,而是不时转过身去,与身后一个穿红棉袄的姑娘说笑。这个姑娘,我虽有点眼熟,却叫不出她的名字,似乎来自另一个村庄。

老牛皋这才松了口。

我知道,所谓的“喜报”,不过是一副春联,外加一封由公社统一印发的慰问信罢了。大队干部们敲锣打鼓,来到军属或烈属的家门口,给他们贴上春联,递上粉红色的慰问信,寒暄片刻,猛敲一通锣鼓,就算完事。年年如此。

父亲的遗体运回村来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全村的人都站在磨笄山的山顶,看着那口白木棺材,由十八个人抬着,顺着便通庵前的陡峭斜坡,一点点矮下去,矮下去,到了沟底,就看不见了。只有在这个时候,只有在父亲的棺木暂时消失的这个瞬间,我心里才会稍微松快一些:我眼前除了漫天的风雪,什么都没有。可我知道,此刻,那口棺材正从对面的山坡上一点点、一点点地升上来。正因为我暂时看不见它,当它一点点升到沟壑的顶端,突然出现在磨笄山的山顶时,才会显得更加惊心刺目。

太阳终于在砖窑高高的烟囱背后露了脸。那熔岩般的火球,微微颤栗着,从窑头赵村的荒树间一点点地浮出来,顷刻间,天地绚丽,万物为之一新。与此同时,我听见了隐隐约约的锣鼓声。有一阵子,当“咚咚锵锵”的锣鼓声被肆虐的北风刮得没了声息,我仍能听见村子里传来的鸡鸣。年关将近时,听到锣鼓声,那感觉与平时完全不同。它烘托出了节日的气氛,为本来毫无生气的山川、河流、村舍染上了悦丽之色。我提醒父亲,与我们同属一个大队的窑头赵村也许正在唱花集。父亲想了想,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判断:“那是大队干部在给各村的军烈属送喜报。快要过年了嘛!”

棺材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雪。最先上来的是小武松和朱虎平。德正和定邦互相搭着胳膊,喊着上山号子,走在了最后。

在我们当地,父亲对儿子过于亲昵,被认为是一件极不恰当且有悖伦常的事。一般来说,呵斥、殴打或视而不见的沉默不语,是父亲向子女传达爱意的惯例。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我父亲在村子里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只要不妨碍别人,大伙都会听之任之,乐得眼睁眼闭。这倒也不是说父亲的社会地位有多么尊贵,或者拥有什么任意妄为的特权。村里人不屑于与父亲一般见识,恰恰是因为他长年背着一个令人羞耻的坏名声,似乎还不够资格成为一个“正常人”。在过去,村里人都叫他“赵呆子”。当我被人亲切地称为“小呆子”之后,父亲则被尊为“大呆子”,或“赵大呆子”。当然,有时候,人们偶尔也会称他为“大仙”—— 一半的原因,是父亲“赵云仙”的名字中,有一个“仙”字,至于另一半的原因,我们马上就要谈到。

在场的人,大人孩子无不落泪。梅芳站在我身后,用手紧紧地箍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泪水掉落在我的额头上,顺着我的鼻梁往下淌。我能感觉到,她怀有身孕的大肚子紧紧贴着我的脊背。

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我不时停下脚步,望着天上的鹰,他一次也没有催促过我。等我走到跟前,他顺手折下一根杨树枝,帮我刮干净鞋底和鞋帮上的淤泥,然后蹲下身来,捏了捏我的手,对我说:“得走快点了。一会太阳出来,地上封冻一化,路就烂了。”随后,他忽然冲我眨了眨眼睛,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笑着说,如果我在他脸上亲一口的话,他就让我骑在他肩上走一段。父亲的许诺让我有些吃惊(那时我毕竟已经九岁了),但我还是乐意立刻照办。我跨在他脖子上,双手抱住他的头。有时,我也会淘气地突然蒙住他的双眼。即便在这时,父亲也不会生气。他只是嘿嘿地笑着,装着酒醉一般,跌跌撞撞地在路上扭着秧歌,并威胁我说:“再不放手,我们就要走到池塘里去了。”

在那一刻,在雪花纷纷下坠的山岗上,在灰蒙蒙空旷的苍穹之下,在失去父亲的巨大悲伤和恐惧中,我仍然能够感觉到天地的清明、周正和庄严。

道路两侧的沟渠中结着冰碴。在起伏丘陵背阴一面的草窠中,星星点点的积雪尚未融化。四下里看不到什么人。灰灰的鹞鹰一路跟着我,时而扶摇直上,时而仰身停翅在云端。当它急速俯冲向下,掠过我头顶的时候,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它那纺锤般漂亮的腹部以及翅膀上的白斑。一眨眼的工夫,它又借着呼啸的北风,翻转急升,在朵朵新棉似的白云之间,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铁屑般小灰点。

父亲被安葬在村东的桑树林里。当天晚上,老福奶奶将我送回家的时候,我看见春琴已经在灶堂里生火做饭了。她假装不看我,只顾自己一个人流泪。灶膛的火照亮了她那张悲伤又带着怒气的脸。晚上,她照料我吃完饭后,没有回家,睡在了父亲的那张床上。我记得那天她跟我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那时,我已经在阁楼的床上躺下了。春琴爬到楼上,在黑暗中一直腰,额头就被楼顶撞出了一个包。她揉着额头,在我床边坐了一小会儿。半晌,她囔着鼻子对我说:

最后,他停在了那个坡顶的大杨树下,抽烟,等我。

“德正让我转告你,要是你婶婶提出来和你并家过日子,你可千万不要答应。你父亲刚死,他们已经在惦记你们家的这幢房子了。”

半塘是个位于长江边的小渔村,不久前的一场火灾,使它一时间远近闻名。父亲挎着一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沿着风渠岸河道边的大路走得很快。我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他。我看见他的身影升到了一个大坡的顶端,然后又一点点地矮下去,矮下去,乃至完全消失。过不多久,父亲又在另一个大坂上一寸一寸地变大、变高。

第二天,春琴的妈妈得到消息,特地从半塘赶了过来。她对我说:“这些天我眼皮老是跳,心里慌慌的,就知道要出事。谁知应在他身上。你妈不在跟前,也没个人到他坟前哭一哭,送一程,不好。”

腊月二十九,是个晴天,刮着北风。我跟父亲去半塘走差。

于是,她就趁着天黑,独自一人来到桑树地里,跪在父亲的坟包前,撕心裂肺地哭。从傍晚时分,一直哭到半夜。最后,王曼卿被她哭得实在睡不着觉,就起身去灶下烧了一碗红糖水,给她端了过去,费了半天的劲,才把她劝了回来。

走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