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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父亲在世时,曾给自己三兄弟无数遍讲起过先祖后来的事情。说先祖大半生在战场上厮杀,一下子待在这寂静的山沟里,无法舒展胸中块垒,每当想念侯爷狠了,便沿着山沟踽踽独行到侯爷坟前。说来也奇,整日里喊腰酸背痛的先祖一到侯爷墓前,背也不驼了,眼目也清灵了。阳光下,先祖时而垂首而立,似乎犹在聆听侯爷的教诲;时而疾步如飞,似乎刚从侯爷帐下得令而出;先祖在侯爷坟前一待就是一整天,待月光缓缓洒落,四周寂静的山野间兀自回荡着先祖嘶哑的声音:

虽然已经年代久远,无法考证,但水根依稀记得自己先祖之所以从平原地带迁移到这山沟里,原本就蕴含了为侯爷守坟的意思。先祖原本是侯爷帐下的亲兵,跟随侯爷南征北讨,立下了汗马功劳,本有许多机会做官,但先祖却始终只愿追随在侯爷身边,鞍前马后效力。道光年间,侯爷在任上病逝,先祖便扶灵而归。将侯爷安葬下来后,先祖就选择了解甲归田,将家安顿在了离此不远的杨家沟里。此后,何家便成了侯爷墓实际上的守坟人,在这山沟里繁衍生息下来。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心中的猜测终于证实,水根不禁暗暗叫苦:“天爷,这下子可叫咱何家以后还有啥子面目在杨家沟立脚啊!”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果然,拐过一个土包,一道山冈在夜空下兀然呈现出来,只见上面林木森然,巉岩壁立,山形巍峨,恰似暗夜里潜伏着的一头猛兽。水根顿时恍然大悟,闹了半夜,原来这群人是奔侯爷墓而来!

旌旗招展空翻影,

出了关帝庙,天地间骤然高阔起来。风在山野间尽情撒着野,几点星辰在夜空中鬼火般着眼。水根仔细分辨着这群人将去的方向,心中隐隐约约地猜测着。

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说这话的是一个小个子,黑黝黝的看不清模样,但听嗓音,似乎也不过就二十啷当岁。

我也曾命人去打听,

老者领着众人从关帝庙中鱼贯而出时,水根只觉脑后一紧,就被人拎了起来,然后被推到了队伍中间,身不由己地踉跄而出。当走出庙门后,他回头望了望刚才将自己从地上拎起来的人。他很好奇,能把自己这一百多斤的块头像拎小鸡一样举起来的人长着一副什么样的身板。谁知甫一回头,就被人狠狠地斥骂道:“看什么看,待会儿挖了你的眼睛。”

打听得司马领兵往西行。

待中年人说完,被称作李先生的老者那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为总司令效力是我等的福分。大伙儿打起精神来,走吧!”

……

中年人继续说道:“李老先生是总司令邀请而来的贵客,是行家里手,经验丰富,这次行动就由他负责指挥。事不宜迟,各位就此出发吧,兄弟就在这关帝庙中静候佳音。”

四野无声。一曲《空城计》,先祖每每唱得老泪纵横。

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脑海中纷纷袭来无数念想,水根早已忘了肚子里已经快一整天水米未进了。他跌跌撞撞地被这队盗墓贼裹挟在队伍中间,眼瞅着离侯爷墓越来越近,心里一会儿想着先祖,一会儿又哀叹自己时运不济,想自己也算是将门之后,却因了先祖的迂执,世世代代落在这山沟中土里刨食,年景好时倒也舒心。这几年山外军阀混战,一百多里外的县城就被军人们抢来夺去,想这杨家沟山高皇帝远,谁料却因了那侯爷墓,让自己如今小命不保!

这念头一起,死去多年的自家女人那滚烫的肉体便从脑海深处浮现出来,旋即,自家女人的模样又与黑三女人那横陈在柴草堆上的白花花的身体、火一般的鼻息纠缠在一起。两个女人白生生的身段走马灯般在水根的意念中来回打转。然而,中年人的话却一句一句清晰有力地传了过来:“各位,这次总司令命兄弟前来,与大家通力合作。兄弟军令在身,如有严厉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正胡思乱想间,人群已走到了山脚时。走在前面的老者做个手势,这队人马立刻收住脚步。

自从中年人跨进庙来,水根心中就预感凶多吉少。火光中,他瞧得清楚,那中年人分明是交代老者结果了自己。心中不由长长地喟叹了一声:“想不到我今日命丧于此,可怜我何家三兄弟,水根一脉从此绝矣。”

片刻,从树丛中闪出一个黑影。这黑影走到老者面前,双拳一抱:“黑三在此恭候长官多时。”

中年人在大殿中长身而立,目光缓缓扫视。当看到墙角缩成一团的水根时,中年人微微一皱眉。老者急忙趋上前来,俯身在中年人耳边低语了几句。中年人盯住老者,突然将右掌举起来,猛地斜劈下去。老者毕恭毕敬地点了点头。

水根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引狼入室的竟然是这个久已不在杨家沟露面的破落户黑三!

庙门突然被人推开,一束火把照得庙里明晃晃的,地面上长长短短地扭动起无数影子。水根趴在地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出。摇曳的火光中,只见三五个身着土黄色军装的士兵簇拥着一个昂首挺胸的中年人走进庙来。老者一手提着洛阳铲,一面迎上前去,正欲说话,那中年人微微一笑,将手向外一摆,老者顿时静默下来。其余众人纷纷站起来,垂手而立,似乎极为谦恭。

“哪里哪里,我们都是为司令效力。”老者一摆手,“近来形势吃紧,河西那边对我们虎视眈眈。临来前,司令交代了,此番干系重大,倘若无功而返,”老者的声音骤然提高,“军法处置!”

约莫过了一袋烟工夫,庙外突然传来几声猫头鹰叫声,随即,老者双手击掌,连拍了三下。

黑三连忙点头哈腰:“小人明白。小人世代在此居住,对这周围的山形地貌一清二楚,这杨家沟里,除了那座侯爷墓外,还有许多散落的古迹,据说,有一些原本是……”他忽然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人群中的水根一眼,脸上悚然一惊,随即凑到李老者耳边低语了几句。李老者点点头:“那好,你在前头带路,弟兄们稍后动手。”

正昏昏欲睡之际,老者忽然站了起来,借着昏暗的月光,水根看见他冲人群打个手势,一个三十来岁的精壮汉子忽然跨步上前。老者与其耳语了几句,汉子点点头,从后腰抽出一把匕首来,转身走出了庙外。老者复又盘腿而坐。

刀就是李老者话音刚落时,从小个子手里递到面前来的。庄稼汉何水根还没来得及反应,冷冰冰的刀锋就抵住了他的喉咙。肉与刀锋的磨砺中,他活了三十七年的皮肤猛然绷成了一面鼓。他感到流经全身的血骤然冷了下来,脑海里木木的,然而并没有听到刀锋划进皮肤的声音。半晌,他迟疑地睁开眼,却见小个子将刀收了回去,一旁站着黑三。

即使是盛夏大旱,山里的夜晚比起坝上来,也依然有些凉意袭人。尤其在这荒废的庙中,沿着山沟吹过来的山风一股股地猛灌进来。早晨出来得匆忙,水根扒了两口稀饭,一门心思只在黑三女人身上,下身只穿了条手工土布的薄裤子,上身着一件短褂,加之整个下午都和黑三女人在柴房内抵命厮缠,肚子里早就空空如也。此刻,夜风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便渐渐有些抵挡不住。

黑三冷眼瞅着水根,脸上一副阴晴不定的表情。水根喉咙一紧,胃里突然翻腾起来,一张口,一大坨清口水奔涌而出,溅得黑三满腿都是。黑三恼了,一抬脚,将水根踢了个人仰马翻。

自进得庙来,老者一直一言未发,只盘腿静默而坐,眼观鼻鼻观心,神情似入定老僧。然而水根却瞧得很清楚,老者那只青筋暴露、枯瘦如鹰爪的右手却死死握住洛阳铲不放。

“格老子,你何家几弟兄不正是侯爷墓的看坟人吗?”黑三骂道,“搂草打兔子,老子正打算把你捉来,没想到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今天正好拿你在前头领路,去取了那一堆钱财。”

山里的太阳说落就落。只片刻工夫,对面山顶上那一抹残阳的血红就掉了下去,暮色顿时像发了大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一弯新月却从残阳对面的云层中浮现出来,挂在了对面山脊上。

说完,黑三又凑到水根耳边,一句话恶狠狠地甩过来:“你狗日的睡了我婆娘,你以为老子不晓得嗦?这笔账下来老子再给你慢慢算,看不扒了你的皮!”

一行人进得庙来,将水根随手往墙角一扔,就东一块西一块地坐到了地上,恰巧将水根围在了角落里。刚才那令人心悸的感觉此时已然离去,水根看得出来,这群人暂时还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他索性也闷下头来,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地装起了死耗子,肚子里却暗暗盘算着脱身的办法。

小个子将刀子抵在水根后背,大喝一声:“老子手头的刀子可不认人,你最好给老子们放老实点!走。”

出了村子,沿黄土飞扬的山沟行不上五里,就到了方圆数十里唯一的一座关帝庙。时近黄昏,从沟口灌进来的风低低地怒吼着,吹得年久失修的关帝庙摇摇晃晃,似乎即将坍塌下来。

月亮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风从更远的地方追赶过来,在山野间鼓荡出呜呜的叫声。黑三一行人将战战兢兢的庄稼汉何水根押在中间,在夜色的掩护下,急速地向位于牛首山半山腰的侯爷墓攀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