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父亲火了:“你们不修算球,老子一个人整。”
有人接话了:“啃不动啦,几百年都这样过来了,未必在我们手头就真能整个奇迹出来?把钱还给大家,散伙算球啰。”
这句话把本就炙热得透不过气来的空气嗖地点燃了。连日来与大山的搏斗已经折磨得这些人心灰意冷。有人猛然把镐一扔,气呼呼起转身往崖梁下走去。秋秋父亲冷笑两声,抡起铁镐,往崖壁上狠狠挖下去,一连十多下,啄得火花四射,然而仿佛是在故意嘲笑他一样,除了簌簌地滚落几粒土渣之外,那沉默的崖壁依然铁一般纹丝不动。
第三个十天,男人们再也熬不住了,无精打采地挖了几镐头,个个东倒西歪,唉声叹气。秋秋父亲急了,扯起嗓子呐喊:“都打起精神来哦,莫个个都像害瘟的样子,加油干啊。”
秋秋父亲扔掉铁镐,抱紧头,痛苦地蹲下来,眼里涨上来大颗大颗的泪水。他恍惚地记起,即使十多岁时背了几百斤重的块煤在华蓥山腹中那黑漆漆深不见底的坑洞里讨生活时,自己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憋屈和痛苦过。他忍着,忍着,脸上却终于爬出了两道泪痕。人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路,难受地相互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胡玉萍的父亲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他,将一支裹好的叶子烟递给他。
第二个十天,叮叮当当的声音变得空洞起来,夹着高高低低的咳嗽声,迟疑地回荡在崖梁上。男人们狠狠沉默着,牙帮子咬得噌噌地响。女人们在下面的村子里仰起头来,担忧地望着崖梁上面高高低低起伏的男人们。
青烟像女人温柔的手在眼前缓缓舒展开来。
第一个十天,崖梁上除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时能听到男人们粗粗嘎嘎的荤话。女人们每天早早就从屋梁下摘下发黑的腊肉,丢进滚烫的锅里,家家屋顶上腾起一条洁白的炊烟。
太阳又一次坠落到了那不知忧愁的渠江的对岸。不知什么时候,村里的女人们围了上来,每人手里都提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最初使气下山的那个人也回转过来,手里擎了块噼啪燃烧的树根,通红的火焰在暮色中一跳一跳。
在虎形崖下祖祖辈辈居住的村里人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时看上去老老实实踏在脚下的那些石头竟然会叫他们吃了比种庄稼还大的苦头。平时修栏猪圈、砌个灶头的时候,随便将一块石头捏在手中,就可叫它们或长或短。可如今抡起镐头,使出了吃奶的气力砍下去,除了震得双臂发麻,连石头们的皮也没伤到。
秋秋混杂在人群中,他仰起头来,觉得父亲就像电影里众人簇拥的英雄。
“好吃嘴。看你吃成个胖娃儿,咋个收拾?”
炸药是从当年背煤的小煤窑买来的。
秋秋一脸憧憬:“我们还要去成都,幺妹你去看书,我去吃成都最好吃的东西。”
早上出门时,秋秋觉得父亲眉眼里绽放着笑意。自从修路以来,秋秋还没有见父亲如此轻松过。娘给父亲打了三个荷包蛋,又满满地舀了一勺银汪汪的猪油加在里面。父亲吃了一口,见秋秋在一旁吞口水,笑了笑,把碗递给儿子:“我吃过了,你拿去吃。”秋秋接过碗,正要往嘴里扒,却见母亲正不满地瞪着自己,就把碗朝父亲怀里使劲一塞:“爸,你快去快回,买了炸药路上小心保管,莫……”
“那太好了。我还要坐车到城里去,把新华书店里的书好好看够。”
秋秋父亲咧嘴笑了,伸手摸了摸儿子:“娃儿懂事了哩,晓得关心老汉儿了。”秋秋羞涩地一笑,抓起书包,往门外边跑边喊:“爸,我去喊胡家妹妹上学了,你记得快去快回哦。”
各家各户或卖猪儿或卖存粮凑起来的一万多块钱被毛巾和草纸紧紧地裹了三层,深深地埋在秋秋家的粮仓里。一旦开工,这笔秋秋家有史以来见过的最大的巨款就将用来购买开山的雷管和炸药。秋秋拉着胡玉萍滚烫的小手,在人群中穿来穿去。他觉得家里今天犹如过年一般闹热,以致第二天早晨他还兴奋不已,蹦蹦跳跳地在山道上和胡玉萍边走边聊:“幺妹,我爸说了,等路修通了,城里的汽车就可以开进我们村里。那时候,我们就再也不用走路去上学,就像城头的娃娃一样,每天坐公交车到学校。”
煤窑老板被秋秋父亲要在虎形崖修路的壮举感动了,除了相因卖给炸药外,还慷慨地赠送了雷管,并答应派人帮忙背回村里。“我也不想大家拿手板皮和这狗日的山磨命啊,”秋秋父亲端起酒碗来,冲煤窑老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本来我想的是就那么点钱,要用就要用在刀口上。可眼下大家都来不起了,再硬撑下去,只怕大家全部都要累倒了,只有把钱用了,以后还要开山,到时再想办法凑钱吧。”
初见雏形的山路紧紧咬住一壁巉岩,从村头伸展出来,歪歪斜斜地往崖梁上挣扎而去。动工的前一晚,二十多户人家的男主人和几个光棍犹如上战场一般,悲壮地聚集在秋秋家里。秋秋他娘给每个人面前倒了满满一土碗洌香的苞谷酒,然后退得远远的,和村里的女人们一起,深深地凝视着自家的男人,仿佛他们突然在天地间变得令人担心地高大起来。
酒劲烧灼得秋秋父亲双眼潮润。他站起来,望着窗外阳光下绵延起伏的华蓥山寂静的千山万壑,狠狠一捶砸到桌子上:“这辈子只要能把这条路修起来,老子就是死了残了也值得!”
二十多条身影晃动在山路上,或砍或劈,或挖或掏,或拖着沉重的石磙,吱呀吱呀地碾着凹凸不平的路面。
第一声爆炸响起来的时候,整个村子像突然失去了平衡的醉汉。猪们惊得嗷嗷直叫,在圈里相互挤撞。狗们弓身缩到角落里,向着四面八方胡乱吠叫。女人们全身一颤,手里的瓜瓢、锄头等工具纷纷落地,不等窗户上的玻璃停止抖动,纷纷跑到村子中央,往崖梁上打望。
雨后的阳光从虎形崖头倾洒下来,给劳作的人们镶上了一身金黄。秋秋父亲抡大镐的身影犹如一幅剪影,一镐下去,崖壁绽出点点火花,一块盘踞了千百年的山石轰然滚落,碎成几块。胡玉萍父亲颤巍巍地捧起碎石,紧走几步,矮下身子,将它仔细地镶在路基堡坎上。
几张脸庞从崖梁上的一团灰云中钻出来,向村子里使劲挥手。一股呛人的硫黄味扑进女人们的鼻孔,有人大声咳嗽起来。灰云散开,阳光透亮,有人兴奋地喊起来:“快看,山炸开啦!”
事后,秋秋痛苦地回想起来,那个黄昏的到来平静而又平常,完全没有一点血光之兆。
更多的身影在崖梁上站起来,冲着村子里的女人们双手挥舞:“嗬,嗬,五丁开山喽,五丁开山喽……”
谁也没有料到,胡玉萍她父亲竟会一语成谶。
有了炸药,对付山崖就像刀切豆腐一般。男人们喜气洋洋,干劲冲天。村子也习惯了崖梁上传来的每天几次的轰隆声。那轰隆声起初犹如在耳边炸响,后来就渐渐变得远了。
秋秋父亲蒲扇般的大手一挥:“胡木匠,你说的那些都不是问题。没有钱,我们挨家挨户凑。我就不信,人家愚公都能移山,我们连小小的一条路都修不好?你好好养气力,到时候还需要你出力。”
原来缠绕在崖梁间的羊肠小道被摊开成两米多宽的山道,坦然在崖梁上盘旋远去,像即将展开一段激动人心的旅程。黄昏时分,洁白的炊烟就旋转着飘到旅程入口处,迎接踏着一地碎石归来的男人们。
“说得轻巧,拈根灯草。你们以为修路是灶头上蒸玉麦馍馍嗦?钱从哪里来?要开山,整不好还会死人!”胡玉萍父亲一脸忧愁,说完话,摸了摸走满皱纹的脸,往地上咳了一口痰。
其实,自从第一声爆炸响起,秋秋他娘就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负责爆破的是胡玉萍她老汉儿和自家男人。每天早晨,只要自家男人魁梧的身影一走出门,秋秋娘就会全身无力地靠在门框上,目送着他走进村巷,然后又走上高高的山道,消失在山梁背后,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只有当男人踏着暮色走进家门时,秋秋娘这才觉得又真真实实地过去了一天。
“对呀。”众人应道。
夜里,她忙完之后,总要把全身抹得干干净净,才钻进被窝。她滚烫的身子紧紧贴住男人,仿佛又回到了新婚岁月。然而她不要男人打开自己,她只是怜惜地温柔地紧紧抱住他,有时整夜不眠地瞅着他憨憨的睡姿。鸡一打鸣,她就起来,将担忧埋进内心,又在灶前忙碌起来。
这时,秋秋父亲说话了,语气凝重,一字一顿:“要想富,先修路,看看人家坝上的生活,再看看我们现在过的这狗日的日子,是人都晓得要争一口气。大家说说,是不是该攒劲修路了?”
随着山路一天天向崖梁上顽强地挺进,平原和城市的缤纷色彩似乎离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小山村又近了一步。
劈开虎形崖,修一条紧紧拴住平坝和城里的路的决定就是在那晚做出的。那天,秋秋父亲组织了全村男女下山去背水,上山半天,下山半天,当一弯月牙远远地爬上村子上方的崖顶时,这些山里男女背心已被桶里泼出来的水透透地浇了几遍。上山时装得满满的一桶水经过爬坡上坎的不停颠簸,还未到村口,便只剩下了浅得见底的小半桶。有几个人当场就失声痛哭起来。
夜晚下了一场雨。踩在苞谷地里,脚有些粘,有些滑。补种的玉米错过了呼吸阳光和雨水的最佳时机,稀稀落落地挂了些发黄的穗子。土豆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息。坡地上,东一点西一点地分布着弓身挖土豆的女人们。
狗已经叫得人胆战心惊了。而当乡政府派来的运水车被高高的崖梁阻挡在村外,村人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水在山下闪耀着清花亮色的诱人波光时,秋秋父亲再也忍不住了,他劈手夺过秋秋娘手中正往水坑里舀黄稠稠泥水的瓜瓢,狠狠地摔到地上,三把两把扯掉自己的上衣,一口气冲上高高的虎形崖,对着天空怒吼道:“老天爷,老子今天一定要劈开这狗日的山包包,我就不信你能灭了老子……”
今天崖梁那边静谧得有些异常。第一声沉闷的响声还是在午饭之前了。随后,就是无边无际地充塞在天地之间的漫长的寂静。不知不觉,秋秋娘身后的背篼里已垒起了土豆们的小小山丘。她松开锄把,直起腰杆,深深地呼吸着从华蓥山深处吹过来的清爽的秋风。
然而靠天吃饭的光景是脆弱得如此不堪一击。八年前,也就是秋秋和胡玉萍双双在肖溪老镇上初二那年,烈日在虎形崖上空从布谷鸟开始啼鸣一直悬挂到秋蝉试声。渠江水面上每天蒸腾起袅袅白烟,阳光如火,遍地生烟。坡地上的苞谷用手一捻便成了焦黄的齑粉。一到傍晚,村里的狗们就纷纷溜出各自看守的宅院,一起蹲在村头,吐出鲜红的长舌,向着夜空猩红的月亮狺狺哀叫。
没有开山的爆炸声,也许说明今天进展顺利?昨晚秋秋父亲回来,眉宇间舒展着笑意:“好家伙,啃掉了老鹰嘴,这下,把最大的绊脚石去掉啦。”
山风吹拂,秋秋的眉眼间一天天显出父亲的影子来。
“就是那块吓人的大石头?”秋秋兴奋地问道。
玉米养肉,土豆壮骨。秋秋父亲那时候正当壮年,人人称赞好一条山里汉子。这汉子从少年时便开始在虎形崖上使牛,稍长些,便到华蓥山深处背煤,大了胆子翻越虎形崖,到渠江上日夜摇橹,挣来了勤劳能干的好名声,挣来了几间修葺一新的砖瓦房,也挣来了秋秋他娘每天黄昏时俯身在灶火前那绯红的脸颊、盈盈双眼里潮涨潮落的款款柔情,还挣来了秋秋呱呱坠地时令他兴奋不已的清脆的声声啼哭……
“对头。娃儿哩,你坐公交车读书的梦就要成真啦!”
靠山吃山,挨水吃水。虎形崖虽然狰狞得像要吃人,却也严肃地遵循着老天爷一棵草也赐予一滴露水养活的好生法则。出村往逶迤的山岭上行不出数里,就是一大片坡地,密密实实的玉米在风中摇曳,绵延数里。玉米下面,套种了土豆。每年初夏,土豆青青的藤蔓蛇一样在玉米地里窜。
那轮浑圆的火球渐渐低了下去,一团通红的云彩翻涌上来,染红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林丘壑。秋秋娘全身金黄,她觉得眼前似乎跃动着千万束通红的火焰。她眯了眼,把手举到眉边,想要抵挡这一片突然包围上来的光束。这时候,崖梁那边传来了一声沉重的轰响。
虎形崖下这座小小山村的疼痛也是如此。但它的疼痛却因了八年前那个血色黄昏中一次不甘心的挣扎而变得惊心动魄……
所有的女人们一起扭过头去,她们看见胡玉萍的父亲盘腿坐在一朵白云之上,缓缓落向坡下的村子里。她们眨了眨眼,白云消失,从崖梁上传来了撕心裂肺的阵阵哭喊。
不是的。要知道,在我们生活的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所有的村庄都是疼痛的。在远离城市视线的地方,村庄们怀着各自的暗疾,在疼痛里艰难地行走。粗看起来,它们的疼痛似乎各不相同,可如果你稍稍用心探寻,就会悲哀地发现,疼痛的起因莫不与乡村和城市那巨大的落差有关……
光线漏进来,落在父亲深深顶起来的眼眶上。父亲全身都是凹的。草们似乎已经成了父亲的一部分,随着他每一次的挣扎,发出声声艰难的叹息。秋秋不敢去扶,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只剩下了半截身体的生命一点一点地往上攀登。
但你切莫以为这村子就是世外桃源。
父亲的上半个身子终于靠在了床头上,豆大的汗珠碾过额头。
吵归吵,一旦谁家有了死人娶媳妇嫁女儿之类的事,全村都要不约而同地来帮忙;一入腊月,谁家杀了年猪,全村更是纷纷靠拢,围坐几桌,吃苞谷酒,烧叶子烟,打长牌,摆婚丧嫁娶,说家长里短。从虎形崖上望下去,只见下面炊烟袅袅,鸡踱方步,犬钻桌底,暖暖的冬阳里大人娃娃都眉开眼笑。
“牛都卖了?”费了好大气力,父亲终于吐出话来。
崖名虎形。村子也随了崖名,然而却毫无虎虎生威之势,倒疲沓得像大战红五月时一口气犁了十几亩水田上岸的老牛,潦草地窝在崖梁凹处一块晒坝大小的天地里。二十多户人家屋檐挨屋檐,烟囱对烟囱,同在一口井里挑水吃,同在一片坡地上劳作,同靠头顶那片天晴天晒衣落雨浇地。山里人实在,亲热时你在我锅里舀半土碗玉米糊糊,我从你碗里夹几筷子白水厚皮菜,而一旦结下了怨气时,女人们隔三岔五就会在村头槐树下上演一场指桑骂槐的口舌大战,吵得鸡飞狗跳。
“卖了。钱我买了一些炸药,剩下的,都给了妈。”
八年来,那条千疮百孔的路就像一块始终无法愈合的伤口,醒目地悬挂在村子上方。每一次牵领牛群走过,秋秋都觉得那路在颤抖。当残阳如血铺展下来,他站在村子中央仰头望去,甚至觉得那路裂开了无数口子,每一条口子都汩汩地往外渗出鲜血,似乎又在上演八年前那惨烈悲壮的一幕。
“给她,干,什,什么?”
父亲是在修筑那条山路时被砸断了双腿的。
“给你,给你看病用。”秋秋小心翼翼地答道。
忽然间,父亲那撕心裂肺的哀号从隔壁山洪般冲刷过来,将黑老熊惊得无影无踪。秋秋顿觉身体一轻,魂灵又重重地跌回到了人间。他酸软地蜷缩在床上,全身冷汗淋漓。暗夜无声,只听得父亲凄楚的哀叫声和外面呼呼的山风混杂在一起,笼罩在村子上空,散发出一股瘆人的气息,冤魂般缠绕在村子里,久久地回荡。
“忤逆!”一口浓痰涌上来,卡住了喉咙。秋秋赶紧上去,轻轻在父亲胸口上揉搓。尘埃飞舞的光线斜射到墙角,那把十字镐在一堆杂草上反射着锋利的光芒。父亲的目光从上面走过,眼里闪出一丝火苗。
黑影越滚越大,猛然间,它抬起头来,活脱脱是华蓥山里窜出来的一头狰狞的黑老熊。望着秋秋,老熊狞笑着,忽然抬起脚爪,一把将胡玉萍打翻在地,然后扭转身子,山一般直向秋秋扑压下来。秋秋竭力挣扎着,翻滚着,全身却如同被山藤紧紧捆住一般,胸口似搁了一块千斤巨石,只感觉黑老熊越压越紧,眼看就要把自己箍得出不来气……
火苗熄了。父亲闭了眼,一声叹息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响起来:“到时候了,儿呀。”
不知为什么,秋秋想象的城里老板始终瞧不清面容,就只是一团上下翻腾的黑影。
秋秋点点头,蹲下身,反手抓住父亲,将他只剩下筋节的双手搭到肩上,然后心酸地搂住他凹陷的股骨,一耸身,背上的父亲像片落叶一样,随他走出门来。
就是从那一晚起,秋秋落下了失眠的毛病。每晚一上床,脑海里就演电影般闪出胡玉萍被城里肥胖老板压在身下的样子。胡玉萍仍是在村里时那副笑里含忧的模样,一根黑辫垂在胸前,怔怔地望着秋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分明有一只惊恐的鸟儿在凄惶地呼唤自己——哥哥,哥哥,我的哥哥呀……
村子在阳光中间恍惚地铺开高高低低的一片屋脊。从崖梁上蹿下来的凉风在村巷里疾走,几声散乱的狗叫退到远处。秋秋仰起头,若有所思地盯着崖上悠悠悬挂的那几绺白云。他感觉到背上那片落叶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忽然间,一滴泪烫到他脖子上。
望着母亲风中翻飞的缕缕白发,内心憋着那一股劲的秋秋顿时软塌了。他挫下身,搀起母亲,默默拾捡起散落一地的苞谷,艰难地往村里走去。
他不敢追问热泪的来历,低了头,默默地往村后的坟地走去。
秋秋不依不饶,兀自狠狠往前冲,嘴里恨恨有词。她妈忽然身子一矮:“先人哎,看在你那造孽老汉的面子上,你就莫去了嘛……”
越挨近坟地,背上的落叶就越重,秋秋觉得八年没出门的父亲在阳光下正缓慢地变成虎形崖的一块大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秋秋嘭的一声将背篼掼到地上,捏起拳头就要冲上前去,却被人一把拽住。“秋秋,你莫去跟人家毛起。”他妈脸色发白,本就矮小的身子佝偻着,死死攥着他的衣角不放,“我们小门小户,又命遭灾星,千万再惹不起祸事啊。”
村子把有限的一些平地让给了死去的人们,让他们依然可以与活人们在阳光与月光下朝夕相处。胡玉萍父亲的坟就倔强地立在那些古旧的坟头中间。一根新鲜的竹竿插在坟头,土黄的挂坟钱在风中上下翻飞。
“晓得啥子叫什么二奶不?”秋秋从地里掰苞谷回来,远远就望见村头槐树下聚了一大帮人。从山外进来收药材的苟花蛇站在碌碡上,手舞足蹈,讲得嘴边白泡子翻:“二奶就是那些专门给城头的大老板包养起来的乡下幺妹,也就是给人家做个没有名分的小老婆……”
离坟还有几十米,背上的石头忽然挣扎起来,竭力想要落下地去。秋秋一怔,后颈上已一片滚烫。他把父亲缓慢地卸下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半截身子紧紧抓住地面,一寸一寸地向胡玉萍父亲的坟挪去。秋秋内心像塌了皇天,眼前一片模糊,晕眩阵阵袭来,蓦然间,五年前分别时胡玉萍那凄楚的歌声又在耳边一声声苦涩地响起来:
从分别时布谷鸟那响彻崖梁的声声啼鸣算起,胡家幺妹子玉萍离开虎形村已经快五年了。起初,听说她在州城里给人当保姆,每天下午领着主人家的孩子在广场上散步,是广场上最美的一道风景;后来,听说她不知为什么被那家女主人撵出了门,跟一个跑车的去了成都;再后来,又听说她去了深圳,在那里给人当二奶。
山对山来岩对岩,
秋秋心头一热,急忙往山下喊道:“幺妹子,幺妹子,是你不?你终于回来了?”崖下却没了声响。四野只有晚风呼呼吹拂。秋秋呆立着,脑中翻来滚去尽是胡玉萍那笑吟吟的面庞,半晌,却听得身后“哞哞”声唤,转头一望,只见头牛率领着牛群,正拢在暮色深处依依地等着自己。秋秋心里说不出的失望,走过去,伸手把住头牛犄角,默默地往崖梁下走去。
山水相连难分开。
问郎何时下山来?
奈何黄土埋亲人,
百杖幺妹思情郎,
幺妹飘零到外头。
山水相连难分开,
泪水涟涟别哥哥,
山对山来岩对岩,
深深忧愁压心头。
山歌扑腾腾飞下崖去,在暮色中盘旋回荡。少顷,崖下应起幽幽的女调:
……
就等幺妹上山来。
五年前那个暮春,当秋秋听说胡玉萍要远走的消息,发疯般赶到她家时,那几间泥屋已经人去屋空,只剩下一窝刚孵出的雏燕在梁上“喳喳”地呼唤父母。他正要一口气追出山去,却被闻讯赶来的母亲拉住。他推开母亲,正要举步,母亲却又从地上爬起来,死死抱住他的双腿:“儿呀,儿呀,咱已经害了人家老汉儿,再不能害了她呀……”
白岩二哥盼幺妹,
秋秋再也忍不住,蹲下身,抱着母亲号啕大哭。那天黄昏,他默默地来到高高的虎形崖上,眺望着远处城市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和胡玉萍在一起的无数时光,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她那双似乎有无数话要倾吐的忧伤的眼睛,整整徘徊了一夜。
山水相连难分开,
父亲终于挪到了坟前。他伸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土,试图堆到坟上。土在指缝间簌簌抖漏,终于撒了几粒到坟上。父亲闭上眼,嘴里像有一把刀子在割:“秋秋,儿哎,咱们走吧。”
山对山来岩对岩,
秋秋再一次把父亲负到背上。父子二人掉头穿过寂静的村子,阳光一颗一颗落到他们身上。从坟场里出来,父亲的重量又变成了一片叶子,随着路在脚下不断延伸,秋秋感觉背上的叶子正在同自己越来越紧密地贴在一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秋秋却不忙。他走到崖边,控了控嗓子,蓦地,一声高亢的曲调在崖头上悠悠响起来:
登上路口,村子就在脚下矮了下去。秋秋感觉身旁那铁一般的崖壁在呼呼地喘气。这是他八年后第一次登上这段负载了太多太多爱与恨的残缺山路,第一次零距离接触这些狰狞的崖梁。之前每天在崖上放牛时,他觉得虎形崖一点也不可怕,反而带给了他无数欢乐。而现在,这裸露出来的虎形崖的身体却突然变得如此陌生,深深的寒意从崖壁上生长出尖牙来,似乎随时准备朝自己咬上一口。
太阳搭山时,秋秋被一泡尿胀醒。他一骨碌翻起来,对着自家玉米地簌簌浇了一通,然后长长伸个腰,将食指和拇指弯进嘴里,蹦出一声悠长的呼哨。四散的黄牛慢悠悠聚拢过来。秋秋往头牛短短的犄角上轻轻一拍:“回喽。”头牛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望他,叫唤两声,迈开步子,领着牛群往崖梁上稳稳走去。
背上的父亲似乎感觉到了他内心的寒战,一双手轻轻在他脖子上紧了紧,一声滚烫的叮咛落到耳边:“别怕。”
从华蓥山深处出来的风捎来第一缕秋凉,玉米就该黄了。
转过拐角,就到了当初出事的山路尽头。秋秋看见母亲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刃口闪亮的十字镐,坚定地站在一块凹凸崎岖的巨大山石前,山风轻轻吹起她鬓边的缕缕白发。父亲又轻轻紧了紧秋秋的脖子,秋秋会意地将父亲轻轻放到高处的石头上。母亲紧走两步,将十字镐递到父亲手里。阳光从镐身上流过,跳跃出点点金光。秋秋严肃地抬起头,父子二人久久地对视着,对视着。
从此,虎形这个地名就在四乡八里流传开来。
秋秋伸出双手,正要接过铁镐,母亲却忽然摆了摆手,向前方惊异地望去,只见一面迎风招展的红旗从山林中闪出来,一群微笑的脸庞向他们快步走来。
不知哪年哪月,从肖溪老镇禹王宫游来一道长,见此崖壁立百仞,断山势,锁平畴,生生扼住山地通往坝区的咽喉,形如踞虎;又见崖梁上横卧山民三两家,柴门犬吠,炊烟盘旋,不由点头叹息,好一处宝地风水。遂取笔在崖壁上书道:欲登蟾宫折桂,须则虎形为凭。
朝阳把所有的脸庞染得红通通的。下面,压路机高大的身影在起伏的山路上时而冒出来,时而隐没下去,巨大的轮子缓缓碾出一条平平整整的路面。越过丛林,越过山丘,路从更远的地方冒出来,玉带般行走在绿色的田野之间。道路中间,一道白色的标记线醒目地铺展着,蜿蜒奔向天边。父亲紧紧贴着秋秋厚实的背,昂起头,目光缓缓向远方舒展。母亲拢了拢鬓边被风吹起的白发,小心地扶着父亲的腰杆。他们身后,全村男女老少正陆续攀上崖来。高高的虎形崖上,每个人脸上都掩饰不住盈盈的笑意。
立崖头四望,华蓥山诸峰在西边天际起伏出曲曲折折的山脊。崖下,渠江细成一缕,从惆怅的地平线上涌出来,给远远近近的平坝、丘壑、丛林镶上了一道银边。
秋秋望着崖下那默默奔流的渠江,耳边又响起了胡玉萍那幽幽的歌声。他想,顺着那宽阔的路一直走,就能走到幺妹身边吧?
岭奔到这里骤然野了,泼剌剌撒开四蹄,腰身怒拧,往渠江边硬生生甩立起一硕大崖头。崖下沟壑深深,似爪印,如凿痕,鬼斧神工,终年不见阳光,落叶遍铺,杂树丛生,阴森森沤出无数传闻。崖头却豁然天高地阔,风光无限,一绺白云常年悠悠悬挂。坡上黄牛点点,慢腾腾低头,觅啃青草,趁人不备,往玉米地捞一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