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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的声音

我们还在等装修批文,但仍希望八月底回美国的时候,能先完成房梁喷砂的任务。每个房间都有两到三根大梁和二十五到三十根小梁,任务很艰巨啊!

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六,科尔托纳的邻镇湖堡镇的一个广场上,都有小型旧货集市。有一次,我们从集市里淘到一张发黑的旧照片,上面是一群面包师傅和几个栗色衣帽架。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只是走马观花,那些藏在旧车库里的旧家具价格高得令人咋舌,不敢问津。回家路上,我们看见一起车祸:一辆小型菲亚特在弯道上超车,却迎面撞上了一辆新的阿尔法跑车。超车似乎是意大利人与生俱来的恶习。菲亚特翻倒在一旁,一个车轮还在转动。人们从变形的车身中抬出两个乘客。救护车呼啸着驶来。被撞毁的阿尔法没有翻,车门开着,前排座位空无一人。我们驶近那辆车子时,发现后座有一个十八岁左右的男孩,身体笔直,系着安全带,已经当场毙命。由于这起事故,道路拥堵得厉害,车辆只能慢慢蜗行。我们距男孩那双空洞的蓝眼只有两英尺远,鲜血从他嘴角一滴滴往下流。这以后,埃迪开车明显稳健多了。第二天,我们去湖堡镇游泳时,向酒馆老板询问那男孩是不是本地人。“噢,不是,他是从特朗托拉来的。”特朗托拉距离湖堡镇不过五英里。

在意大利,每年的八月十五日不仅是圣母升天的纪念日,还传达了这样的讯息:在这一天前后,所有的意大利人都该放下手中的活儿,好好休息。我们低估了这个日子的影响力。等石墙筑好想找人来喷砂时,才发现整个意大利就只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愿意接活。他说他会八月一日来,三天内结束活计。但是到了八月二日,也不见半个人影。我们打了好几次电话,最后,一个听上去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冲我们喊:他去海滨度假了。看来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在沙滩上散步,而不是给黏糊糊的房梁喷砂。我们只能祈祷,希望他会半路折返。

伊丽莎白决定卖掉房子,改租一间十三世纪建造的温泉圣母教堂的侧室。那原来是神父的卧室。虽然她要到冬天才搬家,但已经开始整理东西了。也许是第一次在我家吃饭的经历让她念念不忘吧,她送了一张户外用的铁桌子和四把弯背椅给我们。几年前,她参与了一部专访意大利著名作家摩拉维亚的电视节目,摩拉维亚希望在拍摄的空当有个休息的地方,于是就买了这套桌椅。我为这张“摩拉维亚桌子”选了一块墨绿色桌布(类似巴黎公园中长椅的颜色)。她还送给我们好几个书柜和几个装满书籍的购物袋。即使是十四世纪在此隐居的雅士,也一定会对我们白色房间内的摆设赞不绝口:一张床、一堆书、一个书柜、几把椅子和一张古色古香的桌子。衣服就放在一些柳条篮子里。

尽管在中央供暖系统装好之前,不能给房子内壁上漆,但我们仍然决定把墙上的旧漆刮掉,为日后的油漆工作作准备。每个星期六或手头没其他活儿可干时,那三个波兰人就会过来帮忙。我和埃迪刮墙的时候,白色粉尘纷纷落下,落得一身都是。波兰人是用海绵或湿布擦漆,在他们的手下,掩藏于灰泥之下的一层更久远的鲜蓝油漆显露出来,这种颜色大概是受圣母身上的蓝衣启发吧。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只能靠从位于现今阿富汗的采石场运回的天青石,取得这种稀罕的颜料。在每面墙的顶端,依稀可见一圈业已磨损的叶形装饰。楼下的卧室墙壁被漆成一英寸宽的蓝白相间条纹图案;二楼的两间卧室则呈明黄色,这种颜色深受文艺复兴时期画家的钟爱。它是用烤过的黄玻璃、红铅和来自阿诺河岸的沙子提炼出来的。

我还为即将到来的女儿阿雪莉挑了一张床。这里没有弹簧床,我们买的是那种金属床柜、木头底板的床。我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在床上跳着玩儿,突然床板、床垫连同弹簧哗的一声全塌了。不过,我买给女儿的床肯定不会这样,它结实而舒适。星期六的集市上,有一位黑发黑眼的年轻女子,专卖旧亚麻织物。我挑了一条钩边亚麻床单和一个镶边格子枕套,配女儿的床铺。看那货色,肯定是哪个新娘的嫁妆。两件物品都非常新,我真怀疑新娘子有没有从箱子里取出来用过。不过床单和枕套在折叠处有些脏,我把它们浸泡在肥皂水中,洗完后晾在正午的大太阳下。阳光是天然的漂白剂,床单和枕套立刻洁白如初。

突然,从三楼传来克里斯托夫喊埃迪的声音,紧接着埃迪大声喊我,声音急促而兴奋。我跑上楼,看见克里斯托夫和里卡杜一边用波兰语说话,一边指着餐厅墙壁的中央。墙壁上画了一座拱门!克里斯托夫拿着湿布在拱门四周轻擦,慢慢地露出了一小片蓝色,然后是一个农舍,接着是杏绿色的羽毛状图案,应该是棵大树。老天,他们居然发现了一幅壁画!我们提来水桶,用海绵小心翼翼地擦着墙壁。每擦一下,画面就多露一点:岸边的两个人,湖水,远山。湖水的蓝色与底层卧室的蓝色相同。天空的蓝色比湖水的略浅,云朵是淡绯红色的。湿润的时候,壁画的颜色非常鲜艳,但水干了之后,就暗淡了不少。一根埋在墙上的电线大煞风景,破坏了整个古典画面。我们擦了整整一个下午,水顺着手臂流淌到地上。到最后,我觉得自己的胳膊就像没有弹性的橡皮筋,使不上一点劲。这幅画占了一整面墙,画中的风光看着有点眼熟,像是特拉斯蒙诺湖四周的景色。从朴实的画风可以看出,我们的新发现并不是乔托的大作,但还是相当不错。肯定有人不喜欢这画,所以在上面刷上了白石灰。幸亏用的不是黏性更强的漆,否则我们就不可能就着柔和的湖光享用晚餐了。

我和埃迪对镇上的了解越来越多了。我们尽量在本地商店里买东西:小五金、变压器、隐形眼镜护理液、蚊香和胶卷。卡姆基亚有更廉价的超市,但我们并不愿光顾。从面包坊逛到果蔬店,再到肉铺,把买来的东西全部装进随身携带的蓝色帆布包里。玛丽亚·丽达每次看到我们,都会特地走到店后,把新摘的莴苣和精心挑选的水果拿出来。如果我们没带零钱,她就会说:“明天一起付好了。”好像我们只怀揣大钞票似的。在邮政局,女职员会一边跟我招呼“太太早”,一边使劲儿地往我的信上盖邮戳,好像与它们有仇。在拥挤的小杂货店,我数过,多达三十七种干面条可供选择,柜台上摆放着新鲜的意式面饺、阿尔弗雷德宽面和两种方饺。现在,这里的服务员好像都摸清了我们的喜好,知道我们要买哪种面包,知道我们要的乳酪是水牛乳做的,而不是一般牛乳。

要让这栋房屋和周围的梯田焕然一新,恐怕一百年都不算长。我用醋将一楼的窗户擦拭干净,蓝天下烟蒙蒙的青山登时清晰可见。埃迪站在第三层梯田上,挥舞着又长又大的镰刀。他身穿的红色短裤像旗帜一样鲜艳,为了防止荆棘划破双脚,飞溅的石子伤眼,还特意穿了一双黑靴,戴着眼罩。他就像一个强壮的天使,前来给圣母报喜。而事实上呢,他只是无数个在此间辛劳劳作的平凡人之一,所有的努力只是为了不让农场荒废成一片陡坡。伊特鲁里亚人生活在此之前,托斯卡纳还是一片茫茫林海之时,巴玛苏罗想必只是陡峭的山坡。

每天早上,伊丽莎白都会去镇上买报纸,然后拐进同一家咖啡店喝咖啡。我也爱早起,也喜欢散步到镇上,观看小镇苏醒的模样。我总拿着一本意大利语动词变化表,一边散步一边记忆。也会带上一本诗集,因为诗集和散步是绝配。有时会读上一两句,掩上书细细品味,接着再读一两句,有时仅仅是诗中的个别词句就足以让我琢磨一个早上。一边散步一边沉思,很容易把诗句从纸页中解放出来,因为我是踏着诗歌的韵律散步的。但埃迪觉得我这样走路很滑稽,恐怕会被当地人看作“美国怪人”。因此后来我走到镇口时,就把书收起来,看卖果蔬的玛丽亚·丽达整理水果,看用细枝扫把,(很像巫婆的扫把)扫地的商店老板和靠在理发椅上的理发师,他正在抽今天的第一支烟,一只带条纹的小猫睡在他的腿上。我常撞见伊丽莎白,这样的不期而遇一星期总能有一两次。

除草机发出的刺耳嗡嗡声,淹没了路边白马的嘶鸣和每天清晨唤醒我的婉转鸟啼。可是,为了防止火灾,干草必须割除。埃迪打着赤膊,在炎炎烈日下干活,身上的皮肤日渐黝黑。他弯腰将修剪下来的橄榄枝堆在一起,在凉爽的夜晚再烧掉。橄榄枝一烧便着,灰烬又可以当肥料撒在树下。跟猪一样,橄榄树也浑身是宝。

我赶紧到集市上挑了块亚麻布,铺在屋后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上,接着到外面采了一把野花,插进花瓶里,摆在餐桌上。我精心准备晚餐但又力求简单:用鼠尾草和牛油做意式方饺、炒鸡丁、做意式熏火腿卷和新鲜果蔬。伊丽莎白来到的时候,埃迪正要把桌子搬到山边。突然,桌面和一条桌腿散架了,哗地掉在地上。主客之间的生疏是打破了,但晚饭到哪儿吃可就没了着落。伊丽莎白帮忙重新拼好桌子,埃迪拿来钉子钉牢靠,再次铺上桌布,放上杯盏,没想到效果还不错。我们一边带客人参观新居,一边谈论着水管、水井、烟囱和油漆等话题。伊丽莎白告诉我们,她到托斯卡纳的时候买的也是破房子,后来被她装修得漂亮极了。她初搬进房子的第一天,一面墙倒了,墙后跑出了一头脾气暴躁的老母猪——可能是先前的农家忘了带走。很快我们就发现,这位客人对意大利了如指掌,于是赶忙向她询问:去哪里检验水质?一罗马里等于多少英里?哪家肉铺价廉物美?买得到老式瓦片吗?申请长期居住好吗?自从一九五四年搬到意大利,伊丽莎白就密切关注着这里的方方面面,对历史、语言和政治知之甚详。此外,她还知道不少优秀水管师傅的电话号码,认识会制作略带罗马北部风味面饺的妇女。晚餐在月光下持续了很久(虽然一直很担心饭桌会再次倒塌)。一顿饭下来,我们成了好朋友。

窗户上的旧玻璃有几处凹陷了,窗外清晰的景象也随即变为一幅水景般的印象派作品。换作在旧金山,如果把时间花在擦银器、熨衣服和扫地这样的家务上,我肯定觉得自己是“浪费时间”。比这更重要的事情比比皆是,记备忘录、备课、写论文和写作。大学的工作已让我身心俱疲,家务事早成了可恶的负担。我种的花草不是涝就是旱。可为什么在这里,我却能哼着小曲擦窗户呢?这可是十大恐怖家务之一啊!现在,我还想建一个超大的花园。此外,还想亲手缝一块亚麻布帘,挂在浴室玻璃门上。将来,这栋房子的每一块砖和每一把锁,都会像我自己或爱人的身体一样,为我所熟悉。

结束时分,伊丽莎白走到我面前,说:“我以为你会给我打电话呢。我找过你的电话可是没找着。伊比(我姐姐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你在这里买了一栋房子。有一次我在罗马一个宴会上碰见过你姐姐。哦,不对,是在佐治亚碰见她的。”我推说自己忙于房屋装修,没空找她。接着在冲动之下,邀请她星期天到家里做客。我说自己是一时冲动,因为家里那时空空如也,没有家具,没有餐具桌布,只有一个配备不齐的厨房和寥寥几只碗碟。

修复。我喜欢这个词儿。房子、土地,或许还有我自己,都有待修复。只是修复成什么样儿呢?我们的生活非常充实,从早忙到晚,却乐在其中,这种热情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难道只要有个目标,就可以不管意义何在?还是因为高涨的兴致,阻止我们思考自己行为的意义?抑或是巨轮在肩,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奋力前推?但我清楚,把我们吸附在这些琐事之上的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根,可以与自石墙边挖出的在大石块上盘根错节的树根一较高下。

理查德把他用马斯卡普尼干酪制作的柠檬冰淇淋端上桌的时候,宴会已经接近尾声了。旁边的桌上,放了好几个空酒瓶。火辣辣的太阳,透过栗树枝叶的缝隙照着凉亭。这是老朋友之间的聚会,他们有许多共同的经历,我和埃迪想插话都找不到什么机会。费妮拉说了她最近去俄罗斯和保加利亚考察的经过。她丈夫则讲了从非洲出差回来时,在大衣口袋中夹带一只灰鹦鹉过关的趣事。辛西娅说了她们家人怎么争抢名人母亲的笔记本。麦斯讲述了他的一个经历,把我们全乐坏了。有一次,他飞往纽约时坐在一个电影制片人旁边,他抓住机会拼命向对方推销自己的剧本,终于说服对方,没想到后来对方主动拜访他并买下了版权。伊丽莎白好像听得很认真。

我想到了法国哲学家巴什拉的大作《空间的诗学》。这本书我没带在身边,只有在笔记本里摘抄的几句话。巴什拉把房子称作“分析人类灵魂的工具”。回想曾经住过的房子,我们学会了如何“安顿”(这个词我喜欢)自己。关于房子,我与巴什拉英雄所见略同。他在书中这么写道:一个人独守空屋,能听见太阳照射进屋的奇怪声音。不过,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另一个观点:房子是梦的庇护所。对我们来说,最好的房子就是能够让人安心做梦的场所。在巴玛苏罗留宿的客人,往往第二天一大早就跑下楼,讲述自己的梦。通常出现在他们梦中的,是已经过世的父母。“我梦到自己坐在车里,父亲在开车。奇怪的是,我就是现在的我,可我父亲在我十二岁那年就去世了。他开得很快……”一个客人曾做过这样的梦。他们大都睡得香甜。我们每次回巴玛苏罗,睡眠也很好。在这个世界上,这里是唯一让我在早上九点还有睡意的地方。难道这就是巴什拉说的“深层梦境的睡眠”?在这里待上一周,我就能像十二岁时那样精力充沛。巴什拉让我们知道,那些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房子,总会把我们带回出生后的第一栋屋子,甚至是最初的自我。美国南方人身上都有一种无法从DNA中找到的基因,相信住所乃命运一说。你居住的地方决定了你是谁。你与自己的住所越息息相通,你的自我就越与它难分难舍。一个人选择居于何处绝不是偶然的,因为它反映了你内心的渴望。

“我倒希望不是。”她应到。她脸上掠过的是微笑吗?随即她转头与身边的著名翻译家攀谈起来。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沙拉。

我记得童年时的房间有六扇窗户,夏夜窗子都开着。大概是三四岁的时候,夜里家人睡得正酣,而我突然醒了,起床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如沙滩球大小的八仙花。吊扇的风轻轻吹拂着白色窗帘,把外面木樨的香味送进屋里。我摆弄着窗闩,不小心将它弄了下来。我至今仍记得它那金属的质感,我的小手指几乎可以塞进孔里。后来,我爬上窗台,跳进黑漆漆的后院,开始奔跑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我知道了,那叫自由——涌遍我的全身。湿漉漉的草地、黑色灌木丛中绽放的白山茶、跟我当时一样高的小松树从身边掠过,我跑到胡桃树下抓着树枝荡秋千。那时,我刚学会上下用力晃动,又能荡多高呢?我绕着屋子乱跑,跑过每个家人的卧室,然后站在平时大人从不允许我穿过的街道上,再从不上锁的后门溜回自己的房间。

我倾了倾身子试着问了句:“听您的口音,像是南方人吧?”

那种纯粹的快乐,那种激流般的欢愉,就像把插头插进插座时产生的电流。就是那种感觉。

现在,我仰慕的作家伊丽莎白,就坐在我的对面,用手盖住酒杯,不让麦斯添酒。“你知道我在午餐时间从不喝酒。”她婉拒道,看来还挺古板。她长了一双蓝眼睛,眼神专注,皮肤白皙,跟我一样带点儿南方口音。

我从前在旧金山住过一间小套房,后面是一个种满鲜花的小阳台。站在阳台上俯身下望,三层楼的下面是都市里常见的小中庭,四周是迷人的花圃,由一位园丁专职打理。但它们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公寓高墙边的茉莉花沿着后楼梯的栏杆,爬到三楼我的阳台上,开得无比热闹。对此,我倒是一直难以忘怀,心存感激。每天下班回家,我都会到阳台上,给茉莉花浇水,望星空,闻茉莉的清香。茉莉花、金银花和栀子花的身上,都有南方的味道,那儿才是我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家。虽然这种联系时断时续——毕竟,我的双脚站立在距离地面三层楼高的地方。就算我离开房间走到楼下,又有混凝土把双脚与土地隔开。住在一楼和二楼的都是我的朋友,有时我们会聚在一起,商量什么时候修台阶,什么时候粉刷楼道。我时常静静地欣赏外面的树冠,多美的树啊!房子的后面正对着一座私家花园,附近是一排维多利亚式的房屋,一户挨着一户。这个街区的中央是一块绿地。如果我们都把围墙拆掉,就有一大片草地可供散步了。我很喜欢自己的小房子,也因此心满意足。

来客中有一位我仰慕已久的作家。二战结束后她移居意大利,起初住在荒凉的南部,后来到罗马住了一段时间,大约二十年前搬到了这里。我知道她住这里,还从我们俩的一个共同朋友那儿获得了电话号码。那个朋友住在佐治亚,每年都会到旧金山待一些日子。可是要我打电话给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迟迟动不了手。再说,我内心里对她敬畏有加,她能用极其朴实动人的文字,描述生活在贫困的巴斯利卡塔的妇女阴暗、粗犷而曲折的人生故事。

莫非在巴玛苏罗,真有一位老祖母暗中坐镇一切?这座平地而起的三层楼房,在我醒着和睡熟的时候,正在慢慢自我修复。修复的是房子吗?一道灵光闪过我的脑际:当人与他最初的自我相认时,他就重新获得选择的权利。但丁在《神曲·地狱篇》的开篇处直接发问:人要想成长,应该付出怎样的代价?

这时麦斯也加入谈话。他上周刚去了趟罗马,说交通乱糟糟的。吉卜赛人以为他是游客,缠着他不放,冲他晃动纸牌,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趁机偷钱。“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了,遇到这些人,就是要恶狠狠地瞪他们几眼,他们才会作鸟兽散。”他告诉我和埃迪。别的客人也纷纷表示,意大利今非昔比,可是如今的大千世界,又有哪个地方不是如此呢?自长大之后,我就不断听人说,以前硅谷果树成林,亚特兰大城的居民彬彬有礼,出版业都是绅士在经营,房子跟汽车一个价钱……这些都是事实,但是我们除了好好珍惜时下的生活,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我的一个朋友最近在罗马买了一栋房子,她对罗马着迷得不行,我和埃迪也很喜欢那里。也许经历过海湾大桥的拥堵和旧金山飞涨的物价,没有哪个城市让人接受不了吧。

在旧金山的家中,我经常梦到自己以前住过的房子,但房子里多了一些未曾有过的房间。很多朋友告诉我,他们也做过同样的梦。我梦见自己爬到三年前在纽约苏摩区住过的房子里。那是栋十八世纪的建筑,我很喜欢。梦中我爬进阁楼,发现了三个新房间。其中一间有一株奄奄一息的天竺葵,我把它拿到楼下,给它浇水,没想到像迪斯尼的片子里演的一样,天竺葵马上抽叶开花。我梦见一栋又一栋房子,高中好友的家、儿时的家以及父亲年幼时的家,每次打开门总会有新发现。在梦中,纽约家中的灯全都开着,我从每扇窗前经过,看里面的人在忙些什么。但我从来没梦见普林斯顿那个四四方方的公寓,也从未梦见旧金山那套我喜欢的小房子,也许是因为我在入睡前总听见传至海湾的雾号声吧。那些深沉的声音取代了梦,直触灵魂,呼唤埋藏心底的声音——那个声音人人都有,却不知如何利用。

“没错,我女儿的想法跟你一样。你以前没去过罗马,现在的罗马大不如前了,一塌糊涂,可以前的罗马真的很迷人,见了就不想走。”我突然意识到,在座的各位都是经历“二度流亡”的漂泊人士:从美国“流落”到罗马,又从罗马“流落”到托斯卡纳。

几年前的夏天,我在维其奥租了一栋房子,竟把周而复始的梦境变成了现实。那栋房子很大,侧屋住着一位管家。有一天,我走进一间没人住的卧室,打开原以为是壁橱的门,不料发现一条两侧都是空房间的石廊,白鸽在里面飞来飞去。原来那是管家所住的侧屋二楼,以前我并未意识到那里没住人。打那以后,我清晨醒来,常把那扇房门打开,看太阳映在地板上的方形光影和鸽子飞翔的白色羽翼。

“我们也有同感。”我说,话音刚落就发现其实不然。虽然,我和她一样臣服于意大利的“神奇”,但我知道这里之所以吸引我,部分原因是它能平衡我在美国的生活。即使办得到,我也不会永远离开美国。我想修正刚才的话。“在美国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我喜欢,它是我前进的动力。旧金山并不是我土生土长的故乡,但那个城市机遇很多,很漂亮,适合居住,尽管会有地震什么的。而意大利的日子呢,能让我远离美国的疯狂、暴力和不顾现实的一面,还有从早到晚忙碌不停的生活。到这里才短短三个星期,我就发现,我已经不像在美国那样,整天把神经绷得紧紧的。只是以前在美国的时候,并没发觉自己的防卫心那么重。”费妮拉听了,一脸同情。美国时下的暴力问题,已经严重到外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在这里,我发觉自己的脉搏都慢下来了。”我接着说,“但还是觉得,美国最适合我思考问题,毕竟,那儿才是我的文化、精神和过往的源头。”我不知道自己的言辞是否达意。费妮拉向我举起了酒杯。

在巴玛苏罗,我又可以重享与户外相连相通的喜悦。这里的窗子都开着,蝴蝶、马蝇、蜜蜂……任何小动物,只要喜欢都可以随意从窗中进出。我们几乎每顿饭都在户外吃。我重获了母亲对季节和时间的敏感,即使是擦窗户,我也兴味盎然。我又拥有了一栋可以安心做梦的房子。房屋一端紧挨着小山,这是不是又一个暗示:此屋的居民可以与大自然重新连接?在这里,我从不做跟房子有关的梦。在这里,我在梦中的河流自由徜徉。

宴会设在一个爬满葡萄藤的凉亭里。桌上放着凉拌沙拉、冰镇酒、水果,火炉上烤着一大块蛋奶酥。太阳烤着远处的橄榄树,这个石凉亭却很凉爽。主人又把我们介绍给了其他宾客:小说家、记者、翻译家和一个非小说类的作家。他们都较早搬到这里,都是住在附近山城里的外国人,也都有整修房子的经历,所以算是“老前辈”。我很想永远生活在异国,但也很疑惑:是什么让他们仅仅到意大利访问或旅游一次,就决定定居于此呢?我把心中的疑问告诉了身旁的费妮拉,她是一个国际新闻记者。“你想象不到五十年代的罗马是什么模样。只能用‘神奇’来形容了。我爱上了这座城市,就像爱上某个人一样,于是开始找机会来这里生活。后来,费了一些周折,我进入路透社做特约记者,才终于可以定居在这里。看看以前的老电影你就知道,当时的罗马街道基本上没有车。虽然二战才刚结束,整个意大利破败不堪,但这里有真正的生活。当时物价极其低。我们其实没什么钱,但还是可以住在一个有许多房间的大宅里面,租金很少,像白送的一样。每次回美国,我都迫不及待地想回来。这不算背叛吧?或许算,除了意大利,我哪儿也不想去。”

尽管白昼很长,夏季依然短暂。阿雪莉到来之后,我们像疯子一样,冒着酷暑四处游玩。阿雪莉第一次站在房前时,凝视了良久才说:“这房子就要成为我们记忆的组成部分,真奇怪。”我懂她的意思。每次旅行或移居到另一个城市,都有这种感觉——这个地方将与我们融为一体,难以分割。

一天,一个法国女子和她的英国丈夫拜访我家,自称是我的邻居。他们听说有对美国夫妇买了这栋房子,非常好奇,于是过来看看究竟是谁这么疯狂,千里迢迢自讨苦吃,修缮如此破的房子。他们还邀请我第二天去吃午饭。因为都是作家,目前也都在修自己的小农舍,所以大家一见如故。他们问了我很多问题:楼梯应该安在哪里?这个小屋用来做什么?把楼下的小马厩改成卧室好吗?光线会不会太暗?我告诉他们,市政府禁止老房子开新窗,即使是密不透风的房屋也不行。所有具有历史文物价值的建筑外观必须保持原样。他们又邀请我隔天共进晚餐。在那里,他们介绍了另外两个外国作家给我认识,一个法国人,一个亚裔美国人。一周后埃迪回来了,我们再次接到邀请。

我当然希望阿雪莉喜欢这里,但我不想强求。还好,她已经开始计划在这里过圣诞。她给自己挑了一个房间。“家里有做意大利面条的机器吗?”“可以顿顿吃瓜吗?”“可以在第二块梯田上挖个游泳池。”“有去佛罗伦萨的火车时刻表吗?我要去买双鞋子。”

过了几天,我的生活有了规律。凌晨三点醒来,读一会儿书,六点钟起床。取消原来下午一点钟的午餐,改在上午十一点和下午三点各吃一顿小点心,比如口感像苹果的番茄。在炎热的午后,还会睡两小时午觉。我并不是真的很困,只是在令人昏昏沉沉的热浪中,吹着嗡嗡的小风扇,不知不觉也就迷糊了过去。晚上,我终于可以躺在铺在院子里的床单上,一手拿电筒,一手拿星座图,辨认星座。凭着屋顶上方的北斗星,我很快就找到了双子星座的北河三和小犬星座的南河三。我本已忘记星星的模样,但现在它们就在眼前,晶莹透亮,有明有灭。

阿雪莉大学一毕业就去了纽约。艺术家似的生活,打零工的漂泊,加上漫长炎热的夏季,让她的健康出了问题。我们去了后山一个教士开的山泉泳池中泡澡,到伊特鲁里亚人的海边晒日光浴,租了沙滩椅整天待在太阳下。到了晚上,找一家绝对地道的本地餐馆,用完餐后四处溜达。

没有月亮的夜晚,黑暗中的我们觉得自己就像待在一枚鸡蛋里。埃迪回明尼苏达参加他父母结婚五十周年的庆典了。要不是有一扇百叶窗砰砰地响个不停,屋里静得连我自己的血液流动声都听得见。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房子,我以为会彻夜难眠,胡思乱想。比如,想象一个瘾君子端着一把乌兹冲锋枪,闯上楼来。而事实上,我一整晚都趴在堆满书本、卡片和笔记本的床上,做一件平日极少做的事——给朋友写信。写完信,我又重拾了另一个爱好:像学生时代那样,一边享用可乐和核桃巧克力饼,一边把自己喜欢的诗歌或文字抄在笔记本上。我的黑猫“小妹”要是在身边就好了,孤独之时,它是一个让人十分信任的伙伴。不过,就算它在这里,也不能像往常一样躺在我脚边睡觉,因为实在太热了!它只能睡到床尾的那个枕头上。我睡得像个新生婴儿。起床后,我在阳台上喝了杯咖啡,步行去镇上买了些杂物回家,之后又去花园里干了一会儿活,进屋喝水时,才刚到十点。时间慢慢地过去了,我没有感到任何说话的必要。

日子像流水般飞逝,转眼又到了我和阿雪莉告别巴玛苏罗的时间了。我必须回去工作,但埃迪会多待十天,没准那位喷砂工人度假回来了呢。

巴玛苏罗距离科尔托纳只有两公里,但给人的感觉却像地处偏僻的乡村。虽然有时能听得到有人在喊自家的小狗,却看不到一个邻居。炎炎烈日炙烤着大地,我可以通过太阳光射在房屋上的位置判断时间,好像我们的房子是个大日晷似的。清晨五点半,第一缕阳光照射在阳台门上,唤醒沉睡的我们,赐予一个欢乐的黎明。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一大束阳光从边窗直射进书房。那是整栋房屋中我最喜欢的窗户,透过它,可以望见远处的柏树林、山谷里的小树林和亚平宁山脉。很想把这幅图景画下来,可是我的绘画水平不高,作品只宜放在储藏室。十点钟,太阳高高挂在屋前的天空上,下午四点之前,它会一直待在那里。四点过后,一道长长的黑影穿过草坪,意味着太阳正在赶往山的另一侧。如果我们此时出发去镇上,会在途中看见一轮巨大的落日,悬在基亚纳山谷之上,迟迟不肯下山。即使已经落山,它也会将一缕缕金黄和藏红的光芒留在天际,照亮我们的归路。到晚上九点半,靛青的夜幕才真正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