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不要讲,我今天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死以后不想她继承我的遗产,所以不要求她来照顾我。”姑奶奶毫无顾忌地说什么死啊遗产啊。
“您……不需要她照顾您吗?到时候,怎么可能呢?我们做侄子侄女的不可能看着您没人照顾啊。仙屏她小时候您对她那么好,我们都知道您那个时候都要跟那坏蛋拼命了……她要是不照顾您,她怎么对得起您……”
“为什么啊姑妈?我是说您为什么不让仙屏来照顾您呢,您就这么不喜欢仙屏吗?她是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了吗?”
“我早就知道了啊,她想给我养老送终,然后继承我的遗产,不就是这个事情吗?我跟她讲过了,救急不救穷。我现在还是这个态度。”
“没什么,不用去讲了。”姑奶奶叠手绢,叠好以后看了看妈妈的脸,从鼻子里轻轻哼出气。妈妈脸颊的肌肉有细小的跳动,不知道来自哪条神经的牵引。
“我还没说具体的呢,仙屏是想……”
“是不是因为仙屏那时没有按您说的做,她没有按照您给她铺好的路走?”
“咦,你今天来不就是问我的态度吗?对仙屏的。我的态度就是我不会帮她。”
姑奶奶不说话,眼睛看着碗筷。
“啊,什么,您的什么态度啊?”妈妈瞪眼问。
“她不愿意念书考大学?她没有主见早早结了婚?她一辈子窝在家里不求上进?她辜负了您为她设计好的生活?”
“所以我的态度你们也知道了。”姑奶奶轻轻推了下碗筷。
姑奶奶看着手绢。
我和妈妈听着直点头,姑奶奶逐渐深入了,这是我们期待的。
“——是因为这些吧,您看不上她?”
“没有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对不起。”姑奶奶哂笑一声,“人要有主见。我喜欢有主见的人。我愿意帮有主见的人。”
“没用的东西!没主见的东西!”姑奶奶突然嚷道,“豪溜!钻泥土!”手绢使劲丢出来掉在自己鞋面上。刚才的温文尔雅一点都不剩,连前额被抿得服服帖帖的白发都奓起来,口腔里不断地喷出唾沫和食物碎渣,而且一旦开闸,她收不住了,“什么也不会给她!越求我越不给!一点没有知识,也不知道羞耻,一辈子做豪溜!钻泥土!”
妈妈害羞笑了:“我那时其实是盲目的,没有为家庭考虑,长大才知道,觉得真是对不起爹妈……”
“但是姑妈你想过没有啊,仙屏她就是想爱啊!她从小那么苦,没有得到爱,她想要人爱她呀!”
“你跑去北京,我是赞同的,当时。”姑奶奶说。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她说得像发生在上个月,“你爸爸信里还表示希望我从青岛过去看一下你,我说不用,她是你们全家最有主见的。”
“我没有爱她吗?我没有爱吗?我去了多少次找她?我给坏人打,她亲爹娘都不要她我去抢她,我不爱她?我不爱她我给她找出路?我不爱她我给她补课?你知道我省下的钱、粮票、布票,还有我阿爹阿妈留给我的东西,我卖掉了多少,为了准备她的学费?——我不爱她?”
她吃完了,用手绢擦擦嘴,并不把碗筷送去厨房而是简单地摞到一起就放在茶几上。我有种预感,她想速战速决。
“我懂,姑妈我懂,您给她的已经太多了,她哪怕脑袋清楚一点点都会知道您是最爱她的,您要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她——”
陈恒女士今天穿一件深蓝色圆领针织衫,翻出里面浅蓝衬衣的尖领。袖口也露出一道窄窄的浅蓝衬衣袖。裤子是卡其色西裤,裤脚似乎截短后重新锁了边。她喝汤只发出轻微吞咽的声音,吃菜吃饭一点不拖泥带水,细嚼慢咽时嘴巴包得牢牢的,筷子和汤勺的切换也从容,整个人轻灵至极。我打量姑奶奶时,发现妈妈也在打量她,眼里的赞叹、惊讶藏不住。妈妈以前提起姑奶奶总流露一种尊敬但无奈的神情,我因此觉得她对她感情不深。现在看起来这姑侄二人虽然的确生分,但老太太风度迷人,侄女油然倾倒。
“豪溜!钻泥土!”
妈妈被姑奶奶牵着到处遛,半天了进不了正题。刚才在门外,我还以为她们两个铁娘子见面就要唇枪舌剑呢。
“但是姑妈,难道她只有跟您一模一样才会幸福吗?跟您不一样行不行?她想做豪溜就让她做豪溜,让她有豪溜的幸福,行不行?”
“现在我……跳不远啦。”
两个人都在叫喊,两个人都泣不成声。我也跟着哭。我不知道她们谁是对的,只知道她们两个都没有错。
“我记得你喜欢跳远什么的对吧,现在还做吗?”
“您知道仙屏是爱您的,她说要服侍您终老并不完全为了继承遗产,她是爱您的,她也担心您被坏人欺骗……”
“我在单位吗……已经退休了啊。”
“你还有脸替她圆谎!你们真是为了要钱脸都不要了!埋迷破!担心我被坏人骗?我跟你讲,你们不就是讲小吴吗?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讨好我,来照顾我是有目的的?我会看不出来?我跟你讲,我愿意!我还要跟你讲,小吴要出国留学,今年夏天就去法国,一年的学费、生活费,我替她付!四十五万!”
“你在单位怎么样呢?”
妈妈惊呆了,但姑奶奶还有话:
“是的是的,这方面确实。”
“这个房子,到明年我们单位说就可以办手续,到时候就是我自己的房产。等我不好了我就卖掉,钱我拿去交给养老院,我死了没用完就还会由小吴处理。你听明白了吗?陈仙屏什么也得不到。你去跟她讲,也跟你家里讲,我就是这个态度。”
“见得多,学习的机会多。”
说完,姑奶奶就捡起手绢擤鼻涕,好大声音。妈妈坐了一会儿,用袖子擦干泪。“拿出来吧。”对我说。我拿出丝绒盒子放到姑奶奶面前的茶几上。
“对对,北京有这个优点。”
“什么?做什么?”她不明白,看着我,“还给我?已经送给你了啊!”
“不要回来,回来做什么。”姑奶奶终于道,“北京很好,大都市,工作上发展好。”她好像没听见妈妈说只是回来过冬,而且妈妈已经退休,还管什么发展不发展的。
“是的,谢谢您姑奶奶,但是我们不能要,太贵重了!我妈说……”我刚提到妈妈就被姑奶奶的哂笑打断了。“没主见。”她说,并不再看我。
“什么都有。”姑奶奶敷衍我,“你这些年怎么样,在北京?”她问妈妈。妈妈回答说还行,只是随着年纪增加会经常思念故乡,有时候也有叶落归根的想法冒出来,还和爱人商量过,也许可以每年回来住一段时间,冬天就很好,北京冬天没法出门,我们可以在潮州过完整个冬天,我爱人您很早以前是见过的,您有印象吗?他今天没过来但他问您好,不知道您记不记得他年轻时在潮州生活过,当时在部队里做医务方面的工作,所以他对潮州的感情是很深的……妈妈一直说,因为姑奶奶一直不打断她,只顾自己喝汤吃菜。
“我记得您在我父亲去世前曾经答应过他要照顾仙屏的,您还记得吗?”妈妈逐渐冷静下来。
“您这吃的是什么呀?”我问姑奶奶。妈妈偷偷朝我笑笑,我知道她有点紧张,这我上回也体验过。
“记得啊。”
“我们有多久没见了?”姑奶奶问。妈妈一算竟有十八年。姑奶奶点点头继续喝汤。
“您记得?那您不打算……”
妈妈一边坐,一边向姑奶奶道歉打扰她吃饭了,请她一定不要客气接着吃就好,不用管我们。她说完姑奶奶正好一口汤咽下去,根本没受打扰。
“我记得,但是我反悔了。怎么呀,你又要讲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哥哥,对吧?——没意思的,这些没意思,什么对得起对不起,都是客套话呀。死都死了还对不起。”姑奶奶满脸的不耐烦不在乎。妈妈听完,一句话都不再跟她说了。
“你去搬过来。”姑奶奶叫我去隔壁搬椅子,相信我熟门熟路。
“走吧。”跟我说。
她叫我们进,却没有马上安排座次,妈妈进来以后东瞄西瞄都没找着能坐的地方,只好先站着,站在过厅中间。这尴尬劲儿我上回可是尝过。她也看到了酒柜尽头那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哎呀!”立刻过去把镜框捧在手里,“他们那时才二十多一点噢……”她指着其中一对男女说,“呐,这就是阿公阿嬷。”又看祖阿公祖阿嬷,又看其余的人,摩挲了好一阵儿,好像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了。
“我谁也没有对不起,我一个也没有。”我们出门时姑奶奶已经站起来把碗筷往厨房送,边走边冷笑道。
跟上回来不一样,今天窗帘全都打开,过厅变明亮了。可落地灯也没关,这大概是种习惯吧。小圆几上一只饭碗一只汤碗,汤碗里很丰富。姑奶奶应该是刚坐下吃饭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