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爸爸脸红了,他已经生气,“这不就是要挟吗?你要不答应,那小妹就不给你养老送终,不就这意思吗?”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大舅不解。
“可是她之前答应过阿公的啊,我们都在场。”大舅老老实实地解释,“阿公说请她‘照顾好我最小的小女儿’,她说‘好’,我们都听到的。”
“但这实际上是一个前提——她明确地承诺将来由小妹继承她的遗产,在这个前提下,小妹才给她养老送终?”
“万一当时她就是那么一说呢,出于礼貌,总不能拒绝吧?当着人她没法儿、不好意思拒绝,这也是合理的吧?”爸爸压着火儿。
“就是讲,我们希望她明确地承诺将来由小妹继承她的遗产。”妈妈说。
“答都答应了……”大舅嘀咕,“她肯定也想过自己将来的处境吧,没儿没女。到时候她没有小妹照顾怎么活啊。”
“什么什么?”爸爸显出一点急躁,“又来了,什么叫‘照顾小妹的生活’?别老含含糊糊。”
大舅的话虽然很刺心,却不得不承认它实际。但浪漫主义诗人不肯苟同。妈妈看着爸爸,笑说:“你自己看着办。”她了解他。
“我说——”爸爸忽然开口了。之前他好久都没有发表意见,只一直陪着妈妈。他把大家赶到路边站定,“我听你们说半天了,我再问一句啊,现在这一趟,你们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你们希望从姑妈那里得到什么?”妈妈舅舅说就想请姑妈给我们一个保证,如果小妹给她养老送终,那她能不能……照顾小妹的生活……
“那我不去了,”爸爸笑笑,“这是去夺人家产呐。”说完竟转身往回走。檀生也笑笑:“我也不去了,我爸说得在理。”说完就看我,我没动弹,拍拍包。他指指他妈,我摇了摇头。他说那我在楼下等你,完事儿你下来找我。我说算了,他说也行,就去追他爸了。阿煌犹豫一下,也追着檀生跑了。
谁的心轻啊?我越走越别扭。大年初一响晴白日,我们这一行人看上去手提礼盒光明正大要去给长辈拜年,但揣的什么心思很难说出口呢。妈妈和舅舅们一路还在推演,万一姑奶奶这么说我们该怎么回话,那么说又该怎么回话,又再三明确各人的分工以及临场如何补位。
“走吧,”妈妈说,一点没生气,“他们反正也是外人。”不等我反应,她伸手拍拍我背,“菜百啊!你自己挑。”她微笑道。我说:“不是啊妈妈,我那个……”她催我快走快走。
出发了,又是浩浩荡荡一支队伍。我、檀生和阿煌走在最前面,爸爸和大舅走在中间,妈妈和二舅走在最后。阿煌没带他的偃月刀,前几天都不离手的。实际上中午还是我替他捡起来立在院墙下面,我看他也没去寻,也许他就想忘了它。他爸爸本来不带他出来,要跟姑奶奶说正事不能带,但他非跟不可,并且保证就在院子里等着我们不乱跑。他倒的确乖乖的,路上也不闹腾,上次我们的队伍走在巷子里他还猢狲一样上蹿下跳逢人就打招呼,这回檀生逗他他也不怎么搭腔。他爸爸也看出来了,悄悄说他“心重”。
过会儿她忽然想起来什么,就问大舅二舅:“之前你们都没去姑妈那里问问清楚吗?”他们都摇头。二舅说大哥是长子,长子才能代表陈家嘛,大舅说你是爸爸的接班人,你才有资格啊,两个人讪笑推让。妈妈似乎冷笑了一声。
二舅在楼下一通忙活,到处搜刮,因为没给姑奶奶准备年礼他着急。幸好二姨送来的礼盒救了场。妈妈问:“怎么,你们从不去给姑妈拜年吗?”二舅羞愧一笑,说每次都打电话说要去,但姑妈不让,他们当然乐得省事。
走到小区门口,远远看见一个人从姑奶奶家门洞里出来倒垃圾,倒完垃圾他转过头,我发现这不是小吴的男朋友吗,大年初一还来打卡,太敬业了。我招呼他:“欸——”我不知道他名字。他循声看见我,我们,脸色一变转身就走,走走还跑起来了,跑回门洞里。我很吃惊,他干吗呢这是?二舅听说这人是小吴男朋友:“啊这……”有点尴尬的样子。因为冬天那会儿发生过一桩“不太光彩的事”。
我收起了宝石,同时整理了面部肌肉,因为觉得脸上乱麻麻的。好些年后我看电影《指环王》,见到在山洞里捧着魔戒的咕噜,才知道乱麻麻的脸看起来什么样。
简而言之就是,小姨在姑奶奶家跟小吴发生争执,原本鸡毛蒜皮,可小姨脱口说小吴没安好心,想骗老太太的钱。小吴口齿不伶俐,小姨叽里呱啦历数了这些年小吴在姑奶奶家赖着不走的无耻行径,而她作为姑奶奶的亲人、保护人,早就警惕了,要小吴放老实点。二舅当时在诊所接到姑奶奶的电话,她疾言厉色叫他过去把小姨拉走,说她家不欢迎小姨。二舅赶到时,楼里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小姨还告诉人家要当心骗子,现在骗子太多。经过这事二舅以为小吴从此不好意思再来了吧,没想到我们去那天小吴竟又在,而且还带上了男朋友。
“干吗呢?让我进去啊!”檀生敲门。
说着已经到了门口,二舅鼓起勇气敲门:“姑妈?姑妈——我们给你拜年来了。”里面没回声,他又用潮州话重复一遍,还是没回声。妈妈也是用双语说了“我是锦屏啊姑妈”之后,听见姑奶奶缓缓弱弱的声音:“哦。”妈妈赶紧说我们来给您拜年了。姑奶奶说:“好啊,也给你们拜年。”但就不来开门。二舅趴在门上听,摇头,又说:“姑妈,我们给你带来些东西,过年的吃的玩的……”里面打断道:“不用给我,你们自己留着。”二舅闭了下眼睛很绝望:“那我们给你放在家门口,你自己取一下嚯。”里面传出笑声,两个人的,姑奶奶和小吴,姑奶奶道:“我不用,给蟑螂吃吗?”二舅气得翻白眼。
总看书上描写宝石的美艳和罪恶,说它们“冰冷”,根本不对。宝石没有温度,除非书上写的都是非洲之星那么大个儿的。这种能降临到我普通人生活中的宝石是温的,你感觉不到你和它之间的温差,等你意识到它的温度时,它早都被捂得比你自己还热了。一热它就能发光。宝石的光,不扎眼睛,它吸纳眼睛。越看越凑近,越凑近就越发现它里面有世界,越钻进那世界就越发现那世界通着宇宙,没有尽头。你占有它不是为了占有它,是为了请它占有你,是为了……
我明白那小子为啥一见我们撒腿就跑了,他是回来报信儿的,免得小吴一不留神开门放了我们进去,被姑奶奶责备。
我终于亲手摸到了宝石。妈妈让我拿上宝石赶快上楼准备,我一跃而起奔向楼上,一进房间就关上门连檀生都被忘在外面,毛手毛脚打开盒子后,我手指和掌心的皮肤终于贴上了宝石。
妈妈轻轻说“走吧”,二舅他们只得提了东西跟着。姑奶奶真的,好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