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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好吧,那就是贼娃儿……”

“我们根本不是贼!”

如果亚济的父亲使我们厌烦了,丘尔卡就生气地大声喝住他:

维亚希尔对他说:

“别烦人了,你这糟糕的男人!”

“嗯!真要死了,好像你们都不是孩子了吧,啊?嘿,你们这些贼,老天别让我睡不着!”

这个人一数说起哪家有人生病、镇上谁快死了时,我、维亚希尔和丘尔卡就非常讨厌。他说这些时,津津有味,毫无同情心,发现我们对他说的话不高兴,还故意地逗弄我们,撩拨我们生气:

他父亲把各式各样的碗、杯子放在桌上,端上茶炊,科斯特罗马坐下来分别给大家倒茶。亚济的父亲喝完了给他的伏特加后,便爬到炕炉顶上,从上面伸出细长颈子,用猫头鹰似的眼睛,仔细看我们每一个人,咕哝说:

“啊哈,你们这些小魔鬼,害怕啦?我说的是真的,真的!有个胖子就快死了。唉,好长时间他才能烂掉!”

亚济总是闷声不响地用忧郁的眼睛注视着大家,他还默默地把自己的玩具——从垃圾箱里捡到的木头小兵、断了腿的马、破铜片、纽扣拿出来给我们看。

大家阻止他,他仍喋喋不休地说:

“很快我们就能到森林里去了,啊,多美的森林啊!”

“要知道,你们也是要死的,在污水坑里活不了多久啦!”

维亚希尔望着窗外的墓地,遐想地说:

“嗯,我们本来是要死的,”维亚希尔说,“收我们去当天使……”

“特鲁索夫家的女厨娘也收集骨头呢。”万事通的丘尔卡提醒说。

“收你——们?”亚济的父亲吃惊得倒吸了口气,“你是说——收你们?去当天使?”

“你们注意,后天特鲁索夫家办四十忌日[131]要大办宴席,那儿有你们要捡的骨头!”

他哈哈大笑,又撩逗我们,讲了很多关于死人的令人恶心的事。

那糟糕的男子汉便微微笑着去生白铁茶炊了,我们趁等茶喝的时候,讨论自己的事,他在旁边给我们出主意说:

但是,有时这个人突然用压低了的声音轻声细语地讲起了一些令人不解的怪事。

“糟糕的男人,去生茶炊!”

“孩子们,你们等会儿走,听我说吧!就在前三天,埋葬了一个婆娘。孩子们,我打听到她的过去了,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

我们买一点茶叶、糖和几小块面包,此外一定给亚济的父亲带一点儿伏特加酒,丘尔卡常常严厉地命令他:

他讲的差不多全是女人的事,一讲起来就满口脏话,但在他的讲述中总含有一种疑问的、如怨如诉的成分,仿佛在邀请我们和他一起思考。我们入神地听他讲述。他虽然不善言辞,讲得前言不搭后语,而且常常被自己的问话打断,但是听他讲了以后,我们的脑海里总留下了一些令人忐忑不安的片断,譬如:

“老天别让我睡不着觉!噢嗬!”

“有人问她:‘是谁放的火’她说:‘我放的火!’‘你糊涂了,怎么会这样,那天夜里你不在家,你生病躺在医院里呢!’‘是我放的火!’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嚄,老天别让我睡不着……”

碰到刮风下雨,我们就集聚在亚济家,他父亲住在墓地的看坟小屋里,我们就在那里聚会。他父亲全身骨骼都变形了,长胳膊,衣服又破又脏,他那很小的头和黝黑的脸上,毛发肮脏不堪,一绺绺地长出来,像灌木丛一样。脑袋活像干枯的带刺状花序的牛蒡,细长颈子像花茎。他甜蜜蜜地眯缝着有些枯黄的眼睛,像说绕口令似地很快咕哝说:

村镇上每一个经他手埋葬在这凄凉的、光秃秃的墓地沙土里的居民,他几乎都知道他们的生平。他仿佛在我们面前打开了每家每户的大门,我们走进了各家,看见了人们怎么生活,感觉到某种严肃的重要的东西。好像他能讲一整夜,一直讲到第二天早上,但是一当小屋的窗外变暗,暮色降临,丘尔卡就从桌旁站起来,说道:

“瞧,你住在哪儿了,在天上!”

“我要回家了,要不,妈妈会担心的。谁和我一起走?”

有一次,他把维亚希尔托在自己手掌上,举得高高的,说道:

大家都要走,亚济把我们送到栅栏边,插上大门,把他阴郁、瘦削的脸紧贴在格栅上,声音低沉地说:

“哟——哟!说空话呀——是草包哟,说空话呀——不值钱■,那金币呀——也扯淡哟!”

“别了!”

他们都极其爱笑,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憋出眼泪来。他们中有一个卡西莫夫人,是个弯鼻子、有神仙般力气的汉子,有一天他把一口有二十七普特[130]重的大钟从驳船上弄到岸上很远的地方,他笑着,高声打着号子喊:

我们也对他喊道:“别了!”每次把他一个人留在墓地里,我们总觉得很不自在。有一次,科斯特罗马回头看了一下,说道:

鞑靼人兴高采烈得不亚于我们。结束战斗后我们常和他们一起去他们合伙办的伙房,他们请我们吃甜马肉,还有一种用蔬菜做的味道特别的汤粥。晚饭以后,一起就着夹有奶油核桃的甜点心,喝浓浓的砖茶。我们很喜欢这些身材高大的鞑靼人,他们像经过精心挑选出来的清一色的大力士,身上有一种孩子似的毫不隐讳的东西,特别使我叹服的是他们对人毫无恶意,有着不可动摇的善良禀性和互相关心、认真干活的态度。

“也许我们明天一觉醒来,他已经死了。”

草鞋战常常进行得很久,有时一直玩到天黑,集聚了镇上的很多小市民,他们从各个角落里观战,嘀嘀咕咕,但不打扰我们。沾满尘土的灰色的草鞋像乌鸦似地满天飞,有时我们有人被打得很痛,但快乐的心情压过了疼痛和委屈。

“亚济过得比谁都苦。”丘尔卡常常说,而维亚希尔总是反驳他说:

于是他们又把破草鞋分一半给我们,重新战斗。通常他们的阵地在空旷的地方,我们则尖声喊着围住他们一面飞跑,一面向他们扔草鞋,他们也大声吼叫,每当我们中有谁在奔跑中被他们准确扔在脚前的草鞋绊倒一头栽到沙子里,跌了个狗吃屎时,他们便震耳欲聋地哈哈大笑。

“我们过得根本不苦……”

“哪有这样玩法的啊!”

依我看,我们过得并不苦,相反,我倒很喜欢这种在街头上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些小伙伴我也很喜欢,他们常激起我一种强烈的感情,心里觉得不平静,总想为他们做点好事。

每逢星期六,我们都搞一次快乐的游戏,为了这次游戏通常我们要准备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满街收集破草鞋,把它们堆在僻静的角落里。星期六傍晚,当一群群鞑靼制钩工人从码头上回家的时候,我们就在十字路上的什么地方摆好阵势,开始向他们扔破草鞋。开始时,他们常常被激怒,跟在我们后面追,破口大骂,但很快他们自己也开始喜欢玩这个游戏了。他们晓得每逢星期六要有一场草鞋战,便也用大量草鞋武装起来走上战场。不仅如此,他们还窥视我们藏军火的地点,不止一次偷了我们的破草鞋,我们埋怨他们说:

谁知,我在学校里的处境又困难起来了。同学们嘲笑我,喊我拾破烂的,叫花子。有一天吵架以后,他们告到老师那里,说我身上散发出一股臭水坑味儿,不能和我坐在一起。现在我还记得,告这样的状,对我的侮辱实在太大了,在这以后,我去上学感到多么地为难。这是出于恶意杜撰出来的诬告,因为每天早晨上学之前,我都拼命地洗干净,从来不穿捡破烂时穿的那身衣服。

看他这种吃惊的神情,大家都很难为情。

不过,最终我还是通过了三年级的考试,得了一本《福音书》、一本硬封面的《克雷洛夫寓言》,一本没有封面、书名我看不懂的叫《摩根蜃景》[132]的小书,学校还给我颁发了奖状。当我把这些奖品带回家的时候,外祖父高兴极了,动感情地说,所有这些他都要保存好,说他要把书锁到自己的小匣子里去。外婆已经生病躺了好几天,身边没有钱了,外祖父一会儿唉声叹气,一会儿尖声叫道:

“你们为什么老要毁坏树啊?真是见鬼了!”

“你把我喝光吃净,只剩骨头了,唉,你们啊……”

有他在旁边,谁都不好意思折一支白柳,揪下正在开花的接骨树枝或者弄断奥卡河畔一根柳条,万一有人这么做了,他总是耸起双肩两手一摊,惊讶地说:

我把几本奖给我的书拿到小铺子里,卖了五十五戈比,把钱全交给了外婆,又在那张奖状上题了些字,把奖状弄脏了,然后交给外祖父。他没有打开奖状,所以没有发现我乱涂的字,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干吗你们要糟蹋草啊?坐到旁边沙土上不是一样吗?”

我摆脱了学校以后,又开始上街头挣钱过日子了。现在比前些时更好了,正当春光明媚的季节,能挣的钱很多。每逢星期日一清早,我们这一伙儿就去野外,到小松树林里,很晚才回到村镇,虽然很累,但非常愉快,彼此感到更亲密无间了。

这个村镇上的房子零零落落地分布在沙地上,很少植物,只在有些人家的院子的什么地方,孤零零地生出几棵苍白瘦弱的白柳,歪歪扭扭的接骨树丛,此外还有一点灰蒙蒙、干巴巴的草茎胆怯地藏在围墙下面。如果有谁坐到那些草茎上,维亚希尔就生气地咕哝说:

但好景不长。这种生活没继续多久,继父被解雇了。被解雇后他人又不知去向,母亲只好带了小弟弟尼古拉搬到外祖父家,我便担负起小保姆的责任。外婆进城住在一个富商家,她去刺绣那盖在祭坛棺材模型上并有基督棺中遗体像的罩布。

维亚希尔对花草树木非常珍爱,爱得使我们大家感到好笑和惊讶。

成天隐忍不言憔悴不堪的母亲,行走蹒跚,看任何东西的眼神都是可怕的。小弟弟患有瘰疠病,脚踝溃烂,虚弱得连大声哭都不能,饿了只能颤抖着呻吟,吃饱了就打瞌睡,微睡中还奇怪地吁着气,像小猫儿似地轻轻打呼噜。

“它们活蹦乱跳的,有人念它们,高兴着呢!”

外祖父仔细地抚摸他,说道:

“又错了,是字母!”

“要好好地喂他,不过我的饲料已经不够喂养你们所有的人了……”

“我看见,可那些母字会跑来跑去的。”

母亲坐在床角上,嗄哑地叹了口气说道:

“杂货店,你这怪人!”

“他只要吃一丁点儿……”

丘尔卡纠正说:

“这个一丁点儿,那个一丁点儿,合起来就不是一点儿了……”

“货杂店……”

他挥了一下手,转身对我说:

过了不久,维亚希尔就仰起头念店铺的招牌了:

“要把尼古拉抱到露天里去晒晒太阳,用沙土把他围起来……”

“走吧,住到我家去,我妈妈能教会你认字……”

我用口袋分几次拖来一些洁净的干沙土,在窗户下面的太阳地里堆成一堆,按外公指示把弟弟围埋在沙里,一直围到脖子,小家伙坐在沙土中很高兴,甜甜地眯着眼睛向我闪着光,他那双眼睛与众不同,没有眼白,只有一对蔚蓝色的眼珠,眼珠周围是一道雪亮的小圈圈。

春天,莫尔多瓦女人和一个募化建寺院基金的老头儿,连同一瓶酒,一起被倒塌的木柴垛压伤了,那女人被人送到了医院。一本正经的丘尔卡对维亚希尔说道:

我立刻就对小弟弟产生了依依不舍之情,我感到,仿佛我想什么,他全懂得。我就在窗下躺在他旁边的沙土上,外祖父尖溜溜的嗓音从窗里传出来:

“等我葬了我那莫尔多瓦女人后,也去上学。我要跪在老师面前央求他收我。我毕业后去大主教那儿当花匠,不然就直接到沙皇那里去!……”

“死并不费难,你要有本事活下去才行!”

我们这一伙孩子里,识字的只有两人——丘尔卡和我。维亚希尔非常羡慕我们,他揪住自己尖尖的老鼠耳朵柔声细气地说:

母亲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们每人凑一个戈比给维亚希尔的母亲去买酒吧,要不然她又要打他了!”

小家伙把两只小手从沙土里拔出来,摇晃着他的白色的小头,把手伸向我。他的头发很稀,有点斑白,脸蛋像个小老头儿,一脸聪明样。

我们都知道,虽然那个莫尔多瓦女人平时对维亚希尔举手就打,但他还是相信她是好人,甚至有时我们不走运没弄到钱,丘尔卡仍然建议说:

倘若鸡子、猫咪向我们走近,科利亚[133]便久久地注视它们,然后再看看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的微笑使我有点难为情,是不是小弟弟已经觉察出我和他在一起感到有点无聊,想丢下他到街上去?

“当然■,那还用说!”维亚希尔对我的问话很惊讶。他说:“她是我的好妈妈……”

院子既小又拥挤不堪,而且很肮脏。从大门口起,有一排用带树皮的毛板搭成的小板棚、柴屋、地窖,然后转过弯去,最末是间澡堂。棚顶上放满了小船的碎块、劈材、木板、碎木片——所有这些都是小市民们在流冰期和春汛时从奥卡河上打捞来的。整个院子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柴;这些在水里泡透了的木柴发了霉,放在太阳下晒,散发出一股股霉味。

“你可怜她,是吗?”我问维亚希尔。

旁边是一家小牲畜屠宰场,几乎每天早晨那里都传出小牛哞哞地喊、绵羊咩咩地叫的声音,血腥味很浓,有时我感觉到一阵阵腥味,就像有一张透明的血红色的网在布满尘埃的空气中晃荡。

“她浑身浮肿,是快要死了。”

每当传来牲口被斧背猛击两角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声时,科利亚就微微眯起眼睛,鼓起嘴巴,也许是想学牲口叫的声音,但结果只吹出了一口气:

丘尔卡认真地证实说:

“呼……”

“真的,”他接着说,“她就这样坐在门槛上睡着了,门也关不上,屋里弄得冷极了,我直打哆嗦,差点冻僵了,拖她吧,我又拖不动。今天早上我对她说:‘你怎么醉得这么厉害?’她竟然说:‘没关系,忍着点儿,我活不多久了!’”

中午,外祖父将头伸到窗外,喊道:

他会唱很多这样生动的歌子,而且唱得十分顺溜。

“吃饭啦!”

全村老少入梦乡!

他把小孩抱在自己的腿上,亲自喂他——先将马铃薯、面包放在自己嘴里嚼一会儿,然后用弯曲的指头塞进科利亚的小嘴里,把小弟弟的两片薄嘴唇和尖尖的下巴搞得一塌糊涂。外祖父喂了一点以后,微微掀起孩子的小衬衣,用一个手指轻轻按按他鼓起的小肚子,自言自语地说:

红红的晚霞布满天,

“够不够?要不要再喂点?难道还要给点儿?”

芦笛一吹呜呜响,

从门旁昏暗的屋角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只见牧人鲍里卡,

“您不是看见,他还在用手够面包吗?”

我们奔到大街上!

“这小孩真笨!他都不知道他要吃多少……”

他用手杖敲门窗,

于是他又向科利亚嘴里塞嚼烂的东西。看他这样喂孩子,我羞耻到极点,觉得喉咙下面一阵阵窒息和作呕。

那是年轻的放羊郎,

“好,够了!”外祖父终于说,“抱去吧,给他母亲。”

呵,只听门外笃笃响,

我抱起科利亚,他哼着,身子探向桌子。母亲迎着我呼哧呼哧地站起来,伸出两只干枯无肉的胳膊,身子又细又长,活像一棵被折光了树枝的细云杉。

维亚希尔用手掌轻轻拍打着膝盖,尖声尖气地模仿着他母亲唱歌:

她已完全麻木了,像哑巴一样,极少再听到她用那激动得沸腾的声音讲一句话了。有时,她整天躺在屋角沉默不语,像快死的样子。我当然感觉到,而且也确实知道她是不久于人世了,加上外祖父当时极为频繁地、惹人厌烦地谈论死,特别是晚上,外面已经天黑,一股热乎乎油腻腻像熟羊皮散发出的腐烂气味钻进窗户的时候,他谈死谈得最起劲。

“她唱什么?”

外祖父的床放在屋前角,几乎就在圣像下面。他头冲着圣像和小窗睡,躺上床后还在黑暗里喋喋不休地咕哝说:

干什么事都认真的丘尔卡问道:

“瞧吧,大限到了。我们有什么脸去见上帝啊?我们说什么?一辈子忙忙碌碌,虽然做了一点事……到头来又怎样呢?”

“昨天我那莫尔多瓦女人又喝得烂醉回家了!”他那圆溜溜的、金色的眼睛里闪着光,兴高采烈地叙述着。“她砰地一声推开门,朝门槛上一坐便唱啊,唱啊,真像只老母鸡!”

我睡在炕炉和窗子当中的地板上,这地方不够我的身长,只好把两只脚伸到炕炉下面的空处,常有蟑螂爬在脚上使我发痒。在这角落里我亲眼见到不少次令人幸灾乐祸的事:外祖父在做饭时,炉叉和火钩头常把窗玻璃捣碎。令人好笑和奇怪的是,他这样聪明的人竟然想不到把火叉截短一段。

他称自己的母亲为“我那莫尔多瓦女人”,他这样说并没使我们发笑。

有一次,汤罐里什么东西烧过头了,他手忙脚乱没了主意,用炉叉将瓦罐猛然往外一拉,火叉头把窗框上的横木捣落下来,打碎了两块玻璃,把在炉门前的小平台上的汤罐打翻并撞成碎块。这使老头儿伤心得坐到地板上大哭起来。

“喂,这又何必去做呢?”他问道,于是我们便清楚地发觉——没有必要干这事!

“老天爷呀,老天爷呀……”

万一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维亚希尔就是我们的和事佬,他总善于在适当的时候对我们说几句很有特别含义的话,话语简单明了,说得大家目瞪口呆,感到难为情。他说出那些话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亚济常搞恶作剧,维亚希尔既不生气也不害怕,所有的坏事他都认为不该去做,都被他从容自若但令人信服地否定了,他说:

白天趁他出去,我拿了把切面包的刀,将火叉砍掉四分之三,可外祖父看见我干这事又骂开了:

其实,比起偷木板来,我们更喜欢的是拾破布和骨头。春天干这事儿特别有趣。雪化了,下了几场雨后,空无人迹的集市上用石块铺砌的街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就在那里,在集市场地的水沟里常常可以收集到很多钉子和废铁,不少次我们还拾到钱,拾到铜币和银币,但为了商贩的看守不把我们撵走,不夺走我们装破烂的袋子,我们就得付给他们两戈比铜币,或者一个劲儿地哈腰行礼央求他们。总之,我们要想挣一点钱实在不容易,但大家和睦相处,虽然有时也斗几句嘴,但我记得,我们之间从未打过架。

“该死的小鬼头,该用锯子锯下来,要用锯子!锯下来的一头可以做根擀面杖,可以卖掉,你这鬼小子!”

小鞑靼不好意思了,后来自己也唱起了“卡马河边一城堡”。

他挥着双手跑到过道里。母亲说:

“你怎么啦?难道能对伙伴生气吗?”

“他的事你别管……”

起先哈比生我们的气,但有一次,那个外号叫“鸽子”的维亚希尔[129]也像鸽子叫那样柔声细语地对他说:

母亲是八月里的一个星期日约莫中午时分去世的[134]。去世前继父刚从外地回来,他又在什么地方找到事了。外婆和科利亚已搬到他那儿去,住在车站附近一套清洁的房子里,过几天母亲也将搬去。

脚也走不到!

在母亲去世的那天早晨,她轻声对我说,说话的声音比平时清晰和轻松:

手也摸不着,

“你到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那儿去一趟,对他说,我请他来!”

问在哪里不知道!

她从床上欠起身子,一只手撑着墙坐起来,又补充了一句:

卡马河边一城堡,

“快跑!”

不知为什么,那座城十分惹我们发笑,我们便编了一个顺口溜,唱着逗那个斜巴眼的鞑靼小孩:

我觉得,她仿佛在微笑,在她眼里闪现出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我去时,继父正在做日祷,外婆叫我到犹太女老板的小店去买烟,恰巧没有现成的鼻烟,要现磨,我只好在老板娘那里等,磨好后才买了送给外婆。

我们原可以用这钱饱饱地吃上一天,但是不行。如果维亚希尔一天不给他母亲带回去一什卡利克[128]或半瓶伏特加酒,她就要揍他;科斯特罗马把钱积聚起来,他想攒钱养鸽子;丘尔卡的母亲生病,他拼命想挣的钱愈多愈好;哈比也不肯花钱,他是他舅舅带到这里来的,但舅舅来尼日尼后不久就淹死了,他打算到他出生的城市去,可又忘了这个城市的名字,只记得它在卡马河边,离伏尔加河不远。

当我回到外祖父家的时候,母亲正坐在桌旁,穿上干干净净的雪青色的连衣裙,头发梳得很好看,像从前一样仪态万方。

但是,从彼斯基岛上拖薄木板和细木杆,我们并不认为是做坏事,干这事谁也不怕。大家想出许多方法,使我们干这活儿时能顺利而轻松。晚上天黑或者刮风下雨,维亚希尔和亚济从河湾沿着漫出的潮湿的冰上走到彼斯基岛上,他们两人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走,竭力引开看守人的注意力,我们四个人便神不知鬼不觉一个一个分散地钻进去。被维亚希尔和亚济惊扰的那些看守人,一直注意着他们两个人的行动,我们则在预先约好的木材堆旁边集合,各人选好自己要拖走的薄板或木杆,趁腿快的伙伴故意逗那些看守盯着他们追的时候,立刻往回跑。我们每人后面拿一根绳子,绳头上扣着一个拧弯了的大铁钉,紧紧钩住木板或木杆,拖着它们在雪或冰上跑,看守人几乎没有一次发觉我们,即使发觉了,也追不到我们。卖了那些东西以后,我们把卖的钱分成六份,每个小兄弟能得到五戈比,有时可得七戈比。

“你好些了吗?”我不知为什么,有点胆怯地问。

科斯特罗马对偷东西的小孩有一种厌恶感,他说“小偷”这两个字时声音特别重,一看见其他孩子掠夺醉汉,他就去把他们赶走,如果他逮住一个小孩,就狠狠揍他一顿。这个大眼睛、忧郁的孩子认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走路的姿态很特别,摇摇摆摆,就像那些使用抓钩的装卸工人走路,说起话来竭力装成粗嗓门,成天寡言少语,显出一副胸有成竹、少年老成的样子。维亚希尔则相信——偷是做坏事。

她神情可怕地看着我,使我胆战心惊,说道:

“干这种事我害怕!”哈比说。

“你过来!你又到哪儿闲逛去了,啊?”

“我不去偷东西,我妈不许我干这种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就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另一只手拿起用锯条做的又长又韧的刀子,一连用刀面狠狠地打了我几下——刀从她手中滑落到地下。

他们偷窃木匠的工具,偷窃载人马车车夫的木板子,偷窃出租运货马车车夫的轮轴和大车木轴下面的衬铁,但我们这伙孩子不干这种勾当。有一天,丘尔卡坚决声明说:

“拾起来,给我……”

春天,在集市即将开始的最忙的时候,每天傍晚,村镇的每条街上满是喝得醉醺醺的工匠、车夫和各行各业的工人,村镇上的小孩经常搜他们的腰包,这是合法的活计,孩子们无所顾忌地当着大人的面干这事儿。

我拾起了刀,扔在桌上,母亲推开我,我坐到炕炉的小台阶上,惊惶地注意着她。

在这镇上偷窃已经成风,几乎成为半饥半饱小市民维持生活的唯一手段,算不上犯罪。一个半月的集市贸易所挣的钱,不够一年的生活,连很多受人尊敬的小业主也在河上捞外快——捞被汛水泛滥冲来的木柴和原木。他们用平底小木船搞零星货运,但主要还是偷大货驳上的东西,一般他们是在伏尔加和奥卡河上“做手脚”,凡是放不稳、扎不牢的东西,他们都盯住不放,偷了就走。每逢节假日,大人们就大言不惭地炫耀自己如何得手,而小孩们便在旁边听着、学着。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地移动着身子到她的角落里,躺到床上,开始用手帕擦脸上的虚汗。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有两次落到脸旁的枕头上,手帕在枕头上擦过。

我们几个要好的小孩结成了一伙:一个莫尔多瓦女叫化子的小儿子,叫桑卡;维亚希尔,是个非常可爱的小孩,性格温顺,总是安安静静、乐呵呵的;一个没有父母的科斯特罗马,那是个鬈毛的、骨瘦如柴且生有一对又大又黑眼睛的男孩,十三岁那年,因为偷了一对鸽子被送到少年犯教养院,在那里上吊死了;另一个是鞑靼孩子哈比,十二岁的大力士,浑厚、善良;扁鼻子亚济,看墓兼掘坟穴工人的儿子,八岁上下,成天像鱼一样的闷声不响,经常受癫痫病的折磨;岁数最大的寡妇裁缝的儿子格里什卡·丘尔卡,他遇事审慎而且公正,非常喜欢和人斗拳。大家都是一条街上的孩子。

“给我水……”

比拾破烂挣钱更多的营生是到奥卡河岸边的木栈或者到集市季节后去彼斯基岛上偷木头和薄木板。人们在岛上用破旧木料搭起临时木板房做铁器买卖,集市季节一过,临时木板房就拆了,那些细杆和薄木板都堆成一垛一垛的放在岛上,几乎一直要放到第二年春汛。一块好薄板,小市民房主给五十戈比,每天可以偷两三块,但一定要在天气不好的时候,暴风雪或大雨逼着那些看守躲到屋里去的时候才能偷到手。

我从桶里舀了一碗水,她费了很大力才微微抬起头,呷了一点点水,重重地叹了口气,冰冷的手推开了我的手。然后,她看了一眼屋角里的圣像,又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颤动着双唇,仿佛苦笑了一下,长长的睫毛慢慢地垂下,合上了眼睛。她的两肘紧紧地贴住两肋,手指轻微地颤抖着,两手慢慢挪动到胸口,向喉咙移近。阴影在她的脸上慢慢散布开来,逐渐扩展到整个脸,蜡黄的皮肤渐渐绷紧,鼻子变尖了。她的嘴惊异地张着,但已经听不见呼吸声了。

有一次,我偷偷地看见她把我交给她的五十戈比放在手掌上,看看戈比,默默地哭着,一滴浑浊的泪水挂在她的那有许多小孔眼的像浮石似的鼻头上。

我端着碗站在母亲床边,看着她的身体渐渐僵直,脸渐渐变灰,不知过了多久多久。

“谢谢你,心肝宝贝!我和你能养活自己,养活我们自己,对吗?真是了不起的事儿啊!”

外祖父进屋了,我对他说:

我也开始挣钱了:每逢节假日,一早我就拿起口袋,挨家挨户、串街走巷地去拣牛骨头、破布、废纸、废铜烂铁。收破烂的人收购一普特破布废纸给我二十戈比,废铁也是这价钱,一普特骨头十戈比或八戈比。平时我在放学以后干这事,每星期六,我能卖各种废品得三十或五十戈比,运气好还能多卖些。外婆接过我的钱,急忙塞到裙子口袋里,垂下眼睛连连夸奖我说:

“母亲死了……”

“你啊,算了吧,别说啦!”外婆安慰我,“这是怎么回事呢?老头儿老了,越老越糊涂啦!他已经八十了,活像八十年倒过来了!让他糊涂去吧,看谁倒霉?我能挣到钱伕咱祖孙两个的口,别怕!”

他看了看床上。

看到外祖父玩的这些把戏,我感到又好笑又恶心,而外婆仅仅觉得好笑。

“你胡说什么?”

甚至圣像前长明灯里的油也是各买各的,共同生活了五十年之后竟能做出这种事!

他走到炉前,开始从炉里取出馅饼,把炉门和烤盘弄得乒乒乓乓震耳响。我知道母亲已经去世了,希望他也知道。

“好吧,最后一杯也喝掉!”

这时继父来了,他身穿帆布上衣,戴着白色的大檐制帽。他不声不响地拿起椅子,放到母亲的床边,突然他把椅子通地一声往地板上重重一扔,像吹铜喇叭似地大喊一声:

外祖父向茶壶里看了看,说:

“她死啦,你们看……”

“最后一杯了,要不要喝完?”在茶壶快倒完茶之前外婆问道:

外祖父瞪大了眼睛,手里拎着炉门,像睁眼瞎子似地磕磕绊绊,悄悄从炕炉边走开。

他非常注意,要外婆把他的茶杯也倒满,给他的茶也要同样浓,两个茶杯里的茶要一样多。

当人们向母亲的棺木上撒干沙土的时候,外婆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向坟堆中间走去,一头撞在十字架上,碰破了脸。亚济的父亲将她领到小屋里,在外婆洗脸的时候,他低声安慰了我几句:

“你的茶叶比我的小,那我该少放些,我的茶叶大,茶汁浓。”

“唉,你啊,老天别让我睡不着觉,你干吗这样啊?人生在世,就这么回事……外婆,我说得对吗?富也好,穷也罢,最后大家都得进棺材,是不是这样,外婆?”

他把茶叶倒在自己手掌上,一片一片细细地数,说道:

他向窗外一瞧,突然从小屋里跳了出去,但立刻又和维亚希尔一起回到屋里,喜气洋洋地说道:

“别忙,等一下,我看看你放多少茶叶?”

“你瞧瞧,”他拿着一个坏了的马刺递给我看,说道:“瞧,这是什么东西!这是我和维亚希尔送给你的。瞧,这小圈圈儿,看见啦?准是哥萨克戴的,给弄丢了……我以前想给维亚希尔两戈比把这玩意儿买下来的……”

家里一切都分得一清二楚:一天是外婆出钱买食品做饭,第二天是外祖父买食物和面包,每轮到外祖父出钱时,伙食就差些。外婆总是买好肉,而他买的都是下水,什么肝啦、肺啦、牛肚子之类的内脏[127]。茶叶和糖都是各人自己保管,但在一个茶炊里烧茶。每到烧茶时,外祖父都慌忙说:

“你为什么撒谎!”维亚希尔低声但生气地说,可亚济的父亲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向他挤眉弄眼地说:

他把集聚起来的钱一部分交给他的新朋友——一个镇上人都喊他为“细长条儿”的瘦高个儿的秃头毛皮匠——去生利息,一部分钱借给“细长条儿”的妹妹——小铺子老板娘,一个大块头、红脸蛋、褐眼睛、娇滴滴、甜蜜蜜,像糖稀似的婆娘。

“维亚希尔啊,你干吗啦?真是够厉害的!好吧,不是我,这是他送你的,是他……”

“傻瓜,看见啦?人家连百分之一也不会给你!”

外婆洗好了脸,用头巾包住浮肿发青的脸,喊我回家。我不肯回去,因为我知道在家里追悼亡灵酬客宴上他们又要喝酒了,说不定还要大吵一场。米哈伊尔舅舅在教堂里就长长地吁着气对雅科夫说:

然后,他把外婆所有的旧式衣服、物件、宽大斗篷式的狐皮大衣等全都拿走,卖了七百卢布,卖的钱交给他的教子——一个卖水果的犹太人去放债生利息。外祖父简直像得了吝啬症,吝啬得失去了羞耻心。他竟跑遍了老朋友、过去行会里的同事和富商的家,向他们诉苦,说被自己的孩子搞破了产,向他们哭穷,要钱。他利用别人对他的尊敬,得了大把大把的钞票,他拿一张钞票在外婆鼻子下面晃来晃去,就像小孩子似地吹牛皮。

“今天我们要喝个痛快,好吗?”

“这是你的,你别想再向我要什么了!”

维亚希尔竭力想逗我笑:他把马刺的小圈圈像戴手饰似的挂到下巴上,伸出舌头够它,亚济的父亲故意哈哈大笑,高声叫道:

外婆坐在窗下麻利地织着花边,织花边的小木杆欢快地发出撞击声,像小枕头似的插针包上密密麻麻插满了铜针,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亮,活像一只金色的小刺猬。连外婆自己也像是铜铸的,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可外祖父人更干瘪了,满脸皱纹,棕红色的头发已变灰白,昔日的那种泰然自若、满不在乎的举止已变得心急火燎、手忙脚乱。他那两只绿眼睛总是怀疑地看这看那。外婆嘲笑地把她和外祖父分家的情形讲给我听:外祖父把所有的坛坛罐罐、锅碗瓢盆都分给她,说道:

“你瞧,瞧啊,他在干什么!”可是,当看到无论什么都不能使我高兴时,亚济父亲严肃认真地说:“好了,你脑子清醒清醒吧!我们都要死的,就连鸟儿也是要死的。你听我说:我把你母亲坟上铺满草皮,要不要?我们现在就到墓地去——你、维亚希尔、我;我的桑卡也和我们一起去。我们先铲草皮,然后再把坟铺好——这样做再好不过了。”

“我和她完全分开过,现在我们什么都是各过各的……”

这倒使我很高兴,于是我们便到墓地去了。

“那你就养他吧!”外祖父大叫一声,但立刻又平静地向我解释说:

葬了母亲后,过了几天,外祖父对我说:

“我养就我养,”外婆说道,“你以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难题!”

“喂,列克谢,你不是奖章,不能总挂在我的脖子上,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去吧,你到人间去挣钱伕口吧……”

“怎么啦,你这小强盗?”他用手敲着桌子迎面对我说,“哼,现在我不想再养着你了,让你外婆养你吧!”

于是,我去了人间。

我又住在外祖父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