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风势愈来愈凶,几十年的大树也被连根拔了起来。
井口上,辘轴一直不停地绞,饮了牲口又洗了人。庄院里放满了车辆、行囊、鞍镫,盐包堆到屋檐那样高。这一来,家里凭空添上四十多口人,又都是壮汉。另外十多头牲口,要两个伙计从早到晚不停地锄草拌料。
大约三更天的光景,东南角碉楼上的盐客从梦里惊醒。东南角的碉楼靠近庄院大门,只听见门前大场上人喊马嘶,加上嘈乱的狗叫,裹在呼号的大风里,闹作一片。盐客一时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不一会儿,庄院里差不多都被闹醒了。外面人们喊叫着,枪托捣着门,说是县城里的马队下乡剿马贼,赶不回城去,要在这儿借一宿。
牲口拖着满载盐包的大车,一辆辆拖进老五房的庄院。人夹在中间,倾下腰去扳着大车轮,鞭子往空里挥着炸着,打着牲口吆喝,压过车门的青石道。盐客一张张泥脸在扑扑的沙尘里,用劲用得歪扭着,皮帽子推到后脑上,脑门直冒着腾腾热气。
盐队领头黄二爷,偷偷告诉了长春,听来门外尽是湖西口音,只怕是冒充马队的歹人。
盐商可都个个佩着短枪。湖西一带是出没大马贼的所在,这些人走南闯北地到处行商,都带着一身的江湖气。这帮人碰上好客出名的长春,真有义重如山的那种交情。
老三永春胳膊上的枪伤还不曾复元。拿出主意来,要弄清楚是不是县里的官兵马队,那不难,让他们吹两声马号就行了。
安置盐客们歇宿的两座碉楼,分别坐落在宅院的西北和东南两个角上。两座碉楼经年都空在那儿,墙上挂几支生锈的火枪,葫芦里火药摇着不响,早就受了潮气,结成硬块儿。长春原是个好枪手,往年农闲的时候,哥儿俩总是领着伙计擦枪灌药,湖底去打兔子獐子狼子和野鸡。打从旧年长春玩枪走火,把自己的小闺女伤了,这些猎事便都废掉,像样子的几支快枪全都送了人。长春再也见不得枪支了,见到枪支就心底往上涌起伤痛和恼恨。
机警的盐客早就散布开来,庄院的四周墙上尽是盐队的人。牲口棚里的骡子也都喧闹起来。
商队从老集往万家庄开拔,冒着睁不开眼的风砂,阵势见首见不到尾。
请外面吹吹马号,似乎把那班不明身份的家伙惹恼了。“要是有种,不怕把你都扫上个地塌土平,就仗着几杆破枪抗抗看吧!”外面这样叫喊着,虚张声势地拉动枪机。只听得马群绕着宅子四周来去奔驰,远近的狗叫愈发狂吠成一片。
老集上,老五房行里有一批盐商,为了贪做一票生意,把归期耽误了。这一误,适巧遇上风季,阻在集上回不得湖西,盐商人畜车辆那么众多,仅是草料就客栈开销不出。风季里,老集上已成死市,捧着白花花的现洋,什么也买不到。过去遇上这情形,总是长春把他们接到家里来。
要是依照长春的意思,早就要开门了;他相信自己在外边从没得罪过人,与人无仇无怨,没有谁要作底,勾引马贼来薄他的面子。
每年到这个时节,总是不分昼夜地刮着旱风,天也分不清是晴是阴,永远是黄浑浑的,风砂替代了雨雪,遮天蔽地把这个地方活活封死。
正在拿不定主意的当儿,墙上已经爬进了人。火光闪了闪,院子里照红了一下,连连就是两声霹雳,拖长着响尾,又被狂风卷断。接着枪声四面八方地响起,顶空密密地流窜着鲜红的火条。
看看已是年根岁底。
“走,咱们哥俩儿上碉楼吧!”
***
黄二爷把自己的双枪分一支递给长春。
荣春把灯捻子拧大了一点。只见长春木木地望着黑沉沉的窗棂,呆滞的眼神里面透着困倦。他伸过手来放在荣春的肩上,望着荣春,仍是遮不住那一脸温厚深远的天生的笑容。
“用惯了双枪的,你就留在身边吧!”
长春断然地从炕边站起,忙着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又突然站住。
长春从一个伙计手里接过一支装好火药铁砂的土枪,端平试试。心里可像是挨上一枪似的震了一下。
“他不甘心也得甘心,难道连我的话也不听?”
“不怪我说,”这个盐商头儿伏在碉楼的枪垛子上,把皮帽子系系紧,“防人之心不可无呀,这是句老话。老大,有你骑骡子,就有骑马的,像你这种门户,怎么能缺得枪杆儿!”
“你不想想,永春也不能甘心的。”
长春心里可正念叨着,冲着小闺女儿那半边浸在血水里的脸蛋儿,自己暗里发过什么血誓呀!这会子手里倒又牢牢地抓住着一杆枪。
荣春不平地拍打着桌子,把灯芯震陷下去,剩下豆大的灯焰子。
火光,枪声,刺鼻的烟臭味,漆黑的夜里,人马嘶喊,尽被翻腾的狂风搅碎了,搅乱了,尽都失去了方向。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哪!咱们庄子里谁有过他这种狠毒!”
枪战拖延许久,就像这风势一样,一阵间歇了沉寂下去,一阵又猛烈起来。圩墙外不时发出致命的惨叫。
长春又把脸孔埋进两张手掌里。能看得见他紧紧皱着眉,额头上的血管,一条条蚯蚓一样地暴突着。
“我还是想不出跟谁有什么冤仇!”
“不要,荣春,你也不要再到外边讲什么了。”
长春像被栽诬一样,没有比这样的事,更使他感到难过;做人做到这般地步,脸上一点光彩也没有了。他一枪也不曾打,心里乱得很,用僵硬的手揉揉冻得酸痛的鼻子,碉楼上的风势特别显得猛烈、凛冽。
“他那种人,也能跟你这样想?”
受伤的马匹哀嗥着,像什么鬼怪精灵在风里大笑。庄院里脱缰的骡子乱跑,铁蹄掌践踏在结冰的地面上,铿铿锵锵发出金石击打的脆响。
“有什么可说的?只要大春他明白,我老五房不记这个仇,从今以后大伙还是好兄弟……”
时间让枪战裂得粉粉碎碎,随着狂风飘扬四散,不觉得时间有多长,有多短。马贼始终没有得手,这四十几位盐商硬是把大批的马贼抵住了。
“难道你这就算了?”荣春掏出火柴,把罩子灯点上。
仿佛快要接近天亮的时候,马贼吹起了牛角。
“你知道,这个仇不能再结下去了。”他跟站在面前的荣春说,“这样倒好;你一刀,我一枪,到此为止,谁也不再欠谁的了。”
“呜——嘟嘟……呜——嘟嘟……”
长春派了家里伙计去抬人,自己回到房里,双手捧脸坐到炕边上发愣。前院后院乱糟糟地吵,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人。
凄厉狰狞的,好似从不知有多远的远方随风传来。
“没什么好处——玩这些伤人的家伙!”
零零落落的冷枪,梦魇似的,在风里飘散着那种突发的长号。马贼似乎估计不出老五房的庄院里,到底有多强的枪火,马贼一无所得而又不知损了多少地败退下去。
天色很快地黑了,大塘像一面镜子,通的一声,镜子打得粉碎。隔着老远,长春把那三大件连连抛进大塘里。
真是一场没来由的噩梦,人跌落在枪声顿然停止的静寂里,反而恍惚迷离。被尖锐繁密的迸炸震动麻醉了,短时间里似还不易清醒过来。
“准是走火了,没错儿的。”长春说着的工夫,已经把手里的短枪拆成三个大件。
狗又恢复了吠叫,夜仍然是黑沉沉地紧压住荒野。
长春重复着这话。荣春让他这一说,瞪住他哑口说不出话。
前院里忽又人声吵嚷,到处仍还是跑动的牲口。长春无知觉地一层层下着碉楼,提着那杆土枪,绕进内宅的院子里。
“没那种事;谁要谋害他?还不是枪走火了!”
他自己房里摇晃着刚刚燃起的灯光,窗棂纸上映出他女人安灯罩的手背,拉长了两条黑影。长春驻足一下,没有进去。前院依然乱得紧,地上净是被枪弹打散的盐屑,人仿佛走在雪地上。
“不会的,没那种事。”长春接过那支短枪在手里掂了掂。
大门敞开,风砂一无遮拦地直往庄院里猛扑进来。过道的墙洞里亮着油灯。
可是祠堂的背后,走出了老五房的长春,笑眯眯地望着正在大喊大叫的荣春。他听到了枪声,看到了麦红骡子落单儿跑回来,还有荣春手里那支快慢机,心里就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三爷追出去了!”
“这还得了!青天大白日的,就谋害人命啦!……”
噪乱的人声里,长春只听出这一句。
一进庄子,荣春就像天塌一样似的呼叫着。方才来那一声枪响显得有些蹊跷,锁壳门前三三两两的人在守望。
“就他一个?”
瞧这情形,荣春心里已经有了数儿,拾起地上的快慢机,跳上牲口就往锁壳门飞奔。那匹麦红骡子从后头赶上来,漫着荒地超到前面去。
“谁也拦不住,有两位行里的客人,也骑上骡子跟着追出去了。”
荣春试着从坟堆中间站起来。“老三,我是荣春啦!”他试着喊。在一块倾倒的坟堆后面,发现永春脑袋重又埋进茅草丛里,快慢机从手里掉落到一旁。一只手紧捂住肩膀,手指丫里涔涔地往外淌着血,手背上沥出四道鲜红的血绺子。
长春裹紧被狂风卷扬起的袍襟,发一阵子愕。
那匹麦红骡子伸出一只前蹄扒着地上的砂石,一面打着响鼻。在初冬寒冷的薄暮里,人和牲口的嘴里都喷出一团团乳白的热气。
“把牲口拉来。”
乱坟堆枯红的茅草丛里,永春正撑着想爬起来,一发觉有人,就不知道哪那么一股劲儿,就地打一个滚儿,枪口对准过来,急得荣春忙着从牲口上跳下:“是我,我是荣春!”抱紧脑袋仆倒地上。
他牢牢夹住那支土枪,跨上伙计们给他牵来的黑骡。
荣春迎上前去,知道出了事。这匹骡子出名的坏脾气,只有永春伏得住。荣春没敢惹它,只顾往前奔,正想着许是刚才那声枪响惊发了野性,失蹄把它主人摔下了。心里却又忽然触起一个念头,不由得加鞭往前赶,颠得上气不接下气。
***
分明那牲口配着全副辔头鞍鞯,一双脚镫分向两边摔打着。暮色把什么都一律染成灰沉沉的一个色气。牲口打那个色气里跑出来,跑近了,才发现一身光油油麦红的毛色,头上有红红麻络,擦得发亮的白铜卡嘴。
经过宅子背后的枣园,长春勒住骡子,紧了紧搐腰带。牲口被顶面一股狂风逼着,直往横里打着倒退。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他摘下耳焐子,头埋进骡鬃里面想能减少一些阻力。
天到这时候,谁家放青的牲口也该拦回家了。荣春嘴里这么念叨着,那牲口一掉头,刨起一阵尘烟,斜打着身子奔向荣春这个方向来。
在他低下头的瞬间,一声惨叫似在不远处传来。长春咬紧牙齿,止不住格格地打战。牙齿里沙砾砾的,好像含着一嘴泥沙。
眨眨眼,那个黑影重又出现,才看清是个牲口脑袋,高高地昂着,遥遥的似乎听见一阵嘶啸。
遍地尽是摧折的树枝,向着一个方向翻滚,一团接着一团。惨叫声起伏不定,依稀是老坟那个位置。骡子横着躯体往前扒动,一双手几乎要冻在枪筒上。
这么狐疑着,愣一阵,然后又策动骡子往前走,到底还不相信这一带能有打单的小毛贼。小荒丘上净是乱坟堆,露出一个黑影,没仔细看清,一闪就不见了。荣春迟迟疑疑的,想想是不是要往回走,多绕一点路,走那边那条老路回家。
就在老坟东北角的那棵大杨树底下,长春翻身跳下牲口。似已微有曙色的朦胧里,他绕着杨树遍地寻视,心想着,一个受重伤被撇下的马贼,就会赫然出现,挺在冰冷的野地上,欠动着,痉挛着,泣号哀绝……忽然他被一声尖叫惊住。合抱的杨树干上靠着一个黑影。
这枪声不远,似乎应该是光秃秃的小荒丘那个方向,难道这么晚还有谁打兔子?荣春勒住骡子,四处眺望着,满天都是惊飞的黑老呱,似乎又不是打兔子的土火枪,没见人,也没见有狗。不要是短路的吧?听这些黑老呱专在头顶上飞旋着叫魂,手运坏,再碰上短路的,那算他今天什么都碰上了。
“谁?那是谁?走过来!”
入冬后,落光叶子的树林,远远看去灰扑扑的似烟又似雾。烟里雾里突出锁壳门的黑影,亲亲切切的黑影。在荣春眼里,一个游荡成性的子弟会觉得那很使人厌腻。从腰里解下卖粮食的口袋,围到脖子上,重又搜出银元铜子,算算看到底输掉多少。数钱的工夫,前面响起一声枪声,吓了他一跳,空旷的野地上,哗啦啦地拖着要多长有多长的回声。
长春往后退,不自主地把枪端平。
从老集到万家庄,都说只有三里路,这三里却是大里,合上五六里。当初走这条路的人,要不是醉汉,一定就是个瞎子,这条路弯到东,又弯到西,要绕过河堤根,再爬过一座不生树木的小荒丘。到了庄稼全都收成了,人就从耕地里踩出一条看起来要直得多的小路,要走到明年春耕。
靠立在树干上的黑影一动不动,只有一角袍襟不停地飘抖,一阵大风猛扑过来,长春简直站不稳。
垂暮,天空还是艳艳的,田野上已经雾气沉沉,似乎黑夜是打地层底下升上来的。
长春这才发现,这个黑影原来绑在树上,他急忙跳上前去,黑影的脸旁插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那张不易辨识的脸上,发出星星灿灿的光亮,仿佛泼上一脸的水。身躯失去机能地歪扭向一边,一动不动。
集市上冷冷清清撂棍子打不到人。拉着骡子刚出集口,便忙着赶紧点点腰里还剩多少。
他去拔那柄短刀,顺手把土枪靠到树上一个洼洼里,刀插进树干很深,扳动一下,立刻使这人尖叫起来,原来刀子把这人的一只耳朵钉在树上。这是很容易使人明白的,马贼从湖西冒着风砂乘夜过来,却完全失风,于是把这个作底的,绑在树上凌割了。
“有种你出来,二牯牛!”喊着广春的小名,他把粮食口袋当作勒腰带往腰里缠,一面卷袖子捋胳膊。真正地被拖出门外,不过就做做样子。
长春认不出这是谁,脸庞中央两个大黑洞,鼻子似乎被割去,另一只耳朵也已失掉。脸上流着血水,晶莹地闪亮着。他不禁周身一麻,接着又去扯动这柄短刀,滋滋咂咂发出黏腻撕裂的声音,听来好似牵动到肺腑深处。
大伙儿才不要看打架,荣春刚跳起来,立刻就有人填上空子。有人嫌他碍着大家赌兴,把他拉着劝着拖到外面。
这人痛得从昏迷里清醒过来,窝心般地尖声号叫。这一声对他似很熟悉。
“喝,什么价钱?”荣春一下子跳起来,“大爷八辈子没伺候过谁,单等着看你颜色啦!”
“大春,你怎么做出这种事?”
“荣春,你再胡吣,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他愣上一愣,连忙将刚刚拔下的利刀,去割那些绳索。温热的血液还不时滴下,落到长春的手背儿上。
“真是,人要是倒起霉来,八下儿都碰上毛病,放个屁也打到脚后跟儿了。”酸溜溜的,定意要惹广春冒火,“我说小猴搂着七奶奶猛操也犯私吗?这算他娘的哪门子?”
大春的袍子前襟提上去,掖在搐腰带里。那上面,以及那些被割断在风里飞舞的麻绳,尽都凝固着血冻。
广春吃不住荣春这副脸色,直直腰,捺住性子没有作声。
“站得住吗?”他问,继续摸索那些捆绑住大春上肢的绳扣,一一割断之后,一手扶住那个摇晃的躯体,取过一旁的火枪,像伺候一个瞎子似的递到大春手里。
“干么啦,你那是冲着谁横鼻子竖眼的?”
“先拄着,忍一会儿。”长春又连忙蹲下,割那些绑在小腿上的绳子。
广春算是沉得住气的,可是也经不住荣春老这样念叨着,有点冒火了。“嘴里放干净点儿,别输了两文就嚼舌头根。”
大春咬牙切齿地哼着,骂着,不知他骂的是谁,摇摇晃晃地拄着那杆土枪,他俯视着蹲在自己脚前的长春。
七奶奶的儿子广春冲他瞪眼睛,他没睬,心里可知道,侧过身子装作看下家的点子,重又念叨着:“嗐,小猴搂着七奶奶穷操,多带劲儿啊!”
清晨暗暗地展现了,滚滚黄沙经过一夜翻腾,毫无倦意地仍然狂刮不停。倚在大春背后的树干,足足一个人抱不过来,一样地也被摇动着款款摆荡。长春的皮袍角在风里刮翻过来,雪白的羊毛染上了从大春脸上滴下的鲜血。
“好啊,大爷今儿运气真不坏。”一副骨牌用劲敲着台子,摔个烂碎才称心,“碰上小猴儿搂着七奶奶,你说这是怎么凑合的!”
不知是什么忽把大春激怒,一双悲惨的眼睛直直地瞪住蹲伏在他面前的长春。他双手提起土枪,尽他所能地提得高高的,高高的,对准长春戴着皮帽子的后脑上,狠狠直捣下去,自己也随着摔倒。
荣春手运不佳,只见他输。荣春这人赌钱没品,一输毛病就多了:不是疑心推庄的骰子有假,就怪背后看局的压住他运气。“天到这早晚了,不多点两支蜡烛?这么个暗法儿,谁也不是夜猫子,不丢头钱的啊?……”废话多着,什么都瞧不顺眼,早就想打退堂鼓,碍着面子找不到借口。临了抓到一副杂七配小猴,憋十统赔,这个穷牌不能再推下去。他瞅了七房的广春一眼,心里有了主意。
受了这一下沉重的击打,长春的身体慢吞吞地拱起,然后一下子倒下。
万家庄也有几个在这儿。永春转一圈就走了,好像行里有位行客把他拖走,谈什么金针菜的洋票生意。六房的荣春,七房的广春,都在一个台子上。倒是大春那个赌鬼今天不在这儿。也许已经来过,正碰见永春在场,又转到老街北首的宝局子去了。
冬季天明总是迟迟地、迟迟地来。寒风里沉睡的土地被愁惨的黄雾覆盖着,萧瑟不醒。
吵嚷着,推庄的光穿一件小单褂儿,额头上还是热腾腾冒着蒸气,真不相信这是交冬数九的天气。别看那么多的人,真正押家数不上一半,净是看局的,等谁赢了钱,就顺大流儿吃喝一顿儿。
大春跪倒在地上,拾起那柄跌落在长春手边的刀子,双手剧烈地颤抖不止。他摇摆着就要昏过去,把那尖刀送到自己胸前,一双眼珠子好像瞪出了眶子。他听得清清楚楚自己的牙骨栗栗地打抖。模糊的一张血脸蒙上一层泥沙,现出深紫的窖洞,眼泪汩汩地流下。一切坏到这样的地步,这个太坏待他的世间似在逼着他,不再让他逗留。他望着仆倒在面前的长春,翻上去的皮袍后襟,白色的羊毛被他的血染上一遍又一遍,像是一只被狼咬伤的绵羊。
“十吊三道!”
在一个永世不可挽回的转念间,一个悲运开始,他把刀尖按进长春的脊背,直按到刀柄的护手挡住,再也按不下去。
“天门两块……”
大春已经喘作一团,一点也动不得了。
太阳要落西的时候,散集了,赌局里烟雾酒气反而愈加热闹,什么样的人色都涌进来,争吵打闹,可以把屋顶冲走。每张赌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在烟雾和昏黄的烛光里,一个个淌着汗,伸长脖子喳呼:
被杀害的长春从昏迷中被刺醒,臃肿的身躯在刀下盲目地抵抗,拱起来,终被大春压下去,大春这才松开手,滚到一旁。从他哮喘和呻吟的血嘴里,从割去鼻子的黑孔里,喷出一缕一缕乳白的气体。
三、八、五、十,都是逢老集,上月是小进,没三十。上月二十八到这月初三,中间隔上三天避集。初三这天,集上多出两倍人。人挤人,牲口挤牲口,摊子挤摊子,人抢着吃喝买卖,不用花钱似的。好像避集三天,把大伙儿都憋慌了。
长春一双手痉挛地,深深地,抓进泥土里去。一双被飞砂迷住的眼神似乎松散了,冲着瞌睡似的缓缓张望着四周,那副天生的笑容依旧停留在他痛苦的脸上。他迷惘地望着大春,下巴抖动着:“你……太……太过分了!”
***
大春仍在喘哮,坐着往后退,咬紧他那满嘴的碎碗碴,手指着长春:
“守活寡?总有个人的老婆等我要她守死寡。”
“不是你,我落得这样惨?——不是你!”凝固着黑血的嘴唇,长长地下垂。一只血手狠狠地掩住那割去鼻子的创口。他眈视着长春,眼看着长春的脸孔重又埋进泥土里,抓紧的手指慢慢松开,似乎什么他都不要了。皮袍的后襟仍在无知地拍打着。
“人生在世也该到尽头啦!运气来得好呀,老婆守了活寡——你这个坏了传种家伙的!”
飞砂又一阵蜂拥袭来,打在身上,刷啦啦,刷啦啦……一波一波,努力想把什么掩埋下去。
有人跟他打趣:
大春跪着爬过来,他的凌乱不齐的牙齿染红了。他捡起长春连着耳焐子的皮帽和那杆掉了火信的火枪。在睁不开眼的风砂里,踉跄的影子,一步一拐地走去,走向长春撇下的那头黑骡子那里。
“大爷霉运倒是干干净净了,瞧着吧,运气来了门板也挡不住。瞧瞧,有的钱赢,有的仇报,人生在世不过如此。”
老杨树在风里呜咽,不知他是哀哭那死去的,还是哀哭这活着的。
六房的荣春也是净往这些赌窝里跑的赌鬼,回来学给大伙儿听。
笑容不曾离开长春,笑容陪伴他葬到地下。抬到家以后,他曾清醒了一阵,定定地望着永春,没有再说什么。在他擦洗去泥沙的面孔上,仿佛知足地跟这个阳世诀别了。他临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口里涌出一点点淡红色的血水。
头一天,偏生碰上运气好,老见白花花的银洋往他跟前搂。一得意,更是没遮没拦。
“马贼……杀……杀了我……”
大春却压根儿不认这笔账。“小舅子才沾了他们的臭钱!瞧着吧,迟早跑不出大爷手心儿。”
眼睛定定地盯住永春。他费尽很大的气力,仍没说完他要说的。
“哥儿们都不外气,大家匀点。”
***
“小子,这下儿可该有赌本儿了吧?”
时光就在一年又一年残冬的风季里流转而去。
大春的事,宝局里没人不知道。大春头一天一进来,大家伙儿就起哄,闹着非要他请酒不可。
风季来时,这一年的历书就翻完了。旱湖里飞砂走石,风在屋顶上日夜地呼啸。炕上老祖母的故事里就会念起那一年的风季,那一年腊月将尽的时节,那样酷寒死黑的夜里,歹人们的牛角呜嘟嘟地吹呀,不是贱年也不是凶岁,没有出过南虹和北虹,万家庄走的是刀兵运,那顶脏帽子谁都认得出是大春的,大春就没再回来。
老集跟万家庄只隔三里路。老集市面并不大,宝局却有四五家。牌九、黑杠、开宝,样样齐备。宝局后院外带还有大烟铺。来的人反正都是那些熟脸,万家的哥儿们经常就在这儿碰头碰脸,只不过尽量少在一个台子上交手。
老杨树还在,风里雨里熬过一年又一年。打那年起,兵乱,瘟疫,老黄河又发了一场大水,在劫在数呀!
大春不能一天没有酒,不能一天摸不着骰子。闷在炕上这一个多月,面色显得苍白、浮肿,那股子馋劲就不用说了,闻见喂猪的酒糟饲料,都惹他掉口涎,恨不能抓一把掩进嘴里嚼嚼。
出外十九年的大春漂流回来了。没有谁还认得出,人都说他早该死在外边了。
还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大春的伤养好了,照样又到老集的宝局去聚赌。
家早没了。大水那年,他十爷赶去湖边发横财,打捞到一张八仙桌,再下去,就被水头冲走,尸骨无存。他女人孩子连同老母亲都死在瘟疫里。流沙也把田地掩埋了。只剩下一个大小子没人收养,宿在锁壳门里看祠堂。那一年锁壳门的家鸽飞走了,大水涸下去,才又飞回头。
事情没有说和,后来还是托请八爷出面调停。八爷两面奔走,私下里大约也落下百把两百块银洋的好处,总算把事情平息了。
没有人知道从哪儿流落来的这个疯老头,满身的脓疥,拖一支打狗棍。灰巴巴好像麻胚一样的胡子和头发,不知有多少年月不曾剃过,披散着纠成一团团的毡饼子,把一张脸遮去大半,露出邪气的小眼睛,有一只蒙着一层白翳子,眼水不断地从那里流下。一行泪沟,通到被割去鼻子的洞孔里。那样深黑的洞孔,不知何年何月流得满。
这边,十爷不方便张口开价钱,中间没人转圜,一劲儿把事情推给祠堂。心里又怕万一祠堂断不出多少油水,可又划不来,心里一烦,就冲着十娘骂。十娘只管数落她的,仿佛她老头骂的是另外哪一个,骂得完全合她的意。
这个疯老头流落了来,就住在锁壳门的廊檐底下。嘴里终日不停地跟自己说这说那,说到兴起处,就会一阵子跺脚捶胸地撕扯他那满头的毡饼子。谁也听不懂他跟自己办什么交涉。便溺起来从不择地方,只见每天被住在祠堂里的那个大小子擎着笤帚,家前屋后撵着骂,撵着打。
“这可好了,不是吗?这就有指望喽!……我可有个病人好伺候了。哪一辈子我造的孽,到你们万家来还债。”
歪在门廊底下歇午的汉子就会笑着说情了:“嗳,疯老头,唱个小唱儿!唱个小唱儿就不揍你了。”
十娘走出走进,拍手打掌地咒怨道:
躲在毛发底下的那只邪气的小眼睛,狡狯地盯着擎起的扫帚,然后总是荒腔走板的那两句:“悔不该哎……图财害命……把那天良丧,现世作孽哎……哎……现世报……咚呛一个咚呛……不等阴地府走那么一遭哎……咚呛一个咚呛……”
“你进去看看,你看看,我家大春给你兄弟打成什么样子!”
疯老头饿的时候,就端着一只葫芦瓢,跟庄子里讨点剩粥喝喝。他不跟谁开腔,只打着手势跟自己说东道西。落雪的天气只有一张挺硬的狗皮披在背上。风季过去时,人想起老疯子,整个风季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饿不死也该冻毙了。风一住,老疯子又端着葫芦瓢,后面跟着一伙儿孩子。
“这事又何苦去惊动三老爹,您老打不得,还是骂不得?”
叫他唱个小唱儿吧,还是那两句:“悔不该哎……图财害命……把那天良丧……咚呛一个咚呛……”
“我管不了,让祠堂来断。”
“算他是只蛤蟆精吧,风季里他吃下灵芝草,地底下入蛰了。”
“就能了了吗?”这位做叔父的瞟上一眼那个大红洋标布的小包裹,估计里面了不起裹着三两百块银洋,离他想的,少说还该差一半。
人都这么说。新年里,孩子用点着的爆竹,冲着疯老头身上丢。爆竹炸了,疯老头跌到地上。
“怨只怨我父亲去世太早,我没把兄弟教导成材,到处去惹祸。您老总得多担待些个。”
“天兵天将呀,”疯老头望着孩子,“他家哪来那许多的快枪呀。”
“咱们万家,打太祖太奶奶一块门板漂到这儿来落户,前后也有百年了,有过这等事吗?你说?有过吵嘴磨牙下这宗毒手的没有?你说!”
孩子再把一颗爆竹放在疯老头背后的狗皮底下,等着看爆竹炸响时,会不会把没毛的狗皮顶得跳起来。
十爷也正恼着新宅子老五房这哥儿俩。贫富之间难免有的那种妒恨,加上二房过继的事,被这个跪在面前的长春拆散了,现在儿子又让永春给打伤了挺在铺上,说怎样也不能轻易饶过。
***
“把人打成这样,说得也真容易啊!”
无边无际的黄沙,天气真的热到顶儿,沙滩上白耀耀刺眼夺目的一片灼热。骑在麦红骡子背上的那人,踽踽地向着锁壳门行去。看上去要多孤单,有多孤单。
“十爷,您老做个主。我兄弟年轻无知,一时失手。路走错了,折得回头;事做错了,你叫他怎么收得回来?好歹您老收下这个,给大春养伤。要不够,我想尽办法也得再凑了来。”
这是永春第七回出去寻仇,这一次出去最久,前后快一年了。
长春给十爷跪下。
还是那头骡子,枪不是当年的枪,衣装不是当年的衣装,万家庄也不是当年的万家庄了。
“休想两个臭钱就勾掉这笔账!他伤了我子孙堂,绝我的后代,没说的,咱们一还一报,走着瞧!”
遥遥地望见锁壳门,家乡的泥土愈近,近乡情更怯,老三的心情愈沉重。脚跟不住地磕着骡子,紧赶慢赶总不能一步踏进家门,又害怕要看到家人。那一堆坟土上长着白茅草,松柏不知更有多老,快二十年了,仇在哪里?空着一双手回来,寻仇寻老了万永春,仇还是那样地新呀!
长春刚进十爷的院心,没说两句话,屋里摔出一根权充拐杖的推磨棍。没有打到人,把一只大黄窑子水缸给揍烂了。大春捶着床板骂:
二十年里,不少亲友帮他打探,湖西的行商、盐客,也曾不断有信息给他。传说是他们万家庄有个作底的,勾上五毛脸那股马贼,扒他本族兄弟的灰,担保庄院里只有四五支破枪。五毛脸亲身出马,由那个作底的领着,指明了门户。谁知一顶上火,估不透庄院里到底有多硬的枪火,连连倒掉八九个,马匹丢了五头,恨得五毛脸绑住那个作底的,凌割了鼻子耳朵。要不是里面的快枪手追出来,就要来一手活剥兔子,赚张人皮带走了。
为了给大春养伤,长春凑足一吊现洋,亲自用大红洋标布裹住,背上十爷家去请罪。尽管永春怎样反对,也拗不过他老大。
这一本老账里的人物,没有叫明谁的名和姓,作底的是哪一个,谁也猜得出。可到底是谁杀掉万长春,要是由官家来审理,就该算是无头案。只有永春心里有数儿,老大临终时,定定地望着他,说得明明白白是死在马贼手里。马贼深怕结下生死大仇,瞒得紧紧的。五毛脸死有十年了,他那票马贼早就拆了伙儿,想打听出究竟是哪一个下的手,费去他二十年,七趟飘泊,走遍湖西方圆二百里,锁壳门如今又竖在眼前,空空的一双手,怎样去给老大上坟?真真的说起来,老大该是完在他手里;他伤了大春的子孙堂,才惹出这一笔冤债。不是他逞强,抓过盐客的一条小马枪,跨上麦红骡子去追马贼,他老大那样小心谨慎的人也万不会单枪匹马紧跟着追出来。老大一死,他才懂得自己连老大一半也不如。家里遭到那场变故,好似房子倒掉半边墙。老大在世的时候,只见他笑眯眯走里走外,不说不道的,门户就是那样顶住了。家里乍乍地少掉老大,到处都觉着有他那个人,到处又见不到他那个人。二十年里,他什么也不管,把农事交给大伙计,把老集上的生意交给管账的,只想着寻仇,一匹麦红骡子伴着他,走南到北,一晃就是十年,再晃又快一个十年。
***
他追着一根线索,大春留下在他老大身边的那顶帽子。老大被杀害时,大春必定在场。找着大春,就找得着凶手。
永春却平静无事似的从那边土堆上拾起那只褡裢,照着大春身上摔过去。然后他拳起腿看看上面的伤痕,血濡了一大片,抓一把干土擦上去。就跨上他的麦红骡子,默默往庄子里驰去,头也没回一下,好像根本就不知道有过这回事。
这是第七趟回来,快二十个年头了。寻不到仇人,还有八回,九回,还有另外十个年头等着他,只要活着,就不皱皱眉。
“了不得,”人们呼喊着,“这下子伤到子孙堂啦!”
锁壳门还是锁壳门,连同门楼上飞着走着的鸽子,门前的老柏树,门底下的花石鼓,青石台,都是一个整的,没有变什么样子。多少年的灾荒里,是什么把锁壳门收藏起来了,却没有人把庄稼收藏起来。
永春把手里铁铦横过来看了看,顺手丢到一边,伸手把大春扯出来,摔到地上。田里是收割不久的高粱根尖尖,大春挺在上面双手捂着小腹,痛得打滚。
天已过了晌午,老柏树的荫凉里空落落的,鸽子走来走去,不为找食物,也不为着走向哪里去,总爱那样匆匆忙忙地走着圈子。
真正地比力气,大春就要吃亏了,他不是永春这么一条小牯牛的对手。人还没有看清永春怎样伤到了大春,只见那柄铁铦在两个人中间打了一个转身,大春一下子被摔出去,仰脸跌到那一排密密的刺槐里,双手捧着小腹,脸孔立刻白得没有血色,直瞪着眼睛,痉挛地抽搐着一双腿,想打刺窝儿里挣出来。眼看着煞白的脸上一处处冒出被刺槐扎破的血绺,身体扭着夹在净是针刺的树丛里,两只脚踏不着地,想挣出来却用不上劲儿。
树荫的沙地上,不知是谁在那儿,蜷曲着像条狗。枯瘦的光脊梁上沾着泥沙。蝇子一窝又一窝叮吮着腿上的那些脓疥。
大春却握住铁铦柄,握得更紧。人都还在拉扯着,没有想到永春一纵身冲过去,一下子没夺到大春手里的家伙,却被挥动的铁铦锋口削伤了,裤筒划出一条大裂缝,坠到脚面上,立时露出小腿上一绺长长的血痕。只见他咬紧牙齿,再度顶着飞旋的铁铦冲过去,抓住那支黄澄澄发亮的木柄,两个人随即纠缠到一起,开始你推我抗地角力。
永春盘着骡子绕过老柏树。那边大塘四周的杨柳树上,知了该有成千成百只,孩子擎起长长的高粱秆儿,尖上挑着面精黏知了,孩子和知了叫嚷成一片。大塘里映出另一面天,艳蓝艳蓝的,把柳条也染蓝了。
“你放心,放下才算你有种。”永春把约莫有二十斤沉的树根丢掉,空着两手往前挪动,逼得大春一面挥起铁铦,一面后退。看看背后就是地头的一排刺槐,不到两步远。这两个人暂时停下来,好像要想想看,是不是就此罢手算了。人都跟过来,觉得这是拉架的时候,要不然两下里都下不来台。
锁壳门严严地关闭着,好像有一百年都不曾打开。永春仰脸望着沉暗的涂金字,望着瓦椽里鸽子窝悬下来的细草。望着这些,心里不由得又痴痴地想,那一年也正是赶着这种热天,正是他从湖西经营回来,为二腰子过继的事,祠堂里挤满了族人。要追究起老大凶死的事,也许该从那个时候算起吧!
大春露出那两排碎碗碴的黑牙,要咬住什么不放似的。抽空又吐一口唾沫到掌心里,以便握紧手里太光滑的铁铦柄。永春就趁这个空儿吓唬他,挥起手里的树根往前蹿跳了一下,对手那柄铁铦打着弧圈挥过来,拉出呼的一声,树根和铁铦上的泥沙四处飞撒开来。
深深吁一口气,手底下轻轻带过皮缰子。他这一回身,不由打一个冷战。刚才地上蜷着的那个,正坐起来,坐在那里斜吊眼睛瞅着他。他真不以为竟然这还能是一个人,这不是一具僵尸么?披头散发,倒叉着眼盯住他。从骡背上看下去,就是一堆桑树根,金黄的根皮,根丫里夹着泥土块。背后撑在地上的一双皮包着骨头的胳膊,哪里还是人身上长出的肢体?这是哪一房的老人?永春策着骡子凑近去,想认个清楚。忽然这老人好像绳勒着脖子地叫着,听不清叫的什么,咧出一嘴碎碗碴似的牙,恐惧地仰着身子往后倒退着,黏涎挂在胡子上。
“你来吧,不要命你就来吧。”
永春好似发现到了什么,恍恍惚惚的,一时又接连不上似断似连的记忆。眼看着这又疯又丑的瘦老头,对他这样惶惧,反使他不解地蹉跎不前了。那一对瘦得剩下膨大骨节的膝头,紧紧夹住,不住地往后挪动。永春眼睛愈瞪愈大了,瞪得眼珠子发酸。
“你那样不是汉子。”永春躬着腰,一步步往前逼,一面摇摇头,似乎惋惜对手怎么会这样不够汉子。看样子,大春不会丢掉手里的家伙。凶狠狠握在那一双手里的铁铦桑木柄,长久地使唤过来,已被摩擦得黄澄澄发亮。
瘦老头被柏树根拦住退路,就想扒住树干爬起来逃跑。一面大叫着:“长春!饶命!饶命!”一下一下拱着手,直直地跪在地上。
人想把他拉住,被他甩起树根打开了。大春提防地端平手里铁铦,等着他。
“起来!”永春并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一只手抚摸着面颊,疑心自己怎么和他老大这样相像,被看成一个人。
“放下,”他冲着大春走去,抽抽鼻子,“把铁铦放下。”
“饶命!长春!”老头对他拱手不及,又磕着头。被割掉鼻子的窖洞里,鲜红的肉腔一闭一合地喘呼,脑袋生疯似的猛摇,不停地猛摇,斜着脸看他。
没有看出他想要怎样,冷冷的,被抹擦的那张黧黑而又没有表情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泥土。他朝着大春走去,手里提起大树根,好像还走不稳步子。
手按在腰里的皮枪套子上,用过了头的力气抠开那颗铜扣子。永春觉出自己身上好像发起寒热,脸色变得铁青,咬紧战栗不止的嘴唇,不自知觉地一点点从鞍子上滑落下来。
树坑里,永春半晌才撑起身体,摇去脑袋上的泥上,抹一下鼻血,谁也不看一眼,又用满是血和泥的手去推撼已经动摇的树根。好像只因横了心,来去只推撼不几个来回,树根便拔起来了。试了试,甩出坑来,一纵身子跳到坑外,闭上眼喘着。
猛地他醒过来,凄惨地笑笑。罩在麦秸草帽底下的他那张脸,生来就难得有过爽朗的笑容,二十年来愈发沉落在幽暗的怒气里,眼前他笑了,伤痛而又讥诮地笑了,低垂着嘴角,双肩发着抖。他的背后衬着晴朗的蓝天,锁壳门高耸的龙昂上走着鸽子,来去来去走得那样急切、烦躁。阳光照在灰色的翎羽上,一个光熠又一个光熠,驼着闪闪耀耀的蓝星星。
“不给点儿颜色,你不知道厉害!”大春喘哮着,一面用袖子抹着脸上汗水。
永春顺手把缰绳丢到骡脊梁上,一步步走近去。他叉着腰,对襟麻布小褂搂在后头,露出肥厚的胸脯,心窝里可以数得出有几颗汗珠子。
这个仗不容易拉开,树坑又小又深,容不下再来个人跳进去,人就眼睁睁看着一个打,一个挨。末了,大春从树根下面拔出那把铁铦,一翻身跳出来。
这疯子颤巍巍地扶着树干站起,仍不住地猛摇脑袋,斜瞄着永春胸口。那只被割去的耳朵,正对着永春。
眨眨眼的工夫,永春被打成一个泥人,歪在树根上,鼻孔下面挂着两行涌涌的鲜血。
“你……你没有挨……杀死?长春?”
只见大春把肩上的褡裢往地上一摔。“万家的!我叫你万家的!”人跳进坑里,照准永春脑袋顶,握着一对双拳磕下去。“我叫你万家的!万家的!”一声“万家的”,就跟着狠狠的双抱拳磕下去。开始还只是冲脑壳击打,随后就不分上面下面,不容还手地打得永春只管满坑里歪过来,倒过去,又沿着树坑边打得一个翻转又一个翻转。
藏在乱须里的嘴巴咧了咧,眼底现出一丝儿笑纹,盯紧了看着永春胸口,看看永春板硬的脸膛子。
“万家的吧?”永春把裤腰带紧一紧,接着憋红了脸,用力撬动就要挖断的树根。
一只手像腐朽的树根一样,伸上来,战战索索地摸弄着永春胸脯,脸也几乎要凑到上面。只听他呜呜咽咽地念着什么,仿佛又是一种快乐的呻吟。“长春……啊,这就好……长春呀……”这样地呜咽着,随又转到永春的背后,战战索索地掀起麻布小褂的后襟,用那粗糙刺人的手,摸弄永春的光背。
“慢着,”大春站到树坑边口,“你弄清楚这是谁家的地!”
“嗡嗡……长春……老天爷搪住啦……嗡嗡……老天爷……”黏着痰涎的喉咙管里,冲出这样嘶哑的呜咽,像是什么古墓底下的魂灵在那里诉说一桩沉冤千载的旧案,低沉得不似阳世里听得到的声息。
二腰子抓紧铁铦柄不肯松手。永春不管,夺过来跳进树坑里,连连挖起几铦土,把铦头插进树根底下,使劲去撬。
永春一脸的死灰,狠狠咬嚼着嘴唇,眼神空空虚虚不知凝视着一个什么所在。二十年的冤仇,一旦大白,他得先让自己调理一番,再让自己相信,然后再看怎么样来对付这个仇人。
“好兄弟,你……”
他从肩头上顾盼着背后这个疯子,逐渐认清这一张二十年前的熟脸。这张脸经过那样大的破坏之后,还能剩余下的好像不多。也许只有永春还能辨出那些经过仇人的眼睛放大的细微的痕迹。他陡然转过身来,扼住疯子的咽喉:
碰上这样提不起来的二腰子,永春真想撒手不管,似乎可恨的不是大春,倒是这么个软弱无能的二腰子,他走前去,从地上拔起铁铦,冲着手心里吐口唾沫,搓搓手道:“你不是不敢吗?我自己动手挖。”
“说!哪一个?”
大家尽管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地叫嚷着,劝解着,都拉不走这两个冤家对头。就有人要去找老族长三老爹,再不就去找老五房的长春来把他老三带去。
他这样摇晃着疯老头,就像摇晃二腰子挖了一半的那棵树根一样。
“三兄弟,你何苦来?”二腰子拦在两个人中间,“我生的什么命,我认了。你又何苦来硬卷进这里头?你要是我的好兄弟,就别逼我的命吧!”
“哪一个?说!哪一个杀了长春爷?”
人是似乎不能不帮着打点儿圆场,好歹总都是没出五服的。大家都知道永春跟大春这两个人碰到一堆儿没有好事儿。
“我……嗡嗡……我……”
永春把铁铦用劲插到二腰子脚前。
这个丑得可怕的老头狰狞地笑着——他不是要这样地笑,那张破烂的脸孔使他成了那样。
“挖呀,二腰子哥,我要树根。”
“是大春杀的长春?”
二腰子打地上爬起来,拍打裤子上的泥土,求饶地望着站在那边土堆上的大春,想讨点主意。大春抱着胳膊,一点儿不动声色,谁也摸不清他打的什么主意。
“你知道……嗡……嗯……”这疯老头快乐地笑得那样惨烈。好像被他这样狠劲地摇晃,是桩乐事。“嗡……长春呀,你知道,我……是我……”
“万家庄真没你这么窝囊的!”永春到底打牲口上跳下来,“这棵死树根,我要。五斗大麦换你的,行不行?”
永春掉转身去,纵上了他的麦红骡子,拔出枪来,喀嚓一声拨开保险,枪口慢慢地举上去,停在空里。
二腰子张着一双手站在两人中间,想跟这个求什么,又想跟那个讲什么,惶惶的不知道怎样才好。最后他决定还是把永春的骡子拉开。可是刚刚挨近去,却被那头凶狠的牲口咬了一口,跌坐在地上。
从那儿往下划一道弧线,弹丸就会应声射出,穿进地上这个疯老头的脑壳,胸口,或者更残酷地打在不是致命的去处,腿或者膀臂。他可以随意扣下扳机,随意叫这个仇人死,活,或者打他一个满身的蜂窝。
“我去?我这大红骡子可不肯去,想看看咱们二腰爷到底在这儿干么?没见过给一棵树根埋坟堆,稀罕景儿。”
却在这时,耳边有他老大临终时的遗言:
“有这个意思。”永春说着打算从骡背上下来。急得二腰子迎上去:“我的小三太爷,你别在这儿惹事儿吧,你去吧!”
“马贼……杀了我……”
“噢,你想管?”
不单是近乎耳鸣的遗音,当年兄长那失神的眼睛也在定定望着自己。
“可不就是说吗?”永春瘟瘟地在骡背上欠一欠身子,“我跟我娘一直都抱怨我们那位老大,怪他不该多管闲事。今天看这情形,我跟我娘都错怪我们那位老大了。”
恍惚之间,他明白了长春遗留下的愿望,正像他受了那次枪伤之后,长春一次又一次地叮咛他:“这个仇不能再结下去……”二十年来,对于临终留下的那个嘱托,他始终认定是要为他报仇。他不曾怀疑那个遗言,一如不曾忘掉那个遗言。二十年后的今天,才领悟到长春临终时的苦心。
“酒喝多了你回去挺着吧!”永春耷拉着眼皮,像个瘟神。站在土坑边上背着褡裢的这一个,翻起一对白眼珠子看人,嘴角扯动了一下,咬嚼着嘴边儿的草棒儿。刀刻一样深的皱纹,将一张青果脸拧绞得那样枯干,你说不出他是在笑,还是生气。“我看,你哥儿俩都有个坏毛病——太多管闲事儿!”
他把腮颊咬得发白,心里一酸,不觉间眼泪落下来,为这笔血仇,二十年来日日夜夜不能安枕;到头来可并没懂得老大弥留前那一点心意。
大春愣了一会儿,望着骡背上的永春。后者跟他老大不像是一个娘生的,面貌身架儿差得一个南,一个北。骑在牲口上也看出他是个大高个儿。一张长方脸板硬板硬,宽颚骨上净是年轻人那种密密的红粉刺,粒粒可数地藏在胡桩子里。
含泪的眼睛,望着地上那个模糊的人影。已经流落成这副形容的大春,似已扣不响他的枪,手脖儿软了,枪从他手里掉落到地上。
“男子汉,别一嘴的娘们儿腔!谁架着谁?要砍你就砍哪!”永春这个壮小子不动声色地说着。
天空晴朗朗的,一两朵云絮静静贴在上面。塘边柳树上的知了困倦地鸣叫着。热熬熬的天气,热熬熬的下午,太阳照在祠堂那两扇好像封闭了几百年的大门上。大门缓缓地打开,钝重得像是滚动一架大石碾。
谁也没留意,背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永春来到这里,骑在他那头麦红骡子上。
门里一个小伙子,低着头,正往头上戴着斗笠往外走。两人对望着,都想招呼什么。小伙子呼一口气,制不住的笑容绽开了。“永叔,你这刚回来?”
“嗳,大春哥,说话利落点儿,别带钩子。”
永春不知自己还会不会笑,眼泪还挂在鼻翅上。脸像被冬天冷风吹过那样干巴巴地发板。
“一条根儿?我没闲工夫跟那些有两个臭钱儿的拉扯。”
小伙子站到高石台边口,跟他骑着骡子差不多高。
人这才插上嘴说和说和。
“永叔,你这一趟……有两年了吧?”
“算了,少说一句行吗?一条根儿下来的弟兄。”
“没有吧!”
“留神!火起我来,我先把架子砍掉,我看秧子往什么上头爬?不想想,大春也是好惹的?”
这是下一代了,仇恨似乎是遥远遥远的,却有一种会心的难堪不便明说。
大春抹一把嘴巴上的唾沫,似乎多少已经出了点怨气,跳出坑来,整理一下肩上的褡裢,拉起架式,要走不走的样子。
“有个影儿没有,永叔?”
这棵死树根,说真的,只剩下三铲两铲就挖断了。可是这就得听他的,眼睁睁地再把挖出来的土堆填回坑里去。
这话问得永春觉着有点儿被讥诮,不由瞟一眼旁边的那个疯老头。
二腰子被逼着,只好一铲一铲地往回填土。一旁看的人尽管气不过,谁也怕惹事,真正要凭力气斗,大春可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人家怕的是他动不动便拿命来拼,抓着什么就是什么。二腰子如果再顶他两句嘴,当真就能抢过那柄铁铦,闹出一场人命,别人谁犯得上跟他拼?
“老疯子,你还不滚远点儿!留神骡子踢烂了你那把老骨头。”这小伙子跺着脚把疯老头吓唬走,存心要施点儿威风似的。
“我告诉你吧!”手指头点到二腰子鼻尖上,“别觉乎着你有的攀,有的挂,有的仰仗。恼起我来,管他秧子还是架子,我一齐砍!”
“你那是对谁?”小伙子这样粗暴,很使永春吃惊。
这样的狠话从大春那一嘴的碎碗碴里迸出来,不由人不相信,他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大春也许犯不上欺负二腰子,他恨的是二奶奶的四十亩田,分明拿稳了可以继承过来,却被老五房的老大凭空打横地拦住,给二腰子不费劲儿捡了个便宜。他恨是恨的老五房的老大——长春那个小子。干他什么事?要他去翻家谱,找家规!一场好梦砸了,这一口怨气可憋得大春不管是谁,都想抓过来出口气。
“谁?谁知道哪儿来的个老疯子!快上一年了,打着骂着撵不走。”
“你不要狗仗人势!惹上我火儿,我管他谁有钱有势,一样儿我要他的命!”
“没谁认识他?”
大春准备攻击谁似的,躬着腰,伸长了下巴,龇出凌乱的黑牙齿,像是含着一嘴的黑釉子碎碗碴。唾沫溅到二腰子脸上。
“谁认识他?”小伙子那神情,好像若有谁认识那个老疯子,谁也就该发疯了。
“我可告诉你,二腰子!”
永春勒着骡子往后退了退,随即一抖缰,打着骡子跑开了。
附近田里走过来几个汉子,想调解,插不上嘴,又拿不定先把谁拉开。
“永叔!永叔!”小伙子发现地上遗下一支短枪,忙着拾起,跟在后面喊,永春已经转过那边的前宅子。小伙子看看手里的枪,惊诧地四顾着,然后又往前追去。
大春吼嚷着,把二腰子气得下巴颏儿直打哆嗦。秋阳照在那张扭曲的脸上,白眼珠子净是血丝织成的细细的网络。
柳树上的知了细声细调地扯着旦腔,只怕要唱到天长地久了。逮知了的孩子,一个一个精光光地跳进大塘里,喊叫和嘻笑,还有的哭闹着。大塘里砰通砰通地水花四溅,水里另一面娇蓝的天空,倒映的柳树,都被击打粉碎。夏天还长得很,宛似塘里的水,看不到底儿。
“少废话,你马上给我填上!”
***
大春肩上没挂着白大布的汗巾,就把褡裢扯下来,甩到另一边儿肩上。他发起脾气来,总有那种摔东摔西的毛病。
转眼又十年;再转眼又是十年,人生没有几个十年。始终被永春隐瞒着,没有人知道那个宿在锁壳门廊檐下受苦受罪受戏弄的疯老头到底是谁。
“别跟我攀枝攀叶儿的!”
“天罚吧!”永春常时不由自主地嘴里这样地念叨,望着蓝天和白云。他念叨着这个的时候,心里可一直是沉甸甸的,总好似失落了什么,没有宽慰和乐趣。闷在心里的固执一天比一天更老了,更坚硬了。在风季来临的时候,在大雪纷飞的严冬里,他的心里就愤恨地狂呼着:“老天!刮吧!下吧!只要不让他死掉!”想着蜷像一条癞狗卧在锁壳门廊檐底下冷得发抖的疯大春,他就要亲眼看着他怎么样地在受苦受罪。只他一直不曾再去看过他。
“这倒从哪儿说起,大春哥?好歹一笔写不出俩万字儿。我要长那个坏心眼儿,我就……”
每年风雪过去,疯老头照样又出现在戏弄他的人面前。不再是祠堂的那个小伙子擎着笤帚撵着打他;小伙子已在祠堂里生儿养女。他那些儿女接替了他那柄扫帚。
“你少打那个歪主意!想破我田里风水,你慢着!”
疯老头最后病倒了,没有人管,不吃不喝,挺在又冷又硬的青石地上。不知谁个发了慈悲,给架起几捆芦柴,多少搪住一点儿风雨。
大春不等他说完,一下子跳进土坑里,一脚踏住二腰子手里的铁铦。
当上族长的万永春,已经顶着一头斑白的头发,长胡子拖过马褂襟儿。麦红骡子陪伴他大半生已经老瞎了眼睛。如今离不开一根黄杨木的龙头拐杖,走到哪儿拖到哪儿。
“这不就快挖出来了吗?不就剩一点点儿啦?等挖出来,当然我得把它填平。”
当年看祠堂的小伙子,跑来跟族长请示怎样处置老疯子。
“住手!你少跟我噜苏!”
“眼看就剩一口气啦,死在咱们祠堂里怎么成?”
“你瞧,要不把这棵死树根挖掉,咱们两家不说耕地不方便,庄稼也影着不肯长了……”
永春拖着拐杖,进去戴风帽。“我去看看,去看看。”他真该去看看了,错过这一次,也许永世再也看不到他这个仇人是怎么样活在那儿受天罚。
二腰子带着闯了祸的难堪,看一眼自己挖掘的土坑,陪着笑脸道:
锁壳门的廊檐底下,几捆芦苇斜靠在墙上,下面露出一双光赤赤的泥脚,上面净是裂缝。这是被天和地、和人们遗忘的一个角落,不像还有什么生气留存在里头。芦花在风里飞扬四散,飘着,飘着,把覆在下面那一丝残留的生命带去了。也曾是一条生龙活虎的汉子,一生里抓打啃咬,总想多给自己争得点儿什么。想要的不多,得到的很少,这样就是一生了。这一双脚正正经经地下过田,也跑过赌局,横穿过旱湖,勾来马贼凌迟了自己。然后流落在外走东走西,这双脚又搁在这儿。还要走吗?还能再走吗?
“敢情刚回来!”大春歪歪嘴巴,“瞅我不在家下手是吧?”
永春把靠近脑袋这边的一捆芦草掀开。白花花的一团毛发,遮不住脸上那三个恶黑的洞穴。不剩几颗牙齿的瘪嘴痛楚地扯在一边,固定地一动不动。永春凑近去,自己的影子把这个角落遮得愈发灰暗了。
“刚从集上回来,大春哥?”
“大春哥……大春哥……”
他这一抬头不打紧,这才发现大春站在坑边儿上,不知多久了。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肩上背着褡裢,穿一身出场面的干净衣裳。二腰子站在坑底,就闻见冲鼻子的一股酒气。他仰脸瞧着大春那一双红红的小眼睛,嘴角里咬着一根剔牙的秫秸篾儿,心里就有些胆怵。
望着僵硬的残缺不全的脸,永春低声喊着,仿佛不能再禁止自己不怜悯。他伸手去试试鼻息,手触到冰凉的面孔,不由打一个寒颤,随即盖上那捆芦苇,好像那是他的恶迹,怕人发现到,赶紧掩藏起来。
谁知道他那个无赖又要借个什么名目再闹一通?真难说。动不动他就跟人拼命,有谁像他那样拿命不当命?歇歇吧,歇一会儿。二腰子抹一把汗,挺挺腰骨。
“永叔,你老在叫他谁?”背后看守祠堂的那个问道。
二腰子手底下掘着土,跟自己一说一答地唠叨着。
永春一脸的僵白,回身望着大春仅有的这个儿子。高石台下面站着不少族人,都在惊诧地看着他。
可是大春这口气能轻易就消了吗?已经找过了他几次的麻烦。大春不是好对付的。
“给他口棺材!”这位族长拍拍沾在袍袖上的芦花,“我那儿有现成的木料。”
二腰子继承了新田,有事没事总想在这块四十亩的土地上转转,要不是还有点怀疑祠堂会把这块田割给他,一定就是不放心谁又会把他这个新产搬了走。地边上有棵死树桩,树干早已锯掉,还剩下拴不住牲口的短橛子,泥土里埋着根网,不绊犁头,就绊耙齿。这块田正跟大春是地邻,二腰子挖着死树根,手底下一再留神,没有一铲敢碰上陕沟地界子。大春不是好惹的呀!二腰子掘着土,心里一刻也不停地跟自己咕哝着。这块田,大春十拿九稳要断给他的,大春是个什么样的人?谁敢惹他?要不是新宅子的长春挺身出来说话,老族长真就把这四十亩地断给大春了。
“把他葬到咱们老陵里。”他说。
转眼就是秋风萧索的季节,锁壳门前飘着鸽子们脱落的羽毛。鸽子换翎,总是秋收大多忙过去了。田野只剩下豆类秧棵,都是矮小的庄稼。太阳辛苦过一个长夏,开始一天天地衰微下去。
“永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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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春摇摇手,匆匆走下高石台。在他穿过族人面前的时候,愧疚好似一副磨盘压在背上,伛偻着踯躅走开,把全身的重量支在黄杨木的拐杖上。锁壳门前的沙地留下一个一个深深的小窝儿。
“四十亩田,值得那样争吗?”
谁也不能相信,疯老头又从这样沉重的一场大病里闯过来,不知为什么,上天执着地要他活下去。
伙计把麦红骡子的缰绳递给永春。后者直着眼睛,只管盯住大塘岸边上那个背影。“丢脸吧!”他接过缰绳,喃喃地说着,仍旧望着那个方向,望着大春的背影。
大家获知这个疯老头竟是老十房的大春以后,祠堂里顿然不似往昔的那样冷落。疯大春被安置在祠堂里面,有了亲骨肉,亲族人,族长不时供养着饭菜,补养他那衰朽的身体。尽管他得到了这些,他都不知道了,对他没有多大意思了。可他拗着劲儿地活下去,这是真的。
“怎么回事,二爷?”一个伙计问。
经过这一场重病,疯大春的背更驼了;又多出新的毛病,终日终夜地喘哮。一阵子咳嗽上来,浑身战栗地痉挛着,抽筋似的,白发飘乱的脑袋就会钩到裆下,缩作一团儿。
锁壳门当面,是一座大塘,清滟滟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只白鹅。他发现大春并不曾走远,叉着腰立在岸边一动不动。
跟他同一代的老妇人都在说:
永春咬咬臼齿,心里已经有数。院心的古槐上,知了正鸣得紧,把烈日的火热从天上纷纷叫落下来。永春抹一把汗,抢在众人前面,退出了祠堂。
“还回来干么呀,活现世的!”
正堂里,人们零零落落地散开,他看到他老大背向着外面。人们走动着,又把那个兀立的背影遮住。
“可就不肯死呀!冻,冻不死,饿,也饿不死,罪受不完,就死不了。”
两个人面对面愣一下,大春把肩膀上的汗巾扯下来,甩到另一边的肩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脚一跺就走出去了。
孩子可不管那许多,老远用石头子儿去丢他。
永春一回来,就碰上锁壳门的大门大敞着,不用说,族人当中又出了什么事儿。在他跳上青石台,还不曾转过影壁的当儿,迎面就碰上大春从里面冲出来。
“老疯子,唱个小唱儿吧,唱就不揍你。”
永春从湖西成交了一笔粮食,领着一批行里的伙计冒着盛暑过湖回来。永春骑着一匹麦红骡子,黑灿的长方脸上,汗水调和着尘沙,仿佛患上某一种顽癣。那是一张顽强的脸型。呆滞的眼神,不容易动声色。
孩子该是他的族曾孙、族玄孙辈儿。他已经唱不出,只用喘哮和咳嗽代替那两句荒腔走板的小调。
天气真是热到了顶儿,旱滩上白耀耀的一片热砂。
孩子闹人的时候,做娘的就用老疯子来吓唬:
把守在门两旁的大石鼓,以及夹在五磴高石阶两边的倾斜的青石坡,都被年代的手掌不断摩搓,光滑发亮,太阳光停留在上面的时候,就会反射出刺眼的光芒。门前老柏树的浓荫,一过晌午,就遮住这些门台。若是暑天,墙上就靠着些锄头叉耙,门台上躺满了从田里转来歇午的汉子,光着脊梁,从盖在脸上的斗笠底下,扬起酣睡的鼾声。
“哭吧,老疯子听见了把你抱了走!”
灰沉沉的黑漆大门,长年把另一个隔世的天地关闭在里面。一对黄铜的豸头门环,总是阴森森不满地窥望着什么,鼻子里穿进远古的奴隶才有的大铜环,仿佛这就是万氏先远三代祖宗神明的眼睛,瞩视这一个宗族部落,不放心他们都能是贤孝的子孙。
大春好似就只为这些而活着,依然是不住嘴地说东说西,谁也听不清他跟自己办不完的交涉。六十也有了,七十也有了;人说他还能活到八十岁,九十岁。总还要活下去,受苦受罪下去。
中国式的铜锁是什么形状,锁壳门的门楼便是什么式样。万姓的祖宗留下这个庄子,和庄子四周垦殖出的耕地,似乎都没有比锁壳门更能向他们的儿孙显示出山高水深恒久的恩泽。万家的儿儿孙孙也正似那些家鸽一样,靠着锁壳门的荫护,世代繁衍。这里是根,是源,“万氏宗祠”暗锈的泥金大字,说明这是这个大家族的祖庙和法庭。
老祖母的故事都是那样遥远,唯有这是例外。老祖母的故事里总是善有善果,恶有恶报;恶人暴死,好人享福。唯有这个也是个例外。
锁壳门上落满瓦灰色的家鸽——似乎是家禽家畜里唯一没有给人类破坏掉家室的一个族类。在锁壳门的廊檐底下,它们宜室宜家的,一代一代繁殖着儿儿孙孙,一代一代地延续着。
老祖母就告诉孙儿们说:“好人不长寿,恶人活万年。”
开始在沙堆里发现有疏疏落落的白茅,蒺藜谷,有游动的蜥蜴,大脚蚂蚁,渐渐就会听见孩子们的嬉嚣,犬吠,下蛋母鸡狂急的尖叫,老柏树丛的背后便会赫然出现灰暗古老的锁壳门,这就是旱湖边缘上的万家庄。
孩子瞪大了眼睛,这不对呀!
在残冬的风季里,狂风就会不分昼夜地呼啸,黄浑浑的土雾遮去日月和星辰,天和地就迷失了。湖底没有路途,风砂追踪在赶路人的身后,一步紧跟一步掩埋那些孤独困乏的足迹。人们要能望见那座古老的锁壳门——那个夹在天和地接缝里突出的黑点,算是已经走近有人烟的地方,重又回到了人的自己的族类里。
然而每年年底,风季照样地来了;在那些时日里,老祖母又将搬出这样的故事,小一代的十分相信那一些,因为锁壳门那里,就有那个可供他们丢石头的老疯子。梦里时常会有他,吓醒了,望着深黑的夜,狂风从屋顶上呼号而过。褂兜儿里偷偷装进石头子儿,安慰地重又睡去,打着轻轻的、甜甜的小呼噜,梦见疯老头被他们打死了。
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黄沙,天连着地,地连着天,寸草不生。覆盖在这巨大的旱湖上的云天也显得异常地低沉。老黄河曾经冲进这片旱湖,打这片土地上掠走了不知多少人畜和庄稼。年代被遗忘了,老黄河留下的黄沙,埋葬了土地和土地上的生命,一切的生机似已放弃再跟灾害争战,千古万世自绝地隐入地层的深处。
一九六一·五·三〇·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