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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灯笼

“那儿不是荞麦地?你怎么不认得?”

老舅不耐烦地抬一抬头,脸上还挂着水珠儿,嘴唇冻得发青。我指着背后河堤下的那块黄沙田。

“我怎么不认得?快把我小袄拿来给他盖上!”

“什么?”

老舅自己冻成那样子,还不知道顾惜。

“老舅老舅,糟糕了!”我跑得直喘,嘴里炒豆子似的抢道,“老舅老舅,你看多糟糕,你走荞麦地里跑过去了……”

“那你还要走那儿跑过去?”

老舅只顾给那孩子急救,也不理人。那孩子凸着肚皮,脑袋朝下,鼻孔和半张的嘴巴里悠悠地流着清水。

“救人要紧,别噜苏!”

“老舅!糟糕了!老舅……”

我娘也赶来了,娘儿俩急得直跺脚,老舅倒像完全没那回事。我看那个孩子多半没救了,揉着搓着这半天,肚子里也挤出不少的水,还不见什么动静。

娘立愣着眼,好像说:“谁诳你?也用得着诳你?”我急忙望过去,在那边,老舅已把那个孩子头下脚上地放到堤坡上,跪在那里和一个妇人给那个孩子揉着肚皮。我抢着跑上河堤,一路喊呼着:

后来也不知道那个孩子救没救活。他家里人赶来,老舅这才罢手,打孩子身上提起棉袄,舍不得似的走回骡车去。

“娘,你说这是荞麦,真的?”

刚回到家里,胡乱吃了顿饭,娘就赶着我爹就着原来的骡车,换过大青骡子套上去,赶去陈家楼的宁家给老舅抓药。

荞麦就这样矮呀,真瞧不上眼。可我猛然想起了什么。

“不行,我自个儿去,要觉着不大对,我就在那边先煎了药吃下去,省得在这儿穷等。”

“什么大烟!那不是荞麦?就快扬花了。”

老舅说着就去上车。我娘不肯,怕车子颠了去,颠了来,又再受了风,反而误事儿。娘叫着,吵嘴似的拉住老舅。我爹不作声,坐在前座上执鞭子等着。其实有那个争持的工夫,早就上了路,走上一两里路了。争吵到最后,娘不独没拗过老舅,又倒贴上我,娘没有什么借口能拦住我。我要怎样,娘可没办法不答应。

我指着脚底下从水边一直种到堤根,差不多有八九亩田的那些矮小的青禾苗子,以为那是罂粟。

老阳都已偏西。到陈家楼只有六里路,比姥姥到陈家楼倒要近上二三里。老舅躺在车篷里,我一旁陪着他。也不知是车篷里暗了一些,还是怎么的,老舅的气色很不好。他那满下巴颏的胡碴子,好像只在转眼间长长了许多,弄得他脸上一片阴沉沉的。

“娘,这是不是大烟?”

“给我口水喝罢。”

天上飘浮着一团云彩,太阳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给遮住。地上一下子没有太阳,人就觉得身上有点冷飕飕的,河底风又大,又是打水面上刮来的风,凉得透心。

老舅指着靠近前座的角落,那儿有只红砂壶。也许老舅有意试试,看他见着水害不害怕,那样就能拿准有没有来势要发病。

真的,老舅真太不顾惜身子了。看看娘怀里的东西,短了老舅的旱烟袋,我又赶回去找。

车到陈家楼,找进了姓宁的家。下得车来,老舅的脸色真的很难看,倒不是挺在车篷里才使他脸色那样的阴气。

“这些野小子,有人养没人管的……”娘急忙收拾地上到处丢下的衣物,一面抱怨着,“你老舅要冻死了,这些鬼小子就该淹死。你老舅呀,真是,这样大冷天,捞人也要看时候罢!我看他冻出病来该怎么说……”

姓宁的老旗人家里蹿出两头牛犊儿似的大狗,一看就知道凶得可以;要不,就不会脖子底下坠着那么重的木头墩儿,也不像常见的狗那样离开远远地空吠。我们爷儿仨又很塌台地回到骡车上。两头恶狗纵来纵去,执拗地非要咬啮大青骡子的脖颈不可,骡子惊吓得直跳,拖得骡车东转西转的。我和爹冲着宁家敞开的大门猛喊,却没人应门。

人窝儿里不知多少张嘴直说横说的,一窝蜂儿追着老舅跑去。听说那个孩子是在水边捞蛤蟆蝌仔滑掉水里去的。

“这里人死绝了?”老舅气虎虎地探出头来张望着。

老舅躲开我娘,四处张望一下,要找什么东西似的。然后抱着那个不知已经完了没有的孩子直冲河堤跑去。

“就算死绝了,也该把魂儿喊出来了。”

“别忙,救人要紧!”

这样又喊了一阵,倒把宁家隔邻一个老得走不动的老头喊了出来。老人扶着墙,一步挪不动四指。老成那样子,耳朵竟能不聋,也真有点儿见鬼。老人手搭凉棚瞅我们一阵儿,挪上两步,又不放心地瞅我们一眼,等着他挪到宁家,也真得有很好的耐性。

待我赶上水边上,老舅已经捧着一个孩子淌水上岸。只见他牙骨打得喀喀响,脸都青了,从头到脚水淋淋的,小褂裤贴在身上。看样子,老舅不光是下了水,还倒了水蒙儿(潜水)。娘赶上来,张着地上拾起的小袄就要往老舅身上披。

姓宁的家里总算没死绝,走出一个手里做针线活儿的大姑娘。

赶到老舅扔下小袄的地方,离水边似乎还有一两百步远。一片矮小的青禾上一路沥沥拉拉净是老舅丢下的棉裤、蒲鞋、布袜、旱烟袋什么的。那边那一窝妇人和孩子似乎除掉乱嘈嘈地穷喳呼,什么也不行。老舅被他们遮住,也不知上岸了没有。这天气不算冷,瞧我就没有穿棉裤。娘说的大冷天,许是指的这种时节下水太冷了。

“来请你家看病喽!”

“大冷天,你老舅真是!”说着,娘儿俩就忙不迭地跑下河堤去。堤坡很陡,我差不多是从上面一路尘沙地滚下来。

我抢在爹前头喊道。我爹很不悦意儿地睐了我一眼。

这才娘忙着从车门里拱出来。娘头上戴的好似要去哪儿吃喜酒的绒花,不当心给车顶碰歪了。娘还在慢条斯理地勾着手去把绒花插正一点儿,待远远地发现老舅真的下水了,眼睛立刻发直,才相信我没有猜错,没有看错。我跳下青骡。

“家里没人,都去大槐树奔丧了。”

“你不信,真的嘛!”我有些着急,觉得被娘取笑了,“你瞧,那边,大石桥那边,老舅去救人了,衣服也脱了……”

“宁先生也去啦?”

我赶上骡车,正碰上娘从车篷里探首出来。有点奇怪,不知为什么,我会想到有人跳河。说跳河,就是跳水自尽的意思。所以娘就笑了,娘似乎从没笑得这么开敞。

“都去了,都去给姥姥奔丧了。”

“娘!一定有人跳河了。”

我爹转回头来看看老舅,又很不悦意儿地睐我一眼。好像怪我抢在他前头喊人,喊坏了事儿。

正是春旱的季节,辽阔的河底大半都干出了陆地,小河一段一段地断了,涸成一片又一片的小湖。河床上到处尽是抢耕抢种的春庄稼,全都被穷户人家给分了。车沿河堤走没有多久就在前面停下来,大概在等我。可没等我赶上去,老舅停车跳下来,直奔河堤下面跑去。桥洞那边的一片河水岸旁,有一窝人围在那儿,好像尽是妇人和孩子唧唧喳喳尖声地嘈喝着。只见老舅扯开大步直向那边飞奔,一路一件又一件地脱下身上的衣物随手丢到地上。

“那倒不要紧。宁先生不在家,府上总该存着配好的草药。”

上了河堤,一阵说不出是冷是暖的柔风扑面迎过来,真像饱睡过来那样舒坦。

“哪里有!除掉破皮疯,我爹也看别的病。药料满山架,没那个方子,谁知道怎么配?”

快到大石桥,娘从车篷里探出头来告诉我,离家还有五里路。家是什么样,大门朝东还是朝西,我都不记得了,只觉得有点儿害怕。每年我娘不来也来姥姥家五六趟,总还有那么一份儿亲情,可是跟我爹就很生疏;爹早晚来姥姥家一趟,尽管吃的、穿的、玩的,总是大包小包一大堆,我可觉得爹对我并不比我那位老私塾先生更亲些。谁要是诳我说爹不是我亲生父,我也很相信。

大姑娘手底下没停针,绣的是银红的花鞋,大概正忙着赶嫁妆。

杏花残了,又接上桃花梨花,一路上只见左一处红,右一处白,大村子、小镇店,都给打扮了起来。好像家家户户都该凑这个时节带新娘子办喜事。

“怎这么巧,就让咱们碰上了?”

大青骡一撒开蹄子,姥姥就哭了。我也想哭,只是一阵儿。接着一切都那么新鲜,就把姥姥一家人都丢到脑后。

我爹愤愤地叹口气,转过来跟老舅打商量。

娘是骑的大青骡子来的,被留下住了十多天,这才由老舅套了辆骡车送我们娘儿俩回河北。我一点也没有要回去的意思,什么家不家的,姥姥家就是家,要不是允我骑大青骡子回去,我才不干呢。在姥姥家,我大概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了骑牲口,而瘾头又大。有牲口骑,饭不吃都行。

“或许我该没救了,姊夫。”

第二年的春天,清明过去不久,屋檐上插的柳枝儿还没干透。照拉骆驼算命的说,十岁之前若不把我舍到庙里去出家,也得给外姓人养活,不然就有场大难,养不活。现在十岁的生日刚过,娘就等不及地从河北家里赶来接我——接她这个独生的宝贝儿子。

“别瞎说!”我爹冲着老舅脸一沉,又再去跟绣花的大姑娘办交涉。

真的是那样。听说那种庄稼,多半是穷苦的庄户人家才种它,图它长得快。春二三月撒种,抢在大麦小麦前头先登场,穷人度春荒,就靠它早接新粮。不过姥姥家这一带为什么没人种这样的庄稼,很使人想不透;地也不很肥,人也不很富,年年也一定闹春荒,但总没人种荞麦,简直没几个人知道荞麦是个什么样子,这就好像包定老舅的破皮疯再也不会复发了。

“你们家传的秘方,光你父亲知道?除他,别人都不知道?”

“其实什么——”我老舅也帮声帮气地给姥姥平气,“其实那个忌讳,也没什么怕头:一来嘛,咱们这一带,从没见谁种过荞麦。二来,一年里,荞麦长在田里不到三个月。那三个月里留点儿神就过去了。”

“光我大哥大嫂知道,我二哥都还没传给他。”

姥姥到家里,气还没消。人们劝着:“这情形也不止他姓宁的一家。要是能卖得,要是能传给另姓旁人,也不成秘方了。”

“请问你,晚上回来罢?”

姓宁的话说绝了:“黄金有价药无价,我家秘方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要卖也不等到我这一代,也传不到我这一代了。我靠它吃饭,传出去我这一大家子靠什么活?谁养活我?您老太太一吊现洋就算养了我这一代,可养不了我下一代,下两代。”

骡子给两头恶狗闹急了,拖着骡车就跑。我爹拼命地拉着缰绳才拉转回来。没见过那样死沉沉的大姑娘,也不知道给人赶狗。

不过姥姥尽管千谢万谢那个姓宁的,心里可是老大的不高兴。姥姥当面讨过那个单方,为的怕老舅将来万一再发了疯病,免得老远再赶去相烦,要紧的还是害怕冷不防病势来得太猛。就算备着不用,留着济人儿也是好的。那个姓宁的不答应,只管嘱咐姥姥,留神别让老舅打荞麦地里走过去,保管发不了病。姥姥心里一想,要嘛是钱没花到家,就应允花上一吊现洋买下那副单方。

“晚上回来吗?”

都说单方治大病,老舅这么重的病势,居然一副药就扳过来了。姥姥领着老伙计,带着重礼,亲自到河北去酬谢那位姓宁的。

“恐怕少也得三两天,不等姥姥下地不回来。”

这样的“药”灌下去,好像没谁相信会灵验,惶惶地等着去河北陈家楼和请道婆的早点儿赶回来。老舅的病情愈来愈坏,还算好,老伙计先到了家,药是配好的,忙着煎了就送进房去。听说老舅的牙骨已经发硬,蹩断好几根筷子才把嘴巴撬开,把那副祖传秘方的汤药灌进去。

“那咱们就赶紧跑一趟大槐树罢。”

姥姥原不准动大黄一根毛管儿,大伙儿这么一吵喝,也不得不剪下一把一把的黄毛,烧成灰给老舅调治。另外也请了道婆下针,也着人去了河北打药。老舅直挺炕上,老妗子捧着黄酒调的狗毛灰,扶他起来喝。脖子硬得像是睡空了枕似的转不动。药酒吞了,随后姥姥端过去一碗白开水给老舅净口。可是老舅一见了水就像要他的命一样,眼睛也直了,吓得我拔腿就跑,他哪儿还是老舅呀,想不出像哪个庙里的烂泥胎儿。

我爹扬扬鞭子又停下来,跟车篷里的老舅商量。

又是一阵子混乱,人多嘴杂的一个人一个主意;有人抱怨早没想到防备破皮疯这一手,早要是剪点疯獾的毛烧成灰,敷到伤口上就没事儿了。有人说,人脚獾毛那样短,压根儿剪不到,有人出主意,反正大黄也是生了疯,不如把大黄身上的毛剪下来派这个用场。也有人主张去请道婆下针,她那儿有祖传秘方专治疯病。

“我看,你就下车,到他家找个地方歪歪罢。”

大表哥这话没说完,老舅已经站不住脚,摇晃了一下,便顺着门框滑下来,跌倒在地上。

“算了。”老舅想了想,“或许到那边能要得到方子,就近配了药,就省得再赶回这儿来了。”爹摇摇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这才一下缰绳,鞭子扬起来。

“哎呀,你看我叔怎么啦!”

“下车喝喝茶再走罢!”

也许都在回想回想东村儿什么时候有过疯狗,没太留心老舅那副神色。我和大表哥离着老舅近些,觉得有什么不大对似的。只见他直发抖,嘴唇没半点儿血色。

大姑娘没停一下针线,也没替我们赶狗。喝茶?当然是虚让。我爹一鞭子抽到底,打得大青骡子直跳。当下就岔开另一条路直奔大槐树。

“我说是呢,没见过那个凶法儿的疯獾子……八成是生疯了……八成是……给前两天东村那条疯狗咬了……”

时光看看可也不早了,该是拉牲口上槽的时候。姥姥家,这时就该是妗子忙着擀面条张罗晚饭了。可是咱们这爷儿仨还在漫天野地奔走,一阵子觉着无家可归的凄凉。想起姥姥一家大大小小,谁都那么疼我,怎该现在就只能看到老舅这么一个人。就这么一个人好像也亲近不得;我不能不离着老舅远一点,尽管老舅似乎睡着了,却害怕这么一耽误,说不定老舅一下子又发疯病。真害怕那光景,不知道老舅会不会乱打人。爹手里的鞭子不时在空里炸响,一炸就使人心里一惊,好像西坠的太阳都被他抽掉下去了。

这当儿,我们一回头,发现老舅好像才下炕。老舅是庄稼人,不兴天到这般早晚才下炕的。老舅扶着房门框,脸色青得很难看。

一路上还是看不尽的桃花和梨花,红一片,又白一片,只觉得哪儿都是暖暖和和的人家,独我没有家。有亲人也不当什么,一个病,一个连连睐了我两眼,今天这日子过得真酸心,我就躲在车篷一角偷偷哭起来。又怕惊动老舅,又不甘心给爹听了去。

“去!你们俩!”姥姥找到我和大表哥,“找张芦席把大黄卷起来,后园儿里埋个坟。我可把话说在这里,谁要敢动一根毛,我跟他拼老命!”

赶到大槐树,天就快黑了。爹把我们甥舅俩留在车上,自己进村去找人。

姥姥不知要找什么,四周遍索着,好像要找个合手的家伙狠狠揍老伙计一顿。

这儿可并没有一眼就能看到的什么大槐树,就像陈家楼并没有高楼一样。当然槐树也还是有,都是普普通通的。要是因为这些一点不稀罕的槐树,就起了这么一个地名,我姥姥那个村儿就该叫作大桑树、大椿树、大桦树,叫大什么都可以了。

“你个没心肝的,你忍心哪!”

坐在前座上这么呆想着,老不甘心地想发现到一棵百年千年的老古槐。

不识相的老伙计打算再剥一张黄狗皮。大约秋庄稼全都收成了,闲着也是闲着,昨夜剥过一张獾狗皮似乎还不怎么过瘾。这一下把姥姥气得含着一泡子泪,冲着老伙计顿脚。

黑压压的乌鸦盘旋在烧着红霞的天上,至少有一千只。那样的聒噪,和村子里办丧事的喇叭,都是一样的聒耳。

“可怜,小子,还知道找着家回来。”姥姥口声有些抖,“唉,还知道这儿是家呀……”

爹许久才出现村头上,焦急地站在那儿,要走不走的,不知找着人没有。要是没找着,就该赶紧想个法子呀!总不能老是愣站在那儿。

姥姥蹲下去,把大黄的一只眼睛扒开。眼睛珠儿好像蒙上一层白翳,一点儿亮光也没有了。

背后的车篷里,老舅的嗓子眼儿有口痰在呼噜呼噜地抽。我也不敢回头看,车篷里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清,早知道会晚到这个时分,也该带盏灯笼了。这可不惹人干着急么?急得我鞭杆儿直磕着脚踏板,不知道有多恨我爹!

大黄挺在墙犄角儿里,嘴巴歪斜着,流出一堆黏稠稠的白沫。大伙儿猜想,那只人脚獾一定是生了疯的,才把疯病传给了大黄。但都没有听说有什么生疯的人脚獾,大伙把大黄受伤的前腿翻来掉去找了良久,才找出不怎么撩眼儿的伤口,也没出多少血。

这才从村子里出来个穿孝衣的家伙,我爹领着他慌慌促促地赶来,爬进车篷里。

为什么要把这条最好的大黄狗给打死呢?问了大表哥又问姥姥,都专心听那些家伙抢着讲说些什么,没有谁理我。好半晌才听出,不知怎的,大黄疯了。大清早起满村子里乱追人,嘴上挂着黏液,腰板儿和尾巴都僵硬了。所幸没伤到人,也没伤到什么牲口。人把它追打急了,还知道逃回家来。

“这种病呀,就是不能重患;重患可就扎手了。”

有人嚷着,好像是哪位邻家的口音。一阵骚动过去,接着是你一嘴我一舌的议论。我可鼓不住了,跳下炕,光着脚板跑出来。靠毛房那边的墙犄角儿里,几个手持各式家伙的壮汉散散乱乱地围在那儿,吵嘴似的叫着什么。那么多条腿的空当里,似乎是一堆姜黄的、软瘫瘫的什么,一看我就认出那是昨夜随着老舅去猎獾的、伤了前腿的大黄。

穿孝衣的喃喃地说,大概他就是那个害死人的姓宁的了。

“好了,好了,没事儿了……”

车又往回赶,难道又要折回陈家楼不成?这算什么玩意儿?姓宁的这个家伙一再催着我爹多加两鞭,真是!也有他着急的时候。

天亮醒来,正赖在炕上穷想这一对猴子偷桃的桃核怎么会跑上我的手脖儿,院子里忽然张扬起来,叫喊哪,咚咚地奔跑啊,好像在打什么,捉什么。山墙外面马棚里的牲口也受了惊,一劲儿嘶哗踢着刨着,一大清早会出什么岔子呢?难道来了人脚獾的王?

“进去罢!”爹冲着我说。他狠狠抽了骡子两鞭,车子上路以后,好像这才留意到我坐在他旁边。

这一夜,我两次也不知是三次哭醒过来。记不得做的什么梦,醒来就倒插着眼直叫,急得姥姥半夜三更摸索到果园去,折一把桃枝来避邪,插到大门上、房门上、炕头上。这还不放心,又把六表弟手脖儿上系的桃核雕的一对猴子偷桃解下来,系到我手脖儿上。这些我都不知道,过事儿才听姥姥说。

“我就坐这儿。”

不过那四只蹄爪实在不得人心,脚心光光嫩嫩的,真和人的光脚板儿一模一样。我们一个个脱下蒲鞋来比,结果和四表弟的光脚丫巴一点也分不出谁大谁小,谁肥谁瘦,简直连脚底纹路都生得差不多少。老伙计把它肚皮剥光了时,血赤赤的一团紫肉,四只煞白的脚掌朝着天,人就不得不以为在剥一个死孩子。

“天黑了,坐这儿灌风干么?灌出病来怎么说?”

姥姥的左右街坊都聚来了不少,夸不绝口地说:“真是张好皮色!”说真个儿的,我们孩子虽然不识货,可是抚弄着那样又密又短、又细又软的皮毛,比魁魁绒还光滑。

“我就要坐这儿。”

“真有九十斤沉,少说也有七十来斤。”

我呕气地拗着,存心要别扭别扭。爹要是真疼我,怕给风吹出毛病来,方才就不该睐我那两眼。姥姥家从小长这么大,可没有谁用眼睛那样睐过我。

大人里里外外忙着给老舅收拾伤口,我们可称心了,没人催着上炕,围着看老伙计给人脚獾剥皮。磨架子上挂着那盏给老舅丢在门口的红灯笼,老伙计把人脚獾提起来试试。

“不听话!快进去,招了凉你就倒霉了,我先跟你说。”

照人脚獾的生性,猎它最难的,是要一点声息也不要有,一动也不能动地躲在黑处死守。老黑和大黄都是猎獾猎得通了人性,只要老舅找到合宜的所在坐下来,一边一条,能守到天亮不兴动一动。要不这样,哪怕不留神轻轻地咳嗽一声,或是打个呵嗤,隔着老远就会把它给惊走。凭这么小胆子的家伙,说怎么也不致找着人斗。可是老舅说,起先真以为是只刚成年无知无识的小狼羔子,不然便不敢朝着带了火枪又带着两头大狗的老舅,一个弯儿也不转地直冲上来。

“我就要坐在这儿。”

血洗干净,小腿上斑斑的几处牙痕,有几处咬得很深,都说准是这只该死的人脚獾咬的,因为自家养大的狗,说怎样也不咬自家人。就算咬烂架,咬错了,也不兴咬这么多口。问老舅,哼哼哟哟的也弄不十分清楚。按理说,人脚獾不能这么凶,竟敢这样跟人死拼,使人不相信。

爹就带气地狠狠抽打大青骡子。骡子给打得直尥蹶子,车也不照车辙走,人在车上歪到这边,又歪到那边。不知为什么,我一劲儿直想笑。除非能使骡车快得可以把我摔下去才行。要是只想把大青骡子当作我,猛抽一顿煞气,那么鞭子总不是抽在我身上,我一点不疼。

这么一来,真把人吓坏了,也把人忙坏了。大家分头去烧水的烧水,刷脚盆的刷脚盆,姥姥专留着纺线的上棉,平素谁也不准动一下,也拿出来给老舅洗伤。

“宁先生,不是我说,”爹和车篷里姓宁的扯上了,“当初我家岳母出一吊现洋买你那副单方,早要是成了,今儿一则也不来麻烦你,二来我家舅爷早也煎了药,迎头吃下去了。”

姥姥起先还笑着埋怨,接着就有些慌手慌脚地喊人。方才给老舅开门跟在后面过来的老伙计把披在背上的大袄一丢,忙着赶来搀。这才大伙儿发现老舅有一只裤筒的下半截儿全都被血给湿透了,小腿肚儿成了一条血腿。

“我说这位二哥,也不是你说的这么简单;你可知道,发病跟得病不是一回事儿,不定能用一副方子。”

“怎这么甩呀!这么没用,男子汉眼泪贵如金,还兴这么掉尿汁子呀!”

“这话靠不住,不怕你生气。咱们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单方就是单方,单方要是也分个什么轻重,也不叫单方了。”

好像大男汉子不兴这么哭的。老舅这样大声号啕,就使人觉得会有什么很糟很可怕的变故,例如天塌下一块来,或者恶鬼附身一类的灾殃。

“不是那么说,不是那么说……”姓宁的扶住前座架子站起来,嘴巴只差没咬到我爹耳朵根儿,“就算单方用的都是一样那几份药料,分量上总还有个出入罢?”

老舅一瘸一拐地进来,老黑和邻居家两条大狗绕着老舅周围跳上跳下地狂吠。只见老舅踉踉跄跄来到院心,没见那只红灯笼,一弯身子,从肩膀上甩下一个大物,沉沉实实地跌到地上,仿佛是个木头段子那么重。几条狗便不由分说,齐打伙儿跳上去乱咬乱撕起来。老舅好像顾不得他那个猎物会给狗咬个稀烂,剥了皮卖不成钱,眼看就要站不稳,火枪从他肩上滑下来,人是一跌就跌到我们跟前。很使人吃惊的,老舅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一定。”

大黄偷偷瞟了姥姥一眼,敷衍了事地摆一下尾巴,就溜着西墙根坐下,不知有多疼惜地舔它那条受伤的前腿。

“说你不信。就算分量上也没什么出入,这位二哥,你可清楚?祖传秘方连亲生女儿都不传,也不是我一家这样。能卖吗?我宁家世世代代靠这玩意儿吃饭,一手卖断了,我吃什么?”

“怎么啦,大黄?”姥姥像对家里哪个孩子说话一样,“怎这么个癞相?真是老话说的,吓得像个夹尾巴狗一样。”

“你这不是坑人?你可知道,多少人生死簿都捽在你家手里?性命关天哪,你靠它吃饭?靠坑人吃饭?济济人儿积点阴德罢!”

大黄头一个溜进来,一只腿瘸着,夹着尾巴,完全没有打胜仗的那种神气,其余的狗都还在大门外乱吼。

姓宁的有好半晌都不作声,鼻孔里一股股的热气喷到我后脑上,我爹也一定感觉得到。

老妗子手里的洋油灯照在院子里,很黯淡,看不清什么是什么。冷簌簌的秋风旋进院子里,地上大片大片黄桑叶打着转。要不是因为确知那个邪物和一口半大肥猪一样大小,我会岔了眼,错把这些遍地打转的落叶都当作成群结队的人脚獾了。

天就要黑透了,车上也没有带灯笼,真麻烦!

大家伙儿抢着下炕,踩响了满地的花生壳,去迎老舅——不如说是去迎人脚獾罢。我可是带着几分胆怵,打姥姥背后探出头去,生怕那个生着小孩子脚丫巴的邪物还没有死透,被它冷不防蹿上来咬一口。

“别的咱们也不说它了;就拿现在来说,你要是肯开那个单方,大槐树就有的是药铺,也省得咱们陈家楼一趟,大槐树一趟,往返往返的,救人要紧哪,我的宁大先生!”

就在这一阵屋顶都要给顶掉了的笑声里,忽然听见一阵嘈乱的狗叫。听来很近,狗很少叫得这样凶,那是在勇猛地围攻着什么,不是平常那种不紧不慢、不痛不痒的汪汪。姥姥一下子就听出老黑狗的叫声,一定是老舅猎到人脚獾回来了,没料到会这么快、这么早。

“你这也是凑巧,千年不遇的。不是我老岳母过世,没人照顾丧事儿,我家里人也决计走不这么光。我不在家,有我内人;我两口子不在家,还有我儿子小两口儿。有一个在家,就误不了事。你这位二哥,我说这是凑巧,千年不遇的……”

一提到屁股什么的,孩子们似乎就觉得不知有多少滑稽,有多乐!想着人脚獾用嘴巴去舔自己屁股,一个个便止不住笑得东倒西歪的满眶子眼泪。

“哎呀,别说那话罢,你就是万年不遇,这下子碰上了,还有什么好说?”

姥姥说,人脚獾就不是吃灵芝草才下蛰的;人脚獾经过夏秋两季猛偷猛吃,积存了满肚子的油脂(那是治火伤烫伤最好的药),入冬下蛰以后,就会盘曲着身子像条老狗那样脑袋蜷到屁股底下。整个一冬天,屁股里不住地冒出油脂来,它就舔那个吃,靠那个活着。

我爹一直就没住手地挥着鞭子,一定又把大青骡子当作那个姓宁的在揍了,可是光这样赶路,也不看看老舅怎样了,这行么?娘一个人在家里,天到这早晚,不知急成什么样子。姥姥一家人还都不知道。事儿这么糟,尽管找不出我爹做错了什么,但总觉着他把事儿搞糟了。

听姥姥的口气,太上老君似乎比玉皇大帝还神。可是想着人也吃草,就觉得这个太上老君一定生一张长长的老驴脸,一口长长的老驴牙,吃起灵芝草一定也是喀嘣喀嘣的很响。

骡车在黑地里颠颠跳跳地飞跑。路是白的,天边挂着一盏只有指甲掐的印子那么细的月牙儿,什么也照不亮。大约来时一直躲在车篷里,一直觉着车子往北走,不知道转了多少弯,弄得人转了向,这会子就觉得那月牙儿挺别扭地挂在天边,像盏下弦月。东西南北谁也没标上什么记号,人干么转了向,就毫无道理的非要把西边当东边,把南边当北边,就好像一件事弄糟了,非要找个祸首不可。老舅这病,没话说,耽误了太久了。明明是宁家的罪过,可我像转了向一样地拗着,总觉得是爹把事儿搞砸了。

“长虫跟蛤蟆呀,不是吃了灵芝草才下蛰?”姥姥真算得上知古道今,“一根灵芝草,管上三年饱。人有大修行才采得到棵把两棵那种仙草,也是轻易得到的?有几个人能有那个大修行?——没有,除非太上老君!”

车子回到陈家楼,鸡犬无声,真像已有半夜了。

“冬天那么长,光睡觉不吃东西吗?”真想不出,怎么能够一睡就睡上一个冬天那么久。

姓宁的喊他闺女开门。门开了,又回去打灯笼。老舅可在车篷里直抽筋,呜呜的不知喊着什么。红灯笼上斑斑点点的小窟窿,照得老舅一张脸红里带着黄斑,不知有多破烂。我是一头担心老舅,一头又担心那两头恶狗。老舅真的发病了,一发就这么重。那两头大狗,脖子上的木墩儿,入夜一定解掉的。我真相信它两个能跳进车篷里头来吃活人。

“天生那般物儿!下蛰总要下蛰。下蛰的东西也不止人脚獾;狗熊啦,蛤蟆啦,还有长虫,都非下蛰躲到地洞里睡到来年春天不可。”

那个姓宁的,还不如他家的那个大姑娘懂礼数,尽管虚让,总还懂得让人喝口茶歇歇。可这家伙只说一声:“我去抓药,给你们煎好了送来。”就拍拍屁股进去了,也不想着把那两头恶狗关进去,任听它俩车前车后兜着圈子捣乱。车篷里挂着宁家落满油腻腻尘灰的红灯笼。晕晕的红光打着哆嗦,时不时看得到两头大狗和大青骡子鼻尖接着鼻尖嗅个不停。不知说些什么,是不是说得通。

“人脚獾也要下蛰呀,下蛰做什么?”

有点怪的,晌午饭只吃半个饱,天到这时候还不饿,不知爹可饿了没有。坐在高高的前座上,找了东天又找西天,天上墨一样黑,连那个指甲掐的印子也没了,星光也不怎么亮,疏疏的几颗。姥姥每夜临上炕的时候,总要到院心儿里看着天色,好知道二天是个什么天气,决定做些什么活儿。姥姥一定念着:“他甥舅俩该上炕了。”才不会想到:“他甥舅俩还在骡车上。”……我就故意地想这想那,害怕听到背后老舅不住地喘哮和爹不住地抽旱烟,不住地磕烟灰,不住地叹气。夜气不觉为意地寒上来,车篷里一定暖和些。我倒宁可受点冷,也不回到车篷里去。我怕看到老舅那副吓人的样子。真懊悔不该跟着来,这会子上不巴村下不巴店,好像被谁丢到这荒郊野外,再也没人理、没人管。

姥姥说,人脚獾这东西,一年到头随时都能猎得到,只看你图的是獾肉、獾皮,还是獾油。每年二月里,只要惊蛰一过,打过头遍雷,那东西就出蛰,好猎得很;地里除了麦棵没别的庄稼,没遮没掩的,老远就一眼瞧得见,又生得那么个笨法,用不着带枪带狗,一根推磨棍就能猎到手。可是猎到手不中用,除了吃肉,卖不成钱,要油没油,要皮没皮。时令不过秋分,肚里没有油脂,不过霜降,剥来的皮子就保不住不脱毛。不过一过了秋分霜降,猎獾就不容易了;那家伙好像就知道有了身价,轻易不出来,出来也在下半夜。要是再等到过冬,下了蛰,躲进老坟里,你连影子也别想见到。

抱着脑袋,正想姥姥家这个那个,我被背后的动静打断了,以为是那两头狗蹿进车篷里。只见老舅要起来,我爹弯着腰用劲儿按住他,拔跌摔跤似的,爹也叫,老舅也叫,都不知叫些什么。红昏昏的灯笼底下,车篷只有那么小,真容不下两个壮汉挤在里头争打,车身摇东又摆西地跟着颠动,我拉着座垫旁的扶手,咧开身子,担心他们俩会把车身打歪倒。车身底下那么黑,也不知那两头恶狗还在不在下边,这可怎么办?

“天生的那般物儿!”姥姥又是那句老话,“你别瞧它不起,又肥又笨,蠢得像头猪,它可有那么个坏心眼儿,刁得很!”

“你们都死绝种了吗?一个也不出来!”

原来这种一身蠢肉又生着四只短腿的笨家伙,偷吃起高粱穗穗倒是有两套,姥姥无论寒夏,清早天还没大亮,头一桩大事就是背上粪箕子下田去拾粪。她老人家就时常看到人脚獾作怪,对着高粱秆子往前爬。那样细又脆的秆子挡不住它那么大的劲儿,经不起它那么重的身子,便被它顶倒了。那会像小孩子裆里夹着支蜡竿子学骑马那样,骑着高粱秆子笨笨拙拙地继续往前爬,爬到把老棵高的高粱棵儿压倒,穗子垂到地上,吃它一个老实的。

我真着急,冲着姓宁的大门简直要哭了的叫喊着。只听得数不清有多少条狗,远处近处四下里吠成一片。

顶小的表妹说着,还笨手胖脚地跳呀纵的学着人脚獾是怎么够得到高粱穗子。人又小又胖,压根儿就跳不起来,大约一身蠢肉又四肢那么短小的人脚獾跳起来真就是这样子。大伙都被逗笑了,姥姥的哮喘也差点儿给逗发了。

红灯笼拼命地摆动,把一片片碎碎的光晕撒落在摇晃的车篷里,撒落到纠缠的两个壮汉身上,好似天也旋转了,地也旋转了。可我只有眼睁睁愣瞪的份儿,猛叫的份儿。

“跳啊,这么一跳,就够到了。”

那个该死的慢郎中,这才把煎好的汤药泼泼拉拉地端来。不管怎么急、怎么恨,总算巴望到救星。可是没用了,药灌不进去。

“天生的那般物儿!”姥姥嘴上老爱挂着这个口头语儿,“你就拿人脚獾来说,偷花生吃,偷白薯吃,都不算稀罕,高粱长得那么高,秆子也不矮罢?照偷!就凭它锻磨钉那么短的四只小短腿,你说它怎么够得到高粱穗穗?”

我爹伙着姓宁的,两个人硬把老舅扳平,结结实实地按住。

尽管多有害怕,我还是挤在炕角儿里听下去。姥姥口里的人脚獾,总使我想着那是睡在坟里的死人变成的。许多没后人照顾的老坟上,多半有个黑森森的窟洞,有人说过那是野兔子窝,记不清听谁说的,我一直都很相信,也盼过那里会跳出一只黄茸茸的野兔子。姥姥却说野兔子从没有那样的胆子,敢做那样显眼儿又敞着口的大窟洞。

“快快端过来!”

姥姥没留意我有多害怕,只管讲她的。偌大的一间上房,只那一盏油灯,摇曳的小火焰儿照不到三尺远,照不到的暗处太多了。院心儿里秋叶沙沙索索地就地打着转转儿,老使人错听成蹀躞的脚步声,或是那种和小孩子脚丫巴一样的蹄爪走进来了。房门敞着,门槛那儿多暗哪,人脚獾要是打那儿爬进来,人真不知道。这么一疑心,连一双脚也不安顿,蜷起来搁在炕沿儿上。

弄不清是我爹,还是姓宁的,这么叫唤着支使我。我下到车篷里,端过也不晓得泼掉多少的药盆,浑身打着愣战,哭得不成样子。可老舅嘴巴扳不开。我爹抓过鞭子来,就用鞭杆儿去撬老舅冒着泡沫的嘴巴。

大人都说我生得刁,心眼儿太多,一丁点儿小的时候,说话就知道转弯抹角地绕道子。也许我真的很刁狡,明明害怕听那样邪气的人脚獾,偏不肯直说,怕表姊妹们笑我胆儿小。

“不要!不要!……”我发疯地哭着,喊着骂出一些脏话,“不准糟蹋我老舅!你们都不是人揍的……!”

“姥姥,还是讲长毛造反罢!”我央求着,一劲儿把脊梁往姥姥怀里贴,好像周身顶不安顿的地方就是脊背了。

老舅的嘴唇被捣破了,捣出了血,一定是血。我爹不知有多狠心,还不罢手,鞭杆只管转来转去地钻着,我想那血多半是从捣烂的牙肉流出来的。把老舅当作什么啦,当作牲口整吗?

单凭它专在坟里打洞做窝,跟死人住在一起,又生着四只和小孩子脚丫巴一样的蹄爪,就使人觉得不知有多邪气。

我怎样也忍不住了,只觉得有股子说不出的疯劲儿冲上来,就把手里的药盆冲着车篷里摔进去,转身就往下扑,也顾不得什么恶狗,哪怕是豺狼虎豹!可一脚刚踩上车杆,好像踩了一个空,车杆是滑落了,还是断了,急切间也辨识不清。漫空里,我一把抓住大青骡子的肚绷带,才又翻过身来,一脚踩到另根车杆上,人算是跨上横在前面的骡背了。大青骡子嘶哮着撒开了四蹄,连骡套带胸兜一起挣脱了,和我一样发疯地奔开。

不知为什么,灯底下听着姥姥讲起那样的畜类,就有点害怕,把它想作黄鼠狼作祟的东西。

风打着脸,扑辣辣地打在脸上,能够抓紧的只有一双短手抓不过来的大青骡护脖圈。我知道终久要给摔下来,我没骑过光屁股骡子。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了。

姥姥是上年纪的人,牙口不行了。可是看着我们吃什么香脆,精神就来了,讲不完的长毛造反。老舅猎獾去了,姥姥就讲人脚獾。

回头看了一眼。背后黑漫漫的一片,给泪水浸痛又给风刺痛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

这样的天气,一早一晚不穿大袄还觉着有点抗不住,可也没有冷到要烤火的地步。不过姥姥知道孩子嘴馋,还是把灶底下的烬火扒了结结实实一火炉,留给我们烧花生吃。

但仿佛是,在风声里,蹄声里,在远去的狗吠声里,和在我急切的哭声里,就在背后黑漫漫的那一片田野里,我似曾看到——

老舅顶着寒霜,愣守两个通夜,连人脚獾的脚印也没见。今儿天一黑,照旧又带着两头大狗,一杆双铳子,一只没点火的红灯笼,下到东陵的看坡棚去了。

一团儿血光,那盏残破的红灯笼,还在摇摆着……

花生收成一过,就是猎人脚獾的好时节了。

一九六二·九·板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