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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站长与布车

他和张兰就进去了。他们往有油灯光的堂屋走去,灯光下坐着一个将近三十岁的人,披着一件带皮领的狐皮大衣。他身后站着一个青年人,另外一个青年人正在屋当间架劈柴,看样子是准备要烤火。由于弯腰,他身上有件东西突出来。

“在!”

张兰随着林忠进门,看看屋的四周,并没有药橱,这披狐皮大衣的人也不像医生的样子,他就回首望着林忠,林忠并没理会他。就在这时,披皮大衣的人向林忠打招呼了:

“李先生在家么?”

“回来了么?”

他们进了小庄,林忠向一家门口走去,门边有个黑色的人影,林忠咳嗽了两声,走上去问:

“回来了!”

林忠听着张兰谈论敌伪和人民对铁道游击队的传说,知道他们过去的斗争已经震动了敌伪,给敌区被蹂躏的人民以极深刻的印象。他们的名字已经被人们偷偷地传颂,他们的事迹被人们夸张的描绘着。他们的面影和杀敌的故事,都被人们渲染上一层神奇的色彩。现在这些从这个受尽苦难的站长口中传出,更富有意味。虽然这个蒙受着苦痛的传颂者,由于敌伪的欺骗宣传,对铁道游击队还没有正确的认识,并怀着惧怕的心理,但是从他的语气里却隐隐地听出,他对这神奇的故事的创造者是怀着敬仰的情感的。

披皮大衣的人把眼睛移过来看着张兰,张兰这时才看到对方一双细长的有神的眼睛。这眼睛里有着一种严肃的神情,满脸含笑地向张兰点点头,对林忠说:

林忠笑着说:“那是我一个本家兄弟!”

“这就是张站长么?”

“说法可多了,有的说刘洪两只眼睛比电灯还亮,人一看到它就打哆嗦。他一咬牙,二里路外就能听到。火车跑得再快,他咳嗽一声,就像燕子一样飞上车去。他的枪法百发百中,要打你的左眼,子弹不会落到右眼。说到李正么?听人说他是个白面书生,很有学问,能写会算,他一开会啥事都在他的手掌里了。他会使隐身法,迷住鬼子,使鬼子四下找不到他的队员。他手下还有王、彭、林、鲁四员虎将……听说那个姓林的也是枣庄人,这你大概会知道的!”

张兰正在狐疑着,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呢?就在这时,林忠答话了。

听到这里,林忠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他又接着问:“他们对刘洪和李正怎么样说法呢?”

“是呀!”林忠笑着说。他又对张兰说,“我现在该给你介绍一下了!”就指着披皮大衣的人说,“这就是飞虎队的政委李正同志!”

“伪人员一提到飞虎队,都打哆嗦呀!他们吵架赌咒都提到飞虎队,连咒骂对方也常说:叫你一出门就碰到飞虎队!”

本来这瘦弱的张站长平静地望着李正的脸,一听到林忠的介绍,他的头轰的一下,打了个寒噤。他的眼睛还是盯在李正的脸上,可是突然瞪大了,那里边发射着恐怖的光,他木鸡样怔在那里。他完全没有想到,在来看病的路上谈的神奇的人物,现在就在他的面前。过去一连串轰动整个铁路的事件,都是他们搞的。他们杀鬼子、翻火车,打得敌伪胆寒,而现在面对面的这个细长眼睛披皮大衣的人,就正是人们传诵着的飞虎队的领导人李正。他们要把自己怎么样呢?他环视着四周,旁边站的两个年轻人,还有他身后的林忠,显然都是飞虎队了。当他意识到他们是飞虎队以后,他们在他眼里仿佛都虎视眈眈的了。他现在才看到他们腋下都夹着张着机头的短枪,他整个呆在那里了。

“他们怎么个议论法呢?”

当林忠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才使他醒悟过来,看出周围人的脸上都含着微笑,才听出李正已经是第三次向他说“请坐”,很礼貌而又客气地向他打着招呼。

“怎么知道?”张兰瞪大眼睛说,“飞虎队的事传遍了铁道线上呀!他们在枣庄打票车、搞洋行,到临城又打冈村、捉松尾,临枣支线撞车头、津浦干线翻兵车,在这一带闹得天翻地覆,谁不晓得呢!鬼子经常提到他们的名字,老百姓也在纷纷议论。”

“请坐呀!”

“见过两面,你怎么知道他们的名字呢?”

张兰被林忠扶在一个板凳上坐下。李正望了一下张兰的脸色,很温和地说:

“啊呀,那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哪!他们的领头人,刘洪和李正,你都见过么?”

“不要怕!我们不会怎么你的。我们打鬼子,只杀那些死心塌地的汉奸特务,对你这样为生活所迫,而且也遭受着鬼子践踏的一般伪职人员,我们不但不杀害,而且会挽救你走上正路,跳出火坑。你的处境,我们完全了解,对你的痛苦我们寄予同情,你是林忠同志儿时的好友,也将是我们的朋友!”

听说林忠认识飞虎队,张兰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惊讶。像胆小的儿童,怕鬼又爱听别人讲鬼的故事一样,感到害怕,同时又愿意听下去。他突然站住了脚步,在夜影里,望着林忠的眼睛,林忠在笑着,眼睛却是发亮的。张兰就胆怯而又神秘地问:

小山煮开了一壶热茶,端着茶杯,给李正一碗,也同样给张兰一碗,显然把张兰作为客人对待。张兰紧张的心情慢慢缓和下来了。

“认得几个!”

李正把张兰拉到里间,作了一次长时间的谈话。为了不打扰政委和张兰的密谈,林忠和两个队员在外间喝茶。

张兰跟着林忠在黑夜的小路上走着,他问林忠说:“听说飞虎队大多是枣庄人,你家在枣庄,又常在枣庄站做事,你认识他们么?”

林忠在外间也能模糊地听到里间的谈话声。在谈话声里,有时听到低低的抽泣,显然是政委的话刺到张兰的痛处。李正的谈话又继续下去,抽泣声停下了。不一会儿又听到张兰在擤鼻涕,大概这是感动得流泪了。最后政委把张兰送出来,他的眼睛还湿着。政委还不住和张兰谈着,这后一段话完全听清楚了:

“正因为飞虎队恨鬼子,所以才打鬼子。有血性的中国人都应该恨鬼子、打鬼子。我们的敌人是鬼子,鬼子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你既然痛恨鬼子,那么,还怕飞虎队干什么呢?鬼子所怕的,你应该喜欢才对。我觉得,你碰到飞虎队,不是灾害,倒是你的幸运。”

“直起腰杆来呀!以后到那边去,一切问题都会解决,那是你想不到的好地方,当然家属生活也会得到照顾的。下决心跳出这个火坑吧!至于刚才我托付你的事情,我完全相信你,你是会帮我们的忙的。事情成功了,我们当然要重重感谢你的!”

“不!我是怕他们逮住伪人员,当汉奸办。其实我何尝不恨鬼子呢!”

林忠听出政委所说的“好地方”是指抗日根据地,一条光明大道已经指明了。他上前握了张兰的手,从这握手中间,林忠感到张兰身上有新的力量在生长了。

“厉害?他们打鬼子是厉害。你觉得不该打鬼子么?”

张兰临走时,李正把他送到门口,看看外边北风刮得紧,天已在飞着雪花,他见瘦小的张兰在寒风里缩着脖颈,便把披在身上的狐皮大衣脱下来,这是搞火车弄下来的胜利品,递给张站长说:

“听说他们很厉害呢!”

“给你,穿着走吧!”

林忠听到飞虎队这句话,突然站住了脚,笑着对张兰说:“怎么你也怕起飞虎队了?”

“这怎么行呢!”张兰犹豫地说,他被这豪爽的举动感动得眼里又涌出泪水。

“到哪里去啊?”张兰担心地问,“别碰到飞虎队!”

“我穿不惯这个,你穿着倒合适,送给你吧!现在已成自己人了,用不着客气。”

张兰不由自主地随着林忠出了沙沟站,在夜色里向附近的一个小庄走去。

张兰不好意思接受,李正就笑着替他披到身上去。林忠看着张兰穿着皮大衣走远了。他觉得这个瘦弱的人脚步比来时轻快得多了。

林忠说:“是的,你病得很严重,可是有办法。走!我给你介绍一个医生,他会治你的病,并且可以消你的灾难。”

后来,张兰又秘密地和李正会了一次面。这天,小山奉了政委的命令,带着紧急任务到苗庄找老洪去了。也就在这天黄昏,林忠上了站。

“我是个人,怎么不愿摆脱呢?可是又怎么能跳出这火坑啊!你看我这个病样子。”

他一进站台边,就被巡逻的鬼子抓住,三个鬼子的刺刀对着他的胸脯,一个中国翻译问:

林忠愤愤地说:“入土?忍气吞声地入土,对一个满怀仇恨的人来说,是天大的耻辱和罪恶,要消去仇恨只有斗争。我们不但不入土,而且要看着鬼子葬身在中国的土地上。”说到这里,林忠就关切地问:“说实话,你愿意摆脱这苦痛么?”

“你是干什么的?”

“我这个样子,已经成了快入土的人了,还能干个什么啊!”

鬼子一把抓住林忠的领子,看样子马上要逮捕他了。林忠腰里有枪,可是这不是动手的时候。他忙回答:

这声调里有说不尽的关怀、埋怨、鼓舞和愤怒。林忠的眼睛正视着他童年的朋友,张兰没有敢看林忠的眼睛,只哭丧着脸低低地说:

“我是做买卖的,上站要车皮装货。张站长是我的朋友!”

“你是个人,就应该像人样地去干!”

这时张站长正好从票房里出来,一看鬼子围住了林忠,马上走上去,对鬼子说了几句日本话,就和翻译官说:

当第二天晚上,林忠见到张兰时,他的脸色也变了。他从工人那里知道张兰的隐痛。一见面,林忠就严正地对他说:

“这是我的朋友,到站上起货票运货的。”

像这样沉重的隐痛,他怎能向林忠说呢!他只有积压在心底。虽然他隐藏了这难言的苦痛,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情风快地都传到站上人们的耳朵里了。

鬼子才把林忠放了,张站长领着他到票房里去了。

从这以后,这家庭就失去了欢乐。鬼子正站长经常到他家里坐,他又不敢驱逐,只有忍气吞声。在气不过的时候,他就偷偷地打自己的女人。可是能怪女人么?女人哭叫着,要去寻死又舍不得孩子,大人孩子哭成一团。他几次拿起菜刀要向鬼子劈去,可是都没有下手,他知道这样下手,一家就都完了。带着家眷逃出这火坑吧,可是往哪里走呢?就这样他气得得了一场重病,还得带病上站值班。从此,他便偷偷地吐血,身体更瘦弱了。

夜半十二点南行票车到站,站台上上车和下车的旅客都很少,只有鬼子的岗哨直挺挺地立在昏黄的灯光下,灯光昏暗得像一个红点,红点四周有着不大的黄色的光圈,显然是夜半的湖边起雾了。

鬼子沿着铁道线来了以后,张兰暂时躲在车站附近。以后鬼子勒令过去的铁路员工复工,他被鬼子用刺刀赶到车站。从此以后,他就被迫着为鬼子做事。他以往的安逸生活从此结束了。每天在鬼子正站长的斥责之下工作,四下是惊恐和扰乱,他经常怀着紧张的心情上班下班。鬼子的残暴终于波及到他的身上,一天晚上,他回家取大衣,听到屋里自己的女人在嘶哑地哭叫。在哭叫声里,夹着鬼子狂笑声。屋里闹得桌倒凳翻,显然自己的女人在和鬼子挣扎。孩子哭得不像人声,他的心紧跳着,血往头上直冲,他握着拳头推门进去,看见一个喝醉酒的鬼子正抱着自己的女人,女人在拼命地挣脱着。鬼子听到门响,一回头,张兰看到这鬼子正是正站长。他猛扑上去,抓住站长的肩膀,正站长这时才对他的女人松了手,可是转过身来拍拍两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鬼子还要去掏枪,被女人一把拦住。这时,鬼子摸了一下女人的脸蛋,一阵狂笑,摇摆着出去了。

张站长提着红绿灯,夹着公文袋,在刚停下的列车旁,沿着月台边走着,他要到守车上和车上人员办理事务。他看到,票车车厢的每个进出口,都有端着枪的鬼子守卫着。因为临城到沙沟这短距离的一站,火车上常出事,飞虎队常在这一带活动,所以车上的鬼子特别加强了戒备。就是车上的伪人员和旅客,走到这里也都提心吊胆。

林忠和张兰自小就认识,因为他俩的父亲都是铁路工人,曾经有几年在一起做工,是朋友,所以两家的孩子常在一起。以后分开了,林忠就在铁路上干活。张兰因为上了几年学,托人介绍到车站上给站长当学徒,一边学习站上的事务,一边给站长做助手帮忙。由于业务熟悉,遇机会站长向上边说几句好话,就到站上当了个小职员。他就这样由司事慢慢地熬到副站长,而林忠却当了工人。虽然职员和工人之间差距很悬殊,可是由于自小在一起,所以两人见面,还像朋友一样,兄弟相称。

他在守车上办完事务,下车后,就向站南端走去,一边把红灯扭成绿灯。站台上打旗工人看到站长发出开车信号,也向机车上发出绿灯,接着火车便“呜——”地长鸣一声,徐徐地开动了。

张站长把票子留下,紧紧地握着林忠的手说:“我今天碰到你真高兴,这是我到沙沟站以来,第一次这么高兴。虽然,我还有好多话没给你谈,你不是一两天不走么?改日再谈!”说到这,他又一阵伤心,眼圈红了,摇摇头说:“唉,有啥说的呢?叫我怎么说呢?”就在暮色中叹着气走了。林忠看看他那瘦瘦的身影在车站的灯光下摆动。

当南开的列车的车厢大部分开过月台,站台的岗哨和站务人员都松了一口气,他们不愿再忍受这夜半的风寒,纷纷回票房里休息去了。车上的警戒也认为沙沟的危险地区已过,都缩到车内了。就在这列车的最后两节铁闷子车刚要离开月台的时候,只见月台南端的两个黑影往铁闷子车边一闪,就随着开出站的火车隆隆声不见了。

林忠付了酒账,最后把那沓票子塞在张站长的手里:“留着你零花吧!老朋友了,不客气!”

火车出了站南的扬旗,轰轰隆隆地以正常的速度行进,它像条火龙,带着巨大的声浪,迎着这充满雾气的黑夜沿着湖边的铁道向南疾驶。

“好!这忙我是能帮的。”

在尾部两节货车和客车的衔接处,有两个黑影在蠕动。林忠提着短枪,张站长提着红绿灯,他们扶着颤动的车厢的角棱,站在钩头上。四下是旋转着的黑夜,疾风从两边扑着他们的脸,脚下传出车轮和铁轨摩擦的刺耳的轧轧声。一不小心,他们就会掉在铁轨上,轧成肉酱。可是他们都是摸透了火车脾气的人,他们在钩头上边,随着车身的颤动,身子忽上忽下,像两块机件贴在车上一样牢稳。

林忠说:“不,我还要在这里待两天,因为有点事还没办好,说不定我还得麻烦你,到站上运货。”

林忠望着对面的客车,那是个头等卧车,为了怕寒风吹进车厢,正对着这边的车的出口,已被带褶的厚帆布掩上。他知道这帆布门后边,就是车厢的正门,在这两门之间,是通往车两边供旅客上下的走道。这走道上有鬼子的卫兵,隔着毛玻璃可以看到里边的人影走动。他握紧手中的枪,正对着这帆布门,只要那帆布门一开动,他就扳动枪的扳机,子弹就会扫过去。可是他又是怎样不愿听到自己的枪响啊!这并不是他惧怕鬼子,枪一响,这迎面的鬼子准会被打倒,可是任务就随着这枪响而完不成了。他身后有两节布车,这些布就是山里上万部队的棉衣。为了想在这无声的战斗中完成任务,他望着客车后门,紧张的心在激剧地跳动。

“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的苦处还是让它闷在肚子里受吧,这个忙没人能帮的。唉……还是不提这个吧!我要上班了,你要马上回兖州么?”

火车隆隆地向前跑着,随着车身的颤动,林忠的心也不住地抖动。三五分钟过去了,他估摸着时间,火车将要驶到黄庄附近的弯道了,该动手了。他就轻轻拍了一下张兰的肩膀,张兰就顺着钩身向客车爬过去,扶着铁栏杆,把红绿灯扭成红光,挂在客车右角上。车角的红灯是列车尾部的号志,这号志说明这列车的车厢到这里就是最后一节车了,后边这两节车,现在已不属于这列车,而要和这整列车分开了。挂上这个号志,可以使下边车站看到,不会疑心是丢了车厢。

林忠的语气里充满着正直和义气。他用激动的眼睛望着张站长,可是张兰却摇了摇头,低低地说:

张站长又把空气管的开关器关好,就爬了过去,林忠和他都把身子移过来,紧靠住铁闷子布车车身。林忠就弯下腰去摘钩了,他过去是最熟练的挂钩工人。他一搬弄,连接两个钩身的钩心就跳出来了,随着钩心的跳出,本来紧紧咬在一起的客车和布车的钩头,忽地张开了,整个列车离开了布车,轰轰地远走了。

“怎么?有人欺侮咱弟兄们么!是谁?告诉我,咱就跟他干。我虽不在沙沟,可是这里也有些朋友能够帮忙!”

这两节车虽然失去了整个列车的牵引,但是它刚才被拖的冲力,还使它缓缓地向前滑行。这时只是两节布车呼呼地向弯道滑行,却听不到整个列车刺耳的轧轧声了。林忠向前望着弯道边已有黑黑的人影,又听到车下啪嗒啪嗒的声响,原来是拦车用的石块放到铁轨上,被车轮轧碎的声音。他和张兰扳了布车上的手闸,车停下了,两人从两边跳下来。

“钱上是有困难的,可是这却不是主要的。我的痛苦是在心里……”说到这里,张站长的眼圈红了。

一跳下来,他才看到路基上已站满了预先埋伏好的队员。路基下边的田野传来一阵嗡嗡声,这是动员来运布的老百姓,他们都扛着扁担,拿着绳索,蜂拥着向停下的车边靠拢。

林忠看到张站长薄薄的破旧制服,就去掏腰包,把一沓票子放在桌上。张站长抬起了头,眼里充满着感激的神情,却说:

老洪、李正和王强过来,林忠上前握了手说:“完成任务了!”

“我看你心里很痛苦,怎么回事呀!咱们是老朋友了,有啥困难告诉兄弟一声,我一定帮助。钱上有难处?”

老洪说:“好!”两只发亮的眼睛就望着林忠身边的张站长。李正过来拉着张兰的手说:

张站长说到家,像什么东西刺了他的心似的,他两手抱着头,像犯了热病。林忠看到这个鬼子铁路上的职员,显得那么脆弱和可怜;他过去曾经靠着每月几十元的薪俸,过着较优裕的生活,养得细皮嫩肉,穿着呢质制服,是安于个人生活的乐天派。正由于他疏忽了甚至不敢正视生活斗争,所以一旦大的事变到来,他在暴风雨里,就经不起风吹雨打,一站不住脚,就跌到泥坑里,爬不起来。过去的神气现在完全变成了愁眉苦脸的可怜相。林忠看到张兰这副神情,心想,一个神气活现的人,现在竟被折磨成这个样子!他这次访问,本来是带着任务的,想从这张站长身上得些帮助的,想不到在未得到对方的帮助以前,需要好好先来安慰他一番了。

“你辛苦了!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飞虎队长刘洪同志!”接着又对老洪说,“这是帮助我们搞布的张站长!”

“我能干什么呢?你知道我自小在铁路上,不干铁路干啥?现在你不干也不行呀!请长假鬼子是不准的。话又说回来,不干了,家里几口人又吃什么呢?唉!为了几口人吃饭,我在这里忍气吞声地干,要是没有家我早也远走高飞了。唉!家!家!”

老洪忙过去,简洁地说:“谢谢你!”

“是的!在鬼子底下做事,还有不受气的么?”林忠像颇为谅解似的说,“可是,你为什么不干点别的,还在这里受这个熊气干啥!”

和张站长握了手,这手握得是那么有力,使张兰瘦瘦的手感到有点痛。张兰在这握手的一瞬间,神秘地望着这个被传颂成传奇式的英雄人物。他看到老洪的眼,虽然不如传说中所讲的像电光,可是是那么亮而有神,使人望到确会胆怯,不过当自己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好像身上也增强了力量。“我得回去了,不然,鬼子会怀疑的。”

“不!生活苦些算不得什么。可是,”说到这里,张站长的眼睛红了,他颤抖着嘴唇,激动得端在手里的酒杯里的酒都洒了,说,“这气可受不了啊!”

“好,那改日再谢你吧!”

“怎么样,生活过得不太好么?”

张站长走了以后,老洪用手往车上一指,队员们像一群小老虎一样扒上车,砸开了铁门,用手电一照,满车都是白布捆。只有后一节车厢里有半车鬼子的黄呢子军服和大衣,还有一些冬季军用品。布捆和军用品都纷纷地推下来了。

林忠知道他过去是个很乐观的人,现在竟这样厌世,一定有沉重的苦痛压在心头,他便问:

申茂等人带两挺机枪到南北两端掩护。李正和王强组织群众运布,这些老百姓都是他们从活动最有基础的村庄动员来的,这些农民在春荒时候,搞粮车运过粮,得了救济。现在听说铁道游击队又搞布了,就都急着前来。芳林嫂领着苗庄一班子妇女也赶来了。

张兰闷闷地喝了一杯,叹口气说:“别提了!总算还活着,不过活得没大意思罢了。”接着他的哀叹声就被干涩的咳嗽声淹没了。

王强过去在枣庄当过脚行头,他是善于组织人力的。在临来时,他就编好了队,每队由两个队员带着。每节车有两个门,都打开往下推布,他就组织每班分两队向路基上搬运,没有轮到的在下边等着。搬运开始了,王强站在高处,在夜色里眨着小眼对大家说:

林忠说:“有!我现在兖州和朋友开炭厂,铁路上的事我早不干了?你现在怎么样?过得很好吧?”

“乡亲们,要尽力多运呀,这布都是咱们自己的,运不完丢下来很可惜呀!运布的脚费是每匹布给一丈,两人抬一捆给一匹,运多就多给。加油运呀!运到湖边,装船时给签,将来凭竹签取布。”

他们到了一个小酒馆里,林忠叫了几个菜,两人就喝起来。张站长望着街上来往的伪军和鬼子,担心地问林忠:“你有良民证么?现在什么地方做事?”

虽然李正宣布要静一些,可是车身周围,搬运的人群还是嗡嗡地吵成一片。扁担互相碰撞,有的绳索搅在一起了,拥在后边的争着要布:

“走,还是到外边去走走吧!家里真闷人。”

“我背一小捆!”

林忠坐在张站长的家里,望着对方枯瘦的脸颊。破旧的制服,已挡不住寒冷的侵袭,使张站长总像夹着肩膀。张太太的脸过去是圆圆的,现在也成了尖下颏了。她的眼睛红肿着,显然是夜里曾痛哭过。小孩子四五岁了,也皱着眉头,活像个小老头。林忠感到这家庭里是那么冰冷,没有一丝温暖的气息。想不到几年不见面,张站长竟这么寒碜了。

“俺俩抬一捆!”

张兰是个矮小瘦弱的人,枯黄的脸,像有痨病一样咳嗽着。这使林忠有点奇怪,在他的记忆中,张站长过去是个很活泼的人。他娶了个漂亮的妻子,过着中等职员的还算舒服的生活。平日在站上做事,嘴里衔着烟卷,还会哼两句京戏。可是现在一见面,对方竟瘦成这个样子,简直有些不认识了。

“我挑这半捆吧!”

沙沟站正站长是鬼子,另有一个副站长是中国人,姓张,名兰,在铁路工作多年。林忠和他自小就认识,他就溜到张站长家里了。

“我年纪大了,给我五匹扛着!”

林忠化装到乡公所了解站上工人的情况,有几个工人他过去是熟识的,他找到他们,经过几天的侦察,了解到列车上常挂有布车,不过都挂在票车上。由于枣庄打票车,鬼子在票车上的警戒加严了,每个车门都有岗,端着枪监视着旅客。用临城搞药车的方式也不行了,因为临城出事以后,一般货车都不往站上甩,就是甩下了,也都换上鬼子警戒。同时,沙沟站四下的戒备也很严,不容易搞。从半道扒车吧,一扒上去,准和鬼子展开战斗,一旦战斗起来,布匹就不好搞。还有个最大的困难是不能事先侦察出什么时候挂布车,要弄清这个情况,只有找站长。

彭亮和小坡用钳子拧开布捆上的铁箍,把整捆化为零匹,分给人群,一队分完了,就由队员领着走下路基,向湖边走去。又上来一批,扛呀!抬呀!挑呀!车周围热闹得像集场一样。路两旁的麦田,都被踏成平地。

就这样,鬼子称沙沟为模范乡。现在李正带着一个分队,为了解决山里部队的寒衣问题,就插进了这沙沟乡,并秘密地派林忠到站上进行侦察。因为经过几次战斗,临城站的松尾已很警觉,不好下手。这边还是个空隙,李正就秘密地潜伏到沙沟站附近了。

李正带着几个队员,随着第一批运布的人群向湖边走去,夜很黑,又加上有雾,周围是茫茫的一片,几步外就看不到人影。他叫运布的人一个接一个不要失掉联系。他把人带到湖边,又沿湖边向南走出半里路停下。这里岸边靠着一片船只,队员们搭上跳板,布匹都送上船去,这批人刚下船,第二批运布人又上来了。装满布的船只,划到湖里边去;空船又靠到岸边,再装上布匹。

“你的乡长的大大的好!”

把布送上船的人领到记有布匹数目的竹签,就又跑着回去了,想在天亮前,能争取再运一趟。这停船的岸边和停车的铁道之间,人群来往冲撞着,布匹源源不断地随着黑色的人流向湖边运去。

经过这样一搞,铁道游击队两三个月来,不断从伪沙沟乡公所得到鬼子的情报,队员们不但可以在沙沟乡活动,而且还能直接到乡公所去找李老七。同时在这一个时期,沙沟乡也确实没有发生什么情况,到处都很平静。黑木对李老七的态度也变了,拍着他的肩膀说:

张站长回到沙沟站,已是下一点多了。他没上站就偷偷地溜到家里去睡觉了。因为接过票车后,就是他下班的时间,下半夜该鬼子正站长在站上值班了。

“听清楚了!一切都能办到。”

他到家后,紧张的心才放下来,他没有点灯,摸着黑和老婆低低地商量,为了免出意外,需早做准备。他对她说,孩子和她可先走,对外就说走亲戚。第一步先到苗庄,去找芳林嫂,由芳林嫂带到湖里去。他暂留在站上看风声行事。

“那么,你回去还是当你的伪乡长!可是要按时给我们送情报,鬼子出发要报告,特务到你乡活动也要报告,我们的队员到你处去,要妥为保护。这些如果都能做到,以后我们就暂不在你乡战斗,有战斗任务,到别处打。可是如果我们发现你破坏了我们的工作,我们不但在你乡展开激烈的战斗,而且首先要打碎你的脑袋。听清楚了么?”

商量好,正要睡觉,突然听到外边有急促的叫门声,张站长披着皮大衣起来,一开门见是车站的公役。公役说:

“我一定要改过啊!我还能往死路上走么?我再不敢了呀!”

“太君叫你马上到站上去。”

“好!”李正说,“我们记下你这笔账,过去的事情暂且不提,就看以后的行动吧。如果我们再发现你破坏抗日,我们就对你不客气。”

张站长看看表已三点,就整理好衣服,提着红绿灯到站上去。在票房里,他看到鬼子正站长正在和特务队长黑木谈话。一看到他进来,脸气得像猪肺似的,瞪着眼说:

李老七哭丧着脸说:“我过去是瞎了眼了呀!你们要我好,我不识抬举。留下我这条命吧,我现在从迷糊里醒过来了。你们以后叫我怎样,我就怎样啊!”

“韩庄南边站上打来电话,说丢了两节车,挨站查下来,说是我们站上丢了。你是值班站长,应该负责!”

“本来,我们要把你作为汉奸杀掉的;哪怕你在鬼子据点里藏得再严密,我们也能把你掏出来打死。临城站的冈村特务队长比你厉害得多,可是也没逃出我们的手掌。我们所以对你这样客气,主要是想挽救你!”

张站长说:“我值班时,检查车辆都很齐全,票车上并没有少车辆,它完整地从我们站开出,当然不能由我站负责。”他说话的声调很平静。

“怎么样?你也尝到鬼子对待中国人的滋味了!”李正细长的眼睛严肃地正视着李老七,提高了嗓音,用激愤的语调说下去:

鬼子正站长也知道列车完整地出了站,路上的事是不能由值班站长负责的,不过事故要是发生在车站附近,还是要他们来负责的。他一边和黑木商量着派人沿路侦察,一边顿着脚喊着“糟!糟!”虽然他口里不住地喊着“糟”,但还是盼望着糟糕的事故不要在他所辖的这一段发生,特务队派出去,向南搜索了,鬼子站长和黑木,还有张站长,都急切地走上站台。天快亮了,他们焦急地向南望着,那边只是一片黑暗和看不透的雾。四周昏昏沉沉,他们站在灯光下,雾气像蒸笼里的蒸气一样到处弥漫。

李老七过去死心塌地当汉奸,现在,已完全失掉了鬼子的信任。再这样下去,不但乡长干不成,脑袋也要搬家了。他托了好多人,秘密地到铁道游击队找李正替他说情。一天夜里,李正把他找来,一见面李正就严肃地对他说:

突然从南边夜的远处,传来“嘟嘟嘟”的机关枪声,鬼子站长急得直跺脚,看样子这糟糕的事是发生在他所辖的领域里了。果然,前往搜索的特务队,狼狈地跑回来报告,在黄庄弯道地方发现了敌情,丢下的两节车正在那里。可是数不清的游击队已把铁道封锁住,他们被一阵机枪打回来了,特务队有两个人负伤。

“下次再在你乡发生情况,就枪毙了你!”

鬼子站长马上跑回票房,满含苦痛地抓住电话机,向上级报告情况,并请求援兵。黑木和驻站的鬼子队长下命令马上出发。可是沙沟是小站,只驻有三十来个鬼子和一个汉奸警备队,站上还得留人驻守。他就一边向枣庄总部和临城拍电报,一边抽了二十多个鬼子和百十个伪军,沿着铁道往南出发。

不久,铁道游击队各分队在沙沟乡铁道两侧活动起来。今天扒铁道,鬼子的火车出了轨;明天沙沟附近的电线杆被破了一里多长;后天更大的事件发生了,沙沟站的两个鬼子特务,突然被打死,尸首丢在乡公所不远的地方……这一系列的“匪情”,激怒了鬼子,他们常常出发到沙沟乡,但总是扑空。沙沟站鬼子特务队长黑木嚎叫着,怎么“匪情”总在沙沟乡出现呢?据他的估计和侦察报告,沙沟乡公所一定通飞虎队。不久就把李老七抓去了,鬼子给他一顿苦刑拷打,灌了一阵辣椒水才放出来。可是“匪情”还是不断发生。没几天,李老七又被黑木抓去。到第三次被捕放出后,李老七被鬼子折磨得已经不像人样了。黑木对他说:

听着去打飞虎队,伪军和鬼子都有些畏缩,尤其感到力量的单薄。可是发现了情况,按兵不动,上级怪罪下来又吃不消的,他们就往南出发沿路前进了。但是行进得是那么缓慢,因为每个出发的人都知道飞虎队的厉害,枣庄票车上的“皇军”被打得一个不剩,冈村特务队的被消灭,还有夏镇“中央军”两个营被歼,一连串的惊恐事件,都在他们脑子里乱转。因为“皇军”人数太少,叫伪军走在前面,可是伪军都缩着头,踌躇不前。天已蒙蒙亮了,可是四下雾气腾腾,几步外都看不到人,这更增加了恐怖,生怕飞虎队忽然从雾里蹿出来。“皇军”为了督促伪军前进,同时也为自己壮胆,一出站就打着枪,伪军也在乱放枪。他们一边打着枪,一边缩头缩脑地在雾里摸索前进。

“如果你不和铁道游击队联系,你的乡长就干不成。”

将要到弯道上,天已大亮,可是四下还是白茫茫的大雾,几步外只能看到人的黑影。道边的大树,只能看到一个淡灰色的轮廓。就在这时,对面嘟嘟的机枪响了,子弹在敌伪的头上飞舞。

这沙沟的伪乡公所,就在沙沟街。他们依仗着靠近敌人交通线,又在鬼子的据点里,以为铁道游击队奈何他们不得,所以乡长李老七常带着乡丁,随鬼子出发。铁道两侧的村庄都打开了局面,秘密地和铁道游击队有着联系,唯独沙沟乡还和铁道游击队作对。只要铁道游击队到沙沟附近活动,他们就报告鬼子,或鸣枪抵抗。李正曾写了几封信,去争取李老七,但总没效果,李正就对这沙沟乡公所展开攻势了。最后一封信上说:

鬼子和汉奸马上趴到路基两旁,激烈的向南边打着枪。就在这时,透过重雾,远处有黑色的烟柱上升,黑烟里卷着火苗。鬼子急了,这一定是飞虎队把车烧了。要是火车被烧毁,责任就更大了。黑木和鬼子警备队长,下决心要把它抢救下来,就叫骂着用枪逼着“皇军”前进,“皇军”又用刺刀逼着前边的伪军,机枪掩护着向火烧的地方冲去。

最近,李正带着林忠的一个短枪分队,秘密地活动于沙沟站附近。

可是对方的枪声稀疏了,前进中的敌伪军头上已听不到子弹的叫嚣。他们没有遇到任何阻拦,就冲到弯道上的车边。鬼子和伪军团团包围住这两节正燃烧的货车。

由于有紧急事情,张司令要在天亮前赶回山里,就和老洪、李正握手告别了。

黑木上前检查,发现一节车已经空了,另一节车只剩下一小部分布匹和军服,且已将化成灰烬了。车轴被破坏,因为飞虎队是用车辆里的油絮点火的。布匹也只能抢出几捆烧残的布头。看看铁道两侧的麦田,不看则可,一看连黑木也咋舌吃惊了。好几亩的麦田,都被踏成平地,这飞虎队该有多少人马,才能踏成这个样子啊!杂乱的脚迹向西蜿蜒而去。黑木向西望去,迎面只是灰沉沉的厚雾,什么也望不到。本来晴天时,站在这里可以望到湖边的帆船,现在就连一里多路外的一个小山都看不清楚了。

“好!祝你们成功。”

他仔细听着,西边的远处,仿佛有杂乱的脚声,他估计飞虎队一定此去不远。为顾全面子,他命令队伍马上向西追击。他又想到前边的那座小山很重要,如果让飞虎队占去,战斗就对他们不利。他想马上要抢占小山,在那里等候援军,好把飞虎队挤到湖边消灭,就是飞虎队坐船走了,布匹也运不走,夺下布匹,可以减少罪过。

“没有!有困难我们也能设法克服。一定完成任务!”

太阳已经出来,可是看去却像浑圆的气球,敌伪军在大雾里摸索着向西挺进,听着前边的脚步声,向雾里乱放着枪。到小山边了,鬼子警备队长和黑木命令伪军马上抢占山头,在山顶的关帝庙据守。伪军胆怯地向小山上进发了,几个走到前头的伪军,爬到山顶庙门那里,心一惊眼也花了,缩头缩脑地向庙里一望,模糊地看到几个黑影,就疑心是碰到飞虎队了。打了一阵乱枪就跑下来了,山上的伪军一跑,惊得后边的伪军也都刷地退下来。

虽然老洪对领导上所交下来的任务,心里还没有个数。可是由于任务的重要,困难又算得什么?难道能够瞪眼看着自己的部队穿着单衣过冬么?决不能!他就和李正齐声说:

鬼子正在山脚下,看到上边的警备队惊慌得直叫,像潮水一样退下来,认为是遭遇到飞虎队,就架起机枪向山上扫射。

张司令看到他俩有一霎沉默,就笑着问:“怎么,有困难么?”

鬼子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把紊乱的伪军重新组织起来。这时铁道上已传来呜呜的机车叫声,从沉重的轧轧声中,黑木知道是增援的铁甲列车开来了。敌伪的士气才渐渐振作起来,又向湖边追去。

老洪和李正在张司令交代任务的洪亮的话音里,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俩感到这任务是重要而光荣的,因为它关系着鲁南山区抗日部队的过冬问题。但是这任务也是艰巨的,因为他们以往搞火车,完成战斗任务,都是事先有计划、有步骤进行的。而搞物资则多是碰机会,遇到什么搞什么。上次搞药车,是根据检车段一个工人的报告:“有药车,你们搞不搞?”因此才搞了一车西药。现在指定了所要的物资,而且要在一定时间内完成,却不一定有把握。

彭亮、鲁汉扛着两挺机枪,申茂带着两个长枪分队,在最后一批运布的人群后边掩护。他们除了武器,每个人身上还背上半捆布,彭亮和鲁汉背的布捆最大。他们一边走,一边对着尾追的敌人射击。有的队员实在背不动了,就想丢掉,因为这样可以轻快地进行战斗。彭亮说:

“今年秋季鬼子对山区扫荡很残酷。他们不甘心灭亡,想在临死前挣扎一下,所以把山区搞得苦一些。我们的后勤被服厂又遭到破坏,将要制成的棉衣,都被鬼子烧了。这就是你们进庄看到战士们都还穿着单衣的原因。山区人民在这次扫荡中受的损失也很大,再次供给部队棉衣是困难的。在这种情况下,司令部想到了你们,所以把你俩找来。希望你们克服一切困难,来完成今冬上万部队的棉衣任务。”

“不行!这是政委的命令,谁都不准丢。多背一点山里就多几个同志穿上棉衣,咬着牙也要背到湖边。”

老洪在和自己的首长握手的一刻,感到了无限的温暖。他们离开领导,单独在铁道沿线的敌占区跟鬼子翻筋斗,历经千辛万苦,在这亲热的握手中,他感到无限欣慰。他们在艰苦的斗争中,是多么希望能见到想念着的首长啊!老洪看到张司令也还穿着单衣,他魁梧的身躯,仿佛瘦小了些。而他和李正身上都穿着棉衣,觉得很不是味。他想到最近搞火车,弄下了几身鬼子的皮大衣,可惜没带来。他和李正交谈了几句,准备回去后,托冯老头把皮衣带给张司令和王政委。他俩正在商量的时候,张司令洪亮的嗓音说话了,他和他们谈的也正是棉衣问题。张司令说:

在临撤走时,车上还有一批布匹没运完。李正就号召每个队员都要背半捆布,一边战斗一边运布。

张司令还没有睡觉,他围着一堆火沉思着。显然,他在为部队面临的困难而焦虑。看到老洪和李正进来,他抬起了头,脸上露出微笑,站起来和他们握手。

彭亮和鲁汉走在最后,他听到后边雾里传来杂乱的钉子靴声,就把肩上的布捆放到地上,倚着布捆作掩体趴下去,把机枪架在布捆上,嘟嘟地向追击的敌人射击。钉子靴声停下了,他们在敌人的射击声中,又背着布前进。敌人近了,就再趴下来倚着布捆射击。

在一个小山庄里,他们会到了自己的部队,使老洪和李正惊奇的是:已经下雪了,部队还没穿上棉衣,都穿着洗得变白了的夏季服装。有些战士的衣肩和裤膝盖,都磨出了窟窿,缀上了补丁。

敌人的铁甲车上的炮轰轰地打过来时,他们已经到达湖边。当彭亮、鲁汉最后跳上船的时候,老洪和李正指挥着许多只满载布匹的渔船,向湖里划去。

李正和老洪叫王强在岛上照顾部队,就连夜和冯老头坐船出湖,插向道东,过临枣支线,到北山边约定的山村里去了。冯老头作为向导,还是那样矫健地走在前头。

当黑木和增援的鬼子会合,拥到湖边,湖边潮湿的地面只有凌乱的脚迹。人们望着湖里,湖面浮着望不透的白茫茫的雾气,气得鬼子向湖里打了一阵乱枪。

“张司令已到临枣支线的北山边,要我们马上赶去,有紧急任务要商量。”

搞布以后很长时间,湖边一带村庄里的老百姓,都在传着一种神话:

冯老头见了老洪和李正,递给他们一封急信,李正看了,便对老洪说:

“铁道游击队的福分真大呀,搞布那天正好起雾!要不是雾,鬼子在后追着,平地上打机枪,运布的人不知要伤多少呀!”

这天夜里,冯老头冒着小雪,坐船进湖。他是铁道游击队和山里司令部联络的秘密交通员,有什么紧急任务,这白须老人总是风雨无阻地来回奔波着。队员们都称他是微山湖的“飞行太保”。只要一见他来,就知道山里有公文来了。

“不!他们有能人,算好这一天有大雾啊!‘三国’上诸葛亮草船借箭,不就是事先算好了么!”

铁道游击队虽然没有青纱帐作掩护,可是他们却活跃在人民的海洋里,不论白天或夜间,他们都可以在湖边铁道两侧的村庄走来走去。每逢湖边响起枪声,村民们都期望着铁道游击队胜利。有些老大娘还烧香,求神明保佑铁道游击队。经过几次搞火车,被鬼子摧残的苗庄村民,都得到了救济。李政委又去给他们开了几次会,他们的抗日热情又高涨起来,和铁道游击队的关系更密切了。

“听汉奸说,关老爷也下山帮铁道游击队打鬼子,泥马都跑得出汗了呀!”

今年湖边的冬季,和往年不同。铁道游击队打冈村,消灭了临城特务队,在苗庄打特务,松尾几乎被活捉。敌人扫荡,老洪在河边指挥了一场激烈的阻击战,把一路鬼子打得稀里哗啦,鬼子指挥官也送了命。这一系列的战斗胜利,震撼了敌伪,鼓舞着湖边人民的抗日情绪。有的伪职人员,偷偷地投靠了铁道游击队,连过去对敌人最忠实、一贯反对铁道游击队的沙沟乡的一些伪职人员,也悄悄地给铁道游击队送情报了。

其实,这是浓雾在泥马身上凝聚的水珠流下来了。

天气渐渐冷了,晚秋的豆棵已经收割了,光秃的地上残留下的焦枯的豆叶,在秋风里飘零。经过一场严霜,焦黄的豆叶又变黑了,埋进了土沟里。不久,就下了初冬的小雪。站在微山岛,从冷清的湖水上向岸边望去,灰色的村影之间,火车又吐着白烟,像豆虫一样在湖边的铁道上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