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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松尾进苗庄

街上响起第一梭子二十响时,芳林嫂正在庄东的街头上。枪一响,她就躲在刚才做针线活的树后。她皱着眉头,听着自己家院里的枪声。她想到老娘、凤儿,她更想到老洪和他的队员们,他们怎样了呢?她的心在激烈的枪声中跳动着。她握紧手中的手榴弹,想:“我怎样去帮助他们呢?”枪声渐渐地离开了她的院子,往西响去了,一会儿又向南响了,突然又响得近了。芳林嫂的心跟着枪声的转移而跳动着。

他们向李正指的方向,从两边包过去。原来松尾跳墙过来后,正碰上老洪、王强、李正在这里埋伏。鬼子刚翻下来,立脚未稳,一个鬼子就被老洪抱住,一枪打死了,李正也活逮了一个汉奸特务。松尾带着两个特务,逃到街上,老洪和王强又追过去了。

枪声突然又在她身边的这条街上响起,随着枪声,还有人在叱呼着:

“快!往那边跑了,老洪和王强追去了!”

“不要叫他跑了啊,抓活的!”

这时,墙西边又响起了稠密的枪声。他们知道队长和政委正在那边和鬼子展开战斗,便都翻过墙去,正遇上李正绑着一个特务,他见彭亮他们来了,忙向院外的街上一指:

她听出这是铁道游击队员的喊声,她知道这次战斗胜利是属于老洪这一边了。她从这喊声中,听出了老洪的声音,她按不住自己的兴奋。枪声愈响愈近了,子弹带着哨音从她头上飞过,树叶都哗哗地被打落下来,显然子弹是往这边射击的。她听见街上响起零乱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她突然听见老洪喊道:

他摘下二十响匣枪,砰的一声,朝鬼子打了一枪。院子里烟雾消散后,已不见鬼子了。彭亮、小坡急忙跑到堂屋里,去看队长和政委,屋里不见人,又到了东屋,看到小凤和她姥姥都吓得缩到屋角。一问才知道鬼子未进来前,他们已安全地走了。

“奶奶的,你往哪里跑!”

“奶奶个熊!你往哪跑?”

她知道老洪要过来了。芳林嫂从树后跑出来,倚着短墙一望街里,这时光着头的松尾正向她这里跑来,后边是老洪追着。老洪一看街头有芳林嫂,就叫道:

轰隆一声,手榴弹在院里掀起了一阵烟雾,鬼子嗷嗷乱叫,松尾带着人爬上了西墙,没头没脑地蹿出去。一个鬼子的腿被炸伤,他爬上墙去,两手扒住墙头,可是腿跷不上去。鲁汉蹿进来,抓住鬼子的两条腿,一把拉了下来。

“快拦住,别叫他跑了!”

“去他奶奶的!”

他砰砰地打了两枪,不过他怕打着芳林嫂,把枪打高了。松尾已经逃到街口,他满脸流着汗,虽然提着枪,但狼狈得已失去还枪的气力,喘着粗气跑过来。他带的五个特务死的伤的都留在苗庄了,他总算逃出了庄。但是当他转出这个短墙,出其不意的,迎面一个女人把他拦住,他正和芳林嫂碰了个满怀。

两个特务一闪进大门里,彭亮和小坡就从两边蹿上去,贴着门边堵住了门,不住地往里边打着枪。这时鲁汉跑上来,从腰里解下来一个手榴弹。

松尾一眼看到这个面熟的女人,忙举枪,可是枪里早没子弹了。他顺手把枪身向芳林嫂的头砸去,芳林嫂把头往旁边一闪,砰的一声用手榴弹向松尾的头上砸去,松尾叫了一声,芳林嫂伸手去抓他时,松尾从她胁下钻出去,溜走了。

松尾正站在院子里,要出门去寻找芳林嫂,忽然听到门上响了一梭二十响,知道是那里出事了。正要过去时,街上也响乱了枪声,子弹雨点样从大门向院子里打进来。门上的两个特务支持不住,退到院里了。

这时老洪已跑到街口,看见松尾从芳林嫂手里逃脱了。忙喊道:

林忠、鲁汉和申茂看到前边彭亮打起了枪,知道芳林嫂家出事了。他们三个忙从一个胡同绕过去,打东边靠过去,就这样配合着彭亮、小坡,从两边往芳林嫂家的大门进攻。

“快掷手榴弹!”

他们的枪都是夹在胁下的。彭亮走在前边,快要走到榆树下了,他望到芳林嫂门楼下,有两个穿破烂衣服的叫花子。正诧异间,小坡眼快,看到叫花子手里拿着短枪,他把彭亮的衣襟一拉,嘟嘟……一梭子弹从他们头上飞过。彭亮和小坡忽地趴在街边的粪堆后边,掏出枪向芳林嫂的大门口哗哗地打去。刚才还很安静的小庄子,到处响起了枪声。

芳林嫂本来愣在那里,老洪的喊声提醒了她,她把手里的手榴弹向逃出十多步远的松尾抛过去,可是手榴弹只砸着了松尾的腿,松尾踉跄了一下,又向前跑了,手榴弹并没有爆炸。老洪越过芳林嫂又追下去了。

彭亮嘴里咬着又酸又甜的糖球,和小坡又说又笑地向前走着,后边小贩的叫卖声还可以听到。这小庄显得很安静,哪家的小猪跑到街上了,摇着小尾巴在粪堆边转悠着;一只大花公鸡尾随着两只黑白母鸡横过街道,缓缓地迈着步子。一簇杏枝探到墙外,麻雀在绿叶间唧喳地乱叫。

芳林嫂也随着赶了一阵,可是她跑得不快,落在老洪后边。她远远地望着老洪在追松尾。老洪不住地打枪,由于急跑,他的枪老打不准。子弹总在松尾四周的地上扬着团团尘土。

就在这时,彭亮和小坡正在庄里的街道上走着,街边有个卖零吃的小贩,他俩买了两串糖球[1],一边吃,一边很悠闲地走着。后边走的是林忠、鲁汉和申茂,他们在剥着花生吃。原来芳林嫂翻了几进院子绕到庄南时,他们早已经进庄了,没有碰上。他们一边谈笑,一边向芳林嫂的家门走去,老洪和政委正在那里等着他们开会。

两个人影在田野里移动,渐渐地离临城近了。临城的鬼子听到苗庄的枪声,大队鬼子就出发来接应了。老洪看看追不上,就回来了。

芳林嫂翻过了南墙,穿了几个院子,绕到庄南头瞭望着,远处并没见有铁道游击队的人来。她就从庄南绕到庄东去看看动静,因为她的家就在庄东头。

芳林嫂迎上去。老洪说:“可惜你掷出的手榴弹没有响,要响了,松尾就跑不脱了。”

他们在两个屋里搜查了一阵,就又到院子里站下了。

他们走到村边,老洪从地上拾起那颗手榴弹,一看手榴弹帽还没打开,就对芳林嫂说:

“好老太太,不要怕!皇军要把你的女儿请到临城,过好日子去!到时也把你接去享福。你老了,不能去找,我们会找到她的!”

“你看!你没有拉弦就掷出了,难怪它不响。”

松尾听了老妈妈的话,并没有发火,他这次化装出发,是准备动文不动武的,他想牢牢稳稳地“有礼貌地”把芳林嫂掳进临城。他叫翻译向老太太转告他的来意:

芳林嫂一看,懊悔地说:“可不是,你喊我掷手榴弹,我一急就掷出去了;没想到心一慌,忘记拉弦了。”

“我怎么知道呢?你们不会去找么,我的眼睛又不大好使!”

老洪笑着说:“外边老百姓传说你双手能打匣子枪,想不到你连掷手榴弹都不拉弦哩!”

“快说到哪一家去了!不说,打死你的!”二十响的匣枪又在老人脸前晃了一下。

芳林嫂说:“都是怪我心慌,把松尾放走了。”

老妈妈镇静了一下,说:“刚才还在家,我不知道她到哪去了呀,去邻家串门了吧!”

“不过你砸了他一手榴弹呀!”

“老太太!这是临城皇军的太君,他不要你的煎饼,想来看看你的闺女,你闺女哪里去了?”

芳林嫂笑着说:“够他受的!正打在头上,现在松尾头上准起了一个大疙瘩。”

松尾把破帽摘下来,把二十响的新匣枪朝着小凤姥姥的脸上晃了晃。小凤以为这三个持枪人要打她姥姥,吓得抱着姥姥的腿哭起来,老人家一见到枪也打了一个寒战。旁边一个翻译说话了:

他俩说笑着就往庄里去了。这时庄里已恢复了安静,李正、王强已把来开会的分队长集合起来。检查结果,无一伤亡。打死了三个鬼子,活逮了两个特务,只有松尾逃走了。还缴获了五棵二十响匣枪。

“你看看!你们要饭怎么要到人家屋里来了,你们在大门口等等不好么?我给你们拿块煎饼!”

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马上离开苗庄,估计临城鬼子会来扫荡报复的。他们嘱咐芳林嫂要把凤儿和老娘转移到别处,因为战斗就发生在她家,鬼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同时动员庄里的老百姓要空室清野,随时警惕敌人的到来。当晚他们就回微山岛去了。

当他们跳过墙去,松尾也在榆树下集合起了人。他在大门口留下两个特务,带着另两个特务走进院子。他到堂屋一看没有人,便向东屋走去。小凤姥姥正拉着小凤坐在床边,她花了的老眼,望着有两个穿破烂衣服的叫花子走进来,就说:

松尾被老洪苦追到临城附近,因一队鬼子出来接应,才脱了险。但是他一进围子门,也许是松了一口气,立刻浑身发软,一头栽倒地上,口吐白沫,昏了过去。

芳林嫂点头跳过南墙头,他们三个从西墙上跳到另一院子里去了。

这时一只狗过来,看到一个衣服破烂的叫花子躺在地上,就嗅着鼻子走上来,撕着松尾的破衣服。正好有两个鬼子走过来,认出是松尾,把他抬走了,到了站台上,松尾才苏醒过来。

老洪发亮的眼睛盯着芳林嫂,给了她一个手榴弹,像发命令似的说:“你马上到南院,在庄南头望着。各分队长要来开会,迎着他们,告诉他们这里有情况。”

站上的特务们给松尾队长换了军服,煮了一杯很浓的红茶,叫他喝下,才好些了。松尾清醒过来后,想到刚才所发生的事,额上的汗又流下来。

“不能出大门了,现在就到大门口了。你们还是跳墙到西院吧!”

他这次化装出发,是为了一个中国女人,他想把她掳到临城,来勾引老洪,可是这幻想破碎了。在出发时,他还在脑子里搜索着这个女人的面影,但是总想不起来。现在他是认出她了,他不但看到她的面貌,而且知道她的厉害。他抚摸着头上鸡蛋大的一个疙瘩,那疙瘩还在火辣辣地发疼。亏了手榴弹没有爆炸,不然,他就很难生还了。想到这里,松尾恨得咬牙切齿。

老洪、李正和王强忽地站起来,从腰里拔出了枪。他们出了屋门到了院子里,向大门边走去,准备迎接战斗。芳林嫂忙拦住:

当晚,他下令逮捕芳林嫂的老婆婆。他把情况和损失报告了临城驻军司令。第二天一早,沙沟、临城、峄县,三路敌人出发到湖边扫荡,松尾也随队出发,来向苗庄进行报复。

“快!松尾带着人进庄了,都穿着便衣,扮成叫花子。快!快!”

湖边一带村庄黑烟卷着火光,到处响着枪声。

一进屋门,就看到老洪、李正、王强他们在开会。他们见芳林嫂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都抬起头来看着她。芳林嫂喘着气说:

松尾随着鬼子大队到了苗庄,苗庄的村民早已逃得空空了。他们知道鬼子会来报复,都扶老携幼跑到外庄,或到野外的豆棵里趴着。松尾一进庄,直扑芳林嫂的家,一看大门敞开,家里没有一个人,松尾气得眼里冒火星。他看到这里每一样东西,都感到无比憎恶,命令特务把它们都砸碎了。锅碗盆罐被捣成片片,箱柜木器被劈成木板,向门框和屋檐上泼了汽油,一把火,整个院子里卷起黑烟,滚滚的黑烟里蹿出了红色的火舌。松尾烧了芳林嫂的家,还不解恨,他对着冷清的街道,洋刀一挥,特务队又把汽油泼向街两边的屋檐上,点上火,整个街道燃烧着熊熊的大火,秋风下的火苗直往天空蹿着。房屋烧了,禾场上的谷草堆、粮食垛烧了,秋收的粮食也烧了。松尾看看庄里的大火已经烧起来了,就随着大队向另一村庄“讨伐”。

远处来人渐渐地走近了,已经听到脚步声了。芳林嫂再一次抬起眼睛,向二十多步以外的那个叫花子望去。不望则可,一望使芳林嫂大吃一惊,那浓黑的眉毛和方方的脸形,走路的姿态,是多么熟悉啊!她马上想到在临城婆家时,两次遇到鬼子清查户口,看到过这个相貌,这会儿走得近了,她才认出来。她的心一阵乱跳,把针线筐一夹,借着树身的遮掩,站起来,转身向庄里急走几步,就折进一个短墙后边了。过了短墙,她急得头上冒汗,飞奔进自己的家门。

鬼子离开苗庄以后,村民们从田野里回来,经过一番扑救,火渐渐熄了。可是大半个庄子的房屋,已被烧成焦黑的屋框了。农民牵着牛,妇女抱着孩子,回到自己的家门。可是门前的小树都烧焦了,迎着他们的是乌黑的屋框滚滚的烟雾。到处是被烧的粮食和布片的焦煳气息,到处是失掉家的老人和妇女的哭叫声。庄稼人的愁肠更抽不完,他们已哭不出眼泪,抱着头蹲在屋框旁边呆怔着叹气。有的老大娘拭着泪水,用小棍在灰烬里拨弄着,想找出点可用的东西。刚打到家的秋粮,没有吃一口,就被烧成焦炭样的黑团团了。拨着拨着,她把小棍一丢,就又坐在火边痛哭起来了。今冬吃什么呢?天渐渐冷了,住在什么地方呢?

芳林嫂又怀疑了,她索性把头抬起,借着树身的掩蔽,向远处的来人仔细地端详一番。从走相看,都是身强力壮的人,为首的长得很结实。芳林嫂想:要饭的多是老弱残疾,身强力壮的人可以卖力顾生活,还来要饭吃么?她更怀疑了。

在这哭声里,老洪和王强带着几个短枪队员进了庄。他在湖边和鬼子转圈,看到苗庄的大火,就向这里来了。

“又不是吃饭的时候,哪来的要饭的呢?”

老洪看到这幅惨景,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紧绷着嘴,为这些无家可归的村民们痛苦着。他走到蹲在屋框旁边的人群那里,喊了声:

芳林嫂又抬起头来,这次她没有很快地低下去。她望见通往临城的庄东大道上,有几个人影向这边走来。这几个人,在半里路外的一块豆地边站了一会儿,接着两个折向朝北的小道走了,这条小道正通向苗庄的庄后;一个向南去了,两个笔直地向苗庄走来。芳林嫂就有些怀疑了。她机警地把针线筐拉了一下,将身子隐藏在树后。虽然她还是在低头做活,可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机警地向东瞟着,注意着来人的动静。随着来人渐渐地走近,芳林嫂看清他们的服装了,原来是两个要饭的叫花子。

“乡亲们!……”

这天晌午,芳林嫂正坐在庄头的树下做针线。她是在为老洪缝一双袜底,针脚密密层层,在脚掌心那个地方,绣了一支奓翅飞的花蝴蝶。她虽然是细心而精巧地做着针线活,可是却不时地把黑眼睛抬起,向田野的远处瞭望。田里的秋庄稼大多收割了,青纱帐倒了,田野显得格外广阔。只有晚秋的豆子、花生、地瓜还东一块、西一块地长在地里。除了豆秧长得有膝盖深,地瓜、花生都是贴着地面的农作物,已遮不住眼了。从这些禾苗上边望过去,能望到远处的铁道和临城站的水塔。

他没有说下去。他能说什么,什么话能够安慰住乡亲呢!他想到要想办法救济一下。不过,他不愿把没有兑现的话,先说在头里。他想在搞了火车以后,把粮食突然送到人们手里。

松尾知道飞虎队多半是夜间活动,白天休息。为了不经战斗而活捉芳林嫂,白天去还是个空隙,同时对方也不容易戒备。这天,他带了一个贴身翻译,一个汉奸特务,三个日本特务,一共六个人,都带着二十响匣子枪,化装成叫花子,分散着出了临城,约定了会合地点,便往苗庄奔去。

王强在旁边也气愤地说:“鬼子可真毒辣呀!”

松尾怕打草惊蛇,就像没事一样,笑着走了。他第二次去,还是没见芳林嫂来。可是他再不能等了,他怕失掉了机会,走漏了消息,事情就更不好办了。他决定不再坐等芳林嫂的到来,而要亲自出马去找她了。

“乡亲们,这困难是鬼子给我们的!可是再难,我们也要想法活下去呀!”

“说不定,她娘家也有个病老妈妈要人侍候啊。”

“活下去?”一个老大娘抬起了头,她并没有看老洪的脸,就说下去,“指望啥生活,粮食都叫烧净了,一冬喝西北风么?全部财产,只落得身上这套单衣裳!你说今年这个冬天怎么过法?”

“几时回来呀?留你一个老妈妈不冷清么?”

一个庄稼老头像疯了一样站起来,他把两臂摊开,望着他身后的屋框,嘶哑着叫道:

“往娘家去了。”

“烧就烧了吧!谁说句熊话谁不是人养的。反正拼上了,大队长你们要顶着头打呀!”

“你的媳妇呢?”

乡亲的哭诉,像刀子割裂着老洪的心。他的脸色由白变青,薄薄的嘴唇紧绷着,握着枪的手在颤抖着,牙磨得格格响,发亮的眼睛,像要从眼眶里迸出一样。鬼子对苗庄烧杀的惨景,使他浑身发抖,他胸中为一种激动的情感所燃烧。

当天,松尾带了几个便衣,自己带着短枪,来到芳林嫂家。一进门,屋里冷清清的,只有一个老妈妈坐在那里。松尾就问:

他发亮的眼睛向四下扫了一下。扫荡的敌人,还在远处的田野里蠕动,四下不断地响着枪声。老洪向村民挥了一下手,吼叫着:

松尾狡猾地骗得了这个情报,心里说不出的高兴。小贩和他父亲走后,他在脑子里转着“芳林嫂”这个名字。突然他停下脚步,这名字他仿佛熟悉,在哪里见到过,他忙去翻户口册,在张芳林的户口下,他看到了,他记起了那个带小孩的青年女人。但是由于当时没太注意她,记不起她的形象了。这个女人和飞虎队大队长相好,如果把她搞到手,该有多大的用处啊!可惜两次碰到她,竟轻易地放过了。

“乡亲们!我们马上就给你们报仇!”

临走时,松尾还对老头说:“这事你别对别人说,说了飞虎队会杀掉你的脑袋,因为你已给皇军送情报了。”

他马上向着身后的小山叫着:

松尾叫人把小贩松了绑,来到老头的身旁。松尾说:“只要你们好好的效忠皇军,好处大大的!咱们就是好朋友,今后我将派人来看你。”

“你马上进湖,传达我的命令,要长枪队立刻拉出湖来,准备战斗!”

“马上和你一道走,看你的面上,我把他放了。”

小山回答一声“是”,就如飞地跑向湖边,坐上小船向湖里疾驶而去。老洪对王强一摆手:“走,到那边看地形去!”

老头说:“我的儿子呢?”

他们到了庄南,过了一条小河,河南岸有块高地,上边有丛丛的野草,老洪就在这块高地上停下。高地后边不远,就是湖,站在高地上,隔着小河可以俯瞰苗庄到杨集的一片平原。王强知道老洪要在这里等长枪队,准备借着这个高地,阻击北边过来的敌人。

松尾点了点头,笑着说:“这还不错,起来!”他收回了洋刀,顺手把老头拉起来,“你说的都对!你的好人,你的供给我们一份很好的情报。可以走了。”

老洪坐在那里,不住地回望着湖里,显然他在急盼着长枪队的到来。王强看到大队长决心已下,是很难回头的,不过他感到老洪这样感情用事有些不对头,就说:

“有棵榆树。”

“咱们这样打正规仗行么?还是和政委商量一下再说吧!”

“门口有什么?”

老洪把眼一瞪,说:“怎么不行?再不打,我们还有什么脸见湖边的人民呀!你再派一个队员去集合各个短枪分队,湖边还有长枪,都换长枪来参加战斗。”

“在庄东头,进庄第二个门。”

王强派了一个队员到联络点去集合短枪,同时又把他叫到旁边,偷偷地嘱咐到东庄后,马上派人找政委。因为今天李正不在湖里,山里有信来,他到道东去和山里司令部取联系了。王强要这个队员想尽一切办法,要把政委找回来。他知道要把这个危急的局势扭转过来,只有靠政委了。

“她家住在哪里?”

长枪队拉出湖了,老洪把队伍布置在高地上,他发怒的眼睛,隔河望着北边一片小平原。疯狂的敌人,交错着在湖边扫来扫去。有一队鬼子和汉奸队,一边打着枪,向这边过来了。当鬼子刚走到河边的小柳树行里,老洪把手一挥,机枪、手炮、步枪一齐向鬼子射击。河边响乱了枪声,子弹掠过河面,响得特别清脆。鬼子受了这突然的袭击,乱了一阵,可是很快就又整理好了队形,鬼子汉奸都伏在柳树行里向高地射击。战斗就这样开始了。

老头以为鬼子已经真知道了,故意在试验他,就低低地说:“我真不知道呀!她是个妇道人家,能通八路么?”

老洪使着那棵马黑盖子觉得不过瘾,“把机枪给我!”他从机枪手那里端来了机枪,把帽子移到后脑勺上,红涨着脸,咬着牙,愤怒地向敌群扫射。鬼子的机枪叫他打哑了,拿着小白旗的鬼子指挥官也叫他的机枪扫倒了。机枪不住地在老洪手里吼叫,枪筒都打热了。老洪要把满腹的愤怒都在这激烈的战斗中消散出去。他望着河对岸陈列着鬼子的尸体,胸中的闷气才稍微松了些。可是敌人的手炮弹也在高地上爆炸,有的队员负伤了。

“我的调查得清清楚楚,你的不知道?说!”

就在这时候,李正带着短枪队员,从湖边赶来。他看看战斗打得正火热,就爬向老洪的身边,一边打着枪,一边向老洪道:

松尾霍地跳起来,刀口又向老头的脖子上推了一下,老头感到刀口的冰冷,打了一个寒战。松尾叫着:

“老洪,怎么回事?”

“不知道。”

老洪正在挥着汗水打机枪,一回头看到政委来了,就愤愤地说:

“她通八路么?”

“打吧!奶奶个熊,我要把这一路鬼子消灭个干净,为苗庄的村民报仇!”

“叫芳林嫂。”

李正知道老洪是在赌着气进行战斗,这样失掉理智的冲动,会给铁道游击队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他望了一下河对岸,对岸的鬼子确实叫他消灭了不少,可是敌人的增援部队又上来了,敌人的火力更强了,机枪子弹嗖嗖的,像雨点一样从高地上飞过,掷弹筒的小炮弹成群地向高地上落。东西两面也响着稠密的枪声,另两路的敌人也向这边集中了。李正感到事情已到紧急关头,再不能这样战斗下去了,他便对老洪说:

“她叫什么名字?”

“老洪,这样打下去不行,快撤!东西两边已有敌人了,不然我们马上会被包围!”

“知道。”

一颗手炮弹落到老洪的身边,迸了老洪一脸土,他用手把脸一抹,愤愤地说:

松尾板着脸说:“苗庄通八路的,我完全知道,已调查得清清楚楚。现在我来试你一下,如果你说一句假话,我马上砍掉你的脑袋。我问你,苗庄有个寡妇,带一个女孩子,你知道么?”

“打下去!我坚决要把对面这股敌人消灭!”

“我不知道呀!……”松尾哗地把洋刀从鞘里抽出,往老头的脖子砍去,老头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可是刀并没砍下去,只是架在他的肩头上。老头望着冷冷的刀口,吓得浑身打哆嗦。

老洪依然在打着他的机枪。东西两面的枪声愈响愈近了,又有一两个队员负伤了。李正看到铁道游击队已将堕入覆灭的命运,时间已很宝贵了。他以极严肃的声调向老洪说:

“苗庄有很多人通飞虎队,你的知道?”

“老洪,一定要撤!快撤!”

老头一看连自己也牵连进去了,就急着说:“我是庄稼人哪!在苗庄种地,我从没干过别的呀!”

老洪一回头,李正看到他的眼睛由于暴怒和激烈的战斗,已经红了,他处在一种极度激动的精神状态,像疯了一样端着机枪,向敌人扫射。他并没有理会政委严正的劝告,在他发热的脑子里,只有战斗,战斗!

“你庇护你的儿子,你也是八路,也要杀了杀了的!你们苗庄都通八路,这我是知道的。”

炮弹纷纷落下来,在四处爆炸。其他两路敌人也已经在向高地合拢,情况万分严重了。铁道游击队的命运就在这几分钟内决定了。为了挽救这恶劣的局势,李正突然抬起身来,焦急、愤怒地向老洪叫道:

老头说:“俺儿在临城多年,做小生意,一向安分守己,这街坊邻居全都知道的。不信,可以调查!”

“老洪,快撤!这是党的命令!”

“你儿子通八路!我要杀了杀了的!”

就在这一瞬间,一颗子弹打向李正的左臂,接着身边有颗炮弹爆炸,李正倒在了烟雾里。王强急忙上前扶起政委,一边向老洪说:

第二天,小贩托人捎信给他父亲,父亲从苗庄赶到临城,被带到特务队看他儿子。他一看儿子被绑着,两个鬼子提着洋刀站在那里,像要马上动刑一样。老头哭了。松尾把他叫到另一个屋子里对他说:

“政委负伤了!”

“好!你马上到街上找个保人,叫你父亲来看你一下,如果你父亲说你是好人,我们马上放你。”

老洪听到“党的命令”,不觉一震,接着又听说政委负伤,马上爬过来。虽然他处在一种极度紧张、失去理智的战斗情绪里,可是党的命令和政委的负伤却是对他沉重的一击,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因为他是个党员,知道党领导的部队的任务,他又深切敬爱着政委。他撇下机枪,扶着李正。李正一抬头,望着老洪,没说二话,就命令着:

“还有个老父亲。”

“快撤下去!快,快!”

松尾问:“你苗庄家还有什么人?”

老洪一挥手,队员们哗的一声,撤下高地。王强和老洪扶着李正,在机枪掩护下,向湖边走去。老洪回头看高地,就在他们刚撤下的这个短短的时间里,高地上已落满炮弹,被三面的炮火打得像蜂窝一样。三方面交射过来的机枪子弹,几乎把高地的地面掀去了一层皮,草丛像被连根铲去一样,到处飞扬着碎草和土块。要是再晚撤两分钟,全队将都葬身在这块高地上。

小贩说:“我在临城做小生意好多年了。自从皇军到临城,我都没离开过,哪里通八路呢?”

他们撤到湖边时,三路敌人已占领了高地,又向这边追来了。这时天色已晚,他们在暮色里上了船,向湖里驶去,回望着被敌占领的杨集,那里又卷起了黑烟。

“你通八路的!”

在微山岛一个草屋的油灯光下,老洪望着卫生员给李正的伤口上药。他发亮的眼睛不住地盯着政委的脸,由于流血过多,政委的脸色有些发黄,不过脸上并没有责难和哀伤,他是那么平静地望着老洪,因为队伍终于按着他的愿望及时脱险了。可是,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的老洪,心情却是沉重的。李正点了一支烟,和平时一样,递给老洪一支。老洪狠狠地抽着烟,低下头,在烟雾里,这倔强的队长,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他想到自己莽撞的战斗行动,使部队几乎濒于灭亡,使政委负了伤,他认识到自己错误的严重性,感到非常痛苦。他想着听到政委对他严厉指责和批评,可是政委却是那样冷静沉着,毫无责难他的神情,还是和平时一样地和他谈笑着。李正一边抽着烟,一边关心地问着负伤的队员怎么样。政委愈坦然,老洪愈感到痛苦。他抬起了头,望着政委的脸低低地说:

这天松尾从户口册里查出一个家住苗庄的小贩,连夜把他带到特务队,一见面,松尾就说:

“政委,我犯错误了,我请求党和领导上给我处分!”

可是,松尾最近收到一份情报,说铁道游击队里面,有一个女人,两手能使匣子枪,打临城冈村特务队时,就有她参加。她和刘洪大队长交情很好,家住苗庄,身边还有个小孩。松尾有铁道游击队所有短枪队的名单,而且还有相片,可是却不曾听到有女的。松尾命令马上侦察出她的姓名、住址,可是好久没有查出。

李正拍了一下老洪的肩头,他是了解老洪的。两三年来在铁道线上的战斗生活里,他对老洪的性格十分理解。老洪是个坚毅如铁的人,他按着自己的意志干下去,从不回头。在正确的指导和冷静的思考下,加上他的勇敢,战斗不断取得胜利。但如果失掉了掌握,当他头脑发热,感情淹没了理智的时候,也会铸成大错。而一旦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决心改正,就会产生巨大的战斗力量。现在就是最后的这种情况,那为什么还要批评他呢?李正微笑地对老洪说:

夜间和铁道游击队打交道,最重要的是可靠的情报。松尾想尽一切办法来整理和培植他的情报网。他觉得过去冈村调遣部队扫荡,在乡间秘密安插和培养特务是不高明的。松尾特别注意临城站内的户口清查。在清查户口的时候,他又很注意外乡到临城居住的商贩和市民,尤其是湖边铁道两侧的。对这些人,松尾不像冈村那样,粗暴地抓来审问,而是笑着脸前去访问,甚至秘密地带到住处,以宾礼相待,声言愿意和对方“交朋友”。松尾也曾访问过芳林娘的家,因为他知道她的媳妇娘家住在湖边。他也曾看到过由娘家来看婆婆的芳林嫂,他觉得这是个女人,又有小孩累手,不会对他有多大用处,所以就不大感兴趣地走了。出了门,他甚至连这个女人的面目都忘了,因为他访问的人家太多了,要叫他连不被注意的人都记清楚,是困难的。

“错了,接受经验教训就行了,还需要什么处分呢?以后对待问题要冷静些就是了。”接着他又很温和地说下去:

虽然这样,松尾却是高兴的,因为他终于摸着飞虎队一点规律了。过去那些特务队连他们的脚迹都摸不到,现在他总算摸到了,而且和飞虎队打过几次照面。他知道飞虎队的活动方式是常变化的,所以他的追捕方式也随之变化。

“游击队对付鬼子,是不能赌气的。相反,我们要用巧妙的战术,刺激敌人,使鬼子失掉理智,造成我们打击他的条件。如果我们要赌气可就糟了,因为鬼子正需要我们这样。他每天出兵扫荡,为的就是找我们和他拼命决战。我们要这样做,就上他的当了。因为敌人有着优势的兵力,又守着交通线,可以不断地来增援。我们光凭着这几十条枪,怎么能干过他呢?如果头脑冷静,就绝不会这样做了。当然苗庄的老百姓被烧了房子、粮食,遭受了苦难,这一切都会激起我们的愤怒,要为群众报仇。报仇是应该的,但是我们不能和鬼子硬拼。和数倍于我们的敌人打硬仗,是违反毛主席的游击战术原则的。我们不能这样干,因为这样会造成铁道游击队的覆灭。那是和坚持湖边的抗日斗争、持久地维护群众的利益相违背的,也正是鬼子所希望的。从敌人发现我们那天起,就希望和我们决战,我们没有那样做,所以取得了一系列的胜利。今后我们还会坚持铁道线上的斗争,取得更大的胜利。至于群众遭受的损失,这是另一个问题,我们可以想办法解决,搞火车,或者从其他地区搞粮食救济。我想现在你已冷静了,这一切你都已经明白了。好!老洪,咱们去看看负伤的同志吧!”

松尾的办法是:特务队行动保持高度机动,而且要严守秘密。他的特务队接受任务出发,连中国特务都不让知道。他们根本不走围门,即使在夜间,他也会叫特务队在木栅暗处秘密跳出去。接近庄子的时候,一律不许打枪,偷偷地爬进庄去,在没有发现飞虎队之前,尽力隐蔽自己。就这样,他曾和铁道游击队一两个分队会过几次面,在深夜的院落里展开过几次战斗,虽然没能把飞虎队消灭,但总算是扑着人影了。可是以后铁道游击队的活动方式变了,松尾的特务队又常常扑空。他侦察出飞虎队一夜转移两三个地方休息,下了决心要跟踪追击。有时他采取了极笨拙、但又很牢靠的办法,他让特务队整夜地趴在禾苗边,趴在空洼地或小道两旁,四下瞭望着,如发现有黑影活动,他们就秘密地随着脚迹跟上去,脚迹在村边不见了,他们就包围这个村庄,偷偷地爬进庄去。在松尾的指挥下,特务队整夜地在田野里奔波,有时在潮湿的地面一趴就是几个钟头。秋天的雨水连绵,他们经常淋着雨趴在泥泞里。在黑夜里察看脚迹,是不容易的,有时得用手来摸。好容易找到一行脚迹,顺着它向南走吧,可是不到半里路,这脚迹转向西北了,再走过去,突然又转往正东了。有好多时候,走了半夜,又转回了原来的地方。这飞虎队是怎样走的呢?鬼子特务队常常转迷了方向。

他们就到长枪队去了。

当他对飞虎队的活动略微有些了解以后,他认为过去他们出发扫荡,只不过是给受损伤的脸上擦擦粉,实际上连飞虎队的皮毛都没摸着。同时他认为冈村采取夜间突击,仅仅做对了一半,夜间突然包围庄子以后,不该乱打枪,因为枪一响,飞虎队就溜走了。

[1] 山楂蘸糖用竹签串起来的一种食物。

松尾最近煞费心机地翻阅冈村遗留下的材料,参照新近搜集的情报,研究飞虎队活动的规律,以确定他的特务队的围剿战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