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基本是卡巴洛一生的写照:在谨慎和自尊之间,他总是立刻就能作出选择。当“超级拳赛之夜”拉开序幕的时候,“吉卜赛牛仔”放弃了他一贯以躲闪为主的风格,径直冲向对面的谢菲尔德,用一阵急风骤雨般的左右勾拳打过去。“他不懂我在干什么,于是退到角落里试图揣摩清楚。”弥加回忆道。他当时已经绷紧了右臂,打算一拳把对方打晕,但又想出了更好的主意。“我奋力一脚踢在了他脸上,踢断了我自己的脚趾。”弥加说,“还有他的鼻梁。”
任何人,是吗?那篇文章落到了一名跆拳道比赛承办人的手里,她很快就找到了“牛仔”,提出了一项交易。尽管弥加是一名拳击手,不是跆拳道手,但她愿意为他安排一场全国直播比赛,对手是拉里·谢菲尔德,当时全美排名第四的轻重量级跆拳道手。尽管奖金和直播报道对弥加是一个诱惑,但他也嗅到了一丝可疑的味道。就在几个月以前,他还无家可归,每天坐在山顶上冥想,而现在,有人却让他跟一个能用前额撞碎砖头的跆拳道大师对抗。“在他们看来,这肯定是个天大的笑话。”他说,“而我就是最大的笑料。”
铃声响了。
等到“牛仔”创下十二连胜的战绩时,他的照片登上了丹佛市《西部之音》报纸的头版。照片上,弥加赤裸着汗涔涔的上身,双拳蓄势待发,一头长发飘舞着,眼里放射着狂野的光芒。“只要有足够的报酬,我愿意跟任何人对打。”这是他当时的名言。
裁判举起了弥加的右手,医生们则开始检查谢菲尔德的眼睛,确保他的角膜没有脱落。“吉卜赛牛仔”又赢得了一场胜利。他简直等不及要回家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梅琳达。然而他发现,梅琳达有一条分量更重的消息要告诉他:她决定离开他,跟另一个男人搬回西雅图生活。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弥加的脑海里已经充斥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不是要问她,而是问自己。
“他看上去确实不像个拳手。”唐·托宾,当时的落基山区轻量级跆拳道冠军这么对我说,“他的头发很长,拳击手套破旧不堪,像是电影中的拳王洛奇传给他的。”唐·托宾是 “牛仔”的好朋友,有时两个人会一起训练,但直到今天,他仍然觉得“牛仔”的生活理念不可思议。“他总是独自进行那些别人难以想象的训练。三十岁生日那天,他出门跑了三十英里。三十英里!”在当时的美国,就连马拉松选手都很少能达到如此的训练量。
他刚刚在全国电视观众面前踢断了一个人的鼻梁,为了什么?证明他的伟大?成为一个被他人的品评左右的表演者?他并不愚蠢,知道自己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他究竟是个伟大的拳击手,还是一个需要关注的可怜家伙?
有了梅琳达的支持和在雨林中锻炼得无比坚韧的双腿,弥加几乎所向披靡,他灵活地跳跃躲闪每一招,直到对手累得胳膊都举不起来,他才出击,一拳把对方打倒。“哥们儿,我是受了爱情的感召。”弥加说。他跟梅琳达在科罗拉多州的博尔德安顿下来,他可以到城郊的山上跑步,也可以去附近的丹佛参加拳击赛。
不久之后,《跆拳道》杂志的记者打来电话,说他们正在统计各项搏击运动的排名,“吉卜赛牛仔”因为当众打败了谢菲尔德,所以在跆拳道选手间名列第五。这意味着他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只要这家杂志把排名结果公布出来,财大气粗的赞助商们就会找上门,而他也会有大把的机会认识自己,检省自己究竟是真的喜欢搏击,还是只想通过搏击找到爱。
第五个……
“不好意思。”弥加告诉那名记者,“我刚刚决定退役。”
第四个……
要让“吉卜赛牛仔”消失,比让迈克尔·希克曼消失更容易。弥加把所有塞不进背包的东西都扔掉了。他切断电话线,离开公寓房间,开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浪迹天涯。夜里,裹着睡袋睡在车厢里。白天,替别人修剪草坪,搬运家具,挣些微不足道的小钱。其余时间里,他都在跑步。“我每天凌晨四点半起床,跑上二十英里,感受那种美好。”他说,“然后会工作一整天,追寻那种感觉。回到家之后,我会喝一杯啤酒,吃些豆子,然后再跑一段。”
“砰!”“吉卜赛牛仔”打倒了第三个对手……
他不知道自己跑得究竟是快是慢,直到一九八六年夏天的一个周末,他开着车来到怀俄明州的拉勒米,参加落基山双程马拉松,最终以六小时十二分钟的成绩夺得了冠军,平均每个越野马拉松只花了三个小时出头,这让他自己都大为惊讶。他很快发现,超长距离耐力赛比拳击更加艰难。在拳击场上,你的对手决定你遭受痛苦的程度,但在小径上,你的痛苦由自己掌握。对于一个想从痛苦中寻找麻木的人来说,跑步的确是不二之选。
一次在雨林中跑步的时候,刚刚获得心灵重生的弥加·特鲁遇到了一位从西雅图前来度假的年轻美女梅琳达。他们两人是如此迥异—梅琳达是一名心理学研究生,父亲是富有的投资银行家,而弥加则是个居住在山洞里的原始人—但还是相爱了。在荒野中生活了一整年之后,弥加决定重返文明世界。
或许我可以做个专业选手,只要能克服这些讨厌的伤病……弥加骑着自行车穿过博尔德的街道,心中暗想。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急诊室里,一只眼睛里糊满了血块,前额缝了不知多少针。他努力回忆,也只能模糊地忆起自己像是撞上了什么,从车把上方飞了出去。
“是斯米梯最早教我跑步的。”卡巴洛告诉我们。有时候,他们会在半夜出门跑二十英里,爬到海拔三千多米的哈利卡拉山顶,安静地坐在那里,凝望着第一缕晨光照亮浩瀚的太平洋,然后跑步下山,一路上不携带食物和饮水,只摘树上的野番木瓜维持体力。渐渐地,那个名叫迈克尔·希克曼的黑市拳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弥加·特鲁,其中“弥加”来自《圣经·旧约》中一位勇敢的先知,“特鲁”则来自一条忠诚的老狗。“我并不总能达到特鲁那样的境界。”卡巴洛说,“但那的确是我追求的目标。”
“你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医生告诉他。这的确是一种看法,但换句话说:死亡仍旧是一柄高悬在他头顶的利剑。弥加四十一岁,尽管他的耐力跑成绩不俗,但是前景却不甚乐观。他没有健康保险,没有住房,没有家人,没有稳定的工作。他付不起住院观察的治疗费用,而如果就这么出院,也没有可供休息之地。
几年的黑市拳赛生涯之后,“牛仔”揣着报酬飞到了夏威夷的毛伊岛。他对那里的豪华度假别墅不屑一顾,而是径直去了东部的哈纳区,追寻人生的意义。结果他找到了斯米梯,一位生活在山洞里的隐士。他为迈克尔找了一个山洞住下,然后引导他寻访岛上各处隐秘的原始宗教圣地。
是他自己选择了贫穷自由的生活方式,但他愿意要这样的死法吗?一个朋友让弥加睡在她家的沙发上休息康复。这期间,他思考着自己的前程。他非常清楚,叛逆者除非运气极好,否则不会有什么光辉。自打二年级起,他便一直把徒步逃脱骑兵追捕的阿帕奇武士格罗尼默当作偶像来崇拜,但是格罗尼默的下场是什么?沦为一名囚犯,有一天喝醉了酒,淹死在印第安人保留地的臭水沟里。
“只要跟他们意思一下,坚持到第四轮就好。”他们事先告诉他—或是第三轮,或是第七轮,总之都听他们安排。“牛仔”对抗起那些大块头的黑人选手总是游刃有余,可以坚持到任意时候,但是跟灵活的中量级拉丁裔选手对阵时,他每次都得全力以赴。“妈的,有时候他们得把浑身是血的我从场子里拖出来。”他说。大学毕业后,他仍然以此混饭。“我在全国各地游走,到处打。有时胜出,有时表面上被打败,背地里分赃。多数时候都是演戏,同时学习打人又不挨打的技巧。”
弥加恢复健康之后就去了莱德维尔,陪马丁曼诺·塞万提斯跑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也找到了他一直想要的答案。格罗尼默没能自由地跑下去,但或许一个“白鬼印第安人”可以。这个“白鬼印第安人”一无所有,一无所求,也不怕默默无闻地从这个星球的表面消失。
“我无所谓。”吉卜赛牛仔耸了耸肩。
“那你靠什么生存呢?”我问。
“喂,”他们会这样说,“听我说,朋友。我们会放话出去,说你是从东边过来的顶级业余选手。白鬼们肯定会喜欢,把所有铜板都拿出来押在你身上。”
“汗水。”卡巴洛回答。每年夏天,他都要离开山上的小屋,搭车辗转回到博尔德,找他那辆忠诚的停在一位农夫后院里的旧货车。接下来的两三个月,他会恢复弥加·特鲁的身份,替人搬运家具,直到攒够一年的生活费用,再度消失在峡谷之中,变回那个穿着拖鞋奔跑的卡巴洛·布兰科。
高中毕业后,迈克尔进入加州洪堡州立大学,修东方宗教和美国印第安人历史。为了支付学费,他开始用“吉卜赛牛仔”的化名参加黑市拳赛。在少有白人露面的地下拳击场,又是这样一个秉奉素食主义、满嘴“世界和谐”与“小麦草汁保健”的瘦高个小伙子,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从墨西哥越境过来的赌徒们经常在他耳畔窃窃私语。
“等到我老得无法赚钱,就会去追寻当年格罗尼默没能得到的结局。”卡巴洛说,“我会走到峡谷最深处,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来。”他的语气非常平淡,没有任何顾影自怜的意味,因为他早就知道,他所选择的生活只能以这种方式结束。
强壮的男孩看见他跳进拳击场里,总要露出不屑的笑容—直到他挥舞起瘦长的左臂,一拳接一拳地打向他们的眼窝。迈克尔·希克曼是一个敏感的孩子,不喜欢伤害别人,却擅长此道。“我最喜欢跟那些肌肉发达的大块头对打,因为他们会不停地爬起来继续跟我打。”他回忆道,“但我第一次把对手打晕过去的时候,忍不住哭了。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打晕过别人。”
“所以或许我还能见到你们各位。”卡巴洛总结说。蒂塔阿妈关掉了院子里的灯,催促着我们回去睡觉。“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他的本名是迈克尔·兰德尔·希克曼,父亲是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一名炮手,因为军队的调动,他们常举家搬迁。迈克尔小时候身型瘦削,为了不在新学校里遭欺负,每次搬家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最近的警官体育俱乐部报名参加拳击课程。
日出时分,去往外面世界的长途客车已经停在了蒂塔阿妈的饭店门口。乌里克的士兵们在车门旁列成一队,见珍走过去时,他们集体立正。
我被光脚泰德拉回蒂塔阿妈的后院里,见斯科特、比利和另外几个人已经坐在那里,如痴如醉地听着卡巴洛的讲述。“你们有没有过在急诊室里醒来,”卡巴洛说,“却宁愿自己一直昏迷的遭遇?”接下来,他开始讲述那个让我等待了近两年的故事。而他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天一亮,我们就要各回各家。他希望我们永远记住这段共同的经历,决定不再隐瞒自己。
“再见,小女巫。”他们齐声向她道别。
真不走运。我本打算悄悄溜出人群,回到旅馆房间里美美睡一觉。我已经听过了他长篇大论的赛后感言,包括对喝尿的评价,“人类的尿不仅富含营养,而且具有美白牙齿的功效”。实在想象不出从他嘴中冒出的什么东西还能比柔软的床更有吸引力。然而这一次,讲故事的并不是泰德,而是卡巴洛。
珍给了他们一个飞吻,爬进了车厢。光脚泰德跟在她身后,小心地迈着步子。他的两只脚缠满了绷带,好不容易才塞进拖鞋里。“我的脚没事。”他坚持说,“只不过皮有点嫩。”斯科特往旁边挤了挤,给他腾出位置。
“你得来听听。”光脚泰德说着抓住了我的胳膊。
我们剩下的人也上了车,尽可能寻找着舒服的姿势。村里的煎饼店主(同时也是理发师、鞋匠和汽车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发动了引擎。外面,卡巴洛和鲍勃·弗朗西斯从车尾走到车头,隔着玻璃窗用塔拉乌马拉人的方式跟我们握手。
—提奥·凡高
汽车启动了。曼努埃尔·鲁纳、阿努尔佛和西尔维诺站在卡巴洛身边。其他塔拉乌马拉人早已踏上了回家的旅程,但他们三人尽管有最长的路要走,却还是留下来为我们送行。我看着他们站在路边,朝我们挥着手,直到乌里克消失在车尾扬起的烟尘之中。
他的头脑里塞满了种种棘手的社会问题,他一直坚持着凭善良的本性和充沛的精力跟这些问题搏斗。他的努力从没有白费,但他大概活不到自己的努力开花结果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