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和马丁曼诺有点害羞地跟牧人们击掌问候,接过饮料和鲜美的面汤。等他们喝完出发的时候,安已经消失在视线中。
幸运的是,附近有一群放羊驼的牧人耸耸肩,接受了这项原本令人绝望的任务。他们把食品和饮用水驮在羊驼背上运上海拔三千八百米高的地方,并支起帐篷。随着比赛一届届地举办,参与志愿者工作的牧人越来越多,最后达到了八十多名。他们每年都有整两天在严寒中风餐露宿,为来往的选手提供热汤和急救服务,用羊驼驮着受伤的选手下山治疗。“希望山口的天气哪怕再理想,也只能用恶劣来形容。”肯说,“要不是那些羊驼,肯定会有不少人在比赛中丧命。”
中午十二点零五分,安到达了五十英里折返点,比前一年的维多利亚诺几乎快了两个小时。卡尔为她补充了运动饮料和低聚糖能量胶,然后背上腰包,系紧鞋带。按照莱德维尔越野赛的规定,选手在返程途中可以有人陪跑,而卡尔将要担任的就是这一角色。
十二年前,莱德维尔越野赛发起人肯·克洛伯说服邻里担任志愿者,沿赛道设立了六处补给点,但不包括希望山口:就连对参赛选手居高不下的住院率津津乐道的肯,也觉得派人去那里太不人道了—需要把满足几百名选手需求的食品和饮用水搬运到山顶,还要在雪线以上顶着狂风露宿两晚。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行。如果派去的志愿者永远留在了上面,到时候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在超长距离耐力跑中,优秀陪跑员的作用非同小可,而安拥有的是最优秀的陪跑员:卡尔不仅速度快,而且经验丰富,可以在安反应迟钝时替她作决定,例如选择正确的方向,或是及时更换手电电池。毕竟,连续奔跑了十几个小时,任何人的意识都会受到影响。二○○五年,就曾有一位恶水超级马拉松的选手就糊涂到没意识到自己在排泄。
此时的胡安和马丁曼诺却遇上了小麻烦。他们刚钻出树林,就迎面遇见一大群毛茸茸的怪物,中间还有四条腿的动物。“伙计们,喝点汤吧!”一个沙哑的声音用他们听不懂的英语喊着。塔拉乌马拉人遭遇了另一群山野狂人:“绝望工作组”。
而这样的选手还算是基本清醒的。有些选手会因为疲劳过度产生幻觉。有名选手每当看到别人的手电光,都要尖叫着躲进树丛,他以为那是正迎面驶来火车。有名选手觉的身旁有个穿银色比基尼、脚踩轮滑的美女相陪,直到跑了几英里,他才遗憾地发现自己看到的不过是被热气扭曲的路面。那一年,恶水赛的二十名选手有六名产生幻觉,其中一人看见赛道沿途尸横遍野,还有“巨大的变异鼠怪”在柏油路面上爬行。一名陪跑员看见她陪伴的选手对着空气凝视片刻,嘴里喃喃地说着“我知道你不是真的”,不禁吓了一跳。
该进一步加速了。脚下的路面刚从崎岖的山路变成坚实的公路,她的双腿立刻加快了频率,朝三英里外的折返点冲去。
所以说,坚韧的陪跑员可以挽救跑手比赛成绩,而敏锐的陪跑员可能挽救跑手性命。就这一点而言马丁曼诺很不幸,因为他至多只能等着在镇上遇到的那个长头发的家伙如期露面,并且还能跟上自己的速度。
这正是她的战术,利用下坡在加速的同时恢复体力。下山路一开始非常陡,之后坡度逐渐缓和,让安可以彻底放松下来,甩开修长的双腿,借助重力的作用向下奔跑。没过多久,她已经感觉到小腿肌肉不再紧绷,大腿重又充满了力量。跑到山脚下时,她的头已经昂了起来,眼睛里再次燃起了激情的火焰。
前一天夜里,瑞克·费舍尔带着他的“塔拉乌马拉代表队”去了莱德维尔镇上的退伍兵荣誉馆,既为了享用意大利面,也为了寻找合适的陪跑手。他们的希望相当渺茫,因为陪跑不仅是一桩苦差使,而且没有任何回报,通常只有选手的亲朋好友和真正的傻瓜才会担任这一角色。因为陪跑员意味着在寒冷的荒野上瑟瑟发抖几个小时,等待要陪跑的选手出现,然后在日落时分跟着他(她)出发,再在寒冷的夜风中连续奔跑十来个小时。你的小腿会血迹斑斑,鞋面上会黏满呕吐物,要在夜间跑完相当于两个马拉松的路程,却连一件纪念T恤衫都拿不到。选手需要小睡片刻时,你要保持清醒;当他(她)的大腿间磨出血泡时,你要负责用指甲挤破;当他(她)的嘴唇发紫时,就算你也冻得上下牙齿打架,还是得脱下自己的外套递过去。
她终于爬到了山顶。这里的景色相当壮丽,如果她转过身眺望,就可以看见绵延四十五英里的绿野,一路延伸到莱德维尔镇。但她甚至都没有停下来喝水。要想发挥优势,她必须把握时机。尽管稀薄的空气让她有些头晕,小腿肌肉的酸痛让她几乎无法忍耐,但她还是加速朝山下冲去。
在餐桌旁,马丁曼诺跟一个长头发的中年男人对视了片刻,那人不知怎的居然笑了起来。马丁曼诺也笑了,他觉得那人相当合适。“就是你和我了,老兄。”那个长毛男用英语说,“听得懂吗?你和我。如果你需要人陪跑,那我愿意奉陪。”
“天哪!”安再次在喘息的间隙感叹。
“喂,喂,等一下。”费舍尔插进来,“你确定能跟上这些人的速度吗?”
再稍稍往后,是曼努埃尔·鲁纳和其他几名塔拉乌马拉人在逼近。他们在前半段赛程中因为速度过快而分散了,但是现在又渐渐在朝曼努埃尔靠拢。
“别说废话了。”长毛男耸了耸肩,“难道你还有别的人选?”
“天哪。”安喘着粗气。她的腰弯得如此之低,几乎可以手脚并用地爬了。“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嗯……”费舍尔说,“那好吧。”
片刻之后,她仍朝着希望山口奔跑。而马丁曼诺和胡安也没有被远远甩在后面,反而在逼近,并且看上去毫无倦意,轻灵得像是他们身后飘扬的斗篷。
长毛男果然履行了诺言。胡安和马丁曼诺到达五十英里折返点时,发现他正在朝他们挥手。基蒂给两人递上了水瓶和玉米饼。费舍尔还给他们找来了另一个陪跑员,一名来自圣迭戈的专业耐力跑选手,曾经下过不少工夫研究塔拉乌马拉人的文化和传统。四个人用塔拉乌马拉的方式握了手—彼此指尖轻触,然后就踏上了返回希望山口的赛道。安已经消失在视线中。
“他说我是个窝囊废!”安后来说,“一个窝囊废!我当场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训练,在爬坡时超过他。”不仅仅是超过卡尔,是超过所有人:通过刻苦的训练,安不仅不再惧怕爬坡,还把漫长的上坡变成了最能发挥优势的地形。
“加油,各位。”长毛男说,“咱们去追那个‘女巫’。”
安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攀爬希望山口的过程十分艰苦,但是她不断提醒自己,自从上次挨了卡尔的骂之后,再没有人能在上坡路上同她抗衡。大约两年前,她跟卡尔在一个雨天出门跑步,遇上一段又长又滑的上坡路便大加抱怨。卡尔听烦了,就用他能想到的最具有侮辱性的词语数落她。
尽管胡安和马丁曼诺几乎听不懂他说的话,但还是能分辨出“女巫”这个词。他们仔细打量着他,发现他是在开玩笑,才笑起来。看来这家伙确实挺有意思。
维吉尔知道,如果他能弄懂安·特拉森在想什么,就能找到一名杰出的运动员所能达到的境界。而如果能弄懂塔拉乌马拉人在想什么,则能找到全人类所能达到的境界。
“没错,她是个‘女巫’,不过没关系。”长毛男还在说着,“但是我们有更强的魔力。你们知道‘魔力’的意思吗?不知道?没关系。我们要像追赶奔跑的鹿一样追上那个‘女巫’。像追赶‘维纳多’一样。听懂了吧?我们要像追赶奔跑的‘维纳多’一样追上那个‘女巫’。一步一步地扳回来。”
超长距离耐力跑选手没有任何弄虚作假的理由,因为他们来比赛并不是为了赢得什么,无论是名誉、财富还是奖牌。很少有人关注这项运动,关注究竟谁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他们的比赛没有奖金,总冠军带回家的银质腰带扣,跟最后一名跑完全程的选手获得的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作为一名运动学家,维吉尔知道他可以相信这里所有参赛选手的成绩。安·特拉森的血液里没有促红细胞生成素,她的冰箱里没有注射用的血浆,她的账号上没有为购买兴奋剂而支出的款项。
然而“女巫”并没有懈气。安再度翻过希望山口的时候,已领先了七分钟,比先前还多三分钟。“我正在往希望山口上爬,她忽然迎面冲了过来,又嗖的一声就过去了!”一个名叫葛兰·瓦森的莱德维尔本地选手后来告诉《跑步者世界》杂志的记者,“简直像是一阵风。”
那你究竟能信任谁呢?答案很简单:那些在林中小径上奋力奔跑的人。
她跑下公路奔向小径,抓着绳子涉过了水已及腰、湍急汹涌的阿肯色河。当她和卡尔回到双子湖畔的消防站接受体检时,时钟刚刚走到下午两点三十一分。她通过了体检,又朝终点奔去。等到长毛男和塔拉乌马拉人抵达时,安已经出发十二分钟了。
无论这样的尝试会出现什么结果,都必然是真实的。维吉尔知道,这不会有运动员的弄虚作假,不会出现环法自行车赛上某些车手的超常表现,橄榄球场上某些球员的瞬间爆发,或是像玛丽安·琼斯那样在一届奥运会上赢得五枚短跑奖牌,而后又因为被查出非法使用类固醇类药物而遭拘禁。有评论员甚至得出结论:“就连最灿烂的笑容,也可能掩盖着阴暗的谎言。”
肯·克洛伯碰巧也在这个时候到达了消防站,听见人人都在谈论安的神速。但是当肯看见胡安和马丁曼诺的神态时,不禁愣住了:他们居然笑着踏上了赛道。
维吉尔教练非常尊重基于实验数据的运动科学,但是当他看着安在落基山脉深处飞奔,实施那大胆的赌博计划时,他意识到自己对超长距离耐力跑如此感兴趣的原因,正是在于这种运动没有可循的科学理论,没有指导手册,没有训练规范,没有条条框框的限制。这种自由发挥的环境,往往是孕育重大突破的温床,维吉尔很清楚这一点(哥伦布、披头士乐队和比尔·盖茨肯定也会同意)。安·特拉森和她的同道们,就好像是在地下室里进行大胆实验的疯狂科学家,游离于主流理论界的视线之外,可以无视一切现有的关于跑鞋、饮食、生物力学、训练强度等理论,按自己的想法去尝试。
“所有选手都是走着下山的。”克洛伯看着胡安和马丁曼诺像孩子踩落叶似的蹦蹦跳跳地下坡时,心想,“所有人。并且从没有人还能笑得出来。”
她疯了!她……真是太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