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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胡安和马丁曼诺心里并没有底。他们俩从来没有离开过村子,更没有在外面的世界里待过这么长的时间。然而费舍尔的口袋里有的是钱,并且也打探到了他们的弱点:由于头年的气候不太好,乔吉塔村的玉米歉收。“只要你们来参加比赛,我就给你们村运来一吨玉米,再加上半吨豆子。”他这样保证。

由于维多利亚诺和塞瑞尔多没法参赛,费舍尔跟着帕措西尼奥硬是爬高两千七百米,来到地处山顶的乔吉塔村。在那里,他找到了马丁曼诺·塞万提斯,一名四十二岁的“拉拉基帕瑞”赛跑天才,以及他的被监护人,二十五岁的胡安·赫雷拉。由于村子海拔高,昼夜温差大,村民夜间奔跑的时候,总是披着保暖用的羊毛斗篷,因此它们会随着身影飞舞,让跑手看上去像是从烟雾中陡然出现的魔法师。

嗯。五十袋玉米,对全村人来说算不上很多……但总归聊胜于无。如果有别的熟人一起参赛,或许可以考虑。

这就是那两个披白斗篷的人出现的原因。

“我们这里还有些跑得很快的人,”他们告诉费舍尔,“能让他们一起去吗?”

总之,作为业余选手,塔拉乌马拉人可谓表现不俗,但若是面对专业领域里的顶尖精英呢?(事实上,安已经作为专业选手被耐克签约赞助。)所以这一次,他们恐怕没法成功卫冕了。

“不行,”费舍尔回答,“就你们两个。”

安的高山适应性也很强,加上拥有丰富的超长距离耐力跑经验。参加这样的比赛就像是运行一个二进制程序,需要回答成百上千个“是/否”问题:现在吃东西还是等会儿?全速冲下山坡,还是节省体力用于后面的平路?停下来把袜子里的沙粒倒掉,还是继续前进?漫长的距离会把所有问题放大数倍(脚底的水泡会磨得血肉模糊,少吃一根能量棒会头昏脑涨、认不清赛道的标记),所以只要一次判断失误,就可能影响全局。而安在应对这些问题的时候,总能作出正确的选择。

他有自己的打算:参赛名额有限,他想从尽可能多的村子里招募选手。如果让不同村子的塔拉乌马拉人彼此较劲,肯定能取得更好的成绩,轻松将冠军收入囊中。这算盘在我们看来是精明,只可惜不太适用。如果费舍尔对塔拉乌马拉文化真的有所了解,就会知道赛跑并不会造成村落间的隔阂,只能带来更紧密的友谊。这是他们保持往来的方式,也是维持充沛体能、在危难时分互相为援的方式。赛跑的确具有竞技性质,但是胜利并不是唯一的目的。在塔拉乌马拉人眼里,赛跑是一种娱乐方式,而不是费舍尔想象中的那种竞争。

此外,一切客观条件也都对安有利。维多利亚诺和塞瑞尔多今年不会再参赛(他们要种玉米,没有时间“跑着玩”),费舍尔一下子失去了两名最优秀的选手。而安已经赢得过两届莱德维尔越野赛的女子冠军,对险峻复杂的赛道非常了解,天黑后进行的后半段比赛对她而言更是一个巨大的优势。

男性对战女性,一个村子对战另一个村子,比赛主办人对战参赛队伍领队—到达莱德维尔的最初几分钟里,费舍尔已经把这里搅成了一锅粥。而后面还有更精彩的。

费舍尔第一次拉塔拉乌马拉人参赛时,就已经遭遇过失败了。而现在,他发现由于口误,自己已然成了一场以“两性间的对抗”为主题的媒体风暴中心,并且很可能又要以失败收场。两年前,安已经在莱德维尔越野赛上跑出了二十小时三十三分钟的成绩,比维多利亚诺只慢半个小时,而这两年里,她的进步可以说是飞跃式的。前不久的西部越野赛上,她比一年前足足快了九十分钟。她要是抱着“一定要夺得总冠军”的目标重返莱德维尔,结果会怎样?

“喂,我能跟他们合张影吗?”一个莱德维尔本地的参赛选手看到“塔拉乌马拉代表队”走在街上,就上前来问。

事实上,塔拉乌马拉部落可谓实践男女平等的典范:男人性情温和,十分尊重女性,就连背婴儿都是由夫妻轮流承担。的确,赛跑时男女是分开的,但这是出于非常实际的考虑:那些要照料孩子的母亲,当然不能像男人们一样连着在峡谷里跑两天。她们必须待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所以通常只参加距离很短的比赛。(按照塔拉乌马拉人的标准,“很短”指赛程“只有”四十到五十英里。)跑得快的女性不仅会受到尊敬,还经常在男子比赛里担任“绰克阿密”,类似于领队兼计分员的角色。跟美国的男人相比,塔拉乌马拉的男人才无愧为绅士。

“没问题。”费舍尔回答,“你掏得起二十美元吧?”

当然,费舍尔本来可以减轻媒体对塔拉乌马拉人施加的压力:只要他闭嘴就行。先前从没有人说过塔拉乌马拉人有“大男子主义”倾向,是他告诉记者:“他们不喜欢输给女人,也不打算这样做。”假如塔拉乌马拉人能听懂他的话,一定会面露惊讶:你这家伙在说什么?

“为什么要掏钱?”那人惊讶地问。

自从安·特拉森证实说她要参加下一届莱德维尔越野赛以来,媒体的报道就变了调。他们不再追捧“塔拉乌马拉代表队”,而是开始讨论费舍尔拼凑起来的队伍会不会再次遭遇尴尬。“塔拉乌马拉人认为,在跑道上输给女人是一种耻辱。”这是报道上千篇一律的说法。这也是一个令人无法抗拒的故事:腼腆的女科学教师勇敢地深入落基山脉,跟信奉大男子主义的墨西哥某部落的野蛮人,以及任何阻拦她夺取总冠军头衔的选手,无论男女—死磕到底。

因为反人类罪。因为“白人”好几个世纪以来对塔拉乌马拉人和其他土著部族的压迫。这就是费舍尔的解释。而如果你嗤之以鼻,那就太遗憾了。“我一点都不在乎所谓的‘耐力跑运动界’。”费舍尔会说,“我也不在乎什么白人,倒是希望塔拉乌马拉人能狠狠地踹踹白屁股。”

肯定是安让他如此紧张,肯想,特别是在媒体如此炒作之下。

白屁股?费舍尔有多久没扭头看过自己屁股的颜色了?再说,他来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参加比赛,还是挑起一场种族战争?

什么—肯能感觉到自己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跳起来了。你这家伙,是要尝尝真正的“人身侵犯”是什么滋味吗?再碰一碰我的胳膊试试!费舍尔当初在赛前给他的队伍寻找免费住所的时候,可从来没提到过握手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因为他们赢了一场比赛,拿到了乐步鞋业的赞助,就摆起架子来?肯都准备好了要对准费舍尔的屁股踢一脚,忽然想到了什么,克制住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只要费舍尔在场,就没人能跟塔拉乌马拉人说话,哪怕拍拍他们的后背道一声“祝你好运”。就连安·特拉森都感觉到了这种压迫感。“瑞克完全把塔拉乌马拉选手隔离起来了。”她后来抱怨道,“甚至不让大家跟他们说话。”

“不行!”费舍尔说,“你不能带着这种态度去接触他们,要不然会倒霉的。在他们的文化中,这样的动作被认为是人身侵犯。”

乐步鞋业的高管们也心存疑虑。他们刚刚推出了一款新型越野跑鞋,整个宣传推广都是围绕莱德维尔的比赛展开的。这款跑鞋甚至被命名为“莱德维尔奔跑手”。当瑞克·费舍尔打电话请求赞助的时候(“记住,是他主动来找我们的。”时任乐步鞋业副总裁的托尼·波斯特告诉我),乐步的人就有言在先,“塔拉乌马拉代表队”将会成为宣传的核心。乐步负责掏钱,而塔拉乌马拉人则负责穿着他们提供的跑鞋参赛,给观众留下良好印象,并在广告上露面。没问题吧?

其中一个披斗篷的人冲他笑了,伸出自己的手。费舍尔突然挡在了他们中间。

没问题,费舍尔回答。

“嗯……比—恩—本尼—”他想起来了。

“然后我亲自去了莱德维尔,跟这家伙见了面。”托尼·波斯特回忆道,“他一看就是个头脑过热的人,根本不听任何人的劝。感觉真矛盾,他队伍里的选手个个性情温和,而他本人却完全代表了美国文化最糟糕的一面。感觉就像是……”波斯特停顿了片刻,沉默中,我几乎能听见他头脑里思索的声音。“就像是他在嫉妒,为什么如此饱受关注的偏偏是他们。”

“喂!”肯·克洛伯走出来向他们打招呼,“跑得最快的怪物们来了!”他伸出手,努力回忆着“欢迎”用西班牙语怎么说,附近高中的西班牙语老师教过他。

在重重矛盾的包围中,塔拉乌马拉选手们掐灭了烟卷,拘谨地凑到了起跑线前。别的选手都在彼此拥抱祝福,只有他们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等待着比赛开始。

瑞克·费舍尔灰扑扑的雪佛兰越野车开到莱德维尔越野赛的指挥部门口,两个披着白色斗篷的男人钻了出来。似乎就是从这一刻起,事情变得有点不对劲。

曼努埃尔·鲁纳的微笑消失了,表情变得像橡木一样生硬。胡安·赫雷拉摆弄着头上带着乐步商标的帽子,来回扭动着穿着崭新乐步跑鞋的双脚。马丁曼诺·塞万提斯则缩在斗篷里,抵御着落基山脉清晨的寒冷。安·特拉森走到队伍最前面,放松全身肌肉,凝望着前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