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告诉我,你是土耳其人,还是摩尔人,还是叛教徒?”
总督向他瞥了一眼,见他仪表堂堂,眉清目秀,神情很卑谦。美貌是无言的举荐,总督有意饶他一命,他问那小伙子道:
年轻人用西班牙语回答说:
他指了指那个正在等死的小伙子。他捆着双手,脖子还套了一根绳索。
“我既不是土耳其人,也不是摩尔人,也不是叛教徒。”
“他们违反了国际公法和惯例,杀死我海船上最优秀的两名士兵,”将军回答说,“我已发誓要将抓到的俘虏全部绞死,特别是这个年轻人。他是船长。”
“那你是谁呢?”总督问道。
“这话怎么说呢?”总督问道。
“我是笃信基督教的女人。”那年轻人回答说。
“大人等会儿只要看看桅杆上挂的,就知道这次收获确实不小,”将军回答说。
“你是女人,又是基督徒?穿了这身衣服,还干了这些事情?太奇怪了,简直难以置信。”
“将军先生,您这次出征,收获不小啊!”总督说。
“先生们,”年轻人说,“请暂缓将我处死吧,先让我跟大家讲一讲自己的身世,到时再报仇也为时不晚。”
敌船船长正要回答,总督已带着几名仆从和一些城里人上船了,将军赶紧去迎接他。
心肠再硬的人听了这话也会软下来的,至少也得听一听这可怜的年轻人到底想说些什么呀。将军准许他将想说的话说出来,不过,他别指望因此而得到赦免,他的罪行是有目共睹的。得到允许后,年轻人就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
“你这胆大妄为的小子!我问你,当时你明知逃不了,为什么要下令杀害我两名士兵呢?你难道以此来表示对司令的尊敬吗?你就不明白冒失不等于勇敢吗?希望渺茫的时候,是应该勇敢些,可是不能胡来啊!”
“我父母是摩尔人。我们这个民族受尽了痛苦和灾难。在自己民族遭受苦难的时候,我的两个舅舅就把我带到北非去。我对他们说,自己是基督徒——我确实是基督徒,是真正的基督教信徒,绝对不是假装的。可是,他们没有听我的话。我把这个真情实况告诉那些督促我们流放的人,他们也不加理会。我的两个舅舅以为我在说谎,想赖在故乡,因此,他们硬是将我拉走了。我母亲是基督徒,我父亲很有见地,他也是基督徒。我从小就开始信教了,也很有教养,无论是自己说的语言还是生活习惯,我都不像个摩尔姑娘。我不仅具有上面说的这些美德,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长相也越来越好看了。虽说我小心谨慎,从不出门,但还是让一个年轻的绅士见到了。这个公子叫堂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4],是个贵族家庭的长子。他父亲的封地和我们的村庄毗邻。他怎么见到我的,我们见面后说了些什么,他怎么对我一见倾心,我又怎样对他一往情深,这一切说来话长,我脖子上又套着这根绞索,恕我不能详述了。我只讲一讲堂格雷戈里奥如何陪我流放的。他会说一口流利的摩尔话,就和别处来的摩尔人混在一起,还和我那两个舅舅交上了朋友。我父亲很有这些远见。第一次流放我们的命令一颁布,他就离家上别国去寻找安身的地方。他埋藏了许多珍珠、宝石和西班牙、葡萄牙两国的金币。埋藏的地方只有我知道。他叮嘱我,万一他赶不及回来,我们就遭到流放,千万不要去挖掘他埋藏的珍宝。我照父亲说的办了。我和两个舅父还有几个别的亲戚朋友来到北非,我们就在阿尔及尔落脚。到了那儿,实际上等于进了地狱。也许我时来运转了吧,国王获悉我长得俊美,又听说我有钱,便召见了我,问我家在西班牙的哪一部分,带来了多少钱,带来什么珠宝。我告诉他家在哪儿,还说珠宝和钱财都埋在地下。不过,如果我自己回去取,不用费什么劲就能取回来。我说了这番话后,又有些后怕,生怕他太贪心,好色我倒还不太害怕。国王和我谈话的时候,有人前来禀报,说和我同来的有个非常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我立即明白,那人说的是堂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他确实长得无比俊美。在野蛮的土耳其人眼里,妇女长得再好看,也比不上美男子或美少年。因此,我觉得堂加斯帕尔很危险,心里为他着急。国王立即传令带那年轻人去面见,同时,还问我刚才那个人说的话是不是实情。我当时仿佛受了上苍的暗示似的回答说,他说的是真的,但那年轻人不是男孩,和我一样,是个女孩。我请国王让我去给他换上女装,这样,才能百分之百地显露出她的国色天姿;同时,女装拜见国王,她也不会感到羞惭。国王同意我这样做,还说过一天再跟我谈谈怎么回西班牙挖掘埋藏的珍宝的事情。我立即和堂加斯帕尔见了面,告诉他,身穿男装非常危险。我将他打扮成摩尔姑娘,当天下午带他去朝见国王。国王见了,非常喜爱,决定将这‘美女’留下献给苏丹。他怕宫内的后妃会忌妒暗害,也怕自己难以自制,就下令将他寄养在一个摩尔贵夫人家里,由她来监护照料。堂加斯帕尔走了。我不否认对他的感情。我们别后痛苦的心情,就请那些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情人去体会吧。随后,国王就叫我回西班牙,还让刚才打死了你们两名士兵的两个土耳其人陪我回来。”说到这儿,她指了指最先开口说话的那个人,又说:“这个西班牙叛教徒也和我一起来了。我知道,他暗地里还是笃信基督教的。回来后,他想留在西班牙,不想回北非去了。船上的水手都是摩尔人和土耳其人,他们只管划桨。国王的意思是船一到西班牙国土,我和那个叛教徒就换上随身带的基督徒服装,由那两个土耳其人将我们送上岸。但他们俩又贪婪又傲慢,不听国王的命令。他们想让船沿海岸航行一些时候,伺机抢劫点财物。另外,他们也怕我们上岸后,万一出事,走漏风声,就会暴露自己;如果海岸边有船,他们就会被抓住。昨天夜里,我们见到了这海岸,却没有发现这四艘海船。结果,给你们发现了,接下去的情况你们都已知道。总之,堂格雷戈里奥已男扮女装,混迹于女人中,处境危险;我呢,捆着双手,也在等死——说得明白点,我也有些怕死,尽管这辈子也活腻了。先生们,我悲惨的一生就这样完了。我命不好,不过说的全是真话。我已经说过,我本族人做的坏事跟我无关。我请求你们允许我像基督徒那样进行忏悔后再死。”
他指了指那个英俊潇洒的绝世美男子说。看来,这个年轻人年龄还不到二十岁。将军问这个年轻人道:
说完,她热泪盈眶,在场的人也陪她淌了不少泪。总督对她深表同情,他默默无言地来到她身边,亲自解开捆绑她纤纤玉手的绳索。
“先生,这个年轻人就是我们的船长。”
就在这个信基督教的摩尔姑娘讲述自己飘忽不定的经历时,一个跟总督一起进入海船的朝圣老者两眼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摩尔姑娘话音刚落,他就扑过去伏在她跟前,抱住她的双脚,泣不成声地说:
另外两艘海船这时也赶到了。四条船带着俘虏船回岸。岸上站着一大堆人,他们都想看看带回来的俘虏是什么模样。将军下令各船在岸边抛锚。他见到巴塞罗那的总督也在岸上,忙派小艇将他接来;同时,命令收起船帆,准备将敌船的船长和其他的土耳其人立即吊在桅杆上绞死。对方一共有三十六人,都是英姿勃勃的汉子,其中大多数是土耳其的火枪手。将军问谁是船长。其中有一个俘虏操一口西班牙语(后来表明他是个叛教徒),他回答说:
“安娜·斐丽克斯,我可怜的女儿啊!我是你父亲利科德呀,你是爸爸的心肝!我特地回来找你的。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其余的三艘船立即向司令船靠拢,听候吩咐。将军命令其中两艘朝海上驶去,另一艘随司令船一起沿海岸驶行,这样,那只海盗船就跑不了啦。划桨的使劲地划,几条海船就如飞一般朝前驶去。那两艘朝海上航行的船大约在两海里外就发现了那只海盗船。远远望去,那船上大约有十四五对桨,实际情况也确实这样。那艘船发现几只海船朝自己追来,立即准备逃跑,以为凭自己船身轻,准能溜掉。然而,那司令船原是海上最轻捷的快船,没过多久,就追上了。那艘船上的阿拉伯船长眼看自己逃脱不了,就想让划桨的放下桨投降,免得激怒我们海船的司令官。可是,命运之神却作了另一番安排。当时司令船与敌船已靠得很近,敌船上的人已能听到司令船上喝令投降的声音。那艘船上有十来个土耳其人,其中两人喝得醉醺醺的,拿起枪来,开了两枪,打死了司令船上站立在船头走廊上的两个水兵。将军见状,立誓要将敌船上的人全都捉来处死。司令船全速朝前冲去,却反让敌船在桨底下溜掉了。司令船朝前冲过去好大一段航程,才掉转头来,继续追击。敌船上的人知道情势异常危急,就利用司令船往回掉头的那段时间,扯起风帆,桨帆并用,全速逃跑。可是,刚才那两个冒失鬼闯下了祸,这次再卖劲还是无济于事。司令船追了约半海里,就将敌船追上。敌船的船舷给司令船上的一排桨搭上,船上的人全都给生擒了。
桑丘觉得这趟出游倒了霉,一直在低头沉思。听了朝圣老者的话,立即抬头张眼观看,认出他就是自己离任那天在路上碰到的利科德,也认出那姑娘就是他女儿。她已经松了脚,父女俩抱头痛哭。利科德对将军和总督说:
“孩子们听着,瞭望塔发来信号,发现一艘船只,准是阿尔及尔方面的海盗船,我们不要让它跑了。”
“两位大人,她就是我女儿,名叫安娜·斐丽克斯,姓利科德。她的名字虽吉利[5],但她的命很苦。她长得俊俏,家里也有些钱,很有点名气。我离家去国外寻找安身的地方,后来在德国找到了,就扮成朝圣者和几个德国人一起回来寻找女儿,挖掘埋藏的珍宝。女儿没有找到,只挖出了埋下的珠宝、金币,已随身带出来。我经历了种种曲折离奇的事,现在又找到了我最珍贵的东西——我亲爱的女儿。我们民族的一些人别有用心,遭到流放也是罪有应得,可是我们父女俩向来安分守己,不和他们一条心。请两位大人大发慈悲,姑念我们无辜,对我们网开一面,饶了我们吧。”
将军听了,立即一跃来到过道上,说道:
桑丘插言道:
“蒙灰[3]方面发来信号,西海岸有一艘船驶过来了。”
“我认识利科德,安娜·斐丽克斯确实是他的女儿。至于他出国回国,是出于好心还是坏心,我就管不着了。”
将军本想问堂吉诃德,这顿鞭子和杜尔西内娅着魔是怎么回事,突然水手前来报告说:
这件事众人都觉得非常稀奇。将军说道:
“桑丘朋友啊,你要是也肯脱光身子,和这些人一起挨一顿鞭子,那就省事多了,杜尔西内娅的魔难就能解除了。有那么多人跟你一起挨揍,你也就不会感到那么疼了。另外,魔法师梅尔林要是认为这儿抽的鞭子手劲大,也许他会将这儿的一鞭当十鞭算呢。”
“见到你们淌下的一滴滴眼泪,我也无法实现自己的誓言了。美丽的安娜·斐丽克斯,但愿你能安享天年!罪是那两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犯的,就让他们伏法吧。”
堂吉诃德见桑丘正在专心地观看眼前发生的事,就对他说:
他下令立即将那两个杀害水兵的土耳其人在桅杆上绞死。然而,总督替他们说情,说他们也是一时疯狂,并非心狠手毒。将军依从总督的请求,饶了他们。他这时已冷静下来,自然不像开始时那样急于报仇了。接着,众人就商量怎样去营救堂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利科德愿意拿出价值两千杜卡多的珍珠、首饰来办这件事。众人出了许多主意,但都没有那个西班牙叛教徒想的办法妙。他提议准备一条五六对桨的小船,雇一些基督徒划桨。他愿意乘这条船回阿尔及尔去,因为他知道在什么地方上岸合适,也知道该在什么时间,用什么方式上岸。同时,他也知道堂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住的那间房子。将军和总督不信任叛教徒,不敢将划桨的基督徒交托给他。安娜·斐丽克斯愿为此人作担保;她父亲利科德说,万一划桨的基督徒落到了土耳其人的手中,他愿出资替他们赎身。
“这些玩意儿才是真正中了魔法了,其实我主人的那些事儿根本不是着魔。这些倒霉鬼干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挨鞭打呢?站在这儿吹哨子的这个人,为什么一个人就敢打这么多人?现在我认为这就是地狱了,至少也是炼狱。”
大家决定按叛教徒的办法行事。总督下船走了。堂安东尼奥·莫雷诺带了摩尔姑娘和她父亲回家去。总督已嘱咐过他,要他对摩尔姑娘父女俩好生款待,总督本人也愿意尽自己的财力帮助他们。安娜·斐丽克斯的美貌大大激发了他的慈心侠肠。
这时,船员们卸下船篷,不小心将桅杆弄倒了,发出惊天动地的声音。桑丘以为天顶脱了榫,快要朝自己头上塌下来了,吓得赶紧坐在地上,将脑袋夹在两腿中间。堂吉诃德也有些害怕,他缩着脖子,脸色吓得蜡黄。船员们重又竖起桅杆,动作非常利索,声音还是那样响。不过,他们自己始终静悄悄的,好像不会说话,也不会呼吸似的。水手长发出起锚的信号。接着,他就跳到过道上,拿鞭子朝划桨人身上乱抽,海船慢慢地朝海上驶去。桑丘见船下有那么多只红脚在移动(他将桨当成船的脚了),便自言自语地说:
注释
堂吉诃德见桑丘没有翅膀,却在空中飞行,便问将军这是不是船上的惯例,每个初次上船的都要这么飞行一周;如果真有这种惯例,他可不想干这玩意儿,不想搞这样的活动。他对上帝起誓,谁要是揪住他,让他在空中飞转,他就一定要踢得他灵魂出窍。说完,他就按剑站起身来。
[1]古罗马人的风俗,用白石表示喜庆。
堂吉诃德见自己受到了这么高的礼遇,异常兴奋,他也彬彬有礼地答谢。众人进入了布置得很漂亮的船尾,坐在船尾四周的凳子上。水手长站在船首与船尾之间的过道上,吹哨子发出信号,叫划桨人脱去衣服。转瞬间他们就脱光了上衣。桑丘见这么多人全都是光脊梁,惊奇得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又见他们扯起了船篷,动作利索得像一群魔鬼,更加感到惊诧。桑丘坐在船尾过道上的一个木桩[2]上,旁边是右面末排的划桨人。此人已事先接到通知。这时,他抓住桑丘,将他用双臂高高举起。全船的划桨人都早有准备,他们从右边开始,人人用双臂举着桑丘,顺着一个个座儿飞快地往前传送。可怜的桑丘这时早被转得头昏眼花,满以为自己落到魔鬼的手里了。他们从右边将他传到左边前排,然后从前排传到后排才住手。这可怜虫被折腾得喘着粗气,全身冒汗,心里还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2]这木桩是用来系船篷绳子的。
“今天是我一辈子最美好的日子,应该用白石作为标记[1],因为我见到了游侠骑士的典范堂吉诃德·德·拉曼却先生。”
[3]巴塞罗那市郊一堡垒名。
那天下午,东道主堂安东尼奥·莫雷诺和他的两个朋友带着堂吉诃德和桑丘上海船去参观。海船的司令官已接到他们即将光临的通知。他很想亲眼见见堂吉诃德和桑丘这两个著名人物。他们一行刚到海边,所有的海船就收起船篷,奏起军乐来。海船上迅速放下一只快艇,艇上铺着华丽的地毯,还安放着大红丝绒靠垫。堂吉诃德一踏上快艇,司令船就首先放礼炮,其他的船也跟着放了起来。堂吉诃德登上右边的舷梯时,水手们按照迎接贵宾的惯例,高呼“呜、呜、呜!”连续三次。海船的司令官是巴伦西亚有名的绅士,在这儿我们就称他为将军。他对堂吉诃德握手、拥抱后,说道:
[4]即本书第二部第五十四章桑丘和利科德交谈时提到的那个佩德罗·格雷戈里奥。
堂吉诃德听了人头像关于杜尔西内娅能够解脱魔难的答复,想得很多。他压根儿没有料到那是欺骗,他尽往好的方面去想,以为这次杜尔西内娅准能解除魔法。想着想着,心里美滋滋的,以为人头像的预言不久就能兑现。桑丘呢,尽管上文已有交代,他不想再当总督,但还是希望哪一天能发号施令,说话有人听。他当总督虽只是一场玩笑,却使他上了官瘾。
[5]“斐丽克斯”(Félix)的意思是幸福,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