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他们已将堂吉诃德用绳索拴紧了。绳子没有捆缚在盔甲上，却捆在甲胄内的紧身衣上。堂吉诃德说道：
“您这件事托他办，真是最合适不过了。”桑丘·潘沙说。
“我们这次上这儿来，一时疏忽，忘了带一只小铃铛来了。拿个铃铛，拴在我这边绳子上，铃铛一响，就知道我还在往下缒，而且还活着。不过，现在不可能了，只好听天由命吧。”
“堂吉诃德先生，请您下去一定要好好看，得多长几只眼睛，将洞内的情况细细观察。兴许这里面有些东西可以写进我那部《变形记》里面呢。”
他随即双膝跪地，对天低声进行祈祷，求上帝帮助自己，在这次险事中取得成功。接着，他又高声地说：
这时，那个向导说：
“光彩夺目的绝世美人杜尔西内娅·德尔·托波索小姐啊，你是我行动的主宰！以你这样的大美人作为自己的意中人，真是我的好福气！如果我的请求你能听到的话，那么，务请你听一听。我现在急需你的庇护和帮助，恳求你一定要答应。眼下我就要下洞了，这对我来说，无异于万丈深渊，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扬名于世。我只要得到你的保佑，就什么事都能办成。”
“快拴吧，别多说了，”堂吉诃德说，“桑丘朋友啊，这样的大事是专等我来干的。”
说完，他就朝洞口走去。他发现自己无法下洞，甚至都没有可能接近洞口。他非得拨开杂草，砍去荆棘，开辟出一条路来才行。他拔出剑，对洞口的灌木、茅草一阵乱砍，立即惊飞了一大群乌鸦。它们的个儿大得出奇，数目也多得无法计算。乌鸦飞得急，密密集集一大片，将堂吉诃德撞翻在地。要是他像笃信基督那样相信预兆，就会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他就不会下洞去，免得让自己埋在洞内。
“我的老爷，您下去可得当心啊，别将自己活埋了，也不要像挂在井内冰镇的酒瓶那样悬挂在那里。说真的，这比地牢还可怕的地洞，跟您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下去看个究竟呢？”
他站起身来。他们看看乌鸦都已经飞走，其他的夜鸟——如蝙蝠等也都飞走了，那个表弟和桑丘便给堂吉诃德放出绳子，让他朝阴森可怖的地洞里缒下去。堂吉诃德一入洞中，桑丘便为他祝福，又在他身上画了无数次十字，说道：
堂吉诃德说，即使是个万丈深渊，他也要下去看个究竟。于是，他们购买了近一百西班牙寻［9］绳索。翌日下午两点，他们来到了洞边。洞口很大，只是周围长满了灌木和荆棘，什么野枸杞呀，野无花果树呀，密密集集，将洞口全封死了。一见洞口，三人随即下了坐骑。桑丘和那个表弟将堂吉诃德身躯用绳子牢牢拴住。桑丘边拴边对堂吉诃德说：
“游侠骑士中的精英，让上帝和法兰西高山上的圣母［10］以及加埃塔的三位一体［11］来给你指路吧！钢心铜臂的大勇士啊，我再一次请求上帝为你指引方向。你就要钻进这黑洞里去了，但愿您能平平安安回来，重见光明！”
他们就这样一边走路，一边说着闲话，过了一天，晚上在一个小村庄里投宿。表弟对堂吉诃德说，从村庄到蒙德西诺斯洞只有两西班牙里地了。他如果真的下决心要进洞，就得准备好绳索，将自己捆住，慢慢往洞底下滑下去。
表弟也和桑丘一样，为他祈祷祝福。
“桑丘，你说出来的话，往往超过你的智力呢，”堂吉诃德说，“有些人煞费苦心，进行考证，但得出的结论往往既不能增长见识，也不能增添学识，真是毫无意义。”
堂吉诃德下洞后，大声地嚷嚷着，要他们只管放绳子，他们就缓缓地放着绳子。后来，从洞内传来的叫嚷声听不到了，手里那上百西班牙寻的绳索也放完了，他们就想将堂吉诃德再吊上来。不过，他们还是等了半个小时，才开始将绳索往回收。这时，只觉得一点不用费劲，毫无重量，由此可见堂吉诃德还在洞内。桑丘这么一想，就痛哭起来，同时将绳子加快往回拉，想看个究竟。可是，他们估计约摸往回拉了八十西班牙寻的绳索，又感到有了重量，他们高兴极了。又往回拉了十寻，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堂吉诃德。桑丘大声地叫喊他，说道：
“别这么说，老爷，”桑丘说，“说真的，如果让我这样进行自问自答，从现在问答到明天也完不了。是啊，问个傻问题，再随便找个答案，这还用请人帮助吗？”
“我的老爷啊，欢迎您胜利回来，我们还以为您要留在下面传宗接代呢。”
“刚才这个问题和答案都不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是你听人说的吧。”
然而，堂吉诃德没有回答。他们把他拉出洞口，发现他紧闭双目，像是睡着了。他们让他躺在地上，解开绳索，但他仍然没有醒来。他们便对他不断地翻身、摇晃。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醒过来，还伸了伸腿，仿佛大梦初醒的样子。他吃惊地朝两边看了看，说道：
堂吉诃德说：
“愿上帝饶恕你们吧，朋友们！我正在过人世间从未见到过的美好日子，你们却将我吵醒了。我现在才明白，人世间的欢乐，犹如过眼烟云，转瞬即逝；也像野地里的鲜花，很快就会枯萎。啊，遭厄运的蒙德西诺斯［12］！啊，身受重伤的杜兰达尔德［13］！啊，苦命的贝雷尔玛［14］！啊，爱流眼泪的瓜蒂亚纳［15］和鲁伊德拉［16］几个不幸的姑娘！看了你们那儿的湖水，就知道你们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淌了多少泪水！”
“朋友，你说得对。”表弟说。
表弟和桑丘听到堂吉诃德这一番撕心裂肺的哀叹，便请他解释一下这话中的含意，还请他谈谈在那地狱里见到了什么东西。
“先生，请您听我说，”桑丘说，“这件事您就不必费心了。刚才问的这个问题，我现在想到答案了。我告诉您吧，世界上第一个翻跟斗的是魔鬼，因为他从天上摔下来后，就一直翻着跟斗，跌到了地狱。”
“你们将这个洞称为地狱？”堂吉诃德说道，“快别这么称呼吧，因为这么叫不合适，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说真的，老兄，”表弟回答说，“这个问题我一时回答不上，等我以后回书房去翻翻书，考证一番，下次见面，再把答案告诉你吧。我想下次我们还能见面的。”
他向他们要点东西吃，说自己饿极了。他们将表弟盖在驮鞍上的那块毡毯铺在草地上，取出褡裢里的干粮，三人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将午餐和晚餐合在一起吃。吃完饭，堂吉诃德·德·拉曼却说：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桑丘说，“现在再请教您一个问题：世界上第一个翻跟斗的是谁？”
“孩子们，谁也别起来，静心地听我讲吧。”
“对，准是他，”表弟回答说，“亚当有脑袋，也一定有头发，这是没有问题的。既然这样，他作为世界上第一个人，总得抓脑袋吧。”
注释
“先生，但愿上帝保佑您，让您的书都能顺利出版。现在我想请教您，第一个抓脑袋的人是谁？您什么事都知道，这件事也一定清楚。我认为这一定是我们的老祖宗亚当吧？”
［1］即巴西里奥。
桑丘一直在专心地听这位表弟说话，他说：
［2］长诗《变形记》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公元前四三—公元十七）的代表作。
“我在书中讲到的这些服装，无论是心怀忌妒的、受人蔑视的、遭人遗忘的，还是离家出走的人，都能找到合适的式样，穿了非常适合自己的身份。我还有一本书，书名叫《变形记》，或者就叫它《西班牙的奥维德》［2］吧。这部书堪称一绝，因为在这本书里，我模仿奥维德的那首长诗，采用戏谑的手法，描写了塞维利亚的希拉尔达［3］、玛达雷纳的天使［4］、科尔多瓦的贝希盖拉水沟［5］、吉桑多公牛［6］，还有黑山岭、马德里的莱加尼托斯和拉瓦比埃斯这两股泉水。另外，我也没有忘记比奥霍、金沟和普利奥拉这几处名泉［7］。我写这些名胜的时候，采用比喻、象征等手法，借以增加情趣，读来既能赏心悦目，也能扩大见闻。我还有一本书，书名叫《维吉尔·波利多罗［8］拾遗》，专门探究事物的起源。这本书内容丰富，考据详尽，波利多罗书里没有讲到的一些重要事情，我经过一番考证，用高雅的文笔，全都说清楚了。维吉尔忘了告诉我们，世界上第一个患感冒的人是谁，也没有说明谁首次拿水银软膏治疗淋病。我参考了二十五种以上的专著，终于把这些问题都说得一清二楚。由此您可以看出，我工作得多么认真，我这本书对世人该有多大的用处。”
［3］即本卷第十四章中讲到的那个“女巨人”——塞维利亚大教堂女神铜像。
堂吉诃德在路上问那表弟从事什么职业，有什么特长。他回答说，自己是搞人文科学的，专门写书出版。他的书都很有实用价值，也很有趣味儿。他写了一本标题为《服饰大全》的书，里面讲了七百零三种礼服，描述每种礼服的颜色、该佩戴的徽章和标记。绅士贵族们每逢节日喜庆，需穿什么礼服，可以查书选样，用不到再去请教他人，也不必费力气去自行设计。他又说：
［4］指萨拉曼卡城玛达雷纳教堂的塔楼。
主仆俩在新婚夫妇家住了三天，受到了王公贵族般优厚的礼遇。三天后，堂吉诃德请那位精通剑术的硕士［1］为自己找个向导，领他去蒙德西诺斯洞，他很想进去亲眼看看洞穴周围的人们有关这地洞的奇妙传说究竟是真是假。硕士对他说，他可以请自己的一个表弟作向导。他是个大学生，已小有名气，是个骑士小说迷。他一定很愿意陪他们去洞口，还可以带他们去看看鲁伊德拉湖。那几个湖泊不仅在拉曼却很有名气，就是在全西班牙也算得上是一大名胜。巴西里奥还说，他表弟一定会与他相处得很好，因为这年轻人已出版了不少书，献给王公贵族。他表弟来了。他牵来一匹怀孕的母驴，驮鞍上覆盖着一块五彩缤纷的毡毯。桑丘替罗西纳特备好鞍辔，将自己的灰驴也装备好，还将两只褡裢装满了干粮。那位表弟也带来几袋食物，和桑丘的放在一起。他们祈求上苍保佑，然后，辞别众人上路，朝蒙德西诺斯洞这个名胜地走去。
［5］指科尔多瓦城的排水沟，该城的污水均由这条排水沟排入瓜达尔基维尔河。
“我们俩谁也不欠谁，”桑丘说，“她想说我坏话时，照说不误，尤其是吃醋的时候。吃起醋来她厉害得谁也受不了。”
［6］参阅本卷第十四章注。
“桑丘，你说自己妻子的坏话可不好，”堂吉诃德说，“她毕竟是你孩子的母亲嘛。”
［7］这几处名泉也在马德里。在建成现代化的自来水厂以前，这几处泉水都是市民生活用水的水源。
“她坏倒不是太坏，”桑丘回答说，“但也不太好，起码没有我希望的那样好。”
［8］维吉尔·波利多罗（一四七○—一五五五），意大利人文主义者，著有《事物发明者考》。
“桑丘，你那个特雷莎就那么不好吗？”堂吉诃德问道。
［9］长度单位，一西班牙寻约合一点六七米。
“我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咕哝，”桑丘回答说，“我只是暗暗地在想，我要是在结婚前就听到您刚才说的这番话就好了。也许眼下我只能说：‘没有牛绳的牛，浑身可舔个够。’”
［10］指供奉在萨拉曼卡和罗德里戈城之间修道院内的圣母。
“桑丘，你在咕哝什么呀？”
［11］在加埃塔这座意大利滨海城市里，有一座教堂，供奉着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
桑丘在自言自语时，有几句话让他主人听到了，就问道：
［12］西班牙谣曲中的人物，也是骑士小说中的人物，因住在那个洞内，故名蒙德西诺斯洞。
“我这个主人呀，一听我讲的话有道理，就说我可以用双手搬个讲坛，到世界各地讲道去。我说他用一大串一大串的老话教训起人来，不但可用双手搬个讲坛，还可以用每个指头顶着两个讲坛，上广场上去大讲一通。他这个游侠骑士什么事儿都懂！连魔鬼也比不过他！我原来以为他只懂他的骑士道呢，其实，他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
［13］蒙德西诺斯的表弟。
桑丘听了这番言论，自言自语地说道：
［14］杜兰达尔德的妻子。
“老实正派的穷人娶到了漂亮的妻子，为自己赢得了面子。如果自己的妻子被别人抢走，就等于失去了面子，丢了丑。穷人的妻子美丽贞洁，就可以戴上胜利的桂冠，赢得了荣誉。女人光凭美貌就会招来众多男人的垂涎，他们会像鹰隼见了美食一样向她扑去。如果她长得俊俏，但很贫穷，那就连乌鸦、苍鹰等鸟儿都会飞来抢吃，如果她受到了这种种骚扰，仍能保持贞洁，那她就为丈夫赢得了极大的荣誉。机灵的巴西里奥啊，”堂吉诃德接着说，“请你想一想这样一句话的意思（这话我已记不清是哪个学者说的了）：好女人世上只有一个。这位学者奉劝每个男人将自己的妻子看成是世界上仅有的好女人，这样，他的日子就过得非常满意了。我没有结过婚，直到今天都不想结婚。不过，如果有人来请教我，该找怎么样的女人结婚，我不揣冒昧，可以给他出点主意。首先，我会告诉他，得注意她的名声，家产不如名声重要。正派女人光凭自己的美德还不能获得美名，还需要在行为上表现出来。一个女人在公众场合举止轻浮，行为放荡，比暗暗地偷鸡摸狗更丢人现眼。你如果娶了好女人，要保持她的美名，这不难，你甚至还能使她更好呢。你如果娶了个坏女人，想让她变好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要从一个极端到另一极端，终非易事。我没有说这件事压根儿办不到，我是说不好办。”
［15］瓜蒂亚纳是杜兰达尔德的侍从，魔法师将他变成一条河。
“像这样光明正大的事情，不能说是骗局。”堂吉诃德说。他又说，恋爱结婚是非常崇高的目标。不过，他告诫说，饥饿和贫困是爱情的大敌。恋爱原本是欢乐、愉快的事情，尤其是男方娶到了自己心目中的恋人。可是，饥饿和贫困会与他作对，成了他的死对头。堂吉诃德说，他说这番话的用意是想让巴西里奥先生不要搞他擅长的好些玩意儿了，因为搞这些东西虽能出名，但挣不到钱。他劝巴西里奥务点正业。像他这样心灵手巧的人，只要勤快些，多动点脑筋，准能发家致富。
［16］鲁伊德拉是贝雷尔玛的女管家。她几个女儿被魔法师变为几座湖泊，统称鲁伊德拉湖。
巴西里奥和吉德莉亚这一对新婚夫妇感谢堂吉诃德为他们出了大力，帮了大忙，对他盛情款待。他们认为，堂吉诃德有勇有谋，武艺可与熙德媲美，口才与西塞罗不相上下。桑丘也受到新郎新娘的招待，快快乐乐地过了三天。小两口告诉他们，假装受伤这件事美女吉德莉亚事先并不知晓，那完全是巴西里奥想出来的妙计。不过，他估计她一定会做出人们已经见到的那种反应。巴西里奥承认，他曾将自己的打算告诉过几个朋友，好让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帮自己一把，保证自己的骗局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