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呀,我是神秘而美丽的。爱我吧。到我臂怀里来汲取那使你苦痛的爱情吧,你何必怕我呢?你逃不开,因为我就是女人的美。你想避开我,请问躲到哪里去呢?呆子,在那鲜花的光彩里,在那棕榈树的柔媚里,在那鸽子的飞舞里,在那羚羊的跳跃里,在那小河流去的波纹里,在那月亮的柔光里,你将重新找到我的形象。假使你闭上了眼睛,在你自己的身心你仍会看到我。这地下,睡在一张黑石床里的,扎着头带的男人,把我抱在胸口已有一千年之久。一千年前,他接受了我最后的亲吻,他虽已长眠,但仍留有亲吻的芬芳。巴福尼斯,你原本认识我,怎么现在不认识我了?我是苔依丝的无数化身之一。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修道士,精通万物。你旅行过,也教你懂得很多。出外走一天所得的新知识比在家住十年所得的还要多得多。你并非没有听过,苔依丝从前生于斯巴达,名字叫海伦。她在泰布斯也度过了一生,而泰布斯的苔依丝就是我。怎么你会猜不到?我活着的时候,担负了世间太多的罪恶;如今在这儿,我降为一个幽灵,但是最亲爱的修道士,你惊异什么呢?无论你走到哪儿,总会遇见苔依丝。”
自从这一天起,巴福尼斯再没有片刻安宁。那声音无休无歇地和他讲话,那个弹着双颈诗琴的女人,长长的眼睫凝视着他。现在轮到她讲话了:
他在石板上不停地叩头,惊怖地叫喊。那个弹奏的女人每晚都从墙上走下来,走近巴福尼斯的身边,用夹杂着凉气的清脆的声音和他说话。因为圣徒反抗她的诱惑,她便说:
“他是死了,但是他活过,”那声音又说起来,“至于你,你也是要死的,但是你在这世上实在没有活过。”
“爱我,朋友,听我的话吧。你愈拒绝我,我便愈要苦恼你。你还不知道所谓女死人的忍耐呢。如果没有法子,我会一直等到你死。我是个女巫,等你死了,我会把一个灵魂放入你没有生命的身体里,使你的肉体重新活起来,那么这个灵魂不会拒绝我毫无索取的请求。巴福尼斯,请你想想,到那个时候,你幸福的灵魂在天国中看见你的肉体到罪恶里去,你会怎么样?当最后审判世纪末日之后,曾允诺把这身体还给你的上帝也将非常难堪!身体内既住着个恶魔,又为一女魔术者所占有的形体,请问上帝如何可以拿去放在天国的荣耀里呢?你没有想到这个难处,或许上帝也没有想到。上帝并不是感觉锐敏的神明,就连女巫都能轻易地欺骗他。假使上帝没有雷火和瀑布,就是村中的顽童都敢拉他的胡子。他当然没有他的对手那条老蛇老辣。蛇是神奇的艺术家,我也是靠它替我装饰才如此美丽。蛇教我如何编发结,手指如何染成玫瑰色,指甲如何成为玛瑙般,这些你都不太在意。当你到这坟墓里来的时候,你用脚把住在这里的蛇都赶走了,竟还踏碎蛇蛋,全不想想这种蛇或许就是伊甸园中蛇的一族。我为你担心,可怜的朋友,你惹了麻烦。人家毕竟告诉过你,蛇是音乐家,又懂得爱情,可你在干什么?你混淆了科学与美,你真是十分可怜,耶和华救不了你。他不可能来,因为他至高无上,却不能动。他要动一动,那万象立刻就颠倒混乱了。漂亮的隐士,吻我。”
“为什么让我看这种图呢?这张图无疑地是表现一个偶像崇拜者的尘世生活,现在他的尸体正安眠在我脚下黑色玄武石的石棺中,埋在一个深深的洞底。这张图记载着那个死人的生活,然而不论那色彩如何鲜丽,终究只是一个亡灵的阴影。死人的生活!虚无缥缈……”
巴福尼斯并非不知道魔法的力量,他极为不安地想道:
于是他仰起头来,看见墓室的墙上描绘着和睦的家族生活图,这是一幅极其精准的古代作品。画中有几个厨师鼓起嘴巴正吹着火,还有正在拔鹅毛的,在锅里烧一大块羊肉,再远处有个猎人,肩上背着一只中箭的羚羊。另一边,一班农夫正忙着播种和收获。此外,一些女人在六弦琴、笛子和竖琴的伴奏下跳舞。一位年轻的姑娘弹着双颈诗琴,一朵莲花插在编制细致黑发上闪光。她透明的衣衫下,显出美妙的身姿。她的胸口和嘴像鲜花一样美丽。她侧着脸,美目凝望着远方。这张脸真是标致,巴福尼斯看了她一会儿,垂下眼睛,回答那声音道:
“离此不远的一个皇家的坟墓里藏着一本神秘的书,埋在我脚下的这个死人或许知道书上写的话。靠了这本书上的话,死人们恢复了在世的样子,看见太阳和女人的微笑。”
“看看墙上的图吧,那么你就可得到一点知识。”
他怕的是女琴手和那个死人的相会,像他们俩活着的时候一般,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结合。有时,他似乎听到了接吻时轻微的喘息。
却说,有一天他照例俯伏于地之时,听见一个声音向他说道:
在他看来,一切是混乱的。如今因为上帝的远离,他什么都怕,连想都不敢想。有个晚上,他照例跪在地上,一个陌生的声音对他说:
他爬进墓室,用两只脚来把蛇赶开。在石板上跪了十八个小时,然后走到泉源边,用手掌取一点水来喝。接着他摘了几个海枣和莲蓬来吃。他感到这样的生活不错,就按照这种规矩过日子。自朝至暮,他都不曾离开过石板。
“巴福尼斯,地上还有许多你所想象不到的人,要是我把这种人给你看看,恐怕你要吓死。有些人头上只长着一只眼睛,有些人只有一条腿,跳着走路,有些人会变性,从女人变成男人,还有些人就是树,根长在地下,还有些人没有头,两只眼睛、一个鼻头、一张嘴都长在胸部,你相信耶稣是为拯救这些人的灵魂而死的吗?”
“这是上帝给我选的住处了,是我悔悟和苦业的殿堂了。”
还有一次,他看见一个幻景。明亮的阳光下,有一条大道,几条河流和花园。亚里史督比尔和勒雷亚斯正骑着一头叙利亚的马在宽阔的大道上飞奔,两个年轻人的面孔兴奋得通红。一处过廊之下,加里拉德正诵着诗歌,自豪的声音颤抖着,眼里闪耀着光。谢诺旦米在一个花园里采摘着金苹果,抚摸着一条生着天青色的翅翼的蛇。穿着白衣裳,戴着闪闪发光的司教帽的海莫徒,正在神树下面冥想。这棵神树上长着许多埃及女神般的侧面头像、秃鹫、老鹰和闪光的月亮。泉台的旁边的尼西亚斯正在一个浑天仪前研究天体和谐的运动。
巴福尼斯叹息道:
接着,有个戴面纱的女人,手里拿着一根爱神木的细枝,走到巴福尼斯身边,对他说:
终于,他饥渴疲乏快要死了,然而却始终不知道上帝还有多远。此时,他看见一座无声的城市向两边延伸,消失在红色的地平线上。那住宅都孤立着,和邻宅隔开得很远,而住宅的形状相同,像是拦腰砍断的金字塔。原来这些都是坟墓。墓穴的门都已破碎,在墓室的阴影里,狗和豺狼闪着凶狠的光,原来这些畜生正在喂饲它们的幼崽。墓门之外横着几个被盗贼剥了衣衫,被野兽啃过的尸体。走过这死亡的市街,巴福尼斯精疲力尽,便在一坟墓前面倒下来。这坟墓孤立着,装饰华丽,旁边一道泉水在棕榈树之间流过。因为没有墓门,所以从外部就可以望见一个彩色的房间,许多蛇盘踞于此。
“你看呀,有种人在追求那永恒的美,把无限美置于自己短暂的一生中,另外一种人则无忧无虑地活着,正因为他们顺乎了高尚的自然,所以幸福而又愉快,正因为他们顺其自然地活着,他们将光荣还给主宰万物的艺术家。原来人是上帝的一首美好的赞美歌。他们都认为幸福是无邪的,欢乐是被许可的。巴福尼斯,如果他们没错,那你真是个呆子!”
他立刻握住了靠在柱上的梯子,脚踏到梯子上,向下跨了一级,正好面对着柱石雕像的面孔,那雕像古怪地微笑着。于是他确信,他选择这个柱顶做安息之处和荣耀的东西,只是魔鬼让他心烦意乱,把他当成进入地狱的工具。他赶快从梯子上走下来,两只脚不听使唤地踉跄了一阵。但是,他感到可咒的石柱的影子笼罩着他,他便逼迫着两脚赶快往前逃。周围寂静无声,他偷偷地穿过那个四周是酒店、旅馆和商队宿舍的广场,逃入一条通向利比亚山岭的小路。一只狗追着他,一直追到沙漠的入口处才停住。巴福尼斯循着野兽的足迹前进,穿过伪币制造者抛弃的窝棚,终日终夜地仓皇逃窜。
那幻景消失了。
“我怎么没有早点儿认出它来?”他想,“我比那些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瘫子、聋子、盲子更加可怜,对超自然的事物已经失去了感觉。我比那吃着污泥近乎要死亡的奇怪的狂人更加狂乱了,已辨别不出地狱的叫嚷和天国的呼唤了,把婴孩从奶娘身边夺开它就会哭泣,就是狗也会嗅出主人所走的路线,就是树木还知道向着太阳,我却连这样的判断力都没有。我是恶魔的玩具,是撒旦领我到这儿来的,它让我爬到这根柱顶的时候,淫逸和傲慢这两个东西也一起爬了上去,就在我的旁边。然而,诱惑太多我倒不难受,安东尼在他的山上也同样受到诱惑。我只希望诱惑的利刀当着天使的面,刺到我的身体。可现在我受着这种酷刑,但是上帝一声也不响,他的沉默令人害怕。他离开我了,要知道我只有他,他竟让我一个人住在没有他的恐怖里,他躲开我,我要去追他。我要马上离开这石柱,快一点,去呀,去追着上帝。”
巴福尼斯的身心就这样无休止地受着诱惑,撒旦竟不让他有片刻的休息。这个坟墓的人实在比大城市十字街头还要多。恶魔在墓中发出狂笑,几百万的魔鬼、妖怪和死人的精灵模仿着人类的生活,集聚于此。到了晚上,他到泉边取水,便有许多林神和女农牧神在他周围跳舞,诱惑着把他拖进淫荡的圈子里跳舞。恶魔们已不再怕他,对他肆无忌惮、百般侮辱,甚至以拳痛击。一天,有个长臂膊的恶魔将巴福尼斯环在腰间的绳子偷去了。
他惊骇地跌倒在柱石上。
他想:
“躲开!我认识你,就是你把耶稣放在寺院的屋脊上,将世上的万国给他看。”
“思想呀,你把我带到了什么地方?”
巴福尼斯因恐怖而变了声调,喃喃地说道:
他决定用劳作以求得到精神的安宁。泉水边,棕榈树的树荫下,有许多长着大叶子的芭蕉树。他割了几根芭蕉树干,带回坟墓,把树干用石子打碎成细条,照他从前看见绳工所做的样子,想做一根绳子来代替被恶魔所偷去的腰带。恶魔们似乎感到什么障害,他们停止了喧哗,女笛手们也不再施法,平静地待在描绘的墙壁上。巴福尼斯在尽力打碎芭蕉树干的同时,居然恢复了勇气与信仰。
“哈哈!”那声音尖锐地喊着,“我们的友谊只是开始。有一天你会更加了解我,最亲爱的,是我叫你登上这根圆柱的。我对你真是满意,你是多么温顺地完成了我的希望。巴福尼斯,我对你很满意!”
“靠了天的帮助,”他自言自语,“我制伏了肉体。至于灵魂,它始终抱着希望。恶魔们以及该下地狱的女人想使我疑心上帝的本质,只是白费力气。我将依使徒约翰的嘴来回答他们:‘太初有道,道即上帝。’这样是我所深信的,如果我信仰的东西是妄诞的,我就更加要相信它,进一步说,我所相信的理应是妄诞的。要不是妄诞的,我倒不相信了,知道的东西不会让人永生,只有信仰才能拯救灵魂。”
“是谁在这样笑?”
他把从树干上扯下来的纤维摊开,晒起来。每天早上,他都翻一翻防止腐烂。他欢喜地感到自身又产生了童年的纯朴。当他编完绳子,又拿芦苇来编组席子和篮子,这个墓穴于是几乎成为他做篮子的工场了,巴福尼斯或做工,或做祈祷,很容易打发日子。然而,上帝并不遂愿。一天夜里,一个声音吓得他浑身冰冷,从梦中惊醒,他猜那是个死人的声音。
他上下挥动着两条伸开的胳膊,像一只巨大的病鸟展开了憔悴的羽翼,摇了几摇,他想跳下来,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狰狞的冷笑。他吓了一跳,问道:
声音听起来像一声急促的呼喊,一阵悄然的耳语:
“希望上帝的意志统治大地,统治诸天!”
“海伦!海伦!来和我一起洗澡,快点来呀!”
巴福尼斯答道:
一个女人,嘴唇触着巴福尼斯的耳朵,回答那声音说:
“你不要从这梯子上走下来,否则你就只是个凡人,就会否认天所赋予你的力量。天使般的巴福尼斯,好好地估量自己的力量吧。一个像你这样的大圣人是应该在天空中飞的。跳下来,天使们会接住你。跳下来吧!”
“朋友,我站不起来,有个男人睡在我身上。”
于是,他尽力站起来,准备走下来。那个声音仿佛猜到他的想法,对他说道:
突然间,巴福尼斯发觉自己的脸是靠在一个女人的胸口。她半裸着,略微抬起了胸脯,他认出这是女琴手,他绝望地拥抱着这朵温暖的肉的鲜花,燃烧着永沦于地狱的希望,叫道:
“愿上帝的意志得以完成!”
“留下,留下,我的天堂!”
巴福尼斯答道:
但是,那女人已站在门口边了。她笑着,映着银色的月光。
“起来吧,巴福尼斯,到那皇宫里去找那个无信仰的君士坦斯吧,他不效仿他哥哥君士坦特的贤德,反而去拥护阿里尤斯和马尔居斯的谬误。去吧!青铜的城门在你面前会自动打开,你的鞋子会在金子的路面上回响,你可怕的声音将改变君士坦丁儿子的心灵。你将统治和平而强大的基督教教会,像灵魂指引身体一样,基督教教会统治帝国。你的地位将在元老贵族们之上。你将使百姓们不再呻吟,野蛮人不再暴动。老科塔知道你是政府的首脑之后,会以替你洗脚而感到无尚荣光。等到你死了,人们会把你的惩戒代交给亚历山大的大司祭,那个压在光荣中度过一生的伟大的阿塔那斯,会吻着你的带子,犹如吻着一个圣徒的遗物。去吧!”
“何必要留在这里?”她说,“一个亡灵的影子,足以满足一个想象力如此丰富的情人了。况且你已经犯罪,你还要什么呢?再会吧,我的情人在唤我了。”
那声音又说道:
巴福尼斯默默地哭泣,等到天亮,他说出比叹息更温柔的祈祷来道:
“愿上帝的意志实现!”
“耶稣,我的耶稣,为什么你抛弃我?你看见我处在危险中。温柔的救主,救救我。既然你的父亲不再爱我,不再听我的话,请你想想,那我就只有你了。你的父亲和我毫不相干,我不理解他,他也不会可怜我,但是你,你是一个女人所生的,所以我的希望只有寄托在你身上了。你想想你也做过人,所以我哀求你,不是因为你是神明之神明,光明之光明,真神之真神,而是因为你也生活在这块我受着苦痛的大地之上,贫穷且柔弱地生活过,因为撒旦想诱惑你的肉体,因为你的额头也渗出了冷汗。我求你的是你的人间性,我的耶稣呀,我的兄弟耶稣!”
巴福尼斯答道:
他双手互相绞着,如此祈祷之后,一阵可怕的狂笑震撼着坟墓的墙壁,在圆柱顶上响过的声音讥笑道:
“巴福尼斯,你依你的善行而出名了,你依你的言语而显示了你的威力。上帝为了自己的光荣才使你降临。他选择你来实现奇迹,治疗病人,收服异教徒,启发罪人,征服阿里乌斯教派,恢复基督教教会的安宁。”
“你念这段祷告文抵得上异教徒马尔居斯的日经文。巴福尼斯是邪教徒!巴福尼斯是邪教徒!”
科塔的这几句话,在场的众人都听见了,于是便一传十,十传百,辗转传开了,加上信仰基督者的宣扬,为巴福尼斯的光荣上又添了一种无可比拟的光辉。虔诚人的想象力又把这些话添枝加叶,索性谣传柱端的圣徒使海军总司令也信仰使徒们和尼塞神甫的信仰。信徒们把科塔最后一句话赋予了另一种意义,在他们嘴里,科塔请巴福尼斯去吃晚饭,变成吃圣餐,变成为圣徒的精神的圣餐,天国的飨宴了。所有的人把巴福尼斯与科塔相会见的情景增添了许多情节,大家也信以为真了。据说,科塔和巴福尼斯辩论了好久后,便有一个天使从天上飞来,替科塔揩拭额上的汗水。又说海军司令的秘书和医生也跟着变为基督徒。既然奇迹已为人所知,利比亚的主要教堂里的助祭们,在教堂记录簿里由此编出了相同的传记。从那时候起,毫无夸张地,全世界的人都希望见一见巴福尼斯,从东方到西方,所有的人都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意大利最重要的城市都派大使到巴福尼斯的地方,罗马的恺撒,支持基督教正统性的非凡的君士坦特,也写了一封信派使臣送来,并举行了重大的仪式。却说,一个夜间,当他脚下的城市沉睡在露水之中的时候,他听见一种声音对他说:
修道士巴福尼斯仿佛遭受雷击,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我从来没有见过像现在这样有意思的东西,”科塔说,“我盼望有一个巧妙的著作家写一些这城市的起源。但最奇怪的是,就是像我这样占着重要地位的勤奋的人,不应长时间地留在这里欣赏它,还是去视察运河吧。别了,良善的巴福尼斯!不如说,再会吧!假设一旦你走下地来,再来亚历山大,请你不要忘记再到我家来吃晚饭。”
当他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四周尽是穿着黑色道袍的修道者。有的在他脑门上洒着水,有的念着躯魔的咒语,还有许多人站立在墓穴外面,手里拿着棕榈树枝。
“那就是愚昧和癫狂。”阿里斯泰回答说。
其中有一个说道:
“哪些力量?”科塔问。
“我们穿过沙漠,听见这个墓穴里有呼叫声,进来一看,发现你昏倒在石板上。一定是恶魔把你打倒了,我们走近时,恶魔才逃走了。”
“或者是事实也未可知的,我所不能治愈的疾病,像习俗所称天刑的那种癫狂病,他要能治愈也是有可能的。虽然所有的疾病都可称为天刑病,因为它们都来自神明,不过,这种天刑病的部分原因是出于想象。你会承认,躲在圆柱顶上女神头上的修道士,比我在药房里对着研钵药瓶做出来的不知要强多少倍呢。要知道宇宙间有些力量远胜理智与科学。”
巴福尼斯抬起头,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阿里斯泰摇摇头说道:
“道兄们,你们是谁?为什么手里拿着棕榈树枝?不会是在替我行葬礼吧?”
“天呀!你听,阿里斯泰!”科塔叫了起来,“这个云端里的修道士,跟你一样是做医生的!你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同业者,有什么看法?”
那个人回答道:
“大人,这位圣徒担负世间的罪恶,会治愈各种疾病!”
“道兄,你不知道,我们的神甫安东尼已一百五十岁了,知道自己大限将近,他从退隐的科尔津山上走下来,要为他的无数子孙送来祝福。我们拿着棕榈叶去迎接我们精神的父亲。但是你,道兄,怎么对这样重大的事情一无所知呢?难道天使没到坟墓里来通知你?”
巴福尼斯以为科塔是个异教徒,所以不予理睬。但是他的弟子弗拉文,倒走近科塔身边回答道:
“唉!”巴福尼斯回答说,“是我不配接受这样的恩惠。住在这个墓穴里的,只是恶魔和幽灵。请为我祈祷!我是巴福尼斯,安提诺埃的修道士,是上帝最卑贱的仆人。”
“喂!巴福尼斯,你还记得你做过我的客人吗?请你回答我。你在柱顶上干什么?为什么登上这个柱顶呢?这根柱子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代表男性生殖器?”
听见巴福尼斯这个名字,大家都摇动那棕榈树枝,发出低低的赞叹声。那个刚说话的人便称赞道:
接着他便仰起头来,将手遮去那耀眼的阳光,大声向巴福尼斯说道:
“你竟是那个圣徒巴福尼斯,你的苦行和功德闻名于世,大家都想你或有一天将和安东尼并列。万分钦敬的人,就是你让苔依丝皈依上帝,就是你,依最高天使的心灵而登上柱顶,柱脚下守夜的人看见你幸福地升天。据说,天使的羽翼将白云环绕着你,你伸出了右手,为千家万户送去祝福,第二天,人们看不到你,对着空空的柱顶发出痛苦的叹息。然而,你的弟子弗拉文宣布了这个奇迹,代替你的位置来管理修道士们。只有一个名叫保尔的老实人,却和大家唱反调。他咬定说梦中看见你被恶魔拉了去。人们都要用石子砸死他,他能活下来是个奇迹。我的名字沙齐墨,是这俯伏在你脚下的修道者的院长。我们跪在你的面前,让你为父亲和他的孩子们祝福,然后请给我们讲讲由于你的努力,上帝的奇迹。”
“你写吧,基督教中有种宗派,以拐诱淫妇和生活于圆住顶上为善事。你还可以补充,这种习俗是对生殖器的某种崇拜,关于这一点,我们应该向他问个明白。”
“我远远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受到天主的恩赐,”巴福尼斯回答说,“天主让我经受了可怕的考验。我绝不是受天使们拥戴,我的眼前立着一道阴暗的墙壁,总是挡在我的前面。我过去活在一个梦中,上帝之外一切都是梦。我在亚历山大旅行的时候,在不长的时间里竟听到许多议论,因此我知道迷误的军队是无穷尽的。迷误老是跟随着我,我已被利剑所包围。”
他喘着气,咳嗽起来,将他的手按在秘书的肩上,说道:
沙齐墨答道:
“呵呵!”科塔叫道,“这真是妄想!人生下来是要动的,不动是不可饶恕的罪恶,因为这有损国家的利益。我真不懂一种信仰会造成如此不利的行为发生。看到这种行为,不得不使人要联想到亚细亚地某种宗教崇拜。我做叙利亚总督的时候,看见在海拉市的柱廊上竖立起许多象征男人生殖器的柱子。有个男人每年两次登上这种柱子,每次住上七天,人民相信他是在和众神谈话,使叙利亚繁昌。而在我看来,这种习俗是荒诞无稽,然而,我却无法阻止这种风俗。良好的行政长官不应该废除人民的习俗,却应该尽力把它保存下来,政府不能强加信仰,它的责任是使既存的信仰得到满足,无论信仰好坏与否,都是时代、环境和种族的影响而造成的。如果加以制止,那么它在精神上是革命者,在行动上却是施行暴政,必然会遭到厌恶。况且,要是对于庸俗的信仰不加以解释,也不能宽容,请问又如何能站立于信仰之上呢?阿里斯泰,我的意见是让这云端里的修道士待在空中,让飞鸟去冲犯他吧。对于这个人,要胜过他绝不能强迫其屈服,而是要弄清楚他的信仰。”
“敬爱的神甫,我们应该想想圣徒们,尤其是隐世的圣徒们,所受的可怕的考验。假使你并非被抱着赴往天国,那么天主一定将这个恩惠给了你的形象,因为弗拉文和众修道士以及民众都是你升天的见证人。”
“在痴癫的人或是病人来说,这是可能的,”阿里斯泰回答说,“而对于身心都健全的人倒是不可能的。身心的疾病往往能使病者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力量,你也许不知道,实际说来,身体无所谓健康与否,也没有真正病体,只有人体各机关的状态种种不同罢了。我对人们所说的疾病做过充分的研究,已经把它们看做生命所必要的状态。我对研究疾病比和疾病战斗更感兴趣。有许多不得不使人惊叹,疾病的外表形式虽杂乱,但是内面却隐藏着深刻的和谐,像四日疟疾那种病就是件好事!有时,身体的疾病,毫无征兆地会把精神的能力突然爆发。克来翁那个人你是认识的吧,他小的时候口吃愚鲁。但是后来他从梯子上跌下来,跌碎了头骨,就成为一个高明的律师了。这个修道士的身体内部大概得了病。况且,他这种生活也不像你感觉的那样,实在没有什么新奇的。你不记得印度的裸体修行者吗?他们可以保持身体岿然不动,不仅一年,而且能够经过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此时,巴福尼斯已决定去接受安东尼的祝礼。
“可靠的人对我说,这个修道士登上圆柱已经有一年之久,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阿里斯泰,这可能吗?”
“道兄沙齐墨,”他说,“请给我一片棕榈叶,我们一起去迎接我们的神甫。”
“你把这段话写在杂记簿里,圆的容积和柱头的形状也不要忘记写。”接着,又揩拭他额头上的汗水,说:
“一起去!”沙齐墨辩驳道,“修道士们是优秀的战士,应该用军令。你和我都是修道士院长,我们走在前,他们唱着圣歌跟在我们后面。”
他回头对他的秘书说道:
他们上了路,巴福尼斯说道:
“呀,这真是奇事!”他头上出着汗,气喘吁吁地说,“事情真值得讲述,这个人是我的客人呀。确实,这个修道士去年到我家里来吃过晚饭;饭后,他带走了个女演员。”
“上帝便是一统,因为他是真理,而真理只有一个。世界多种多样,因为它是一个迷误。自然的一切光景,连外形最天真的在内,我们统统都要避而远之。它们的多样性使它们可爱,但也正是它们罪恶的特征。所以,我就是看见浮在水面上的纸花,灵魂便会蒙上一层忧郁。五官所感觉的都是可厌的。一粒细沙中也含着危险,每种事物都要诱惑我们,至于妇女只是分散于轻灵的微风中,鲜花盛开的大地上,清澈中那一切诱惑的集合罢了。灵魂与外界隔绝的人多么幸福!幸福属于变成哑巴、盲人和聋子的人,属于为了要了解上帝而不解世上一切的人!”
一大队卫兵跟在后面。岸边尽是元老们及穿着海军制服的军人。离圆柱不远的地方,他停下来,观察那个柱头的修道士,用长长的褶襞揩着额上的汗水。他本性好奇,在之前的旅途里他从不放过类似的机会。他喜欢回忆见过的奇人异事,他想写完了迦太基的历史之后,把他所见的奇事,再写成一本书。这时,他对眼前的情景很感兴趣。
沙齐墨静静地思考了这番话,这样回答道:
这个消息倒是真的。老科塔是来视察运河及尼罗河的航运的,他几次想来看看柱头的修道士和那个称为斯底洛波利斯的新城市。一天早上,城里的人看见尼罗河面布满了帆船。一艘涂着金色,装饰着红色的军舰的甲板上,科塔带领着舰队出现了。他登上岸,随行的是他的秘书——手里拿着杂记簿的和他的医生阿里斯泰,他最喜欢和医生谈话。
“敬爱的神甫,既然你对我亮出了你的灵魂,我也应该坦白我的罪过。这样我们就按照使徒的习惯,互相忏悔了。当我未做修道士之前,我在俗世间过着最污秽的生活。在那个以妓女出名的麦独拉城,我追求过各式各样的爱情。每夜我都在年轻的浪人和女吹笛手的陪伴下吃饭,我挑选了自己最中意的女人带回家。像你这样一个圣徒,你是不会想象到,情欲的疯狂把我带到怎样一个境地。只说一点你就明白,我连主妇和修女也不放过,我与女人通奸,亵渎修女的神圣。我用酒精来激发感官的热情,人家称我是麦独拉市中的酒大王也不无道理。然而,我是基督徒,在放荡之中,仍保守着对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信仰。当我的财产消尽于放荡之时,我已感到最初的贫穷。那时,我的放荡朋友中有一个身体最为强壮的人,竟得了重病,身体迅速地衰颓,两个膝头直不起来,颤抖的双手不听使唤,眼睛先是模糊进而瞎了,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呻吟声,昏睡的头脑比身体更让他难受。为了惩戒他过去像野兽的生活,上帝便把他变为野兽。财产的丧失让我有了解脱的反思,朋友的前车之鉴更是可贵,他给我的印象如此深刻,我便离开了俗世,退隐到沙漠。二十年来,我在沙漠体验着一种平和的生活。我与道兄们一起纺织、建筑、做木工甚至抄写,说实话,尽管我对于文字毫无兴趣,常常以为与其从事思想,不如从事活动好。我白天心情愉悦,晚上从不做梦。我觉得天主之所以赐予我恩惠,是因为在罪大恶极之中,我还常常保持着希望。”
有一天,这圣洁的城市引发了一阵骚动,甚至柱上的圣徒也听到了:原来有个大人物亚历山大的海军司令官吕西尤斯·奥雷利尤斯·科塔要来了,他来了,他走近了!
听完这些话,巴福尼斯抬起头望着天空,喃喃地说道:
“全能的上帝呀!还不够!再送些诱惑来,再来些不洁的想法!再来些可怕的欲望!天主呀,请把人间一切的淫逸都放到我身上来,我愿偿清一切的罪孽!我听过一个骗子说,斯巴达的一匹雌狗担负了世上一切的罪孽,这个寓言就算是假的,但是的确隐藏着一种意义,我今天确确实实已了解的意义。事实是,人们的不洁会像消散于井水中一般的消散于圣徒的灵魂里,正直的灵魂被更多的污泥所污秽,所以我要赞美你,我的上帝,因为你把我变成宇宙万恶的沟渠了。”
“天主啊,这个犯过许多罪行,这个淫虫,这个渎神者,你倒这样温柔地惠顾他,而我常常遵守戒律,你倒离开我!啊,我的上帝!你的正义何其暧昧!你指引的道路没法让人看清!”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那个圣徒还住在那柱顶上。雨季到了,天上的雨水从屋顶的缝里漏下来,浸透了他的身体;麻木的四肢,不能动弹,太阳燃烧着他的皮肤,露水又将他皮层赤得绯红,大片的溃烂吞噬着他的手臂和大腿。但是,对于苔依丝的欲望却一直耗尽着他的生命,他不禁道:
沙齐墨伸起臂膊来:
到了夜间,四处点起火堆、火把和灯笼。只看见红的影子,黑色的形体。在一圈蹲着的听众中间,站着一位老人家,面孔被那烟雾腾腾的洋灯照得亮亮的,他讲述着古代丘比特如何使自己着了魔法,将自己的心脏从胸中拿了出来,去放在一棵荆球花树里,接着她自己就变成一棵树木了。他讲得手舞足蹈,影子随之变化,赞叹着的听众们不禁喝起彩来。酒店中,酒客横在椅子上要拿啤酒和葡萄酒,舞女们画着黑圈,腹部赤裸,在这班酒徒面前表演宗教色情的故事。另外一边,年轻人玩着骰子或者猜手指的玩意儿,老人们在阴影里追随着妓女。只有那根竖立着的圆柱屹立于骚动的人群之上,一动也不动,那个长着牝牛角的头颅在阴影里凝视,而在这头颅上面的巴福尼斯则在天地之间守望着这一切。突然间,月亮在尼罗河上升起,仿佛一位女神赤露的肩膀。山丘之上满泻着月光,巴福尼斯似乎看见苔依丝在水光之中,蓝宝石一般的夜间,璀璨生光。
“看,可敬的神甫,地平线的两端真像是两队迁居的黑色蚂蚁,这都是我们的同道弟兄,和我们一样,他们是来迎接安东尼的。”
所有人,在雪白的天空下,污浊的空气之中拥挤着。空气里混杂着女人的香气、黑奴的气味、油煎东西的烟气,又混杂信仰极深的牧羊人买来烧在圣徒巴福尼斯前的树胶的蒸气。
他们走到集会的地方,看见一幅壮丽的景象。宗教的军队,排成三行,站立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第一行是沙漠中的老者,手执权杖,胡子一直拖到地上。埃福雷姆和赛拉皮翁所管理的众僧以及尼罗河边的所有隐士们是第二行。他们后面是从深山野林来的修道者,有的在污黑干瘪的身躯上披着褴褛的衣衫,有的则只穿芦草编成的衣衫,还有许多是赤裸的,但是上帝为他们披上一层如同小羊的厚毛。他们手中都拿着一枝绿色的棕榈树枝,像一弯碧玉的长虹。这些人堪比上帝选民的合唱队,上帝之城的活墙壁了。
复活节到了,奇迹的市上热闹非凡,老人们都以为重新回到昔日的神秘时代了。广场上,种种的服装混杂在一处,埃及人的染出许多颜色来的袍子,阿拉伯人的斗篷,努比亚人的白色短裤,希腊人的上身短衣,罗马人的长褶襞宽外袍,野蛮人的血红的衣裤,妓女们织有金丝的披衫,混在一处,真是无奇不有。戴着面纱的妇女骑着驴子,有一班黑奴用木棍为她开路。走江湖的卖技者,在地面上铺了一张毯子,动作娴熟地为安静的看客们表演变戏法、翻跟头。弄蛇者伸出两只臂膊,将那带一般的卷在腰间的蛇扯开来。整个人群中,珠翠闪耀、尘土飞扬、叮当响着的、叫嚷声斥责声响成一片。骆驼夫打骆驼的鞭子声,商人吆喝着卖防痴癫厄运的护身符,修道士们歌咏圣书文句的单调的朗咏声,妇女被占卜者预言吓得突然发狂的呻吟声,乞丐们反复地唱着古歌谣的尖锐声,羊的叫声,驴的鸣声,水手们招呼落后的游客,种种声音同时并作汇成震耳欲聋的喧闹声,有时这嘈杂中间还闪出几声锐利的呼喊来,这是裸体的小黑奴们,到处乱跑着,贩卖新鲜的海枣。
集会井然有序,巴福尼斯毫不费力地就发现了他的门徒。为了不让人认出他,以免影响他们虔诚的期待,他坐在自己门徒的身边,小心地用风帽把脸遮住。突然四面一齐叫了起来:
已经有百来根拐杖挂在这神奇的柱上了,感恩的妇女又把那花圈和书片挂在那上面。希腊人在柱上刻起两行诗,又因为每个巡礼者都要在柱石上刻自己的名字,所以这根柱子约一人高的位置,不久便刻满了拉丁文、希腊文、太古埃及文、迦太基文、希伯来文、叙利亚文,以及咒语。
“圣人!战胜地狱的圣人来了!上帝最亲爱的人!我们的神甫安东尼!”
“我们看见一条新的西洛埃泉了。”
接着,便是一片沉默,所有人都把头伏在沙地上。从山上下来,到大沙漠里来的安东尼,由他两个亲爱的弟子麦山尔和亚麦达扶持着,走过来了。他步履缓慢,但却挺直了身体,人们感到他有超人的精力。雪白的胡子垂在胸前,头顶犹如摩西的额头一样闪着光亮。他目光如鹰般锐利,孩提的微笑挂在他圆圆的颊上。为了祝福他的修道士,他伸起创造了一世纪惊人业绩的臂膊来,为他的人民祝福,用他最后的、洪亮的声音说着热情洋溢的话:
每次一个病人痊愈,参与的人便喝彩,把那病愈的人胜利地抬来抬去,不停地喊着:
“雅各呀!愿你的幕帐美丽!以色列呀,愿你的帐幕可爱!”
“我是担负一切罪恶的人。把这一切的污秽都放到我一个人身上来吧。天主呀,我的肉体充满了邪恶。”
从人墙的这头到那头,立刻响起雷鸣般的,和谐的唱诗声:“幸福属于敬畏天主的人!”
百姓们到处颂扬着巴福尼斯的奇迹,于是患有被希腊人称为天刑病的不幸者从埃及各地赶来了。这种病人一看见那根圆柱,立刻会痉挛起来,在地上打滚,时而直立,时而缩作一团。说也奇怪!其他在场的人都被这种激烈的乐趣所感染,模仿起病人抽搐起来。修道士、朝圣者、男人、女人互相追赶着,在泥里打滚争闹、四肢扭曲、口吐白沫,一边大口大口吞着泥土,一边说着种种预言。巴福尼斯在圆柱顶上,感到一阵战栗,便向上帝呼喊道:
在麦山尔和亚麦达的陪同下,安东尼开始巡视修道士和隐士这一行。这个见过天国与地狱的先知,这个统治着基督教的从山岩里来的隐遁者,这个在最激烈的迫害时代支持殉教者信仰的圣人,这个以雄辩征服异教徒的学者,温柔地和他每个孩子说话,在爱他的上帝终于答应他幸运地去世的前夕,向他们亲切地告别。
到了第七个月,从亚历山大、布巴斯特和萨伊斯来了一些女人,她们长期不孕,想靠圣徒巴福尼斯作媒介,靠着圆柱的功德,而得到子嗣。她们把不孕的肚皮向巴福尼斯的圆柱摩擦着。接着,祈愿者的马车、轿子、抬担架等便在这巴福尼斯的下面停留,拥挤,扰动着,一望无际。从车轿里走出来的人,是让人惊骇的病人。母亲们把她们有疾病的小孩子:或者四肢扭曲,或者眼睛外翻,或者嘴里吐沫,或者声音嘶哑,都呈到巴福尼斯面前,他便用两手去按在这种病孩子的身上而祈祷。瞎子也走进来了,伸长两只臂膊,仰起那张戮着两个窟窿血淋淋的面孔。患中风的病人将那滞重的麻木部分,瘦得要命蜷缩丑陋的四肢给他看。跛子让他看假肢。癌症的病人两手扯开胸前的衣衫,露出被无形的老鹰啄食的乳房,坐在圆柱下面地上的患水肿病的妇女,仿佛人家从肩上卸下来的大皮袋。巴福尼斯对所有的人都送去祝福。一些染上麻风病的努比亚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来,面无表情,含着眼泪望着他。他为他们画了十字架,为他们祝福。有个亚福洛提督市的少女呕血之后已沉睡了三天,活像一个蜡人,父母以为她死了,将一根棕榈叶放在她的胸口。巴福尼斯为她祈祷,那少女竟会仰起头来了,睁开了眼睛。
他向埃福雷姆和赛拉皮翁说道:
他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对于女人的欲望一直占据着他的心灵。
“你们都是优良的将帅,指挥着多数的军队。所以到天国里,你们也会穿着黄金的盔甲。大天使米歇尔也将会赠给你们他军队统帅的称号。”
“我的道兄们,我经受的苦业也难抵御种种诱惑,它们的种类之多,力量之大真使我惊惧呢。一个人外表看上去渺小,而从上帝送我来居住的柱上望去,忙碌的人群真像一堆蚂蚁;但是从内在看来,人真是巨大,巨大到像宇宙一般。为什么呢?因为人是囊括宇宙的。陈列在我面前的一切:修道院、旅店、河面上的船只、乡镇以及我所望见的远处的田亩、河流、沙漠和山岭,用我内心来观察都不算什么。我的心中有数不尽的城市,有无边际的沙漠,罪恶和死亡伸展在这无限大的地面之上,正如黑夜包裹着大地,我一个人承载着宇宙那么大的恶念呢。”
看到老柏来蒙,他便上去和他吻抱,说道:
巡礼者无休无歇。各处教堂的司教和代理司教都赶来参观,高度赞扬着巴福尼斯的德行。司教安狄奥克那时恰在埃及,便带领他全部的修道士来参观,对于巴福尼斯的修业也极为颂赞。利比亚的基督教教会的司教者们,因为原司教亚达那斯外出,也听从了安狄奥克的看法。埃福雷姆和赛拉皮翁两个修道士听见了这种消息,连忙赶来,到巴福尼斯的脚下,请求宽恕他们最初的怀疑。巴福尼斯对他们说:
“你是我孩子们中最温柔、最良善的,你灵魂散发的芬芳,犹如每年种植的豌豆花,散发着香味。”
朝拜者大批汇集于此。许多人从遥远的地方赶来,饥渴难忍。有个穷寡妇便想把清水和西瓜卖给他们。于是,在巴福尼斯的柱子前,撑起个蓝白布帐,放着红泥的水瓶、杯子以及水果,她背靠着柱子叫喊着:“有谁口渴?”学着寡妇的样子,卖面包的便搬来许多砖头,在寡妇布帐的旁边,砌起一个垆子来,要把面包和糕饼卖给旅人们。因为参观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连埃及大都市里的人们也都赶来了。有个爱财如命的人,便造了一座旅舍,以便有钱的人带着他们的仆役、骆驼、骡子来住宿。不久,巴福尼斯的石柱面前就形成了一个市场。尼罗河上的渔夫拿着鲜鱼,邻人拿着蔬菜都到市场上来做买卖。有个剃刀师傅露天替人家剃头,妙趣横生地逗客人开心。这座古老的破庙在寂静安宁中度过了漫长岁月,如今却充满了生命的喧嚣。酒店老板把破庙的地下室改为酒窖,在那古旧的圆柱上,贴着画有圣徒巴福尼斯小像的广告,广告又用希腊文和埃及文写着:此地出售石榴酒、无花果酒和货真价实的西丽西啤酒。雕刻着古人像的墙壁上,商人们挂着葱束、熏鱼、死兔子和剥了皮的羊。一等到晚上,这座破庙里的老客人:野鼠,长长地连成一串,逃向尼罗河那边去;野鹤呢,心神不安地伸长着头颈,一只脚颤巍巍地立在高高的屋角上。厨房里的黑烟,饮酒客人的呼唤声,女人的叫喊声一起升向屋角上空。破庙的周围,测量队来测绘路线,泥水匠来造修道院、小教堂、大教堂。过了六个月,一个城市就造成了,兵房、裁判所、监狱都有了,还有一所由一位失明的老学究所管理的学校。
他又对沙齐墨说:
每天都有修道的人加入他的弟子中间,在这空中的隐士的四周造起小屋子来。其中有许多人模仿巴福尼斯的行为,想登到这座破庙的残骸上去,但却受到同道者的责难,也有的受不了劳累,不久便抛弃了对这种修炼的尝试。
“你对于天主的恩惠没有感到绝望,所以天主的平和降临在你的身上。你德行的百合花,已在你堕落的粪秽上开放。”
“如果异常的生活不是修道生活,敢问所谓修道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修道士的业绩不应当和修道士自身一样异常吗?我受着上帝的指示才登上这根石柱,要我走下来,也要等上帝的指示。”
他向每个人说着智慧的言辞。他对老修道士们说:
但是,巴福尼斯回答他们道:
“使徒比爱尔看见上帝玉座的周围坐着二十四个老人家,身穿着白衣裳,头上戴着花冠。”
“这样的生活是不合常理的,”他们俩说,“这种生活从来没有过,脱离了宗规。”
他向年轻人说:
修道士埃福雷姆和赛拉皮翁听到关于巴福尼斯的传闻,都想来亲自看一看。巴福尼斯远远就望见河面上载着两个修道士的帆船,不禁想到是上帝叫他做了一个隐遁者的模范。两个修道士看到他后并未表示惊奇,两人商量过后,都指责这种异常的苦修,热心地劝告巴福尼斯从柱上走下来。
“愿你们快活,把忧郁留给这世上的有钱人。”
“我的孩子们,你们要像耶稣所喜爱的小孩子们一样,这样才能超度。肉欲的罪恶是一切罪的源头,它像一个父亲生出许多儿子——骄傲、贪婪、懒惰、怨恨、妒忌都是肉的罪恶所爱好的子孙。我在亚历山大所看见的情形是这样的:我看见富翁耽沉溺于淫逸的那条污河,将他们送到苦痛的深渊。”
他就这样巡视着自己的军队,还时不时地勉励。巴福尼斯看见他走过来,便跪倒地下,心中恐慌又带着一丝希望,烦乱痛苦不堪。
巴福尼斯这种神奇美妙的生活,传遍了整个村庄。等到礼拜日,山野里的农夫们都带上他们的女人和孩子来瞻拜他。弟子们知道了他这个光荣的隐遁之处,都表示钦佩,来到这地方,请求在圆柱脚下建筑房屋。每天早上,他们便在老师的四周绕成一个圆圈,倾听他的训诫:
“我的神甫,我的神甫,”他苦闷地叫道,“我的神甫,来救我,我要完了。我把苔依丝的灵魂送给了上帝,我住在石柱的顶上,我住在墓穴之中。我的额头因为老是叩在地上,像骆驼的膝头一样结了趼。然而,上帝却离我而去。我的神甫,请为我祝福,那样我就得救了。请你摇动海索草,那么我就会被洗净,像雪一样闪亮。”
那个替巴福尼斯造梯子的木匠是个惧怕上帝有信仰的人,想到圣徒日晒夜露,风吹雨打,一无遮蔽,又担心他睡眠的时候跌了下来,便在圆柱顶上修了一个顶棚,加了一圈栏杆。
安东尼置之不理,他望着安提诺埃修道士所管理的修道士,谁都经受不了他的炯炯目光。
那根柱的顶上不太宽阔,巴福尼斯没法躺直身体,因此他睡觉时,只好盘起双腿,头垂在胸口,睡觉比醒着更为疲劳难忍。天亮时,老鹰飞过,羽翼触着他的身体,他便惊醒过来,充满着苦闷。
他的目光停在保尔身上了,就是那个绰号老实人的身上,注视了很久,接着便招手叫保尔过来。人人都奇怪圣徒如何会同一个失去理智的人说话,安东尼却说:
他不带任何粮食,信赖神明,并且以为慈悲的乡人定会给他维持生命的食品。果然,到了第二天下午五时,有几个女人带着她们的小孩子过来,她们拿着面包、椰子果和清水。小孩子们把这些东西搬到圆柱顶上去。
“上帝给予这个人的恩惠,比你们任何人都多,保尔,我的孩子,抬起眼睛,你看看天上,看见什么,请说出来。”
“我的上帝呀,这是你替我选择的住处,靠你的恩惠,让我在这顶上一直待到我死。”
老实人保尔抬起了眼睛,他的脸上闪着光芒,舌头也灵活起来。
巴福尼斯认出这是梦中见到的那根柱子,他估计约有半米高。他到邻村让木匠做一个和石柱一样高的梯子。他把梯子靠在柱上就爬上去,跪在柱顶,向天主祈祷道:
“我看见天上,”他说,“有一张床,床上张着金色和红色的帐子。床的四周有三个处女尽心保护着。原来那床是预备给上帝所选择的人用的,所以处女们不准任何灵魂靠近,除了那个被选择的人。”
他日夜兼程,一直走到了以前偶像教徒所建筑的破庙里。当他热情地赶往亚历山大的时候,曾经和蝎子与人鱼一起就睡在这座破庙里。画满着咒语的墙壁仍矗立在那儿。三十根柱顶雕着人头或是莲花大石柱,依然支撑着那根巨大的石梁。只有尽头的一根石柱已摆脱了古代的负担,自由自在地立在那儿。这根柱头刻着一个微笑的女人头像,圆圆的脸,细长的眼睛,额上还长着一对牝牛的角。
巴福尼斯以为这张床是他荣光的象征,他已经感谢上帝的恩惠了。但是安东尼做个手势,叫他不要说话,静听那老实人在入神之境里中的喃喃低语:
弟子们都俯伏在地上,等到抬起头来,只看见沙漠的地平线上巴福尼斯那巨大的黑色身影。
“三个圣女和我讲话了。她们对我说:‘一个圣女快要离开尘世了,亚历山大的苔依丝快要死了。我们为她预备了光荣的床,因为我们就是她的三种品德:信仰、畏惧和爱情。’”
“我最亲爱的孩子们,为了到上帝指示的地方,我不得不离开你们。当我远出期间,请服从弗拉文,并善视保尔。祝福你们,再会了。”
安东尼问道:
醒来时,他深信是主托的梦,于是便召集他的门徒,对他们说:
“可爱的孩子,你还看见什么?”
“登到这个圆柱上去!”
保尔的眼光徒然从天上望到地下,从西面望到东面。突然,他的眼睛看见了安提诺埃的修道士巴福尼斯。一种圣洁的恐怖使他的面孔变白,眼珠里射出了无形的火焰。
一回到独居的斗室里,他发现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动,仿佛是被暴风吹乱的黄沙,他认出这是无数的小豺。这天夜间,他梦见一根高高的石柱,柱顶雕着一个人像,又听见一个声音在说:
“我看见,”他喃喃地说,“三个兴高采烈的恶魔准备要抓住这个人。那恶魔一个是高个儿,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巫师。三个人身上都有烙铁烫着的名字:第一个烫在额上,第二个在肚子上,第三个是在胸口,这些名字是:傲慢、逸乐、怀疑。我看到的就是这样。”
巴福尼斯感谢柏来蒙,答应考虑他的意见。走过那扇关闭小庭园的芦棚后,他回过头来,看见良善的柏来蒙又在灌溉蔬菜,一只鸽子在他弯着的背上摆动。眼见此景,他真想大哭一场。
说完,保尔又恢复了呆滞的目光,耷拉着嘴巴。
“我只是一个可怜的罪人,”柏来蒙回答说,“我不大知道人间的事情,因为我和羚羊、小兔子和鸽子在这个庭园过了一生。我的道兄,我觉得你苦痛的最大的原因,大抵是从世俗的扰攘中,毫无准备就突然回到孤独的平静的缘故。这种突然的变动只会损害灵魂的康健。道兄,你的境地,正像一个人同时置身于暴冷暴热中,受着咳嗽和发热的折磨。巴福尼斯兄,我要是你的话,是绝对不往任何可怕的沙漠里去,我会拣几种适宜于修道士和圣徒的事情来消遣。我会去拜访邻近的修道院,听人家说,有几处修道院确实不错。比如,修道士赛拉皮翁的修道院里,共有一千四百三十二间修道院,修道士们的区分采用的是希腊文的字母,甚至修道士的品性和文字的形状也有若干关系,例如住在Z字一群里的修道士,性格都委婉些;在I字的一群里的修道士,性格就很直爽。我的道兄呀,我要是你,一定要亲眼去看个明白,不看到如此惊奇的事情决不罢休。那散落在尼罗河两岸的种种团体组织,我一定要去研究一下,作个比较。所有这一切,正是最适宜你这类宗教家的养心法。你也听说过,修道士埃福雷姆编制了许多绝妙的规则。你是个杰出的抄写手,得到埃福雷姆的允许,你便可把他的著述抄写一遍。我的一双手握惯了锄头,不能像著作家般握着细小的芦笔在纸上写字。但是你,我的道兄你是认识文字的,这一件事就应该感谢上帝,因为没有一样东西能比美丽的字迹更值得赞美。抄写和阅读的工作便是对付邪恶思想的最大的方法。巴福尼斯兄,你能把我们的神甫安东尼或保尔的训诫写出来吗?在这种虔诚的工作之中,你会渐渐恢复感官和灵魂的平和。孤寂仍将为你所心爱,不久你便可恢复从前那样的生活,从事那为旅行所间断的禁欲事业了,但是切勿急于求成。神甫安东尼和我们在一起时,他老是说:‘过度的绝食便要产生柔弱,柔弱便将产生无力。有很多修道士因为故意长期绝食而致损坏了身体。可以说,这种修道士是自己用匕首刺入了胸口,把奄奄一息的自己交到了恶魔的手中。’圣徒安东尼是这样说的;至于我,只是个无知的愚人,靠上帝的恩惠,我记住了神甫的话。”
安提诺埃的修道士不安地望着安东尼,圣人只说了这句话:
“我的道兄,”他补充道,“你看我应该深入到沙漠里去,去完成非常艰难的工作,用我的苦行来吓走那恶魔吗?”
“上帝会让人知道他公正的审判,我们应该崇拜他,不要插嘴。”
巴福尼斯于是把自己的旅行,他的归来,白天的幻影,黑夜的梦以及那次犯罪的梦境,魔犬的群集,通通都告诉那位老人家了。
他走了,边走边祝福。夕阳用一缕荣光笼罩着他,由于上帝的恩赐,他的身影巨大无比,拖在身后,仿佛是一片无边际的大绒毯,象征着这位圣徒留给人类的永久的回忆。
“呀,道兄巴福尼斯,希望天主和你在一处!”他说,“赞美天主的恩惠,他给我派来了动物,以便我和它谈论功德,用天空的飞鸟来赞美他,看看这只鸽子,看脖子上那变幻的色彩,你说这不是上帝的杰作吗?但是我的道兄,你来不是要和我讨论什么虔诚的问题吗?要是那样,我就把喷壶放下来听你说。”
站起身来,巴福尼斯却像是被电击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只有一句话:“苔依丝快要死了!”他从来没想过,二十岁时他就注视过一个木乃伊的头颅,而现在死神要闭上苔依丝的眼睛的想法却使他感到绝望。
他看见柏来蒙在园子里灌溉莴苣。此时夕阳西斜,那条青色的尼罗河,在紫色的山丘脚下流淌。圣徒柏来蒙动作迟缓,只怕吓到他肩上的一只鸽子。
“苔依丝快要死了!”不可思议!“苔依丝快要死了!”这几个字,包含着多么恐怖和新的意思!“苔依丝快要死了!”那么为什么太阳、鲜花、河流以及一切的创造物都还存在呢?“苔依丝快要死了!”宇宙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他突然跳了起来。“再去看她一次,还能看到她!”他开始奔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但是,那本能确定无疑地指引着他,他顺着尼罗河一直朝前走,漫漫水面浮满着无数的帆船。他跳上了一艘着努比亚人乘的小船,睡在船头上,眼睛瞪着天空,苦痛地狂叫道:
为了抵偿梦幻的罪恶,为了逃避污秽的思想,巴福尼斯决定离开他已经污秽的斗室,去沙漠的深处奉行最苦的修行,全力创造杰出的业绩和全新的功德。计划执行前,他打算先到老人家柏来蒙那儿征求一下意见。
“呆子,呆子,当我还能把苔依丝归我所有的时候,我竟不要她,真是呆子,我原以为除了她,世上还有别的东西,这是何等的愚蠢!真是疯子!当我看见苔依丝的时候,我竟还相信上帝,相信灵魂的超度,相信永恒的生命,竟还以为这一切有些道理。怎么我会不觉得永恒的幸福就在于和这种女人的一个接吻呢?怎么我不会觉得没有这种女人,人生便没有意义,只成为一个噩梦?愚蠢呀!既然看见了她,你竟还希望另一个世界的幸福!卑怯的人!既然看见了她,你竟还怕上帝?上帝哪,天哪,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了?上帝和天所给你的,能抵得上她给你的一切吗?可怜的狂徒!你竟在苔依丝的嘴唇以外去寻找神惠!是谁的手遮住了你的眼睛?谁让你看不到就应该受到诅咒。你本来可以用下地狱的代价来换取她一刹那的爱情,你却放弃了!她向你伸出了肉与花香捏成的臂膊,你竟不去倒在她袒露的胸间,不去倒在她胸间的不可言说的欢乐里!你竟听从嫉妒的声音对你说的话:‘戒色。’愚蠢,可怜的人!后悔!怨恨!绝望!我不能把难忘的回忆带进地狱,我还没向上帝呼喊过:‘烧毁我的肉,放干我脉管里的血,碎裂我的骨骼,你也夺不走那让人怀念、令人精神焕发的回忆……’苔依丝快要死了!可笑的上帝,你知道不知道我多么蔑视你的地狱!苔依丝快要死了,她将永远不会属于我了,永不,永不!”
面对这张可怕的床,他已不敢再呼上帝之名,担心房间被污之后,恶魔们便可随时出入斗室。他的恐惧并非多余,先前站在门前的七只小豺,竟排着队进来,蹲在他的床底下。晚间祈祷的时候,他看见气味难闻的第八只也来了。到了第二天,便是第九只,不久竟有三十只,接着是六十只,八十只。小豺愈聚愈小,最后只有老鼠那么大,床上、椅子上、斗室里到处都是。其中一只跳到放在床头的木板上,四爪站在那个木乃伊的头上,用热烈的目光凝视着巴福尼斯。以后每天都有一只新的小豺进来。
那艘船急流行驶,他却终日趴在船上,反复地说道:
“为什么我无法让幻梦消失?为什么我无法回避她冰冷的手臂,火热的膝盖?”
“永不!永不!永不!”
他厌恶地从那污浊的床上挣脱出来,双手遮着脸,不想再看见光明。时光流逝着,却带不走他的罪恶。独居的斗室一片寂静,巴福尼斯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幻景的幽灵虽然已经离开他,但他却仍然感到害怕。任何事物都无法消除他对梦幻的记忆。他充满着恐怖:
接着,想到苔依丝委身的人不是他,又想到她在世上散布的爱情波浪,却没有润湿他的嘴唇,想到这种种,他便像猛兽一样站起来,痛苦地吼叫着。他用指甲抓破自己的胸口,咬自己的手臂。他想:
他成为了一个新人,如今在和上帝讲道理。但是,上帝却并不急于启发他的心智。黑夜是一个长长的梦,白天和黑夜对他而言,没什么分别。一天清早,他从梦中惊醒,发出一阵叹息,如同月光下那罪恶的殉难者的坟墓里走出来一般。苔依丝来了,给他看自己流着血的脚;他哭了,她就去睡在他的床上。毋庸置疑,苔依丝的幻影定是不洁的。
“假使我能把她所爱过的一切男人都杀死,那才爽快呢。”
“上帝,我长途跋涉赶到异教徒中把她找出来,就是为了你,而不是我。为了你的利益而使我受苦,不大公正吧。我温柔的耶稣呀!请保护我!我的救世主,请帮助我!别让幽灵来做我的肉体所不能完成的事业。我已战胜肉欲,不要让幻影来打倒我。我知道自己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了解幻梦比现实更有力量。既然幻梦是一种高级的现实,请问如何能改变呢?幻梦是事物的灵魂。柏拉图虽然不是个偶像崇拜者,尚且承认理念的存在。主啊,在你跟随我去的那个恶魔的宴会上,确实存在着被罪恶所污秽却是不失智慧的人,他们也一致承认我们在孤寂、冥想和忘我的境地里是感觉有真实的物象的;而在你的圣书里,我的上帝,也几次证明幻梦的功德,通过你,或是你的敌人几次证实了幻影的力量。”
杀人的疯狂念头使他得到满足。他想缓缓地绞杀尼西亚斯,静静地看着他死,接着狂热的念头忽然间消失。他痛哭起来,变得温和而柔弱。一种莫名的温柔软化了他的灵魂。他很想抱住童年玩伴的头,对他说:“尼西亚斯,我爱你,因为你爱她。我们来谈论她吧!你把她对你说的话对我说吧。”然而,“苔依丝快要死了”这句话总像刺刀般刺穿他的心。
他转过头去,感觉苔依丝就在身后,于是变得更加不安。他的痛苦是残酷的。但是,他灵魂的肉体虽处于诱惑之中,却依旧保持着纯洁,他将希望寄于上帝,于是温和地向上帝问道:
“白天的光明、夜晚银色的阴影、诸神、树梢摇动的大地、野兽、家畜、人间忧伤的灵魂呀,你们都听见‘苔依丝快要死了’这句话吗?光明、呼吸和芬芳,都消失吧,宇宙的思想和形体都消失吧。‘苔依丝快要死了……’她是世界之美,凡是走近她的一切都有魅力。在亚历山大宴会上,坐在她身边的那个老头儿,那种智慧的人多么可爱!他们言辞多么悦耳!蜂群般的笑容飞上他们的嘴唇,那欢乐让一切思想都散发着芬芳。因为苔依丝在那儿,所以他们所讲的一切都是爱情、美丽和真理。他们的话散发着宗教的神秘力量,能轻而易举地表达着人类一切的伟大。唉!这一切都不过是梦了。苔依丝快要死了!呀!自然地我将为她而死!但是你只能像干枯的胎儿,浸在幽恨里,浸在没有眼泪的号哭里的婴孩那样死去吗?可怜的早产儿,你还没有认识生活,就想体验死亡了吗?但愿上帝存在,让他惩罚我!我希望如此。上帝呀,我恨你。你听着,把我沦入于万劫不复的地狱好了。我要唾你的脸,逼你这样做,我一定要找到永恒的地狱,好发泄我无穷的愤怒。”
“苔依丝罪恶的灵魂都到我身边来了!”
一大早,阿尔比娜看见巴福尼斯走过来。“可敬的神甫,欢迎你到我们安宁的圣体柜来,尊敬的神甫,你一定是来为我们的圣女祝福的。你可知道,慈悲为怀的上帝在召唤她了,天使们把这个消息传遍了沙漠,你肯定知道。苔依丝已接近她幸福的末日了。她的德业是完成了,我应该把她在这里的善行简单地告诉你。你走以后,她幽居在封闭的斗室里,我给她送进粮食去,送给她一支像她那种女人在飨宴时所吹的笛子。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防止她堕入忧郁,使她在上帝面前的魅力和才能丝毫不减,我做得还不错,因为苔依丝整日吹着笛子赞美天主,被看不见的笛声所吸引的贞女们说:‘我们像听见圣林里的赞歌了,我们又像听见十字架上的耶稣那最后的哀鸣了。’苔依丝就这样苦修,六十天后,你封闭的门忽然自动打开,那门上的封泥也自然破碎了,没有一个人用手去触动呢。我由此确定你对她的考验应该停止了,上帝宽恕了这个吹笛女的罪恶。从那时起,她便和我的女儿们一起过着劳作和祈祷的生活。她言行谦虚,简直可以作为女子的模范,在女儿们中间是象征清静的一座雕像。有时,她也忧伤,但这些乌云都消失了。当我们看见她已依信仰、希望和爱情与上帝相接时,我就敢于利用她对艺术的理解,甚至她的美貌来感化众姊妹了。我便请她为我们表演《圣经》中所记述的烈女和贤良贞女的种种行动,她扮演过以斯贴、德波拉、尤底特、拉查儿的姊妹玛利亚以及耶稣的母亲玛利亚。敬爱的神甫,我知道谨严到像你这种人定要奇怪的,为什么要有这种表演?但是,如果你要看到在这虔敬的表演里,她如何流着真诚的眼泪,如何将臂膊如棕榈树那样伸向天际,你一定也会为之动容。长期以来,我管理着女人,不违背她们的本性便是我管理她们的信条。不是所有的种子都能开花,不是所有的灵魂都能用同一种方式成圣的。苔依丝还是在美丽的时候就献身给上帝,这一点我们也应该想想,像她这样的一种牺牲,就算不是唯一的,至少也是少有的……三个月来她一直生病,而那自然的衣衫——美丽——却始终未曾褪去。她在病中总是要求见见天国,每天早晨我就叫人把她抬到院子里,躺在院长们常集会的地方。可敬的神甫,你到那里会看到她,不过要快一点,上帝在唤她了,上帝为了用耻辱来感化世界而创造出来的人,今晚就要盖上一块裹尸布。”
这种幻影超越现实,如幻如真。原来现实常是摇摆而模糊的,而那从孤独生活来的幽灵反而有着一种深刻的本质、一种强有力的正确。她以不同的姿态展示在他面前。有时是沉思,头上戴着她最后烧毁的花冠,身上穿着亚历山大宴会时所穿的那件淡紫色的银色长袍;有时像是裹在轻轻的云纱里,浸在仙女洞中淡淡的阴影中,有时沉醉于欢乐,有时神情虔诚,穿着粗布衣衫,带着天国的欢乐;有时充满忧郁,眼神里充满着对死亡的恐怖,破开的心脏流出鲜血,流淌在她裸露的胸膛。在这些种种的幻影中最使他苦痛的,就是他亲手焚毁的花冠、披衫、头巾,此时竟也一一显现;他感到这一切显然都有一个不可毁灭的灵魂,他叫喊道:
巴福尼斯跟着阿尔比娜走进沐浴着晨光的院子。沿着砖瓦的屋脊,躲着的鸽子如同一串珍珠。无花果的树荫下,苔依丝苍白地睡在一张床上,两臂交叉在胸前,一群蒙着面纱的妇女在她身边,念着临终的祈祷:
然而,上帝的意图无人知晓,启示仆人是不大方便的。巴福尼斯仍沉浸在怀疑中。他决心不再思念苔依丝,但确是徒劳。苔依丝依然跟着他,他在读书的时候、冥想的时候、祈祷的时候、静思的时候,她总是凝望着他。梦想中的苔依丝走来的时候,总有一阵轻微的声响,正像女人行走时的衣裙声。
“我的上帝呀,请依你的伟大的温良,可怜着我,请依你的无量的慈悲,消失了我的罪恶。”
“正义的上帝呀,如果圣女们的幻影对你的仆人是种危险,你究竟还要进行怎样的考验?请你给出清晰的指示,让我看看!”
巴福尼斯呼唤她道:
他就这样思索着、苦闷着,问道:
“苔依丝!”
“到底是哪一种呢?”他自言自语,“这个幻景或许像从前的一样,仍是从上帝身边来的也不是不可能。是我自己天性中的邪恶,玷污了本是无害的幻境,正如美酒盛在不洁的酒杯中,便成为酸酒一样。因为我的卑劣,才使感化变成了污行,恶魔的野狗立刻就利用我的卑劣而取得非常的利益。或者这个幻影,不是从上帝身边来的,恰恰相反,是从恶魔身边来的,是个腐化的幻影。如果是这样的,那以前信以为从天上来的幻影真的是从天上来的吗?修行者必须要分辨这两种可能,我却无能为力。但是这二者之间,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上帝要远远地离开我,我虽然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但已预感到这种结果。”
她抬起了眼皮,向巴福尼斯的方向看了看。
巴福尼斯惊恐万分,感到一座塔就倾倒在自己的脚下。事实是,他从倒塌的信仰之巅顶跌落下来。一时竟呆住了,紧接着,他虽然恢复意识,然而冥想却只会徒增烦恼。
阿尔比娜做了个手势,叫蒙面纱的妇女们走远几步。
他的灵魂总是不安。三十天工夫,他常处在阴郁的牢笼中,对于修道士而言,这种处境实在是危险的先兆。苔依丝的形象挥之不去,他自己也不想把它赶走,还以为这是上帝的传达,这是个圣女的形象。但是,一天早上,头戴一圈紫罗兰的苔依丝在梦里来拜访他,柔情似水,难以抵挡,他不禁惊骇得叫了起来,醒来后一身冷汗。他睡眼惺忪地感到一股热腾腾湿潮潮的气息:原来是一匹小野豺,两只爪搭在床头,鼻子发出恶臭的气息,喉咙深处一阵“嘿嘿”的声响,仿佛是在嘲笑巴福尼斯。
“苔依丝!”巴福尼斯再次呼唤道。
“我的灵魂,你为什么忧愁?为什么让我心烦意乱?”
她抬起了头,苍白的嘴唇里吐出一丝微弱的气息:
然而,他始终难以平静,他叹息地说道:
“我的神甫,是你吗……你还记得,那泉源的清水和我们摘食的海枣吗……那一天,我的神甫呀,我是为爱情……为生命而生的。”
“我所做的事,只是为了上帝的荣耀。”
她不做声了,头又重新倒在枕头上。
一整夜,巴福尼斯都不曾睡去,苔依丝的形象在他眼前比在仙女洞中看到的还要清晰。他为自己做证,说道:
死神笼罩着大地,她的额头布满冷汗。一只斑鸠哀鸣着叫起,打破了庄严的寂静。接着,巴福尼斯的呜咽淹没在处女们的赞美歌里。
“耶稣,是你把她送到我的眼前。从这一点上,我再次感受到你无边的恩惠。你让我看见那个我送给你的女人,是要我欢喜,是要我安心,是要我畅快。你把她那纯洁的微笑和优雅,拔去了刺的美丽显现在我的眼前。我的上帝,你把她——我依照你的意图洗涤过修饰了的她——显现在我面前,正如一个老朋友提醒友人已收到这件美好的礼物。我所以欢喜地看着这个女人,我肯定她的幻影是从你的身边而来,你不愿忘记她是我送给你的,我的耶稣。请保留她,既然你中意她,就别让旁人只看到她的娇媚。”
“洗濯我的污秽,涤净我的罪恶。我知道我对你一直有罪。”
他前额叩在地上,开始祈祷,才稍稍恢复了一点欢乐。祷告了约一小时,苔依丝的形象忽然闪过,他感谢上帝道:
忽然,苔依丝从床上立起来。紫罗兰的眼睛睁得很大,凝望着远方,两臂伸向远方的山丘,用清晰纯洁的声音说道:
“我终于回到幸福安宁的隐居地了,回到我所满意的城堡。但是,为什么亲爱的芦苇屋顶不热切地欢迎我,它为什么不对我说‘欢迎你归来’?从我离开到现在,这处神所选择的斗室丝毫也没发生。这是我的桌子和床,这是曾多次启迪我思想的木乃伊的头颅,这是书籍——我常常在其中寻找上帝的姿态。可这一切似乎都早已面目全非,可怜地被剥去平日的美好,好像今天第一次见到。看我亲手打造的这张台子与床,看这黑色干枯的头颅,这一卷写满上帝言辞的纸,仿佛是死人用过的器具。从前熟悉的东西,今天我竟不认识了。可怜!既然我周围的东西一点也未曾改变,那改变的就是我,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个死人就是过去的我。我的上帝呀!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呢?是什么把从前的我抢走了?现在又留下什么呢?我究竟是什么人?”最让他感到不快的是独居的斗室有些狭窄,而从信仰的眼光观察,这间修道室广大无边,因为上帝的无限就从这间斗室开始。
“永恒的玫瑰花就在那里!”
安提诺埃的修道士重新把自己关在独居的斗室里,他想道:
她两眼闪着光,淡淡红色染上了双鬓,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爽和美丽。巴福尼斯跪在地上,用黑黝黝的臂膊抱着她。
只有那个老实人保尔,呆呆地站着问道:“这是什么人?”他没认出巴福尼斯,但却没有一个人留意他的话,因为人人知道虽然他的信仰深厚,却是缺乏理智的。
他用自己都感到奇怪的口吻呼喊道:“不要死!我爱你,不要死!请听我说,我的苔依丝,我欺骗了你,我只是个不幸的呆子。上帝、天国,这一切能算什么呢?只有俗世的生活和人们的爱情才是真实的。我爱你!不要死,你不可能死,你实在太可贵了。来吧,来和我一起走。我们逃吧,我要把你抱在怀里,逃到遥远的地方。来呀,让我们相爱。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我最爱的爱人,你说:‘我会活着,我要活着。’苔依丝,苔依丝,你起来吧!”
“望我们的神甫送来祝福,望神甫给我们每个人一点油,以祝颂你的归来!”
她听不到这些话,她的眸子在无限中游泳。
弟子们走到修道士独居的斗室门前,都跪下身,说道:
她喃喃地说道:
让我们庆祝这一天,在面包上加点油吧。
“天国的门打开了。我看见天使们、先知们、圣徒们……那个良善的泰奥道尔在他们中间,双手捧着鲜花,向我微笑、唤我……两个天使向我走来。他们走近了!他们是多么美呀!我看见上帝了。”
又像努比亚的山羊,吃力地背负着丰饶的羊毛。
她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沉重地倒在枕头上不动了,苔依丝死了。在绝望苦恼里的巴福尼斯,用充满情欲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她。
正像马其顿的蜜蜂采完了花蜜。
这时阿尔比娜喊道:
他现在满载着功德回来了。
“滚开!该死的东西!”
他用神奇的技术将黑羊变作为白羊。
她轻轻地把手放在逝世者的眼皮上。巴福尼斯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两眼冒火,感觉大地在脚下开裂。
巴福尼斯,我们的神甫,把一位新娘送给了耶稣基督。
贞女们唱起扎卡里的赞美歌:
神甫的功德就是孩子的财产,老师的圣洁熏陶着所有修道者的房间。
“祝福那天主,以色列的上帝。”
他回到我们身边,满载着功德,我们所了解的价值。
歌声戛然而止,她们看到了巴福尼斯的面孔,惊慌地四散而去:
祝福的日子呀!我们的神甫回来了!
“一个吸血鬼!一个吸血鬼!”
巴福尼斯往沙漠的深处走去,弟子们颂扬着天主跟在他身后。他的弟子弗拉文突然陷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即兴地唱着一首赞美歌:
他变得丑陋不堪,用手遮着自己面孔,感到难堪。
巴福尼斯踏上了返回圣地沙漠的路途。他在亚德里皮市上雇了一艘船,顺尼罗河而下,以便把粮食运到修道士赛拉皮翁的修道院去。当他上陆时,前来欢迎他的弟子们都手舞足蹈热情地迎接他。有的将两臂伸向天空;有的俯伏于地,吻着修道士的草鞋。他们已经得知他在亚历山大的功德。修道士们平时都是从秘密的渠道,得到教会的确立和光荣的消息。消息在这里传播如同沙漠的流沙般传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