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方形展厅的四边是展示空间,展品不怎么多。可是对我这种人来说是件大好事。我不必被“这个那个都必须看”的义务感所驱使,能够一件一件地细细凝视,探究“这到底是什么”。每当有新主题,展品就会变一次,不光有山水画挂轴与屏风图,还有来自中国或朝鲜半岛的陶瓷器、金属工艺品等等,不少都是平日难得一见之物。它们都犹如“天狗的道具”一样精致华美。
走在正门通往展厅的走廊上,总觉得误闯了某个神秘场所。很少有人在平日午后造访此地,会安静得让人出神。为那份寂静更添几分色彩的就是正方形展厅中央的小小中庭。难以形容那是多么不可思议。那是一片酷似玻璃水缸的空间,淡淡的光柱从天而降,照射在稀疏的青竹丛上。仿佛是把“奈良的静寂”都凝缩在了这片空间中。
我想起曾独自参观过富冈铁斋的展览。
大和文华馆是“让我想写小说”的美术馆。
我不太熟悉铁斋这个人,但不影响它成为一场令我心潮澎湃的展览。铁斋作品不论是文章还是绘画都黑魆魆的,就像一块块粗糙的岩石,反倒平添了几分可爱。其中有大腹便便的钟馗像、作为礼品收到的伊势虾简笔图、粗犷岩山耸立的山水画,都像是从天狗的橱柜里偷来的珍品。让我印象尤深的是一幅“宝珠图”。他像一笔画一样勾出一个个小圈,在旁边还添了句“请君一赏,弁财天赐,日增福德,如意宝珠”。画的本应是尊贵的宝物,可看多久都不觉得尊贵,倒是有些猫腻,这才是最棒的。
美术馆由吉田五十八设计。馆区内有梅林,还有四季的各色花卉。到“梅花该开了”的时节,我便会与妻子一同去观赏,到“紫阳花该开了”的时节,我们会再去一趟。从美术馆的露台还能俯瞰馆区东面的“蛙股池”。有一种学说认为这个池塘就是《日本书纪》中所记载的“日本最古老的贮水池”。这种夸大其词的传说很有奈良的风格,真伪难辨,不过坐在展厅的沙发上眺望池塘对面云雾朦胧的若草山,会让人信以为真。
去年春天我与妻子一同来赏梅,停在梅枝上的莺儿吱吱鸣叫,俨然是花札上的情景。当天见到了一件有趣的展品,是清朝时期的台湾征讨图。那是一幅有着山水画技法的铜版画。射击城塞的大炮冒着滚滚浓烟,图中的台湾犹如中世纪欧洲的一角。
大和文华馆坐落于近铁电车学园前站步行约十分钟的闲静住宅区内。据说是在昭和三十五年(1960年),为纪念近铁创设五十周年而建造的。
如此这般,大和文华馆成了我近几年时常光顾的地方。每次去必定能捡拾到故事的只鳞片爪回家。那些只鳞片爪是否要写出来已经是小问题,故事碎片能让我欢欣雀跃才是至关重要的。展出的艺术品价值固然很高,但我更愿意归功于“大和文华馆”的独特空间,里面一定蕴含着某种魔力。
“啊,好想去大和文华馆。”
对了,大和文华馆旁边不远处还有个叫“中野博物馆”的小楼。
于是我只得低声抱怨:
我从很早以前就注意到它了,在大和文华馆中散步时,就能看到它坐落于池塘对面。然而它的开馆时间有限,搞不懂是什么美术馆。我是个懒人,不急着解决这个谜团。从东京搬回奈良五年多以后,才漫不经心地从它门前路过。
譬如说去年我去了萨尔瓦多·达利的展览,前年去了勒内·马格里特的展览,很遗憾,二者都没让我兴奋起来。马格里特本是我喜爱的画家,我获得幻想小说大奖的小说《太阳之塔》的参赛原稿标题就曾是《太阳之塔/比利牛斯城堡》,而“比利牛斯城堡”就是借用了马格里特的作品名。即便如此,展览还是让我大失所望。展品太多了,而参观者也太多了。我心里明白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可被人潮推挤着参观作品还是太难受了。我被“不得不看”的义务感强推着,到最后,展品在我眼中都仿佛成了赝品。这种状态下,根本就刺激不了我的妄想力,我的手杖毫无用武之地。
然而就在去年的十月六日——
对我这种人来说,比起作品本身来,邂逅作品时的情状才是最重要的。
那天上午,我做完了《夜行》这本小说的校样最终确认,刚发出快递。这种情形下,身边总洋溢着难以言喻的如释重负。
在欣赏绘画等艺术作品时也会用同一根手杖。把艺术价值放到一边,“想不想写成小说?”对我来说才是最有用的判断基准。
恰巧又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我与妻子一起去了大和文华馆,可惜碰到了休馆。正当我心想“该怎么办”的时候,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次都没进过的中野美术馆。我们从住宅区的一角转弯,往美术馆走去,恰巧在办秋季展。
读书时也好,出门走走也好,外出旅行也好,与人见面聊天也好,脑海中的手杖随时与我同在。这是我从初中时就养成的习惯,与我身为“专业小说家”的职业意识并无关系。于是我从过去就用自己的手杖测量过一切事物,将森罗万象归类为“想写成小说的东西”和“写不了小说的东西”。
中野美术馆是一栋独具大正、昭和风情的建筑物,二楼有西洋画的展厅,地下有日本画的展厅。通往地下室的楼梯直面着一扇明亮的大窗户,能够望见池塘对面大和文华馆的松林。看画的时候,来客只有我们夫妻俩,在这里也能感受到奈良的静寂。
是否让我想写小说——便是我这根手杖测量的标准。
在馆内欣赏了一圈之后,我打心底感到了惊讶。
我倒是没什么专业精神,但切实感受到了随身携带这根手杖的重要性。
《夜行》这本小说里有个叫岸田道生的画家,画了一系列题为“夜行”的铜版画。“岸田”的姓氏来自岸田刘生,而铜版画《夜行》的意象基于长谷川洁的作品。因为学生时期我曾在京都的国立近代美术馆欣赏过长谷川洁的作品,留下了深刻印象。再多说几句吧,《夜行》之前出版的《有顶天家族:二代目归来》中有个叫菖蒲池画伯的角色,他是以熊谷守一为原型的。
有位名叫本多静六的林业学博士,据说他每次去海外考察时,都会带上一根印有刻度的手杖。用它就能迅速测量一切物体的大小并写进笔记本,回国之后,那些数据就在学问与事业上大放异彩。阅读博士的书籍时,“印有刻度的手杖”这一充满专业精神的发明令我心驰神往。
那日的探访才让我第一次知晓,中野美术馆的藏品主要是以大正时代为中心的近代画家作品,连岸田刘生、长谷川洁、熊谷守一的作品也都包括在内。
我有一根爱用的“手杖”。
这几年来,我写着《有顶天家族》与《夜行》这两本小说,多次路过中野美术馆门前,却压根儿没想到馆中收藏有他们的作品。若说纯粹是我无知也就算了,偏偏是在《夜行》最终确认结束的当天下午发现的,就犹如发现了一条连接日常世界与故事世界的“秘密通道”。这座美术馆中或许也蕴藏着某种魔力。
第三回·大和文华馆与中野美术馆
于是,中野美术馆与大和文华馆一同成为我心仪的美术馆。
我在正殿前双手合十,衷心祈祷在西大寺站月台上淡淡消逝的单恋慕情都能早日成佛升天。
要是你来到了奈良,请务必去逛逛。
不过,西大寺站依然是我身边屈指可数的换乘大站,清晨傍晚有熙熙攘攘的学生在上下学。其中恐怕也有与昔日的我一样为寻找意中人而茫然自失的学生吧。从西大寺站的确可以通往四面八方,但那仅限于换乘成功的时候。少不了那群没能找到换乘车次而饱尝凄凉回忆的笨拙学生。当一想到我在西大寺院内漫步的时候,西大寺站中也有小心翼翼的恋情化作泡影,便觉得既欣慰又哀怜。哪怕这一切终将化作回忆。
第四回·志贺直哉故居
西大寺站已非昔日的西大寺站。
小学时,我梦想建造一栋照自己喜好设计的房子。
它曾经只是上学路上途经的车站,现今却要通过它前往京都,再从京都前往东京。不仅如此,我对西大寺站的周边也熟悉多了。我曾与妻子一起去过“奈良之家”商场。也曾去过平城宫遗址散心。还在站前居民区的“慕尼黑”餐厅吃过牛排、米饭和味噌汤。再加上清晨在西大寺漫步的记忆,相比高中时期,我心目中的西大寺站形象已经丰满了许多。
我在方格纸笔记本上唰唰地画下大宅邸的平面图,还对一旁观看的妹妹们说“这个房间给你”,企图卖她们一个人情。不必多说,那只是我的妄想。房屋的建造地点不知为何设定在“瑞士”。那份向往如今都时不时会想起。
正如西大寺站变了模样,我与西大寺站的关系也变了。
不过现在我向往的对象已经有了些变化,成为“理想中的工作室”。翻阅松原隆一郎、堀部安嗣的《建造书库》或是《艺术新潮》杂志上的菲利普·约翰逊特辑时,我就会发病,想找个地方买块小小的地皮,建个小工作室。由书库、工作室、休息室组建成的神秘塔状建筑怎么样?还是说买下旧的独户,按照个人喜好来改建比较好呢?有朝一日引退不做小说家的时候,就只要挂上一块“森见登美彦纪念馆”的招牌,自己就任馆长就行了……老一套的妄想戏码再次上演。
我平常是不会想起这件事的。那是当然,假如我每次在西大寺站换乘都因为“初恋的回忆”而痛不欲生,那不管去哪儿都得遭罪一次。隔三岔五就受一次打击,还不得折寿吗?
就如同上文所写,正因为它是妄想才令人愉悦,而这么懒的我是不可能有什么实际行动的。不过万一有那一天呢?为了为那天的到来做好准备,先去值得参考的房子探查一下才万无一失。这么说来,不正有一位在奈良打造出了“理想工作室”的小说家吗?
那天早晨,我在宁静的西大寺中一边漫步,一边“呜呃”地想起了在西大寺站无疾而终的那场初恋,尴尬得面红耳赤。
怀着这种想法,我决定去志贺直哉故居看一看。
真是一派悠然的“奈良清晨”景象。
刚巧是黄金周,近铁奈良站周围满是闹哄哄的观光客。我初高中在奈良市内溜达了整整六年,却记不清当初是否有这么拥挤了。人流密集到走在商店街上都倍感烦闷。我甚至想在“天下一品”吃碗拉面就打道回府,但还是忍住走了下去。
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参拜,她气力十足地敲响鳄嘴铃,直到她离开之后都能听见鳄嘴铃在“咣咣咣”地鸣响。领着一对幼儿园年纪姐妹的夫妇闻声,吃惊地朝正殿看,令人忍俊不禁。还有一位老人丝毫不理会响个不停的鳄嘴铃,拄着拐杖缓缓穿过石子路。
不过穿过下御门商店街向东转,往高畑町走了一阵后,观光客便稀稀拉拉起来。走热了,我脱下上衣擦了擦汗。初夏般的阳光照射在土墙上,奈良的静寂笼罩着整片街区。
走了一会儿,我来到雄伟的正殿前。
走在高畑町寻访志贺直哉故居的路上,我回忆起了初中时候。当初虽然在离家很近的学校上课,但只要有教师、家长三方面谈,与母亲一起回家的路上就会绕道至高畑町。我一直很期待在名叫“鹿之子”的店里吃天妇罗盖饭。高畑町的氛围与当初别无二致。“鹿之子”也只是重新装修了,依旧在营业。奈良有着《古事记》规模的雄伟时间维度,二十五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西大寺的确是一座大庙,可松林中并未散落巨大的茶碗碎片,东塔的火灾废墟中也没有巨大的住持躺卧,全无幻想般的情景,不过是奈良风情的闲静庙宇。在万里无云的青空下,空荡荡的院子无限绵延,有斑鸠的闲适鸣叫声在回响。
说到三方面谈,只记得班主任老师对着本就不起眼的我当面说出了“没有闪光点”。母亲听到这句话,怒气冲冲地念叨了好久:“哪里有那样说话的!”毕竟在母亲的眼中,自家的孩子一定都是闪闪发光的。在赞美母亲的同时,我也倍感“班主任老师”这份工作是多么不易。只因为一句失言就留下了祸根,没头没脑就被写进了别人的随笔中。
从东门入寺后,我走在松影斑驳的石砖路上。
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已经到达了志贺直哉故居。
奈良有座叫“东大寺”的寺庙。就是那座以“奈良大佛”而闻名遐迩的东大寺。只差一个字让人以为东大寺和西大寺是成对的,实际上似乎并非作为一对来建造的。就连“大茶盛”的由来也并非用大茶碗来对抗大佛像。
大正十四年(1925年),志贺直哉从京都的山科搬迁至奈良。他先是居住在幸町,又于昭和四年(1929年)建造了亲自设计的这栋房子。直到昭和十三年(1938年)转居东京之前,有大约十年时间都住在此地。现在由学校法人奈良学园管理。尽管经历过修复,这栋近百年前建造的房屋仍旧留在原地就很不可思议了。我穿过的这扇外门,小林秀雄也穿过,武者小路实笃也穿过,藤枝静男也穿过,小林多喜二也穿过,想到这些,总觉得有种文学名家保驾护航的意思。
说实话,我连西大寺具体在哪儿都不太清楚。出了西大寺站南口稍走几步,就能看见宽阔的停车场对面有长长的围墙与一排松树。“大概就是那个吧。”我敷衍了事地下了结论,迈步向前。
车站前那样拥挤的观光客人潮已经不见踪影,在鸦雀无声的大宅子里参观的只有我一人。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工作人员跟随我进行解说。我初中时应该也来过一次,但当初根本没读过志贺直哉的小说,当然什么都不记得。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用那么大个的茶碗呢?莫非西大寺是一座什么都大到超出规格的寺庙吗?超大的本尊、超大的正殿、超大的钟楼、超大的住持……
志贺直哉故居被一个敞亮的中庭隔开,分为两大区域。北侧是“工作室”区域,南侧是“家庭空间”区域。精准的南北分割也很符合志贺直哉的作风。“工作室”有两层楼,一楼是书斋、茶室与书生用的小房间,二楼是第二书斋与来客用的房间。另一边,“家庭空间”是栋平房,有西洋餐室、明亮的阳光房、孩子和妻子的房间。两片区域由南北朝向的走廊相连,沿走廊还修建了浴室与卫生间。工作与私生活区域被分隔开来,还为方便招待来客下了许多苦功,功能很明确。
西大寺有个著名的仪式叫作“大茶盛”,新春时节的电视新闻和报纸上都能见到。盛装打扮的女子捧起比自己脑袋还大的茶碗,我记得看过好几次这种搞笑视频。可我对最关键的西大寺却一无所知。
北侧一楼的志贺直哉书斋是一个凉快的木板间。它与家庭区域之间隔了中庭与茶室,应该能微微听见家庭起居的声响吧。北面的窗户外种植了马醉木,还有个小池塘,面朝书桌就能看见春日的森林。朝北的房间夏季凉快,因为不必在意阳光,一定能更好地集中精力。想换个心情的话,去二楼的第二书斋就好。那里是面朝中庭的南向草席间,与一楼书斋的氛围截然不同。按照当日的心情来决定去一楼还是二楼写作,想必也很愉快。顺带一提以上皆为我个人妄想,志贺直哉实际是如何利用书斋的就不得而知了。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在正月某日清晨独自前去探访。从大和西大寺站的南口出发,步行几分钟就能到达西大寺。明明近在咫尺,却活了快四十年才第一次造访。
中庭很宽敞,南侧的庭院也很宽敞,不论身处房屋的何处都有庭院的绿意入眼。打开窗户,即便是夏季也有凉风穿过。简而言之,房屋的每个角落都功能明确,整洁、干净。我脑海中笼统的白桦派[2]形象大概如此。
西大寺这座寺庙是个怎样的地方呢?
大致参观过一遍之后,我一个人来到了南面的庭院,坐在长椅上喝着罐装咖啡,凝视了一会儿茂盛的草地与树木。庭院一角还有个供儿童玩耍的小水池。除了偶尔有摩托车路过的声响,这一带独有的奈良寂静与志贺直哉生活过的时候恐怕也没什么区别。
再怎么说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初恋早已逝去。
“的确是一栋理想的房屋。”我想。
把这件事的始末写出来仿佛是“一笑而过的回忆”,实际的滋味却相去甚远。诚然这是一份珍贵的回忆,里面却掺杂了羞耻、惨痛与内疚,整体上总有些寒碜,让人有点泄气。
不过能不能在这里写出小说就另当别论了。要是身处如此至臻完善的美妙系统之中,一切烦恼都会蒸发,什么都不会留下。
给她打电话的时候真是心脏都快停跳了,她生日那天早晨,我们约在西大寺站的站台上见面。因为比平时的上学时间早了一些,站台上还没有学生的身影,六月早晨的空气凉飕飕的。我把生日礼物交到了她手上,却压根儿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我为了完成眼前的任务已经耗尽了全力。我们两人单独聊天也只有当天早晨从西大寺站前往奈良站的车厢中那一次。
“无烦恼不小说。”
顺带一提,我曾经送过她一次礼物。
这是源自非白桦派精神的死鸭子嘴硬吗?难道说将小说认作烦恼的产物是一种邪魔外道吗?可就算是志贺直哉也在昭和十三年离开了这栋房子,搬去了东京,他或许也是产生了同一种危机感。
现在想来实在莫名其妙,其实我跟她在学校里都没怎么说过话。我几乎不了解她的性格,只是一见钟情,盲目冒进。“应该再迂回一点的。”我如此反省已经是在很久之后。
于是,我想起了尾道的志贺直哉故居。
重读当时的日记就不难发现,我的文字日渐丧失了具体性与客观性。她会在西大寺站换乘。因此我为了抓住与她搭话的机会,故意在没必要下车的西大寺站下车。
那是志贺直哉离开东京后曾一时逗留的大杂院,就在俯瞰尾道水道的高地上。《暗夜行路》中时任谦作居住的房子就是以它为原型。去年春天,我去尾道取材时就曾偶然造访,那草席间酷似我在四叠半时代的住处,一看就是烦恼满屋,必定能写出小说来。它与高畑町的完美住所是两码事。
高中一年级时,我因为单相思而闷闷不乐。
离开大杂院后,我在公园的长椅上坐定,一只猫就慢吞吞地走了过来。那只猫威风凛凛,气派十足,我暗自把它唤作“尾道的志贺老师”。志贺老师在我身旁蜷曲身子,晒起了太阳,丝毫没有害怕我的姿态。真不愧是志贺老师。于是我就在亲人似的志贺老师身旁发了好一会儿呆。
我已经记不清当初的西大寺站是什么模样了,站内的装潢应该有过很大的改变。从“Time's Place西大寺”建成之后,西大寺站就变得明亮又热闹。我记得过去曾是个暗沉又冷清的车站。不过,我也不确定这段记忆是否客观。因为我个人的西大寺站回忆总是凉飕飕的。
当我在高畑町的志贺直哉故居品尝奈良的静寂时,尾道志贺直哉故居那只“尾道的志贺老师”大概正悠闲地晒着阳光浴吧。假如同样有猫在此时路过,我打算给它起名叫“奈良的志贺老师”,我等待了一会儿,看来是白费劲。高畑町的猫咪似乎不会在城镇中到处闲逛。
高中时,我上学会在近铁奈良站下车,几乎没从西大寺站下过。
不一会儿,我的罐装咖啡喝完了。
要怪就怪近铁电车的大和西大寺站太过惹人注目了。它的正式名称是“大和西大寺站”,我却故意把“大和”跟“站”字都省略了,直呼“西大寺”。对我来说,“西大寺”这个词首先是站名,其次才是寺名。
“理想中的工作室还是别建的好。”
实在难以启齿,我高中时每天都坐电车去奈良市内上学,却当真以为“西大寺早在很久之前荒废,如今只剩地名了”。这种无稽之谈到底是从哪儿钻进我脑袋的呢?明明翻开地图就一目了然的事,愚蠢的高中生却懒得动一下,长期自以为“西大寺不存在”。直到最近亲自走访一遍之前,我都觉得西大寺是座介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模棱两可的寺庙。当然,不必多说,真正模棱两可的是我这颗脑袋。
我心怀如上结论,离开了志贺直哉故居。
另一方面,西大寺这座寺庙的存在感却日渐稀薄。
高畑町的北面是春日大社的一大片森林。穿过森林的小径叫作“下之弥宜道”,据说是昔日居住在高畑的神官们前往春日大社的必经之路。这儿看来也是一片会令烦恼蒸发的森林。我在心中默念着:“无烦恼不小说!”在春天的森林中穿行时,见到了一头在斑驳树影中超然伫立的鹿。
对我这种在近畿日本铁道手掌心里成长的人来说,近铁的线路图就好比世界的骨骼。因此说西大寺站是世界的中心也一点都不为过。每次在近铁的西大寺站换乘,“西大寺”这一名称堪为世界中心的印象就被强化一遍,最终在我心中骄傲地屹立不倒——
我当即决定称呼它为“奈良的志贺老师”。
西大寺站俨然是世界的中心。
第五回·高山竹林园
去年初秋,我与妻子一同去伊势参拜,当时也是从西大寺站乘坐伊势志摩专线。去“奈良健康乐园”的时候,坐了天理方向的特快。与小说家仁木英之先生等人在大和八木站前聚餐时乘坐过橿原神宫前方向的特快。当然了,从西大寺站还能去奈良方向,对面站台有前往难波的列车。京都也好,难波也好,奈良也好,天理也好,橿原神宫前也好,只要在西大寺站换乘,要去哪里都畅通无阻。
我将至今以来的个人奈良细道之旅都追溯了一遍。
我在京都有个工作室,与编辑会面也基本上都在京都,所以坐近铁电车去京都的次数挺频繁的。一般都会乘坐从西大寺站到京都的特快。
在这一系列或许更该叫《2017年近邻之旅》的文章即将收尾之际,我并没有准备什么厉害的隐藏地点,遵照我一贯飘忽不定的作风,我选择向大家介绍“高山竹林园”。
从近铁“大和西大寺站”可以去向四面八方。
从近铁京阪奈线的学研北生驹站出发,乘坐出租车沿着富雄川上行约三公里,就能到达“茶筅[3]之乡”高山。沿河是一片片水田,还散布着一些上了年纪的瓦片顶房屋。高山这片土地是连接大阪、京都、奈良的交通要害,据说古时候还建了城池。
第二回·大和西大寺站
这里制作茶筅的历史据说可以追溯到距今五百年前。相传当时的高山城主之弟宗砌受一位爱好茶道的和尚村田珠光所托,才创始出了茶筅的制作工艺,后来此地的茶筅师皆为一子单传。然而到了战后,技术不得不被公开,连竹林园的资料馆都能欣赏到实际演示了。不过高山作为茶筅工艺的重镇地位从来没变过。
在那以后,我从未见过生驹山的“茶叶杆”。
想制作好的茶筅,需要好的竹子,还必须把竹子处理到便于加工的状态。大家看一看实物就会明白,茶筅的须是非常纤细的,并非随便从竹林中砍几根回来削几下就能做出来的。因此,在高山有着自古传承的“竹材处理技术”,因此除了茶筅之外,他们还制造茶勺、茶艺道具、编织针等产品。高山竹林园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的。
实际上却没遇到多好的事。
远道而来奈良的观光客恐怕几乎不会去参观高山竹林园。对茶道有所心得的人暂且不提,那些去了东大寺或奈良公园等观光胜地的人想要顺道游览的话,路程也太远,有诸多不便。
“这看上去是个好兆头!”我心想。
我已经记不清头次造访竹林园是何时了。
我漫不经心地仰望生驹山时,见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现象。那是一道从山顶到山麓,沿着中心画出一道直线的银色光芒。似乎是因为太阳升到了特定角度时,我从特定角度仰望生驹山,缆车轨道反光才形成了一条直线。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样的情景。仿佛就是一根雄伟的茶叶梗[1]站了起来。
大概是初中时候与家人一起去的吧。我只隐隐约约记得在竹林园旁的竹制品店里买了支蝉造型的小笛子。
那一天,我依然在父母家附近溜达,从新兴住宅区向富雄川那边往下走。那也正是两年前——二〇一一年,我步伐踉跄时听见生驹山的细语,并下决心从东京回到奈良时的同一条细道。
后来我又去高山竹林园参观了好几次。有几次是坐父亲的顺风车去的,大学时做文化人类学专题的社会实践也曾采访过茶筅师与乡土史学家。
二〇一三年春天,也就是《神圣懒汉的冒险》这本小说刚出版的时候。
最后一次探访竹林园是在七年前,因为某小说杂志的企划而前去取材。当时的我打算写一篇以《竹取物语》为题材的小说,于是觉得该去一趟高山竹林园。我与诸位编辑参观了园内,拍了宣传照,还在资料馆庭院的茶室中体验了茶道,坐在面向庭院的檐廊上喝了抹茶。季节是早春,一个连鹿儿都困倦的闲适日子,四下寂静无声。
最后再说一件有点奇妙的经历吧。
“真是个好地方啊。”
山是自然形成的,这一点理所当然,就算人类不复存在,它在物理上仍旧耸立于此。不过试想一下,假如没有奈良这个城市与它的历史,现在的我也就不会像这样仰望生驹山了。我是带上个人见解来欣赏生驹山的,而我的见解不仅源自个人经历,也基于奈良的城镇与历史。我只能通过那样的见解来看生驹山。建造一座令人对山产生独特认识的城镇,也就等同于创造出了“山”的本质——我曾经有过这种想法。站在生驹山的立场上,它一定会说:“谁管你们怎么想呢!”
坐在我身旁的责任编辑已经陶醉于这片宁静。
创造出“山”的恐怕也是人。
我大概就是在那一天想出“奈良的静寂”这个词的。
在爬生驹山的时候,我经常如此空想——
五月末,我与妻子一起去了高山竹林园。
假如是天清气朗的日子,从自助餐厅的露台一眼望去,可以从东大阪的城区看到大阪湾,甚至连神户和淡路岛都尽收眼底。眼下有无数的工厂、高楼大厦,还有大海与岛屿,总觉得是在望着一个异世界。看够风景再下山,奈良就更添了几分味道。
竹林园内的资料馆中展示有形形色色的竹制品,还有制作茶筅的实际演示空间。另外还有西大寺大茶盛用的巨大茶筅和挠痒耙那么大的茶勺。因为是星期一上午去的,在资料馆中闲逛的只有我们俩。
爬生驹山的最后一个发呆胜地大概就是生驹山上游乐园的自助餐厅了。那里与其说是游乐园的自助餐厅,更像大学生协会的样子,平日的下午几乎没有人影,有时甚至连员工的脸都见不着,反倒让我很中意。我曾有过躲在这儿写半天小说的想法,暂时还未实行。在那个自助餐厅喝杯蜜瓜苏打水,或是吃一碗老味道的拉面,就是我爬生驹山的收尾仪式。
我们出了资料馆后,走在穿越竹林的小径上。
我不由得想,这就是奈良的风。
初夏的阳光洒在四周,竹林中响起清爽的风声,还能听见莺鸟的啼叫。到处都有簇生的竹笋。走在前面的妻子忽地停下了脚步,倾斜阳伞朝竹林间张望。原来那里立着一块刻有万叶歌的灰色大岩石。
宝山寺的里院也吹穿堂风,是个夏季也很凉爽的地方。我还记得在穿过幽暗的杉树林时,地藏菩萨身上的风车被吹得滚滚转动。坐在里院的长椅上,就能听见森林随风晃动的声响。穿过宝山寺院内的风摇晃着生驹山的整片森林。
“思妻难耐,翻越生驹山而来。”
缆车线路上的宝山寺站是个很老的站点,恐怕从建造至今已将近半个世纪。坐在站厅内的长椅上,便会不明就里地被昭和风格勾起旅情。明明距离近铁生驹站只有短短几分钟的路程,却好像来到了铁路支线的终点站。这真是唾手可得的旅情。在我的记忆中,那个空荡荡的站厅总有风吹过。
就是如此质朴的一首诗。
就拿我前面提到的两个发呆胜地来举例吧,如果你能实地体验一下,一定会认同我的说法:“原来如此。确实必须在这里发呆。”
仔细想来,我在小学时就发觉了竹林的魅力,是从大阪搬到奈良以后的事。当时我住在高地的新兴住宅区,在住宅区与富雄川沿岸就镇区的交界处就到处能见到竹林。踏进其中体味一番静寂,就能感受到竹林的神秘之处。竹林深处是否通往某个异世界呢——我认为这种奇妙的感觉至今与我“写小说”的行为有着明确的联系。
对小说家来说,发呆是很重要的。像我这样欠缺知识与经验,只能仰仗一己妄想的野路子小说家就更是如此了。根据我的经验,比起自家与工作室来说,找一个稍稍远离日常的地方来发呆,效果会更好。从这层意义上来讲,生驹山是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去年我接下了《竹取物语》现代文翻译的工作,与身份不详的作者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大概也是一个被竹林的神秘氛围所征服的男人吧。他一定万分烦恼,不知该如何书写竹林的魅力。而某一天晚上,他看到青翠的竹子沐浴月光闪闪发亮的样子,终于茅塞顿开。竹林的深处一定通往月亮!而经由神圣通道降临地表的必然是一位绝世美女!
首先从生驹站乘坐缆车到达中腹的宝山寺站。坐在站内的长椅上发一会儿呆,接着穿过冷落的门前町进入宝山寺院内。参拜过生驹圣天之后,我会穿过幽暗杉树林前那一整排地藏菩萨,前往里院。在那里的长椅上第二次享受发呆的乐趣后,我会绕至前往山顶的缆车线路旁,沿着羊肠小道向上爬。从宝山寺到山顶的路程大约半小时。
我满心期待,以为与妻子一同去高山竹林园,就能寻找到某些可写的素材。然而我们只是边走边嘀咕:“真好啊。”“是啊,真好啊。”“真安静。”“是啊,真安静。”就像一对老年夫妻一样。没发生任何值得详述的事情,变成了一场单纯的竹林约会。
以下是我常走的生驹山攀登路线。
“这个地方不错。我喜欢!”妻子说。
又到了二〇一六年的春天,我开始频频攀登生驹山。因为《夜行》这本小说实在写不下去,心情很是郁结。
我们如此在竹林中东望西望了一会儿,来到了一片叫“细语广场”的地方。放眼望去空无一人。地表干涸荒凉,令人联想到月球表面。
再让我回忆的话,大概是二〇〇一年住在京都那阵子了。我从大学分配的研究室逃了出来,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而好友也因为司法考试失利而失魂落魄。我们不知为何频频结伴攀登大文字山。甚至还在丑时三刻上山,在山里玩了个通宵。我不明白自己当时究竟想干什么,但我们俩心情一定挺郁闷的。
去年我在进行《竹取物语》现代文翻译的时候,每晚都会眺望从奈良盆地升起的月亮,便认为《竹取物语》一定就发生在奈良。不过这根本毫无根据。在我心目中,竹林是属于奈良的,山与月也属于奈良,所以《竹取物语》便是奈良的物语,仅此而已。这反正只是个人的空想,那么就把辉夜姬曾生活的地点定在高山竹林园好了。“其实辉夜姬是从高山的竹子里生出来的。”听到我这么说,妻子大吃一惊道:“是真的吗?”
一九九七年,我在大阪读预备校。从预备校坐近铁电车回家的路上,我有过好几次从大阪那边的车站下来,步行翻越生驹山进入奈良盆地。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已经记不清了,但心情一定挺郁闷的。我所记得的,就只有在山上感觉到了像是野猪的气息,还有黄昏时的生驹山上游乐园有一种乔治·德·基里科画中的哀伤情调。
我时不时就会这样骗骗妻子。
据说人心情郁闷了就会想爬山。
“其实是骗你的……”
喜欢生驹山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生驹山并不太高。我查了一下,它的海拔大约有六百四十米。尽管比京都的如意岳还要高一点,却并不是特地穿戴一身登山用品才能爬的山。况且近铁的生驹缆车从山麓直通到山顶,中间还有好几个站点。不管在哪儿,走累了就能去依靠文明的力量。这可是大文字山没有的优势。再说了,我终究是一介懒汉,对“散步顺道”爬不上去的山就没什么好感。
“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原来是骗人啊。我上当了。”
因此我很难将生驹山从“奈良”分离出去。朝阳从若草山的另一边升起,夕阳又在生驹山的另一边落下,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奈良。
接着我们在广场一角的长椅上坐下,侧耳倾听。周遭无比宁静,宁静到我们夫妻俩都快蒸发到空气中了。
从小时候起,只要望向西面就必定能看到生驹山。况且它的山顶还有“生驹山上游乐园”,在盛夏的夜晚,游乐园的灯火有如宝石般闪烁着,勾起孩子的好奇心。山的另一边还有个叫“大阪”的地方,是个与奈良截然不同的世界,也令生驹山的存在感更强了。我高考失败选择复读的那阵子,每天早晨都会坐着晃荡的满员电车,穿过生驹山长长的隧道,去难波的“代代木研修班”上课。
这份奈良的静寂笼罩着我们夫妻的日常生活。而同样的静寂也存在于生驹山宝山寺院中,存在于清晨的西大寺院中,还存在于午后的大和文华馆与志贺直哉故居中。并且,这份静寂又藏在竹林最深处,与夜空中的明月连通。
“奈良”的范围其实很大,对生活在奈良南边的人来说,他们对生驹山的印象恐怕很片面。而对我这种住在奈良北端,在京都、大阪与县境毗连地带长大的人来说,生驹山就有着格外强烈的存在感。
这份静寂就是我心目中的奈良。
不论如何,能随时看到生驹山的生活确实还不赖。
刚从东京撤退回来的那阵子,我在享受这份静寂的同时,又倍感不安。我们人生中的时间仿佛停顿了下来,有一种被尘世所抛弃的感觉。然而现在已经认为“这也无可奈何”。
于是我便决定从东京战略性撤退,回到了能见到生驹山的奈良。刚回的那几天总觉得是“回到起点”了,也感到很落寞。不过如今已经莫名其妙住了整整五年,那份落寞也早已过了保质期。
我会不会也产生危机感,终有一天像志贺直哉一样离开奈良呢?不过,我可不是志贺老师那种禁欲主义的人,我的人生也许在虚度光阴中就宣告完结了。这《万叶集》的渊源之地流淌着《古事记》规模的雄伟时间线,我们的人生顶多算是“某个夏天的回忆”而已吧——当然,还是必须得守住俗世的截稿日期。
它的身姿分毫没有险峻之感,就好像悠然地横躺在奈良盆地之中,却令人感到很可靠。我不禁想小声叹一句:“东京无山。”“要不干脆回来吧?”我仿佛听见生驹山在对我低语。
于是我站了起来。
就在那时,远方的生驹山进入了我的眼帘。
“差不多该回家了。截稿日快到了。”
初高中的时候,我骑着自行车经过这里无数次,附近的地图全都装进了脑袋。走在熟悉的细道上,总觉得不论是度过大学生活的京都时代,还是在永田町上班的东京时代,都如幻象般消逝而去,时空好似直接与初高中的那时候联结了起来。“奈良”→“京都”→“东京”→“?”这样的图景浮现在我脑海中。
“真是场很棒的约会。”妻子说着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祝你能写出最好的随笔。南无阿弥陀佛。”
我思索着这个问题,从高地上的新兴住宅区出发,沿着富雄川旁一条穿过老镇区的细道行走。两旁有油绿的农田,四下寂静无声。
(《小说新潮》2017年3月号~7月号)
“那我接下来的人生该怎么办呢?”
[1]日本人认为泡茶时,有茶叶梗在水面上直立是幸运的兆头。——译者注。
我一大早就躺在席子上阅读海外推理小说,和母亲一起吃乌冬面,下午就在宁静的住宅区散步。我那时想必是一脸阴郁。成为专职作家还不到一年就遭遇“连载全停止”的事态,陷入绝望也是理所当然的。
[2]白桦派指大正时期围绕同人杂志《白桦》进行创作的文学家派别。——译者注。
二〇一一年初夏,我原本是住在东京的,因为截稿期太紧张而搞坏了身子,暂时回奈良生驹市的父母家休养了一阵子。
[3]茶筅是茶道中搅拌茶粉用的圆形刷帚。——译者注。
第一回·生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