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具体做了些什么呢?其实是把此前写过的小说都分析了一通。我心想,其中或许会有呼唤出老虎的诀窍。要是能够找到它的足迹,也许就有呼唤老虎的线索。如果能画出一张森林的地图,不就能找到头绪,发现“老虎就在这一带”了吗?
我这么想着,为寻找老虎走进了森林。
在森林中漫步确实是件饶有兴致的事。我细心地调查森林的角落,画下各处的地图。可老虎却不在那儿,它似乎还在森林的更深处。它一定在的。于是我又往前走了几步,我仰望树梢,我拨开脚下的杂草,查看都有些什么,也如出一辙地画下地图。
“没办法。尽量去找找看吧。”
然而老虎就是找不到。“我已经到了这么深的密林中,为什么还找不到?那孽畜,平时都是生活在哪里啊?它藏在哪里?”
“这似乎是个怎样才能和内心中的老虎再见一面的问题了。”
随着我亦步亦趋地寻虎,森林也变得阴森起来。树木的叶片遮蔽了天空,变得像夜晚一样暗。我能听见有走不出森林只得四处徘徊的旅人在说话,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侧耳倾听他们的细语,才得知森林的最深处有个叫作“小说是什么”的地方,看来绝非我能安然无恙归来的地方。
因为所有的工作都中断了,我该做的事就只剩下了重写《神圣懒汉的冒险》。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重写了。我与责任编辑讨论了好几次,把故事一切可能的流程都创作出来又毁掉,把登场角色删除又复活。在讨论过程中产生的好几个故事在脑海中交相重叠,复杂到甚至搞不清在聊哪个故事。虽然强行写到了一半,但是没法儿再继续前进了。
“不妙。这样下去就要遇险了!”
那么我躲到奈良去究竟做了些什么呢?只能说是姑且苟活了下去。在这之前,我也曾经体验过复读生活、留级生活等种种吊在半空中的生活,可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觉得“彻底脱离了社会范畴”。我眺望着奈良雄壮的美景,只见奈良盆地群山的另一边,太阳升起又落下。
我勉强逃出升天,捡了一条命。
几个月后,我从东京搬到了奈良。
来到森林外时,我沐浴着阳光松了口气。
渐渐地,我丧失了改善现状的意志,面对行将到来的惨剧,也只是表情呆滞地坐以待毙。于是到了二〇一一年夏天,我精神上彻底崩溃,停止了全部连载。
正当我手捧着连载原稿,连连叹息“这可如何是好”的时候,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老虎却从森林中忽地露出一颗脑袋。我与它许久未见,简直不敢相信老虎就在不远处。
虎离去之后,我简直惨不忍睹。不管是吹笛还是打鼓,虎都不肯来。可截稿日却接二连三地来了。因为我的虎不在了,我只好靠自己来写。可我自己写的东西怎么都称不上小说。啊啊,即便如此,截稿日还是迎面而来。那段时期我接了太多并行的工作,同时进行着七部连载。
我战战兢兢地说:“你也差不多该从森林出来了吧?”
那之后没多久,虎就消失在森林深处。
“你那本小说是什么小说?”虎啸一声,“说出来听听。”
其实在那时,就应该发现是内心中的虎在助我写作。可是愚蠢的我又接着被其他工作逼得团团转,没能好好抚慰我的虎。所以我内心中的虎发怒了:“这小子什么都不明白。我怎么能给这小子出力!”
在那瞬间,我手中的连载原稿被熊熊火焰吞没,烧了起来。原稿彻底成了灰烬,只剩下《神圣懒汉的冒险》这个标题。我再怎么左思右想,线索也只剩下这个标题了。我迫不得已,只得这么回答:“这本小说讲的是一个神圣的懒汉所经历的冒险。”
结束了半年间忙乱的连载后,我才明确地肯定“这样下去不行”。说白了,我连载的小说根本就不符合《神圣懒汉的冒险》的书名。更大的问题是,我在连载中一次都没遇见过老虎的踪影。这还是第一次。要是从前,在写小说的过程中,老虎迟早会从森林深处现身,一定会助我一臂之力。
于是老虎“哼”地哂笑一声:“你倒是写出来给我看看啊。”
我认为对小说家来说,报刊连载就好像是歌手在红白歌会上一样。我会莫名其妙地用力去构思,却什么都想不出来。更何况当时的我又是忙着结婚,又是忙着从京都调动到东京,周遭的琐事简直混乱得不可开交,甚至让人想喊“这样还怎么写!”。虽然我知道找借口不好,但确实不得不在接近赶鸭子上架的状态下开始了连载。
当然了,接下来也吃了不少苦头,我已经没心力把整个过程都写下来了。准确地说,重要的部分都是多亏老虎的帮助,没法儿解释清楚。我现在刚刚从编辑那里收到成书的单行本《神圣懒汉的冒险》,可我内心中的虎已经不在了。
《神圣懒汉的冒险》其实是以《朝日新闻》晚报连载小说的形式开始写的。
要写下一部小说的话,我还得再一次呼唤老虎。想必老虎又会从森林的入口处悄然现身,问我同样的问题:“你那本小说是什么小说?”如果我的答案没法儿让它满意,它一定会再次消失在森林深处。
写小说的是我内心中的虎。这么写总有种装腔作势的感觉。而实际上,完成《神圣懒汉的冒险》全书那迂回曲折的过程,也可以说是我想尽办法与消失在内心森林深处的老虎重逢的过程。
还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
写小说的并不是我。
(《一册书》2013年6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