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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空转小说家

写小说时也有这种特殊的“时间”在流淌。有时你觉得自己经历了一段异常充实的时间,一看时钟才过了不到半小时。这段时间里,会觉得自己能完成无穷无尽的工作。相反地,有时你在工作上一筹莫展,只是在叫苦不迭,却转眼就到了傍晚。假如这样的日子接连好几天,你就会迷茫地发问:自己的“时间”究竟消失去了哪里?

接下来说第三种情况——“执笔”。

很遗憾,我尚未掌握控制“时间”的方法。

把它说成“感官上的问题”是很容易的。我们身边的时钟不论在旅途中还是年末年初,都永远规规矩矩地标示出同样的时刻。然而我更乐于相信有这样一种“时间”存在:它无法被时钟测量,没有一贯的规律,会擅自放缓,有时甚至停滞下来。对我们的精神来说,这样的“时间”反倒更为真实。

我想,那些优秀的小说家与出类拔萃的人,一定是用了那种方法来给自己增加“时间”。我说的并不是“擅于统筹时间”的程度。他们一定知晓将埋藏着的“时间”挖掘出来的方法。表面上看,每个人都度过了同一年、同一日、同一小时,其实其中还隐藏着许许多多的“时间”。

过了年,元旦来了,也会经历一段奇异的时间流速。一月一日至三日就是俗话说的“正月三日”,给人的感觉是时间的洪流被除夕这道水闸拦截住了,几乎彻底停止了流动,就逗留在了原地。速度过于缓慢,简直就像静止了一般。过了四日之后,时间就会徐徐加速,到一月七日左右,我的时间往往就恢复了原本的流速。

我经常会在年末年初思考上述问题。

“年末年初”也是一样的。大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圣诞前夜左右到除夕夜[1]为止。好几轮的忘年会再加上工作收尾的活动,会让时间流得像麦芽糖一样缓慢。小学时我就觉得这段时间十分漫长。我还以为长大之后就会有变化,但直到现在,只要到了年末年初的当儿,我主观上的时间流速就会放缓。不论经历多少次,我都不觉得从圣诞节到除夕夜才一个星期。“一星期”纯粹只是时钟度量出的概念。会不会其实有超过一星期的时间悄悄藏在了圣诞前夜到除夕的这段时间里呢?换言之,会不会是实际的时间很长,而我们都被“时钟”欺骗了呢?我时常会空想这些事。

尤其是大量琐事堆积、重要的工作无法如愿进展的时候,我就一个劲儿地想这件事,把工作晾在一边。

外出旅行的时候,新奇的体验会接踵而来,一天的密度会变得很高。因为明白自己正在旅行,所以比平时更具行动力。于是,当完成一天的旅行后稍事回顾,就觉得当天早晨的事仿佛发生在几天前。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我难得出门旅行才有这种感受。

想着想着,一天就结束了。

尤其令人感受深刻的便是“旅行”“年末年初”与“执笔”时。

第十四回·关于小说与剃刀

它的流速在许多地方会被阻截,停滞下来。

有个词叫“奥卡姆剃刀”。

然而,时间的流速并非只会加快。

查了查字典,发现它又被称作“科学上的简单性原则”,是过去由英国哲学家奥卡姆发明的词。它的含义是“当人们为了解释某种现象而提出假说时,要摒弃过于复杂的理论”。当然,这并不代表“简单的永远正确”。“飞机能飞是靠魔法”这一解释比说明喷气引擎的结构更为简单,但是没有人相信这种解释(不过相信魔法的人就另当别论)。

人年纪越大,就会感到时间流逝越快。这种事任谁都知道。把小学时的一年与现在的一年比较一下,会发现人对一年的时间概念有着吓人一跳的差异。我身体抱恙的二〇一二年几乎没怎么工作,时间的流速就愈加惊人了。我简直不敢相信从东京搬回奈良已经过去了一年。

即便如此,“奥卡姆剃刀”作为大体思路的指针是很有用的。把这个词语时常放在大脑的角落里,就能随时质问自己:“有没有更简单的解释?”保持这种思维绝非徒劳。

第十三回·关于时间

写小说时也能窥见“奥卡姆剃刀”的影子。

真正的“写作”是从“重写”开始的。

就在前几天,我写的小说搁浅在了暗礁上,走投无路了。正如同我此前在这个专栏写的那样,触礁的时候是搞不清问题在哪儿的。我烦恼了很久,超过了一星期。就算坐在书桌前,也只是改改前面的文章。故事一点都不往前走。这种情形真的很恼人。

至此,我打算把本文开头的第一行换成“写作”版。

我无法详细地解释小说的内容,就简化说明一下吧。

一刻不停干着这种事情的过程中,我就想问自己:究竟何时是在写小说?其实绝大部分的过程都是在反复阅读,加笔修改。

我想让主角从“侦探事务所”去往“温泉”,之后再去“桥畔的餐厅”。我在很久以前就构思好的主角的行动。他造访的“温泉”会发生案件,而主角会在那里经历关键性的转折点。可是不论是让他从“侦探事务所”去“温泉”,还是从“温泉”去“桥畔的餐厅”,我都觉得“不太想写”。假如像这样组织故事,一切就都停滞下来了,会很没劲。我尝试添加了各种小事件,却只是更加惨不忍睹。

这很愉快,也很麻烦。

“奥卡姆剃刀”的一闪而过,是在我烦恼了很久之后。

我反复阅读这份“草稿”。气不打一处来。里面出现了无数问题点。故事很不自然。文笔也糟透了。这种玩意儿到底是谁写出来的啊?快叫负责人过来。然而负责人是我。越来越生气了。然后从头开始重写。努力重写,终有一天能写到结尾。感觉好多了,心情也愉快起来。然而这还没有完。再一次回到开头,重新阅读。有让人纠结的地方,再次修改。进一步说,在原稿成书之前,每次出校稿,我都必须阅读好几遍。每次都会修改些地方,成书的时候都快改吐了。

我让主角直接从“侦探事务所”去了“桥畔的餐厅”。也就是说我用剃刀把“温泉”给切除了。于是原来安排在“温泉”的场景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混进了“侦探事务所”与“桥畔的餐厅”这两者的场景中。

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这几个月来所写的作品原稿。这部作品曾在报纸上连载过,但我总觉得不够有趣,从头开始全部重写了一遍。而前几天,“草稿”刚刚完成。也许有人会觉得“那差不多完成了嘛”。可是,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份“草稿”究竟有多么糟糕,我简直无法形容。

于是我终于跨越了暗礁。

到最后,我反复阅读最多次的,是自己写的原稿。

“为什么没有早点察觉到呢?”我很不甘心。

假如我真的要集中精力来阅读书籍,我首先要挑选一本书,然后必须坐上豪华客船。接着船只必须遇难,让我漂流到一个无人岛上。岛上必须四季如春,有原住民留下的舒适住宅,还有用之不竭的食物与饮用水。没有邮件也没有电话。连不上因特网。最关键的是,并没有一个绝世美女与我一同生存下来。想让我全身心投入去看一本书,必须要这种特殊状况,而正常是不会发生这种事的。更何况,万一客船真的遇难,我也会恳求一位绝世美女一起活下来……整天想这种事的人,根本不配有理想的阅读生活。

我迟迟不挥下“奥卡姆剃刀”是因为不忍舍弃“温泉”。我在创造作品的时候会将自己偏爱的意象集合起来。尤其是那个“温泉”的场景,是从我构思小说时就一直很想写的东西。然而随着故事一步步写下去,我逐渐明白,不写“温泉”场景,小说也能成立。明知如此,我还是无法对早期构思的成果不屑一顾。于是,我为了让主角去“温泉”而不断地垂死挣扎。就好像怎么都解不开数学证明题,反反复复绕远路一样。只需要一根辅助线就能解决问题,却因为找不到辅助线而煞费苦功。

时间不够是现代人共同的烦恼,但那并不是真正的问题。哪怕时间再不够,只要发自内心地坚信“我该看的只有这一本”,就必然能得以实践。真正的问题是让人觉得“这本是不是该看看”的书多得数不清。经典名作的列表简直无穷无尽。我耗上一辈子都看不完。经典还没看完,人生就先完了。另一边还有数量庞大的新刊书籍。因此我总是处于“这也好奇那也好奇”的状态,结果没能集中精力阅读任何一本。实在是丢人现眼。

我所写的东西得到长足改善的时候,一般都是挥下“奥卡姆剃刀”之时。为什么说小说在那一刻得到了改善呢?因为我在明白该用剃刀切除什么的时候,就能窥见小说的形状。或者说,正因为我窥见了小说的形状,才明白该切除什么。切除了累赘之后,小说的模样就显得更清晰,彰显出更鲜明的存在。“你应该还有更值得写的东西吧?”小说自身会告诉我方向,所以写小说才这么有意思。

我承认“重读”的重要性。然而在现代,想让人反复阅读同一段内容都是难事。因为社会上的信息量在不断攀升,每年出版的书籍总量堪称庞大。更何况还有因特网。大多数文章只是浏览一遍就从我们眼前消逝而去了,甚至很可能第二天就忘了。我从小就向往着“博闻强识”,可惜我的脑袋没有那么强的功能,只看一遍根本就什么都记不住。“那为什么还要去看它呢?”我也曾感到过空虚。因为大多数内容都没用。

“奥卡姆剃刀”。

“书本要重读才能真正地理解,经不住重读考验的书本就没必要读”,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我觉得有这种想法很了不起,但生活中总这么钻牛角尖也太憋屈了。如果我面前站着一个精英人士,坚称“我只读经得起重读的书,谁读那些看完就扔的书,谁就是蠢货”,那我是不愿意与他深交的。有人会写经不住重读的书,也有人爱看,这才是人的本来面貌。这是无可奈何的。

我很清楚它的重要性,却总是蒙蔽了双眼,时常忘记它的用法。

我不知在哪儿看到过这段文字。

希望我今后能更灵巧地用好这把剃刀。

真正的“阅读”是从“重读”开始的。

第十五回·关于小说的定稿

第十二回·关于重写

我写完了一本长篇小说。

我手头上正在写的小说刚迎来了一个难关,明天打算去京都的工作室待一天。真的好期待啊,工作一定能有所进展的。

小说名叫《神圣懒汉的冒险》。

话又说回来,工作室太舒适,人就容易分心。我也会一不留神就看起闲书、看起电影,或是沉思“我来工作室干什么来着”。这时我就会说服自己,偶尔走上岔路也属于小说家的工作范畴。不管做什么多余的事都能和工作沾上边,没有比小说家更懂得变通的行当了。

这是在晚报上每天连载的作品。因为是报刊连载,我太过争强好胜了。人一旦过于争强好胜,就容易遭遇严重的失败。说得没错,我失败了。连载的小说失去了方向,无穷无尽的截稿日在身后追赶,耗费了半年多才勉强写完。这真是一段凄惨的经历。我也许根本不适合写连载小说。我产生了“再也不写报刊连载小说了”的想法,实在很对不起读者朋友们。

作家的工作室的确有点像是男人的秘密基地。据说托尔斯泰是在一个极其简陋萧瑟的工作室写作的,而我若是不堆满杂物就觉得很寂寞。自己至今阅读过的书籍与读者送我的古怪玩意儿堆满了房间才是最好的。也许是因为上学时整日封闭在狭小杂乱的四叠半公寓中,那段记忆给了我太大的影响。那时候,我在四叠半的狭小空间中读书写作,就仿佛是坐在自己的大脑中。我如今仍在追求那种感觉。

直接拿来出版是不可能的。

因为建筑很陈旧,又是写字楼,便没有公寓里那些时髦的设备。房间里只有水管和空调,厕所是与其他办公室共用的。不过待在里面非常舒适。来造访我工作室的编辑说这是“男人的秘密基地”,每个月来玩一次的学长说“这个房间太舒服了”,然后赖着不肯走。

之后我又病倒了,怎么都重写不好。想要重写一遍也不知该从何处着手。漫无目的写就的小说,就像一块被胡乱啃过的奶酪一样。它没有一根贯穿中心的轴。这么一来就只好先把乱糟糟的孔洞填上,然后再花时间挖掘一条新的洞穴。这是比写新小说更困难、更烦人的工作。

京都的工作室是陈旧写字楼中的一个房间。非常宽敞。为什么要租那么宽敞的工作室呢?是为了摆满一整面墙的书。这是我自学生时期起的梦想。摆满一整面墙的书,我就能随时见到自己喜爱的书本,想看立即就能看。自己阅读过的书随时都能尽收眼底,也随时能尽情翻阅,这种情境就是我的灵感来源之一。若是装进箱子或仓库,哪怕你拥有再多的书也没意义。我并不像历史作家一样依靠资料来写作,只会在手头留下自己喜欢的书,但光这些也有三千册以上。想要把这些书摆在一整面墙壁上,就需要一面大墙壁了。想要一面大墙壁,就只能租个大工作室了。所以我的工作室里有许多额外的空间,我可以在工作室内踱来踱去阅读书本。

“该怎么办才好?”

当工作停滞不前的时候,工作室的确是个折磨人的地方。然而,想弄明白是否真的停滞不前,必须要前往工作室,对着书桌呻吟一阵子才能确定。反过来说,出发去工作室并到达书桌前的这段时间里,我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前一天苦思冥想的难题,酣眠一晚后第二天刚到书桌前就迎刃而解,这也是常有的事。因此,在前往工作室的路上永远都有希望。也许当天夜晚我会叹气说“今天不太顺利”,可为什么非得一大早就担心晚上的事呢?

烦恼不已的过程中又经过了一段时间,当我下定决心“抛弃所有连载原稿,从头到尾重新写”的时候,已经是二〇一二年五月。我从那时开始写,直到二〇一三年二月才总算全写完。花费了九个月。那段时间里,我几乎没做其他工作。

如今我前往京都工作室时也一样亢奋昂扬。

写完一本小说能让人长嘘一口气。

一直到前年,我都在东京的国会图书馆工作。辞去工作成为专业小说家的同时,我在自家附近租了个工作室。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小房间,能从公寓俯瞰一条尚留有江户风情的坡道。每天早晨,我会从自家出发步行半小时到工作室,当时的心情可谓绝佳。我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室,要做怎样的工作全凭自己来决定。唯一不如愿的就是截稿日了。只要进入工作室,谁都不能打扰我。多么完美!

“愉快”的感觉自然有,但“得救了”的感觉更强烈。

我发现没有比自己的“工作室”更美妙的地方了。

不论何时我都担心“这真的能归拢到一本小说里吗”,哪天写不下去了都不奇怪。特别是长时间单独写作时,信心会逐渐丧失。我也想信任自己的小说,可依然会萌生疑念:“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误以为它很有趣呢?”我时常有所体验,加不加某个场景或是稍稍改动一下故事的叙述顺序,就会影响到整部小说,动摇我的自信心。也许昨天才刚走投无路,今天又觉得“这很有趣”而充满了自信。反过来也常有。

我在奈良自家工作,但也在京都租了个工作室。奈良到京都坐电车只需要一小时左右,想去随时都能去。我特别想换个心情专心工作的时候,就会在京都的工作室窝上好几天。我的小说中常常会提到京都,在京都留一个据点也正方便。

从无数失败的可能性之间穿行而过,写完小说的时候,自然会觉得“得救了”。这就好比驾船渡过一片满是暗礁的海域,终于到达了对岸。往日我没有如今的技术,根本不知道自己想渡过的这片海到处都有暗礁,反倒意外地风平浪静。但是现在我已经知晓这里暗礁丛生。

第十一回·关于工作室

对我来说,小说是在他人阅读之后才算作完成。我所追求的目标深藏于内心中,但还未被读过就不算完成。这概念确实很模糊。如果是短篇,我就立即能让人阅读到,而长篇小说就很难获得夸奖,所以很痛苦。才半年左右我就想惨叫了,那些花好几年来写长篇小说的人简直堪比云上的仙人。我觉得他们很像靠一艘游艇横渡太平洋的人。我终究是做不到的。

当我频频撞上暗礁的时候,我就会想“超越事先预计的东西要诞生了”。停滞不前也是一种机会。

我对自己所写作品是否成功的判断基准之一,就是在重读作品时是否会想“我再也不会写这个了”。我在写小说的时候,存在能够预计的部分和无法预计的部分,我关注的是无法预计的部分是否巧妙地融入到作品中。无法预计的部分就是写作时来自内心的即兴产物。如果它融入得恰到好处,这本书应该会成为“再也不会写”的作品。假如仅靠预计就能组织成书,只要我不怕费功夫,就能再一次写出同样的作品。

不是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就什么都想不出来。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法。要是我一次都未曾停滞,完全按照事先计划写完,也就代表着内容彻底局限于我事先计算的框架内。恐怕就成了篇无聊至极的文章。

《神圣懒汉的冒险》姑且算是“再也不会写”的小说了。

愉快倒是挺愉快的。麻烦也是真的麻烦。

到了这个程度,在我心目中已经合格了。之后就请读者来品读吧。

顺利的时候,我笔下的文字会苏醒过来,仿佛闪着光芒,令我心悦诚服:“原来如此,这样才对啊。”接着继续往下写。如此反反复复的过程中,作品会一步步变换面貌。一切在完成之前皆为未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第十六回·关于美酒

我就几乎没法儿顺畅地写下去,总是咚咚地碰壁。事先构思的时候总觉得应该能行,写着写着就撞得头破血流。写不下去我会变得怎样呢?首先是难以忍受自己所写的内容之无聊。我会泄气地想:“我为什么非得写这种玩意儿?”一旦开始有这种感觉,我就会意识到“肯定在哪里出了错”。换言之,我写的作品会告诉我自己:出错了。不过,它不会告诉我究竟是哪里错了。我只能“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地重新写起来。

我喝不了酒。并不是一滴都不能沾,但立刻就会脸红。如果强行喝酒,脸色还会从红变青。所以我称不上嗜好饮酒。我喜欢的是与酒一同上桌的美食,还有饮酒之后就变得开朗的人。所以我不会单独饮酒,也不会和酒品差的人一起饮酒。不愉快就没有意义。自己能不能喝醉并不是很重要。

写小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虽说我自己不喝酒,我身边倒是有不少喝酒的人。祖父曾是个酒豪,父亲也是个酒豪。学生时期的朋友不论男女都有能喝的,况且我妻子在得病之前也是个不知宿醉的酒豪。

譬如说你在做一道菜,假如你明白“咸度不够”或是“火候不够”,将不足之处弥补就能解决问题。然而,假如是“好像缺了点什么”,就只能尝试各种烹调方法,直到自己满意为止。要费的功夫就多了去了。

出版社的责任编辑也有不少爱酒者。各社的编辑会在忘年会上齐聚一堂,从第一摊喝到第二摊,最后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到了第二天,大多数宾客都几乎不记得忘年会后半段发生了什么。我就孤零零地坐在一群醉鬼中间。并没有不愉快,只是看着身边的人,觉得“真有趣啊”。

稍写一点就立即会停滞下来。“写的东西停滞不前”是一种很难解释的现象。为什么难呢?因为问题的源头搞不清楚。假如我知道是什么问题,将其解决就能写下去了,也便不会有停滞不前发生了。写不下去,是一种“直觉告诉我有哪里不对劲,可就是不知道哪里不对劲”的状态。这是非常难熬的。

“喝吧,喝吧。”编辑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悠闲地写一本长篇小说了。我时常会为“自己是怎么写出小说的”而烦恼。是因为将近一年的空白期让我忘了小说的写法吗?说实话,我原本就不太明白小说的写法。我从未有过行云流水的书写体验。我似乎有一种能立即忘却“生产之苦痛”的习惯。写完的时候满心都是“完成了!万岁!”的欣喜之情,至于作品是怎么写就的、经历了何种痛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开始下一部作品的时候又要从头来一遍。这次我或许也只是在重蹈覆辙。

“还要喝吗?”我说,“反正到了明天就会忘记的。”

我现在不设截稿日,工作进度极其缓慢。甚至有点过分缓慢。不被时间逼迫着拼命写是件好事。然而,写不出来就立即逃离书桌是件坏事。

“怎么会忘记呢?”

无可奈何,我只得在奈良的家中呆呆地眺望天空。太阳从奈良盆地的山后升起,缓缓地掠过天空,又沉入山的另一边。宏伟的景观循环往复。奈良为日本首都是在一千三百年前。相比一千三百年这段时间,今天这一日只不过是小小误差。怀着这种想法过日子,时间转瞬间就流走了。所幸我的身体恢复了,也开始工作了。我想说现在已经脱离了瓶颈期,但作品尚未完成的时候还无从辩解。不管是什么小说,不把它写完就不知道是怎样的作品。

“不,肯定会忘记的。我凭经验就知道。你刚才点的酒,到明天就会忘记。可你还是会顽固地喝下去。我问你,不会留在记忆里的酒,究竟是为什么而喝?不觉得完全是浪费吗?”

写那篇文章的时候,我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工作也完全没进展。我处于一种对自己手头工作完全没头没脑的状态。

“我才管不了那么多。总之就是要喝啦。”

本连载的第一回是“关于瓶颈期”。

编辑说着就继续喝了。

第十回·写不下去是怎么回事?

我目瞪口呆。

从那之后过去了二十多年,我持续写了不少东西,如今都靠这个吃饭了。曾经写不出的东西,现在也能写出来了。然而,掌握了技术也代表着我依赖技术。每当觉得自己“骄傲自大”了,我就会想起小时候写的东西,找回初心。

比起现实中的饮酒,我更喜欢小说世界中的饮酒。我喜爱阅读写酒的文章,也喜爱书写饮酒之人。我所写的小说角色与我不同,不管喝多少也不会脸色发青。写豪爽饮酒的人是一件痛快的事。我在小说中幻想出的京都各处都准备了前所未见的梦幻美酒。这些酒是怎样的滋味、喝起来的感觉如何,全都是空想的产物。比起现实中的酒,文字中的酒更让我感到舒畅。不知爱酒之人能不能理解这种感受呢?

我为什么会想起这些事呢?因为最近我厌倦了阅读长篇小说,正在挑着读弗兰兹·卡夫卡的遗作笔记译本。卡夫卡不做构思,想到什么就把什么写上笔记本,追在自行发展的故事后面。觉得没意思,他就立刻停下写作,从头写另一个故事。这简直就跟小时候的我一样。我并不是在自诩为卡夫卡。我只是想到了自己昔日的写作方式,感到非常怀念。

我经常会在小说中描写“酒宴”。层层加深的混乱、愈发高涨的热度。毫无关系的登场角色相互联结,超越现实的现象就此发生。登场角色在我的小说中开始饮酒,就代表着通往异世界的通道逐渐敞开。酒宴就是联结此世与彼世的通道。当然了,这种通向非现实的道路还有许多种类。不过“酒”是用起来最方便的小道具。

如今回头一想,我几乎已经记不清当初是怎么创作故事的了。能确切想起的只是在原稿纸或笔记本上用铅笔将浮现于脑海中的事物写下来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构思”。就靠信笔书写填满了好几册笔记本。如今重读才发现,我会满不在乎地从当初影响到自己的电影、漫画或小说中窃取创意,不过也写了很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让我大吃一惊:“到底是从哪里发现这种意象的?”尽管笔法稚拙,但不去深究、任故事自行发展也令人倍感清新。重读的体验很愉快。

正因为自己并非嗜酒之人,才会想去描写酩酊大醉的景象。在我心目中,酒宴是幻想般的场合。对醉鬼们来说,酒究竟有多么香醇呢?映在醉鬼们眼中的世界究竟有多么蛊惑人心呢?我想象这些情景的时候,世界就会显出迥异的一面。这很令人愉悦。

“小学时写的连环画剧”与“给母亲的礼物”就是我整个创作的出发点。关于这个,我要提两件自认为很重要的事。第一点,我从最初就是为了取悦他人而在书写。第二点,我当时还没有对“文学”产生觉醒。我纯粹只是对“用文章编写故事”产生了兴趣。说白了,我在小学时并未对近代文学有过向往,也并没有必须通过小说来排解的汹涌自我意识。我只是觉得有趣而写,只为了取悦母亲而写。

因为不冒险所以写冒险,因为看不见幽灵所以写怪谈,因为无法飞翔而在小说中飞翔。这都是同一个道理。正因为我不会喝醉,才会写醉鬼。

在上大学之前,我必定会把写出来的东西给母亲看。我会在圣诞节或是母亲生日将写出的文章当作礼物,郑重其事地送给她。这件事说给别人听,大多数人都会惊讶。年轻人写小说经常会给脾气相投的朋友阅读,却很少会情愿给父母看。在我看来,或许是我下意识地把它当作“文学”了吧。可是,我给母亲阅读的并非“文学”,里面没有社会性的主题也没有自我意识,有的恐怕只是“故事”。所以交给母亲阅读也不会让我觉得羞耻。

如果我与祖父、父亲、编辑一样喜爱喝酒,恐怕就不会在小说中写那么多喝酒的人了吧。毕竟比起写作,还是去喝酒更愉快。

察觉到“儿子好像对写文章有了兴趣”的母亲,给我买了所谓的原稿纸。我开始用铅笔吱吱地书写各种故事。由于我是从连环画剧入门的,起初没把绘画与文章分离开来。我在原稿纸上写文章的同时,还会自己画上插图。那种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初中时期。有趣的是,我并没有产生“画漫画吧”的想法。不久之后,我不再画插图,只留下文章至今。

第十七回·关于花粉症

因为创作连环画剧,我对“创作故事”这件事产生了兴趣。在那之前我一直想当个造机器人的科学家,但梦想一转眼就切换了。如果我继续以造机器人的科学家为目标进行努力,想必也是挺有趣的一段人生。毕竟下决定的时候我才小学三年级,现在要说后悔也挺蠢的。更何况,我对自己成为小说家没有一丝后悔。

不知花粉症在海外是否也很普遍呢?

原因是送别即将转校的同学,与朋友们一起演了场连环画剧。连环画剧的标题是《玛德莲的冒险》。主角是一个名叫玛德莲的法国小蛋糕,蛋糕身上还长了手脚。为什么选蛋糕做主角呢?因为当初我母亲经常在家烤玛德莲蛋糕给我吃。不过,就算玛德莲蛋糕很好吃,也搞不懂自己是为什么让蛋糕长出手脚去冒险的。小孩子总在想些奇怪的东西。

花粉症指的是由飘散于空气中的花粉引起,以过敏性鼻炎为首的一系列症状。每年一到这个季节,日本全国就有许多人深受其害。我身边的人将近一半都有花粉症。

这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本在思考这回该写些什么,却因为花粉症太严重而无法集中精力。实在太生气了,便决定写一写花粉症。也许这对读者朋友们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毕竟我现在脑袋里只有花粉症了。

我从小学三年级时开始写类似小说的东西。

花粉症的一般症状就是鼻炎。真是挺悲惨的。自己的鼻腔深处就像是与另一个宇宙中的大水箱接通了一样,有时候用纸巾擤了又擤也难以收拾。垃圾桶立刻会被纸巾填满。过于严重的时候,不靠药物就无法维持日常生活。一边擤鼻涕就很难集中精力在正事上。脑袋也像发烧一样晕乎乎的,总也不畅快。

第九回·关于初心

鼻炎仅仅是症状之一而已。因人而异,还有其他许多症状。有的人眼睛会发肿,还有的人耳朵里会发痒。

如果读小说的时候错过了什么,再读一遍就好了。如果认为在旅途中错过了什么,再去旅行一次就好。如果抽不出时间来,一开始就不该读小说,也不该去旅行。你该工作了。

我则是喉咙发痒。

或许有人认为没能好好制订计划就会错过该看的景点。追求这方面的人自己做好计划就行,但我至少想避免因追求效率而本末倒置。旅行是为了旅行,而不是为了消化掉日程表而存在的。读小说的时候也一样,如果总想着“多读一点”或是“学点有用的东西”,那不论多么有趣的小说都会立即变得无聊。

这实在难以忍受!难以忍受!烦死人了!花粉啊,快给我住手!

最近我时常和喜爱旅行的编辑一同去旅行。这么一来,编辑就会帮我制订种种计划。制订计划的阶段我基本不参与。出发之后,我就会想方设法搅乱计划,提任性的要求。事先的计划被搅乱时,我能体会到旅行的真正乐趣,而编辑则叫苦不迭。

从高中起,一到春天喉咙就会发痒,我还心想:“这是怎么了?”我知道花粉症这东西,但身边没一个人说过“喉咙发痒”,我从未想过这竟是花粉症的症状。近年来,随着互联网的普及,我才知道有许多人苦于这种症状。我尝试在Twitter(推特)上搜索了一下,发现此时此刻也有很多人在抱怨“喉咙痒”。“啊,同志啊!”我想如此高呼,喉咙却奇痒难耐。一想到日本全国还有那么多瘙痒的喉咙,我心里就毛毛的,让喉咙更加痒了。啊啊!

去海外旅行对我来说是前往未知世界的旅途,想必麻烦事也会接踵而来。可是我很害怕飞机,所以不会去海外,基本上只进行国内旅行。而日本国内的旅行若是遵照计划就很可能真的照常实现,一旦掉以轻心,往往在玩出旅行味之前就结束了行程。因此,必须动点脑筋。

鼻炎可以靠医药来缓解,但喉咙痒却很难抑制。我又不能伸手到喉咙里去挠一挠。我只能坐立不安,烦躁不堪。

我在学生时代独自旅行时就有过这种想法。总之我特别不适应“观光旅行”。我也不擅长事先查阅观光指南或是预订旅馆。让我做那么麻烦的事情,我就更加没了外出旅行的劲头。我会没头没脑地坐上一辆电车,之后的事之后再想。日本有一种名叫“青春18车票”的美妙通票,能让你在一整天内随意乘坐日本全国的JR线普通列车。半路下车也是自由自在。用这张通票并且就地决定旅馆的话,就能一时兴起轻易变更行程。我很喜欢这种没有确切计划,随着电车摇晃前行的感觉。现在也很喜欢。让计划随性一点,旅行就更有旅行味了。

前几天我与双亲和妹妹一同去了奈良以南的吉野。

“第一天去这里,看完名胜A和名胜B,第二天去另一片街区看名胜C……”假设我们制订了这样的计划,然而实际上,旅途给人留下的记忆都是没能按照预定走的部分。比如说天降大雪列车开不了了,同行的朋友发了高烧卧床一整天,在当地与朋友吵架分开了。偏离事先计划的奇特遭遇才会让旅行更有旅行味。没有发生这种麻烦事,就称不上旅行。

吉野的樱花很有名,到了这个季节会有许多观光客前往。我心想一辈子至少得欣赏一次著名的吉野樱花。而吉野确实不负盛名,有几十种樱花盛开,犹如一片粉色的彩霞铺满了山坡,那景色美得如梦似幻。然而吉野有一片深山老林,生长了许多杉树和柏树,说白了就是花粉的一大发源地。就算吃过治鼻炎的药,现代医学的力量面对倾盆大雨般的花粉也是杯水车薪。父亲、妹妹与我都被花粉症击倒,半路上就没法儿继续赏樱了。我时刻关注着逐渐减少的纸巾余量,喉咙痒得心烦意乱,筋疲力尽地回了家。我父亲双眼肿胀,拖着鼻涕大发雷霆,叫道:“下次再也不来了!”然而母亲因为旧病而吃过免疫抑制剂,并没有过敏反应,与花粉症一概无缘。“要是没这点好处,那生病还有什么意义呢?”母亲说。

可以说旅行与写作是异曲同工。

被花粉症折磨着在山间行走特别疲惫。从吉野回来之后,次日我困乏了一整天。一年中气候最宜人、景色最美丽的春天,都被花粉症糟蹋了,实在可悲可叹。甚至无法安稳地赏樱。

写小说时需要一定程度的构思,不可能漫无计划就写出长篇小说来。然而,在事先构思得太投入,小说就会被沉重的构思压垮,反倒变得无趣。我写过几本小说之后,发现小说最为有趣的时刻就是偏离事先构思的瞬间。如果我的小说完全按照事先构思的写完,就可以断言它“失败了”。正是因为有自己都始料不及的东西涌现出来,我日复一日伏案书写才有意义。

我满怀对喉咙痒的烦躁之情,写了这么一篇文章。对读者朋友们要说声抱歉,但心情倒是好了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连喉咙痒都好似缓解了一些。

我有个编辑朋友,一阵子没出去旅行心情就会变差。对他来说,为了维持精神上的平衡,旅游是不可或缺之物。而我是最喜欢自家所在的城市的人,不必旅行也能活下去。我非常厌恶出行的当天早晨。我本可以畅想着即将开始的旅途而兴奋雀跃,却必定会觉得“好麻烦啊”。努力克服这道障碍走出去之后,又会逐渐开心起来。我明知踏上旅途会开心起来,却每次都想着“好麻烦啊”“为什么要去旅游啊”,不情愿迈出家门。我真是难伺候。

第十八回·关于主题

我想外出旅行,却下不了决心。

我在写小说时需要“主题”。

我本打算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来一场小小的冒险,却终日在写小说或是沉迷RPG(角色扮演)游戏《勇者斗恶龙4》,根本没做过算是冒险的事。

也许有些天才作家能边写边发现主题,如果哪天我也能做到就太棒了。但我已经历过好几次沉痛的失败,明白至少现在的自己是做不到的。我如果没能在事先确定主题就什么都写不出来。

上回的文章中,我讲述了自己是一个多么畏惧冒险的人。

“主题”是小说的根基。这篇小说是怎样的小说?哪些要素最吸引自己?在哪些点上与其他小说不同?主题就是规定这些方面的限制条件。条件并不局限于一条,有好几条也行,但是要避免太过含糊或抽象。“这是一本描写善恶之战的小说”就太过模棱两可了。从“描写善恶之战”这一条件能拓展出无数的可能性。而主题应该用来限制可能性。

第八回·关于旅行

假设你现在要建造一栋房屋,为此买了一片土地。而确定土地边界的就是主题。换言之,主题制定边界并加以限制。就算你的土地再宽广,若是每天都在换地方,就不可能造出房屋来。

“你不需要出门。留在你的书桌前侧耳倾听吧。你甚至不需要倾听,只需要单纯地等待。甚至不需要等待。静静地,孑然一身吧。于是世界就会向你展露真面目。因为世界别无选择,它只能委身在你脚下。”

构思与想写的题材是数之不尽的。此刻即有无数,今后还会增添无数。想法太多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这会让你无法判断该将什么与什么组合起来。想法太多的状态与没有想法的状态是相同的。假如毫无方针地随意组合想法,我的小说就会混乱到极点,连自己都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那么,为了慰藉自己的心情,就引用我贴在墙上的弗兰兹·卡夫卡名言,来一本正经地收尾吧。

发现主题之后,就能从无数的想法中挑选出有用的一部分。

在写下一回之前,我打算尝试来一场小小的冒险。因为这样下去实在没东西写。不过,我最近又开始写起了小说,或许终究无法离开书桌。我的冒险基本上都在书桌上展开。

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最近我最大的一场冒险就是照看高烧卧床的妻子一整天。妻子发烧那么严重还是结婚以来头一遭,她在受高热折磨时还说出了“脑浆悬浮在空中”这种令人费解的话,吓得我胆战心惊。不过退烧之后妻子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的日常依旧一成不变,没什么特别值得写的。

那么该如何去寻找主题呢?假如我真的知道切实找到主题的方法,就称得上商业机密了,是不可能告诉任何人的。不过确实有基本方针。

难得收到的“蚂蚁观察套装”都没用上。我果真是个一离开书桌就极力逃避冒险的人。不太写这类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

首先最为重要的就是敢于胡来。

这就是我与他之间的截然不同之处。

在正常联想下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事物联结起来的时候,才能生出好的主题。我写的《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是从京都的酒吧街与《爱丽丝梦游奇境》联结处开始的。《企鹅公路》是从居住在住宅区的少年与史坦尼斯拉夫·莱姆《索拉里斯星》这篇科幻小说的联结处开始的。想要有意识地胡来是很困难的,但至少在主题上不应该追求逻辑性。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主题只要美妙、愉快、令人兴奋就足够了。不必用头脑来思考,而是要用心来感受。

另一边的万城目学老师就真的抓来了蚂蚁,观察它们筑巢。最终,容器被不小心撞倒,果冻连同蚂蚁撒了一地,就如同我害怕的那样,他被逃出来的蚂蚁吓得不轻。尽管出逃的蚂蚁去了哪儿令人很好奇,但万城目学老师终究还是实践了蚂蚁观察。

从莫名其妙却无比迷人的主题开始工作,最终让读者相信“这篇小说有意义”,我的小说是在这个过程中得以成立的。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前,作家同伴万城目学老师送了我一套“蚂蚁观察套装”。透明的亚克力板中间填充了果冻状的物质,只要把从公园抓来的蚂蚁装进去,就能从侧面观察它们筑巢的情形。为什么万城目学老师要送我这种东西?完全不得而知。我心怀感恩地收下了,可我害怕昆虫,一想到蚂蚁可能从容器中逃出来,背后就直发痒,便将它束之高阁了。于是又过了几年,“蚂蚁观察套装”不知去了哪里。真是很对不起人家。

如果我从最初就想创造一个有意义的主题,一定是我状态很差的时候。我追求的是“不管怎么写都能顺利写完”的安心感。可是在这种思路下,就只能将身边的事物联结起来,创造出在常识范围以内的主题。没有飞跃自然很容易想到,也正因此,谁都能轻松想到。所以会很无趣。

因为我过的就是这种生活,所以在写自己身边的事物时便有诸多困扰。小说中,我能让登场角色充分展开行动,而现实中的自己却寸步难行。恐怕正因为如此,别人让我写写自己,我就不太想动笔了。

主题理应是极端的、异样的、愚蠢的、离经叛道的,我不断如此忠告自己。当然,在写小说的过程中,我会对主题展开种种思考。这会让几乎没有明确意义的事物产生意义。正因此,写小说才十分愉快。

冒险皆在书桌上。

在用主题框出的土地上建起一栋房屋。

另一方面,写小说的一大乐趣就是让登场角色去完成我所力不能及的冒险。当然,并不是说在幻想中就能胡编乱造。登场角色的行动必须符合逻辑,也有种种限制。但是他们全都比我更积极活跃。多亏了他们,我才能一步不离自己的书桌,就随着登场角色们一同在妄想之眼所见的世界中展开冒险。况且这场冒险还是在原本空无一字的白纸上展开,我所体验的冒险还能让读者也体验到。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这就是我心目中的小说。

首先,写文章本身就很愉快。现在的我已经有点劲头不足,可不久之前的我就算面朝书桌一整天,写得筋疲力尽,也只要酣眠一晚,第二天就又想写了。并不是因为我有必须写的东西而想写,纯粹只是心痒痒地想产出文章来。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某漫画家说“光是看到微微颤抖的线条就想画漫画”。我的感受也与此类似。并不是有必须表达的东西而想表达,反倒是因为想表达而创作出内容来表达。我的身体中仿佛存在一种神秘的精力之源,让我觉得写什么都行。而我日后也将这股精力之源用到了实践中。

建造房屋的时候,我祈盼上二楼瞧瞧。有了二楼之后,又想去三楼。我能爬上几层楼取决于建材的坚固度、土地的面积以及施工图纸。不过我至少明白,要是从头到尾光留在一楼瞎转悠,就可以说这本小说失败了。

写小说是件愉快的事。

我会在写小说的过程中寻找楼梯。

第七回·关于在书桌上冒险

那么“楼梯”究竟是什么呢?

按照一册能构思出一部作品来换算,也至少够我再写出一百本小说。我到底该如何利用它们呢?可如果真的用起来,漂亮的笔记本就太可怜了。

第十九回·关于故事的创作方法

于是我留着一大堆笔记本没用。

我自出道时就觉得自己很不擅长创作“故事”。准确地说,我不明白故事应该怎么创作。我写了这段话,或许有人会说:“你不是已经写出好几部来了吗?”可这就是事实。我将根据主题收集的构思组合起来随手把玩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流程,最终成为故事。虽然其中有经过预计而组合的部分,但关于故事的形成,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这样的反复折腾根本轮不到漂亮的笔记本出马。我总是在复印纸上徘徊悱恻。我也觉得“这一点都不浪漫”,但不这么做就想不出写什么。这是情不得已。若是为了美学而牺牲掉工作本身,就本末倒置了。

这种创作方式很耗费时间,也让人很担忧。

然而之后又无法彻底在电脑中完成工作。否则就会喘不过气,什么都想不出来。我会将键盘打下的内容打印在纸上,将其在桌上摊开,一边阅读打出的文章,一边用魔术笔在各处写注释。有时还会乱涂乱画。渐渐地,纸面就被注释和乱涂乱画填满了,难以分辨它的原状。实在没办法,又只能将手写的内容用键盘重打一遍。然后再打印出来,继续手写。

“这样下去可不行。”

写不出构思笔记该如何是好呢?其实最近我用电脑比较多。说是“用”,倒也没使用什么特殊功能。纯粹就是将能用上的点子用键盘敲打下来。

我这么想着,尝试学习效率更高的故事创作法。我阅读了各种关于“故事创作方法”的书籍,观看美国电视剧并分析它们的节奏。可是,一旦像这样对故事进行计算并组装,写小说就变得无聊起来。感觉自己写了一大堆根本没必要写的东西。况且,理论上应该会有趣的内容却一点都没意思。哪怕必须耗费很大的劳力,还是以前那种摸着石头过河的写法更愉快,作品也更有趣。

所以我从不写构思笔记。有的作家能在旅途中携带一册笔记,随时在笔记本上进行记录,并以此构思出一本小说。我很崇拜那种作家,自己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真是很不甘心。

小说与故事之间的关系很像生命体与DNA之间的关系。

我用得最得心应手的笔记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胡乱笔记”。从不确定该写什么。不经意间想到的点子、日记形式的文字、喜欢的书摘等等,什么都能写。形式够敷衍才能持续下去。然而,每当我想“就用这册笔记本来构思吧!”的时候,立刻会觉得喘不过气。我也渐渐开始讨厌那册笔记。

小说是有机的生命体。那么对故事加以计算并进行组装,不就很像对DNA进行分析并创造出人工生命体吗?就如同生命以DNA作为延续的手段那样,小说延续生命的手段就是故事。

比笔记本更平易近人的还有信息卡。就是过去用来做图书馆索引的那种卡片。我对它也很是向往。在小小的卡片上记下许多灵感,积攒一阵子之后,将灵感联结起来,不就能源源不断地写出小说了吗?我对此暗自期待。但是,卡片收拾起来特别麻烦,把卡片摆放在一起“叮”一下灵光闪现这种事从来没有过。假如要靠摆出大堆卡片才能灵光一闪,还不如在复印纸背面乱涂乱画更有效率呢。构思小说最好的方式还是让灵感都飘浮在脑海中,发现有联结的迹象就瞬时捕捉才最好。结果,我剩下了许多空白卡片。

我将想描写的意象收集起来,并试图通过组合它们来创造出新世界。在反复试错的过程中,过去曾经体验过的故事以天启般的形式赋予了我故事的理论——故事与故事交配后会生出下一个故事。就算以机械化的步骤来组合故事,并主张“这应该有用”,实际发挥不出功能就没有意义。搞得不好还会生出弗兰肯斯坦这种怪物来。

将小说的构想汇总在一本笔记中,就好比是一场美梦。尽管我囤积了那么多的笔记本和便笺本,却几乎没在笔记本上构思出小说来。大多数都是写到一半就开始敷衍了事,不知不觉随手记在了其他纸上。况且最终的原稿是用电脑写的,用不着笔记本。最终我余下了一大堆空白笔记本。

这真是天经地义的事。

“这一定是上瘾了。”我心想。从那以后就收敛了一些。买再多文具也没让我写小说更顺利,没让我变成被灵感所眷顾的人。

假设这里有一对身体健康的年轻夫妇。

当时母亲正在为我的报税计算所需经费。

“我们差不多该要个孩子了。”丈夫说。

“你文具买太多了吧!适可而止一点!”

“是啊。生个活泼的孩子吧。”妻子也表示同意。

那年的年末,我被母亲训斥了:

“那我去准备试管吧。接着把我们的DNA分析一下,合成孩子的DNA配对,然后与需要的蛋白质一起放进试管,这样那样一下。”

大约是五年前,有段时期我特别想要笔记本和便笺本。工作回家的路上,我会在文具店闲逛,疯了似的买了又买。之前买的东西还没用上,就买了下一批。就连圆珠笔、文件收纳、信息卡都很讲究。到最后,连普通的一沓白纸都显得很诱人。我为什么会沉溺其中呢?是因为误认为用起好文具之后,就能文思如泉涌。买了新的笔记本,脑海里就浮现出填满了一整本的创作灵感,仿佛自己也成了被灵感所眷顾的人。当然,那不过是妄想。笔记本上若没有真的填满灵感,就毫无意义。

如果丈夫说出这种话来,造孩子可得绕远路了。既然是健康的普通夫妇,他们应该先尝试一下更快捷的方法。

文具令人快乐。对我来说,这种快乐建立在妄想的基础上。

想要通过计算与组装来创作故事的我,就有点像这位古怪的丈夫。

第六回·关于文具

对生命来讲,最重要的并不是DNA,而是“活着”本身。DNA只是活着的手段。与此相同,对小说来讲,最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是否能从中感受到一个活着的世界。故事只是为达成目的的手段。以上是我的想法。

不论如何,都算是有好有坏吧。

小说中的那个世界只能一边写作,一边去亲身体会。在实际写出文章之前,那个世界并不存在,写之前是不可能预想到那是怎样一个世界的。

有人认可我的作品有投入金钱大费周章转移到“影像”这个新容器中的价值,就说明还是存在着某些意义。况且,它还能让我接触到新读者。还有个纯粹的自尊心问题,动画在电视上播出时,用大字打出了自己的名字,让我纯粹觉得很开心。

“因此,我不再通过计算来创作故事。”

不过,影视化又是件让人高兴的事。

如果我能这么写,那这篇文章就能迎来一个美好的结尾,可是……

我频频会想,千万不能输给影视化。

可是要写出完全不经计算的小说,也是一件挺困难的事。截至目前,我写的小说有一半都是靠计算组装而成的。

我过去是抱着“不可能影视化”的心态在写作,而现在写着写着,脑袋里就会闪过影视化的想法。这并不是“指着影视化而写作”。还没有到那么露骨的程度。这就好比悄声潜伏在我背后的淡淡邪念。然而正因为是些微的邪念,才更加恶质。在无意识间,我所写的文章或故事就会偏向影视化。写文章时,我就会被这种想法绊住脚。

暂时还不知道它们的比例在将来会产生何种变化。

说真的,《四叠半神话大系》动画化之后,我的节奏也有些被打乱。

第二十回·关于龙安寺的石庭

我还不清楚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暂时我只能写出这样的小说来,如此写就的小说很可能只是在糊弄人(假如是这样,就太对不住大家了)。而另一方面,我又觉得“小说这种东西本来就是糊弄人的”。

京都有座临济宗的寺庙,名叫龙安寺,它的“石庭”很有名。

将文字从我的小说中抽离出来,就没了扭曲,故事也会不再成立。我认为影视化的时候,恐怕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四叠半神话大系》是归功于导演那种强烈的呈现方式与对故事的修改才勉强得以成立的。

所谓的石庭,就是一块土墙围起来的二百五十平方米的长方形地皮。地面铺满了白沙,用笤帚勾勒出花纹,还零散摆放着大小十五块石头。说是“庭院”,却顶多长了些苔藓,一根草木都没有。来参观寺院的人会坐在檐廊欣赏庭院。它的作者是谁、为什么建造了这个庭院、石块的布置有何含义,这一切都为未解之谜。

这么堆积起来的文章,就呈现出了一个扭曲的世界。至少与现实世界不同。故事的发展与节奏也会受到这个世界中扭曲程度的影响。

我在京都上学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我坐在檐廊上观赏了一会儿白沙与石块,看不懂有什么好的。漂亮倒是挺漂亮,可并没有一眼望去被震慑住的感觉。纯粹因为“一切都谜团重重”而迷迷糊糊地有所向往。

言语给人的印象很重要,文章的节奏也很重要。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龙安寺,就这样过了十年。

相比描写一段影像,我更像是一边确认文章的触感一边书写。

话说回来,我有一个持续了很多年的习惯。在每日的生活中,只要是我感到“这个可以用在小说里”的事情就会写在记事本上。触动我的风景、阅读时发现的奇妙语句、电影的场景、妻子的一句话……我会把各种东西记下来。虽说小说很重要的一点是边写边发现,但赤手空拳就开始写也未免太鲁莽了。并不是突然坐在桌前宣言一句“写吧”就能写出来的。必须在平日里就孜孜不倦地收集可能用上的素材。

我不会事先构思出电影般的一连串场景组合,然后将脑海中的影像意义描写出来。比如说,我几乎不会描写登场角色的外貌,或是描写他们的穿着。即使以京都为故事舞台,也经常省去现代街景的描写。

这个习惯从我初中持续至今。初中时我就决定了将来要当个小说家,所以想到什么都会记录下来,哪天要写小说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用上。因为记了将近二十年,我的笔记积累了相当的量。绝大部分笔记没在小说里用上,就这么放着没动过,但很鼓舞人心。我每天都会四处探寻“小说碎片”,然后记录下来。时不时回顾一下收集的笔记,碎片与碎片偶尔就会不经意地联系起来。这种发现的感动也是写小说的一大乐趣。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人在写小说的时候(一般)不会考虑影视化的情况。

那么我积攒的“小说碎片”究竟是什么呢?

我的作品中有些离奇又非现实的场景,似乎被认为很有动画色彩。我是看着动画长大的,动画也确实是我想象力的源泉之一。这并不代表我的作品很容易改成动画。实际上,如果编剧与导演没有对故事进行大刀阔斧的修改,也成就不了《四叠半神话大系》的动画。

那些碎片联结起来时所发现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说句实话,在这次影视化的过程中,我几乎什么都没做。我只是确认了送来的剧本和分镜稿,回答了制作组的提问,自己并没有主动提过要求。小说与动画是完全不同的体裁,所以我认为动画交给动画专家更好。再说这也更轻松。如果他们做得够出色,只需要摆出一副功劳全在我的表情就好。

那些对我来说都是谜团。

暂时,我的作品中实现了影视化的只有动画《四叠半神话大系》。他们来询问影视化意向的时候让我很是惊讶,而顺利完成让我更加惊讶。

让我们再次回到龙安寺的“石庭”吧。今年年初,我因为某项工作有了再次参观石庭的机会。我并没有强行解释的意思,但十年后坐在檐廊观赏石庭的那瞬间,我觉得“这个庭院只有一块石头”。散布在白沙上的十五块石头,都好似在水面露出脑袋的冰山一角,而下面藏着一块巨大的石头。这个庭院真正关键的地方并不是散落在眼前的碎石,而是它们暗示出的“看不见的大石头”。

小说经常会被改编成电影或是动画。

我对这个解释非常满意。

第五回·关于作品的影视化

而且,对石庭的解释与我深藏心中的谜团也牢牢联系在了一起。

这期间,我究竟都在做些什么啊?

我每日在四处探寻并记录的“小说碎片”就好比散布在石庭中的石块。之所以会被它们所触动,就是因为我通过那些石块,感受到了埋藏于地底的“看不见的大石头”的存在。而当我发现石块与石块相连通的瞬间,我就获得了确信:“地底下有一整块大石头!”于是小说就开始了。我面朝书桌忐忑书写的过程中,原本隐藏在地底的石块会变得越来越明显。

话说回来,没想到从那以后已经过去了一整年。

如此挖掘出的大石块,恐怕就是我们肉眼所不可见的“另一个世界”。

我非常喜爱那次遭遇地震的小石川工作室,可惜身体有恙之后我搬离了东京,实在是遗憾。

第二十一回·关于动画《有顶天家族》

我写小说时并不能将昨天发生的事件料理成一段精彩的文字。我没有那么灵巧,脑袋也没有那么灵光。我不知道那件事的影响会在何时以何种形式出现在我的笔下。我觉得并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但就算我不想写也会冒出来。我本就从未有过追逐“现代”或是书写“现实”的想法。但就算我不刻意去想,写小说的过程中,“现代”与“现实”都会擅自缠上我。我是无处可逃的。

我在二〇〇七年出版的小说《有顶天家族》动画化后,在今年(二〇一三年)七月开始在电视上播放了。我的小说实现动画化,是继《四叠半神话大系》后的第二次。

我基本上是一个写幻想类作品的作家,因此也没有责任去写以现实震灾为题材的小说。同样也没人要求我对震灾发表看法。可以对此保持沉默,对我来说是件幸事。

动画《有顶天家族》非常有趣,我也每周期待不已地追着看。也有了因为动画而去看原作的人。书能卖出去真是大好事。《有顶天家族》破天荒地采用了“以狸猫为主角”的设定,让许多读者敬而远之,相比其他作品很少有人在讨论。这样的作品能获得众所瞩目的机会,我作为作者非常高兴。

当时的一切都显得很古怪。我甚至无法准确形容自己在当初的日常生活。海外支援也好,受灾者的呼声也好,当地救援活动也好,不管外界有谁在说些什么,在我听来都无比苍白。甚至连表明“自己无能为力”都显得很苍白,我说什么都是白费劲。因此我没有写任何关于震灾的东西。

话又说回来,自己写的小说被动画化真是感觉很奇怪。

之后发生的海啸与核电厂事件,就如同新闻中报道的一样。

动画的负责人是导演。一旦决定将作品交给导演,我就不应该随便插嘴了。小说出版之后,阅读的方式就该交给读者来决定,作者轻率地主张“这才是正确的阅读方式”是很奇怪的。导演也是一名读者。说得更极端一些,动画就是基于“导演如何解读原作”而创作出来的,应该无视“原作者的意见”。如果导演用了难以理喻的解读方式,制作出了难以理喻的影像,那就只能认命了。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好坏。我能堂堂正正说“这是我的作品”的终究只有原作小说,动画拍成了怎样的形式与我无关。

一年前的三月十一日,我一如既往去了工作室。上午对着书桌呻吟许久,原计划是下午三点有出版社的编辑来访。过了下午两点半,我正等待编辑到来的时候,背后的书架开始咔嗒咔嗒地摇晃。我以为很快就会平息,晃动却越来越激烈了。我在那一刻想起了超过十五年以前的阪神淡路大震灾。我心想东京也终于轮到了直下型地震,不敢待在屋子里,决定往外走。走下楼梯的时候,强烈的摇晃还在持续。我见到戴着黄帽子的小学生们正走在善光寺坂上。小学生们或许还未意识到地震,正欢快地打闹。那种反差感让我仿佛置身于噩梦中。来到公寓外,摇晃还在持续。我至今以来认为是“现实”的事物全都颤抖着剥落了表皮,有一瞬间我窥见了皮下藏有某种毛骨悚然的东西。

以上是我心目中的理解。

小石川的工作室是个三角形的奇妙房间。我选择它的原因是窗户很大,一整天都很明亮,而且透过窗户能看到善光寺坂这条坡道。或许是因为在京都这个平坦的城市居住了太久,我很喜欢东京城区中的众多坡道,尤其中意那条善光寺坂。写小说小憩时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就能见到人影沿着坡道上上下下,坡道上方善光寺内的绿意也能给心带来安宁。到了秋天,寺内的大银杏会逐渐染上金色,冬天又有壮观的落叶之景。

然而我也是一个人。

我在距离自宅步行约半小时的公寓里租了一间当作工作室。工作室位于小石川,也是片旧镇区。我每天在固定时间离开自宅,从东京大学门前路过,步行至工作室。傍晚结束工作就回家。我每天往返于旧镇区与旧镇区之间,从不去新宿、涩谷这种热闹非凡的地方,生活节奏一点都不像居住在现代的东京。

如果动画投入了很多,将我在写小说时特别偏爱的场景制作得很精致,我当然也会高兴,凡事不外乎人情嘛。尤其《有顶天家族》在导演和制作组的精诚努力下,几乎没改变原作的故事,通过细腻的取材将书中的京都风情忠实地重现了。如此忠实于原作,反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究竟是动画作品本身的乐趣,还是我的妄想实现形象化的喜悦呢?我已经渐渐分不清楚了。最没法儿客观欣赏动画《有顶天家族》的观众恐怕就是我了。

那是东京大学旁的一片旧镇区,丝毫没有所谓的大都会风情。大路上还挺热闹的,但只要稍稍深入,就会发现空袭中烧剩下的建筑物仍旧原模原样留在那儿。明治时期,森鸥外与夏目漱石等文豪就住在这里。

我并没有借影视化之际向导演提什么意见,而导演也极力避免向我寻求建议。所以在制作过程中,我几乎没机会谈一谈原作。动画开始播放后,我通过对谈与评论音轨这些工作,总算能聊聊各种话题了。不仅仅是导演,还与制作公司的员工、声优等聊了很多。

一年前,我居住在东京的千驮木镇区。

导演也好,制作组也好,声优也好,他们都各自阅读了原作并加以思考,对字里行间的描写进行了想象。声优为了把握角色性格,导演为了向制作现场传达演出意图,都对作品进行了理论上的分析。和他们聊天,感到有趣的同时又倍感危险。这是一个发现崭新视角的机会,同时,他人的分析又会给我自己的想象设限。通过这次的体验,我深有感触。他们真的好可怕。

第四回·关于东日本大震灾

我写小说时会有很多搞不清楚的地方。为什么要描写那种意象呢?为什么要让故事这么发展呢?我自己都时常搞不懂。关于角色也是差不多。那个角色其实是个怎样的人呢?对我来说也是个谜团,我只是从外侧进行了一些推量而已。我还经常故意让自己搞不清楚。否则的话,我就无法创造出令自己信服的“世界”了。

从我过去的经历来判断,我某天极有可能写一部以穿越隧道开篇的小说。

那些“搞不清”的地方一旦被导演等人用理论来追究,我就没辙了。经常是聊着聊着就晕头转向了,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我承认某种程度上的确挺傻的,但我心目中的小说就是这种东西。搞不懂的永远都搞不懂。要我写一本凡事都要自己来解释的小说,就一点都没意思了。

我有一条爱走的散步路线,会经过一条穿越铁路的隧道,最近我对它特别感兴趣。隧道另一头若隐若现的森林勾起了我的好奇心,要是在深夜穿过去,就有一种隧道尽头通往冥界的错觉。

也许说得很不是时候,其实我正在执笔创作《有顶天家族》的续篇。

如今我居住在奈良,探索自家周边的习惯又冒了出来。

我该怎么办呢?

好奇心与恐惧是执笔写小说时的珍贵燃料。

当然是要当一个让导演他们更加头疼的、聪明的傻瓜。

不过,我最基础的想象力运作方式从小学时起就没变过。

第二十二回·关于书写京都

京都是个历史悠久的城市,有勾起我好奇的无数细小岔路、源远流长的神社佛阁、天狗栖居的群山、古老的森林与河川,还有神秘莫测的祭典。我来自没多少历史的城镇,因此对我而言,这个城市就好似一个撩拨着好奇心的迷宫,同时又深感城市的中心有着绝不能轻易触及的可怕事物。多亏了在京都居住七年的经历,让我写出了以京都为故事背景的小说,成为小说家。

我自出道以来,出版的书籍已达十二册。其中十一册是小说,小说中的十册都是以京都为故事的背景。以同一个城市为背景写了这么多的作家,在同龄人中也算是少有了。更进一步地说,我写的京都局限于一个非常狭小的范围,只靠骑自行车就能一圈都绕过来。只要是对京都稍微有些了解的人,就立刻能明白。

考上大学,居住于京都城区之后,仍旧毫无变化。

写了这么多以京都为背景的小说,别人就会说:“那你想必很喜欢京都吧?”别人会把我误当作对京都非常熟悉的人,让我发表对京都的看法。接着他们会发现我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京都,于是大失所望。看到他们的表情,我总是觉得很抱歉。

即使长那么大,我的探险癖好也从未改变。我没参加社团活动,一心骑着自行车在自家周围的住宅区乱跑。目的并不是买东西或是去哪里玩。纯粹只是不停地骑着车,发现新路就进去瞧瞧。“这条路通向哪里呢?”我一有这念头就会疾驰而去。当初还是大住宅区刚开始填地建造的时期,所以风景会日渐变化。刚填平还没造起房子的宽阔空地,就好似世界尽头一样荒凉。这样四处乱跑的同时,会有刺激好奇心的小小发现,比什么都更让我愉快。由于我已经决定了要写小说,所以还写了以探险中发现的风景为想象基础的小说。不过我毕竟升上了初高中,“森林深处的无底沼泽”或者“开车而来的绑架犯”已经不再让我感到害怕。相对地,当找到万籁俱寂又杳无人烟的神社时,当见到漆黑耸立在黄昏天空中的水塔时,我的想象力便会给这些风景赋予某种恶魔般的气息。我开始害怕自己的想象。那种恐惧感也变成了小说。

很遗憾,小说里写的内容几乎都是我的妄想。

初中到高中的时期,我住在奈良的某个住宅区。

我在小说里写到的东西,能称得上现实的,顶多是风景和地名。在我小说中登场的角色绝不使用京都人常说的方言,却又称不上普通话,总之是用毫无生活气息的语言在对话。那是一个极其造作的世界。

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也少不了探险。我上的那所学校严格规定了上下学路线,学生放学必须沿着那条路回家,严禁绕道。当时的我是个拥有逆反精神的小学生,一概不顾那些规矩。我会绕道去朋友家玩红白机,从不理会上下学路线,到处乱跑。就算只是普通的住宅区,只要有我没走过的岔路,就忍不住好奇它将通向何方。拜此所赐,我曾经迷路后惊慌失措而边哭边走,又因为极度害怕被开车的绑架犯拐走,每当有车经过就蜷身提防。

假如说我的小说有什么新颖之处,那一定是描写出了比过去任何作家笔下都更浅薄的京都。像京都这样具有漫长历史沉淀的城市,会让写作者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只要是有点知识的人,就无法忽略京都城里的传统与习俗。他们会想:“既然要特地以京都为背景,就必须写出‘京都味’来。”所以他们写的时候不能掉以轻心。一旦有了那种想法,京都这座城市的历史就会从方方面面把人缠住。此时认为“必须与京都展开正面交锋”也算是一种方针,但另辟蹊径认为“没必要交战”也挺好的。

住宅区周围有一片归某大学所有的森林。我曾经偷偷翻过围栏进入那片森林,还和朋友们一起搭建了纸箱做的秘密基地来玩耍。实际上,我并不知道森林有多深。对小孩子来说,那样一片森林在无比诱人的同时又很可怕。苍翠树林的另一边究竟有什么呢?我被好奇心所驱使的同时,又很害怕走得太深。我曾经坚信森林深处有无底沼泽,踏足其中就没法儿活着回来了。恐怕是因为当时阅读了“福尔摩斯”系列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而受到了影响。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相信住宅区后边的森林里有那样危险的东西。

刚开始以京都为背景进行写作的时候,也许是万幸,我对京都还一无所知。我生活在京都,自然对这座城市感到亲近,但除此之外对京都别无兴趣。我并不是向往京都而来到京都的。这或许是因为我出生于“另一座古都”奈良,对京都存在一些对抗心理。假如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或者是个无比向往京都的外地人,恐怕就不会如此轻率地写以京都为背景的小说。京都这座城市就是有这种纠葛,或者说威势。

小学时,我住在大阪郊外一片大住宅区中。

我并不喜欢将背景定在与自己生活无关的地点,并特地为此取材的写作方式。我要以周遭的地点为背景来写。我开始写以京都为背景的小说,与其说是因为喜欢京都,不如说是因为我当初就住在京都。

我从小就喜欢在家附近展开探险。

我从过去就很喜欢自己居住的城市。大阪、奈良、京都、伦敦、东京,我在许多地方生活过,每个城市都喜欢。在每日的生活中,季节会流转,城市的风姿也会随之变化。每一座城市都有它充满魅力的侧面,但不花上足够的时间是难以发现的。当然了,所谓的“魅力”是对我自己而言的魅力,与别人的感触没关系。说白了,这全都是妄想。就算是一成不变的平凡街角,只要它能刺激到我的想象力,令我兴奋起来,它就能代表城市的魅力。我像捡拾宝物一样每天收集那些妄想,不久之后,它们会开始产生联系,呈现给我另一座幻想中的城市。我说的“喜欢上城市”指的是这个意思。

第三回·关于故事开始的地点

我想写的并不是京都。我想写的是受身边景象触发后妄想出来的“另一个京都”。于是,在我持续不断妄想之后,我对“另一个京都”已经相当熟悉。然而,对于普通人所期待的京都,那个在观光旅行时只要坐上出租车就四通八达的具体的京都,我仍旧几乎一无所知。想要去我所知晓的那个京都,需要用上想象力。

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先着手到工作中去。

很遗憾,关于这些事,就很少有人能理解了。

让我们回到开头的第一行吧。

第二十三回·关于计划性的无计划

我也希望尽可能像这样写小说。否则的话,我就只能被限制在自己事先计划的框架内。而我在事先能制订的计划压根儿就不值一提。在姑且先开始工作的过程中,前路会变得愈发明确。这个过程或许才是真正在工作吧。

在将棋界有句话叫“不顺三年即为实力”,我觉得这句令人坚强的话很适合胜负严苛的棋界。也正因此,对现在的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怕的话了。我不禁想“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瓶颈期的”,然后掰着指头数了数。我觉得可能已经超过三年了,但又觉得还没事。

产品设计师会给自己计划做的产品先制作一个原型。动画导演宫崎骏也会在从头开始作画的同时,像漫画连载一样亦步亦趋地绘制分镜。他们都将创造计划中的一部分先呈现在眼前,然后以它作为想象力的踏板,进一步向前走。

瓶颈期是什么呢?大概是“本来能顺利完成的事情,在无意识间变得无法完成了”。假如原本就需要有意识地努力去完成,那么重新找回意识或许就能缓解状态不佳。但如果是无意识的点上发生了问题,想解决就很麻烦了。我就必须对写小说的步骤进行分析,探寻过去未曾意识到的前提条件。也就是说,我要对自己的“写小说”这一系统重新进行定义。

总之,小说就这么写到了结尾。然后再纵观全貌。虽然还有点恍惚,但总算掌握了我所追求的世界是何种形态。也明白应该舍弃什么,添加什么了。接着再重新写一遍,这篇小说才总算能让人阅读。对我来说,小说是必须重新写一遍的。

不过这儿就有一个陷阱。我根本不知道要在什么范围内将“写小说”系统化。如何在能够系统化的区域跟无法系统化的区域间画一条线是一道难题。如果真的能将“写小说”完全地系统化,那就能像流水线蒸馒头一样轻轻松松量产出小说了。真能做到就没人会操劳了。再说了,从一到十都能计算出的小说,还有什么意思呢?写作者正是因为“不写出来就不知道”才大费周章写小说的。

我在写的过程中,同时又在反复阅读。此刻我就在回味刚写出的文章。如果我坚信眼前的文字能构建出一整个世界,就能继续往前。如果开始感到有些空洞,就明白自己在某处走错了方向。像这样一边给文章做着点检一边步步为营,渐渐就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在写”还是“在读”了。如此推进的过程中,小说就会渐渐偏离原先的计划。不,这种描述有点不准确,应该说是为了创造出脑海中笼统含糊的世界,寻找到了更好的方法。这么概括或许更好。

激起人兴趣的东西、令人兴奋的东西、令人愉快的东西……想要创造出这些东西,必须要有一次飞跃,但飞跃本身是无法计算得出的。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在飞跃之后检验那是否一次正确的飞跃。想要飞跃必须放空大脑。说好听一点是“无意识”,难听一点就是“胡来”。在到达悬崖边之前,我们必须精心计算,按照计划来行走。但如果不放弃计划一切,就不可能从悬崖边跳起来。

我心中只有这种预感。否则我甚至无从开始。然而这种预感到底是真相还是错觉,必须把文章实际写出来才能够证实。我不是莫扎特,降临到脑海中的只有作品整体的模糊碎片。所以我必须像复原出土文物一样把碎片组合起来,重现出小说的世界。

这就是所谓的“计划性的无计划”,在各种场合都很需要。

“这个故事应该挺有趣的吧?”

首先是决定要写怎样的小说以及小说主题的时候。主题就是将小说的世界从我们生活的世界分离出来的构想。它需要的是发现。在这个阶段,光靠讲道理是不会有发现的,必须要荒唐无稽。

我的话,不写一些就手足无措。

接下来就是如何让故事展开了。我会将自己想写的情景、人物与台词、修辞手法等各种要素安插到主角的行动中去。在这一步,我会将它们组合成各种模式并破坏掉,再组合再破坏。在反复试错的过程中,某一个瞬间,就像拼图碎片严丝合缝地嵌上了一样,一切意象都顺利地组合在一起,一道没有丝毫累赘的理想流程就此浮出水面。在发现这道流程之前,全靠敢于胡搅蛮缠的耐力。假如在这一步失去勇气,就无法看清每个要素所暗示出的流程,让人想选择所谓“安全”的故事展开。这样创作故事,就很容易流于脑海中事先构建的俗套情节。故事的流程不应该是组建起来的,而是要去发现。

我听说莫扎特在作曲的时候,音乐都是一次性降临到脑海中,之后只需要把谱子写出来就行了。这是真的吗?

然后,在将故事写成文章的阶段,也需要敢于胡来。比如说我要从刚写的一段文章跳跃到另一段文章去。假如丝毫没有意外性,写的过程就不会有发现,可接二连三都是意外的话,就无法掌控文笔。不顾一切地跳起来,同时要素之间仍保持着联系,这才是小说文本的愉快之所在。

再说了,假如小说的文章连一行都没写,是不可能预想出它会走向何方的。不过,又不能漫无目的地横冲直撞。就算可以事后修改,也必须先探索出一个故事来。这个过程总让我觉得要费两遍功夫。为这种事情大费周章让我很不甘心。即便如此我还是会按照这种步骤来,因为我想着至少能确定一个大致的前进方向。一部分是因为内心的胆怯,也是为了方便工作的正式着手。

小说必须以计划性的无计划来书写。

要做的事情就是笼统地构想出小说的雏形。把想写的内容罗列起来,并尝试制作故事的流程。然而,准备终究只是准备。要说事先的构想能实现多少?几乎都不可能实现。

当我如此思考的时候,才感觉终于摆脱了瓶颈期。

找到想写的题材之后,接着就要做一定程度的准备。

当然,如果有人想用其他方法来写,那尽管去写便是。这世上有太多才华横溢的人了,在那纵情书写的无我境界中,他们能让胡来与计算之间的区别彻底丧失意义。我十分憧憬那样的人,却无法像他们那样写作。这篇文章所阐述的仅仅是胡来的作家利用胡来进行写作的方法。

为什么呢?因为我已经厌倦了重复同一件事,也不会有让我兴奋不已的灵感频繁降临了。如果不能让自己兴奋起来,我是写不了小说的。这并非自诩为“艺术家”,而是真的无可奈何。哪怕强迫自己写,也会像撞上了看不见的墙壁一样,无法继续向前。

第二十四回·空转小说家

这是最难的。而最近我觉得越来越难了。

本专栏到这一期就要宣告结束了。

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先着手到工作中去。

在坚持这份连载的两年时间里,我懒散到了极点。我在日本国内断了一切连载,这个专栏是我唯一的连载。唯一的连载是在海对面的杂志上,倒也挺不可思议的。

第二回·关于工作的着手期

为什么会落得这番境地呢?因为我在距今两年半前的夏天病倒了。恐怕是精神上的原因。我在好几年里都被永无止境的截稿日所追赶,因为写不出自己想写的小说而烦恼不已。家庭上也有些烦恼,况且三月份还遭遇了大震灾。这种心灵上的问题很难轻易断定原因。

希望追着自己尾巴跑的日子能到此为止。

总而言之,我病倒了,停止了所有连载,退租了东京的住处和工作室,躲回了宁静的奈良。

对了,这篇文章写的就是写不出来的现象,倒也挺奇怪的。简直就像小巷里的一条狗在追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一样。

我一点一滴地写起了新小说。然而工作的进度很缓慢,就像附近池塘里的乌龟一样慢。一点都写不出的日子也很多。其实我整日都在思考:我能写出什么来?我想写什么?说到底小说究竟是什么?我没有得出结论。我只能眺望着太古至今未曾变幻的奈良群山与天空,发起了呆。“我究竟在做些什么呢?”“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身处于全人类规模大转变的旋涡中央,这样悠闲度日真的没问题吗?”我也曾思考过这些问题。但是奈良很平静,小说迟迟没有进展。

我心目中的小说是一种越是挽起袖子去抓它就越抓不住的东西。话是这么说,却也并非被截稿日追赶着奋笔疾书就能自动产出杰作。它既是计划的产物,也是即兴的产物。它既有严密的逻辑,又毫无逻辑。如何拿捏只能凭每个作家自己去捉摸。一旦迷失,就得煞费苦心再次探索。

我给这份连载的标题起名为《空转小说家》,正是为了形容自身所处的状况。每月写这份连载的两年时间里,我在原地空转。

我一旦开始思考自己想写什么,最终就会指向“小说是什么”这个麻烦的问题。这个地方也会让瓶颈期进一步恶化,直通向深不见底的沼泽,是走错一步就会被拖下深渊的危险地带。然而,这也是想要穿越瓶颈就必须得经过的地方。现在的我正往返于书桌与阳台之间,摸索着从这幽暗恼人的场所逃出去的方法。

因为空转时期结束了,所以这份连载也要结束了。

瓶颈期的根本原因就是接下了太多的工作。各出版社与我有交情的编辑全都是刚出道时的旧相识,很难拒绝他们的邀约,更何况有稿件的委托是喜事,让我一不留神就接了太多。正因为我不了解自身能力的极限,才错误地预估了工作量。结果导致自己总被截稿日期所追赶,在慌忙写作的过程中,守住截稿日成了第一要务。回首之时,我连自己究竟想写什么都搞不清楚了。那时候就已经无可救药了,我养成了一种古怪的创作习惯,导致不论尝试什么都不顺利。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躲回奈良,找回自己的初心了。

我并不认为小说是世上不可或缺之物(还没有那么傲慢),但也不觉得可以没有小说(还没有那么卑微)。我心目中的小说是令人欢愉却无用的事物。一个以创作小说维生的人,为此削减睡眠来工作,劳神伤身来烦恼,不觉得很奇怪吗?已经够了吧?我都已经厌烦了。我为“小说在人生中的意义为何”而烦恼,或是为“怎样才能高效写小说”而沉思,却离小说越来越远了。小说这种胡编乱造的玩意儿,跟这些鸡毛蒜皮的盘算本就不沾边,所以它才那么美妙。可我却把不怎么灵光的脑袋绞尽了脑汁,究竟在恼些什么?

二〇〇三年我写《太阳之塔》这部小说出道的时候,还是个研究生院的学生。从毕业到二〇一〇年离职,一直是国会图书馆的职员。在本职工作的间隙里,我见缝插针地写小说。忙得不可开交,却劲头十足。我心想不管写什么都不会有损失,便盲目冒进,摸着石头过河,打开了一条路。“这就是年轻的力量啊。”用这句话就能轻松概括一切。可是我难以接受这样的结论。我承认自己的年龄有所增长,但我不愿相信创作小说的能量多寡都会受到“年轻与否”的制约。这是我的心里话。人不管年纪再大也会空想。

这两年来我想了很多,但终究还是没搞懂小说是什么,也没给今后要写的小说指定什么方针。回首一看,这两年实在是莫名其妙。所以我称它为空转时期。有时候干脆地承认“那段时间浪费掉了”反倒能让人生轻松一点。没必要从每一件事中都寻找出意义。

二〇一一年夏,我因为精神上的紧张而病倒了,并中断了所有杂志连载。当时我还住在东京,初秋就以换环境疗养的心态搬回了奈良。提到日本的古都,京都是最受欢迎的,而奈良是比京都更为古老的一座都城,也是我诞生的故乡。它是四面环山的盆地,这点与京都很相似,但总比京都显得更雄伟。于是我和妻子两人过上了每日眺望群山的轻松日子,身体也逐渐恢复了。就算这样,也并没让我简简单单写出小说来。“根本写不出来,简直好笑。”我如此嘀咕着,在阳台上晒太阳。心态就像个隐居的老人。

不过这两年里我还是太过懒散了。

写不出小说的小说家是非常悲惨的。就算不在写小说,也能摆出一副“我正在构思鸿篇巨著”的表情来欺骗世间。可是这样的骗局并不能持续很久。首先,写不出来会让人难受得喘不过气。写小说文思如泉涌的时候自然是很美妙,就仿佛自己身体中有一片枝繁叶茂的春日森林。只要那片森林还在,就没什么好怕的,满是豪情壮志。不管写多么愚蠢的小说都有一样的感觉。而相反,写不出的时候,内心就迷迷糊糊,充斥着不安,烦躁不堪。

能逃避的事物都被我逃避了。但我还活着。就算我不写小说,太阳还是会升起又落下。四季仍然会流转,每一天都很美。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一定要写些明朗愉快的话题。我本是这么想的,但若是坦白隐情的话,其实现在的我根本就不明朗愉快。我陷入了瓶颈期,自二〇一一年夏天以来,就没能写出像样的小说来。

活着是件很好的事。

我成为所谓的“小说家”已有九年,还是第一次接到来自海外的原稿委托。我非常高兴。

说着这种好似大彻大悟的话,编辑们担心地问:“该不会永远都不写小说了吧?”况且还有耐心等待着下一部作品的亲切读者们呢,所以我不能光是体会着“生之喜悦”继续安闲度日了。

第一回·关于瓶颈期

空转时期结束了,我该写小说了。

尽管接受了来自海外的委托,却很难专门为台湾读者写些什么,搞得每次都紧张兮兮的。每当考虑到读者来自海外,文章就会变得过于一本正经,这可不是好事。写作的时候也正是我有诸多烦恼的时期,内容十分死板。虽说每篇文章都很短,但坚持每个月都写就很痛苦,当两年的连载终于结束时,我松了一大口气。内容上与其他随笔有很多重复,考虑到这是面向海外的专栏,还请大家宽恕。

那么各位朋友,后会有期。

这是我从二〇一二年起,在台湾杂志《联合文学》上刊登了两年的连载专栏。

[1]日本过公历年,除夕夜指十二月三十一日。——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