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的男人又说话了,这次的话比较尖刻,接着突然传来一阵窸嘿声,苔丝从地上一跳而起。布鲁克斯太太以为她要冲出门来,便赶紧退下楼去。
“我亲爱的丈夫回家来了,我亲爱的丈夫回来找我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你一直用那种刻毒伤人的花言巧语欺骗我……你从来没有停止那种做法——不——你从来没有停过!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和我的母亲过日子需要这个需要那个——你就是利用他们打动我……你说我的丈夫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你讥笑我,说我是个傻瓜,还指望他回来!……弄到最后我相信了你的话,依了你的主意!……可是他却回来了!现在他又走了。他第二次离开了我,如今我永远失去了他……他再也不会对我有一点点爱了——只会恨我!……哎,事情弄成这样,如今我失去了他——又一次失去了他,都是因为——你!”说到这儿苔丝痛苦地扭动身子,在椅面上的脑袋也转动了一下,这时候她的脸对着门口,布鲁克斯太太可以看见她脸上痛苦的表情,看见她的嘴唇因为被牙齿使劲咬着而在流血,看见她细长的睫毛在眼睛闭住的时候湿成了一簇簇贴在脸上。她接着又咕哝:“他活不长了——他看上去好像快要死了!……我的罪孽会要了他的命,我自己倒还会活着!……哦,你把我这一辈子彻底毁了……我曾经哀求你不要再一次毁掉我的生活,可是你还是这么做了!……我自己的忠实丈夫再也不会,永远不会——哦,上帝——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
然而布鲁克斯太太没有必要这么做,因为起居室的门并没有打开。不过布鲁克斯太太觉得再上楼去窥视很容易被苔丝撞见,便进了楼下她自己的客厅。
苔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低声呜咽和咕哝,那种口气是自言自语而不是责难别人,或者不如说是悲哀的叹息。布鲁克斯太太只能听见其中的一部分:
在楼下,尽管她留神谛听,却听不见楼上有任何动静,于是到厨房去,把先前吃了一半的早饭吃完。不一会儿,她进了前屋,拿了一些针线活干起来,等着她的房客打铃,那时候她就可以亲自上楼去收拾餐桌,有可能的话试着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当她这么坐着的时候,她听见头顶上方的地板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好像楼上有人在走动;过了片刻,她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因为她又听见了衣服擦着楼梯栏杆的窸窣声以及前门被打开和关上的声音,还看见苔丝从她门前经过,走向大门,走上街去。此刻的苔丝,跟她刚来“鹭巢”时一样,打扮齐楚,穿着阔气的年轻太太出门时所穿的套装,唯一不同之处是在她的帽子及黑羽饰上罩了一个面纱。
“你怎么啦?”
布鲁克斯太太没有听见她那两位房客在楼上房门口说过任何小别或者永别的话。也许他们两人吵过嘴,也许德伯先生还在熟睡,因为他没有早起的习惯。
从隔壁卧室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她重又进入比较算是她自己的后屋,在那儿继续干她的针线活儿。女房客没有回来,楼上那位先生没有打铃。布鲁克斯太太纳闷,为什么会发生这两种情况,同时琢磨着今天这么早就来此地访问的那个人跟楼上这一对夫妇可能会是怎样一种关系。她一边思忖着一边把上身后仰,靠在椅子背上。
“鹭巢”的掌管者通过钥匙孔向屋里窥视。她只能看见屋子里面一小块地方,不过,进入她视野的,有上面已经摆好了早餐的餐桌一角,还有餐桌边上的一把椅子。苔丝这会儿正跪在椅子前面,上身前倾,脸伏在椅面上,两手十指交叉抱在头顶上。她那件羊绒晨衣的下摆和里面睡衣的绣花边饰拖在身后的地上,一双没穿袜子、浅口便鞋也已经滑落的脚伸在地毯上。那表达难以言传的绝望的低声呻吟正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这时候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在白色的天花板上扫视,忽然看见天花板中央有一个她以前从未注意到的斑点。这斑点起先只有一块华夫饼干那么小,不过很快就变得跟手掌一样大,而且她能辨得出颜色是红的。长方形的白色天花板中央出现这么一块猩红的斑点,看上去就像一张巨大的红心A纸牌。
“哦——哦——哦!”
布鲁克斯太太不知怎么心里一阵阵疑惧起来。她站到桌子上,用手指去触摸那块红斑。那块地方是湿的,她便猜想那是血迹。
随后是一阵静默,接着是重重的一声叹气,然后又是——
她从桌子上下来,出了屋子上了楼,打算进入楼上的后屋,也就是那间卧室。然而,此刻她已经变得没有了一点儿勇气,怎么也不敢转动房门把手。她侧耳细听。屋子里除了一种有节奏的声响之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哦——哦——哦!”
滴答,滴答,滴答。
起先布鲁克斯太太所能听得清楚的只有一个音节,连续不断地被低声重复着,听上去就像是一个被缚在伊克西翁轮〔8〕上的灵魂在呻吟——
布鲁克斯太太赶紧下楼,打开前门,奔到街上。一个她所认识的、受雇在贴邻的别墅里干活的工人恰好从这儿经过,她便请求他跟她一起进入“鹭巢”并上楼去;她担心她的一个房客出事了。这工人表示同意,随她来到楼梯平台上。
于是她脚步很轻地上了楼,站在前屋门外。前屋实际上就是起居室,紧隔壁是作为卧室的后屋,两间屋子之间依照通常的设计由折门连通。楼上这一层的这两间屋子是“鹭巢”最好的两间,被德伯按星期租用。此刻后屋静悄悄的,但是起居室里有声音传出来。
布鲁克斯太太打开楼上起居室的门,后退两步让那个工人先进去,然后跟在他后面也进了屋。屋里没有人,餐桌上的早餐——一顿丰盛的早餐,包括咖啡、鸡蛋和冷火腿——跟先前她拿上去的时候一模一样地放着,一点儿没有动过,只是切肉刀不见了。她让那个工人通过折门进入隔壁的卧室。
苔丝先前跟她丈夫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进入饭厅,而是站在饭厅门口,布鲁克斯太太当时站在过道后部她自己的客厅那扇半开着的门里边,因此能零星地听见那两个苦命人之间的谈话——如果那可以被称为是谈话。后来她听见苔丝回到楼上去,也听见克莱尔起身离去和前门在他身后关上的声音。接着楼上房间的门也关上了,布鲁克斯太太知道苔丝又进了她自己的屋子;她估计,这位年轻的太太尚未穿戴整齐,一定得过一段时间才会再从屋里出来。
那工人打开门,刚踏进屋子一两步几乎就立刻退了出来,面孔僵死。“天哪,床上的先生死了!我想他是被人用切肉刀杀死的——许多血流到了地上!”
“鹭巢”的掌管者布鲁克斯太太也是公寓里那些漂亮家具的所有者,她并不是一个好奇心特别强的人。这可怜的女人,长期以来被“损益账”这个魔鬼所纠缠,头脑变得非常实际,非常注重物质而轻视精神,以致好奇心已经所剩无几,而且它关心的对象多半是可能会成为“鹭巢”住户的那些人的口袋。然而,安吉尔·克莱尔对于她这两位支付房租十分大方的房客——她以为的德伯先生和太太——的造访,由于时间和形式十分特殊,使她那种女性本来就具有的、却一直受到她压抑的好奇心(她认为好奇心除非与她出租房屋的生意有关,否则毫无用处)重新被激发起来。
惊人的消息马上就传开了,最近一段时期来一直十分安静的“鹭巢”顿时回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闻讯而来的许多人中间有一个是外科医生。伤口不大,但是刀尖触及受害者的心脏;死者仰卧在床上,脸色煞白,一动也不动,看上去仿佛他挨了那一刀之后几乎就没有再动弹过。十五分钟之后,消息就传遍了这个时髦海滨胜地的每一条街道和每一幢别墅——到此地来短期旅游的一位先生被人用刀刺死在他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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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克莱尔发现苔丝已经离去。他站在那儿出神地思忖着这么一个时刻,一张脸显得比较干瘪了一些,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冷漠了一些;一两分钟以后,他已经到了街上,漫步向前走着,不知道自己是在走向何方。
与此同时,安吉尔·克莱尔机械地顺着来时的路回旅店去。进了旅店,他在摆好了早餐的桌子旁坐下,视而不见地瞪眼望着前方,随后他开始吃喝,并不知道装进肚里的东西是何滋味,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地要来账单,付了钱,拿起他随身所带的唯一行李——那只装梳妆用具的提包——走出旅店。
可是他说不下去了。言语和沉默同样无法表达他此刻的感受。不过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个情况,尽管这个情况只是到了后来才在他的头脑中变得清晰:他原来的苔丝在精神上已经不再承认他面前的这个女人的肉体是属于她的,而是把它看作好似河上的一具浮尸,听凭它随波逐流,越来越脱离它那有生命的意志。
正当他要离去的时候,有人给他送来一封电报——是他母亲给他的,只有不多的几个字,一方面表示很高兴知道了他目前在哪里,一方面告诉他,他的哥哥卡思伯特向默茜·钱特求婚获得了成功。
“啊——都是我的错!”克莱尔说。
克莱尔把电报纸揉成一团,朝火车站走去。到了车站,他发现必须等上一个多小时才会有车开出。于是他坐下等待,但是等了一刻钟便觉得失去了耐心。此时他内心伤痛、感觉麻木,没有什么事情要急匆匆赶着去做,可是在这个地方有过如此使他伤心的经历之后,他急于早早离开,于是起身朝前面一个车站走去,打算在那儿上车。
他们呆呆地站在那儿,眼神凄怆,显示了内心的痛楚,让人看了觉得可怜。两个人似乎都悲哀地祈求能躲入某个地方逃避现实。
他所走的是一条开阔的大道,再往前面不远这条道就向下伸展,进了一个山谷,克莱尔这会儿就能看见它从山谷的这一边一直通到那一边。他把这段两头高、中间低的路走完一大半以后,正在走西面的一段上行坡,当他停步喘气的时候,他无意中回头望了一眼。为什么他会回头,他自己也不知道,仿佛有某个原因使他非这么做不可。在他身后,这条道路好似一条带子伸向远方,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细。他这样朝后面注视着的时候,一个移动着的小点子突然进入了灰白色空无一人的路面。
“他在楼上。如今我憎恨他,因为他对我撒了谎,说你不会再来了,可是你现在确确实实回来了!这一身衣服是他要我穿上的:他对我做什么事情我都不在乎!不过——请你离开好不好,安吉尔,永远不要再来了好吗?”
那是一个奔跑着的人。克莱尔等待着,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人是来追他的。
苔丝接着往下说——
那身影此刻在下坡了,看上去是一个女人,不过克莱尔压根儿没有想到他的妻子会跟着追来,所以,尽管那人走得更近了一些,他由于看到那人身上的衣服跟从前苔丝穿的完全不同,所以还是没有认出她来。一直到距离相当近了,克莱尔才敢相信他面前的这个人正是苔丝。
克莱尔专注地望着苔丝,接着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好像染上瘟疫似地泄了气;他的目光也低垂了,落在她的手上,发现那双曾经是红润的手现在变白了,也比以前细嫩了。
“我刚赶到看得见——火车站的地方——恰好见你——转身离开——我就一路跟着你追到了这里!”
“他把我赢了回去。”
苔丝这会儿面色苍白,气喘吁吁,全身都在颤抖,所以克莱尔一句话也不问她,只是抓起她的一只手,把它拉过来夹在腋下,带着她往前走。为了避开别的行人,克莱尔领着苔丝离开大路,折入几株冷杉下面的一条小道。当他们到了枝叶间风声呜咽的树林深处时,克莱尔停住脚步,以询问的目光望着苔丝。
“我不明白你这些话。”
“安吉尔,”苔丝说,好像她一直等待着他们停步时克莱尔会这样看着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追你吗?我要告诉你我把他杀了!”她这么说着的时候脸上露出令人同情的惨淡微笑。
“我等啊等,等了你好久,”苔丝接着说;她的声调一下子又变得跟从前一样柔和哀婉。“但是你没有回来!我写信给你,你还是不回来!他一次又一次地说你再也不会回来了,说我是一个愚蠢的女人。他对我很好,对我母亲也很好,自我父亲去世后对我们所有的人都很好。他——”
“什么!”克莱尔说;他觉得苔丝神态奇怪,以为她是在说胡话。
“我到处打听才找到这儿来的。”
“我杀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把他杀死的,”苔丝接着又说。“不过,安吉尔,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我非这么做不可。很早以前,当我用皮手套打他嘴巴的时候,我心里就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杀了,因为他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使手段坑害了我,而且,他坑害了我也就伤害了你。他介入了我们的生活,毁了我们的幸福,如今他再也不可能干这样的事情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安吉尔,从来没有像爱你这样爱过他。这你是知道的,对吗?你相信我的话吗?你不回到我的身边来,我没有办法,只好到他那儿去。为什么你要离开我——在我那么深深地爱着你的时候——你为什么离开我?我真想不出你离开我的原因。可是我不怪你,只是,安吉尔,现在我已经把他杀了,你能不能原谅我所做的对不起你的错事?我一路追来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我既然已经把他杀了,你就一定会原谅我的。我要用这个办法重新赢得你对我的爱,这个想法好似一道闪电照亮了我的心。我长时间忍受着失去你的痛苦,现在再也不能继续忍受下去了——你是不知道哟,你不爱我,叫我怎么忍受得了!说吧,说你现在原谅我了,我的亲爱的,亲爱的丈夫;说吧,现在我已经把他杀了!”
苔丝仿佛觉得自己像梦中的逃亡者,企图逃走但动弹不了。“你还不了解全部情形吗——你还不了解吗?可是如果你不了解的话,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我确实爱你,苔丝——哦,我爱你——我的爱完完全全回来了!”克莱尔说着十分激动地把苔丝紧紧抱在怀里。“可是你那个话是什么意思——你把他杀了?”
“是啊——哦,是的,是的。可是我说,我说太晚了。”
“就是那个意思,我把他杀了,”苔丝低声回答,当时的情形重又在她脑海中浮现。
“可是,你不是因为我病后这样子才不爱我的吧?你不是这么朝三暮四的人——我这一回是专门为了你而来的——如今我的母亲和父亲将会欢迎你的!”
“什么,真的杀了?他死了?”
“太晚了,太晚了!”苔丝赶紧摇着手大声说,那模样就像是一个饱受折磨的人觉得眼前的每一个瞬间都长得像一个小时。“不要接近我,安吉尔!不——你一定不可以。离我远点。”
“是的。当时为了你我伤心痛哭,他听见了就恶言恶语地挖苦我,还用脏话骂你,我听不下去就把他杀了。我真忍受不了。以前他也因为你而一再地指责我。杀了他以后我就穿整齐了出来找你。”
“我过去错怪了你——没有根据你的实际情况看待你!”克莱尔继续以请求的口气说。“现在我知道了。我最亲爱的苔丝!”
对于苔丝所说她杀了亚历克·德伯的这件事情,克莱尔渐渐地从不相信到相信:她至少有过那种企图,即使并不强烈。苔丝竟如此冲动使克莱尔感到害怕,同时,苔丝对他的爱竟会产生这么大的力量,而这种爱性质如此奇特以致很显然已经使她完全丧失了道德观念,这两点使他感到十分惊讶。苔丝没能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严重性,现出终于遂了心意因此感到满足的样子;而当她伏在克莱尔的肩上高兴得流泪的时候,克莱尔则注视着她,心里纳闷,她这种精神迷乱的现象——如果这是精神迷乱的话——究竟是德伯家族的气质中哪一种令人费解的特性所造成的。他的头脑里一时闪过这么一个想法:也许是因为人们知道德伯家族的人经常做类似的事情,所以才会有这个家族的大马车和谋杀案那个传说。此刻的克莱尔心情激动,思维混乱,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测——苔丝是在她所说的极端悲伤的时刻失去了心理平衡,一下子跳进了深渊。
“已经太晚了,”苔丝回答说;她那从门口传来的声音听上去很刻板,眼睛也亮得异常。
这件事情如果是真的,那就十分可怕,如果是苔丝一时产生的幻觉,那就很令人伤心。但是,不管怎么说,被遗弃了的妻子,这个既温柔又感情热烈的女人,这会儿正紧紧偎依在克莱尔的怀里,深信不疑地觉得他一定会充当她的保护人。克莱尔看得出来,苔丝认为他是不可能不保护她的;柔情终于完全控制了他,他用两片苍白的嘴唇没完没了地亲吻苔丝,又拉着她的一只手,说——
“苔丝!”他嗓音嘶哑地叫了一声,“当初我离开了你,现在你能原谅我吗?你不能——跟我一起来住吗?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的?”
“我不会再把你丢下不管的!我要尽我的力量用一切办法保护你,最亲爱的人儿,无论你做过或者没有做过什么事情!”
克莱尔起先伸出双臂,但重又让它们垂了下来,因为苔丝仍然站在门口,没有走上前来。如今安吉尔面黄肌瘦,简直就像一具骷髅,他觉得自己和苔丝之间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觉得自己的模样一定使苔丝感到厌恶。
于是他们又在树下朝前面走;苔丝不时地回过头来望着克莱尔。虽然克莱尔已是面色憔悴,不再那么英俊漂亮,但是苔丝显然一点儿不觉得他的相貌有任何缺点。对于她来说,克莱尔跟以往一样,无论是在形体上还是在心灵上都是十全十美的。他仍然是她的安提讷斯〔9〕,甚至是她的阿波罗。克莱尔面带病容,但是苔丝今天充满深情地望着他的时候,觉得他的容貌跟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仍那么黎明般地美,因为,这张脸属于地球上纯真地爱着她的这个人,这个人相信她是纯洁的。
苔丝出现在门口,那模样跟他想象中的一点儿也不像,完全不一样,真的,这简直使他感到困惑。苔丝的衣着,如果说没有使她那天生的非常美丽的容貌让人看了觉得更加美丽,却也使之变得更加惹眼。她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上面有淡紫色绣花的灰白色的羊绒晨衣,脚上的拖鞋与绣花颜色相同。她的脖子的下部围着一圈绒羽饰边,而她那条我们记得很清楚的深褐色粗发辫一部分盘起在脑后,另一部分披在肩上——这很显然是因为匆匆忙忙地要来见他而造成的。
克莱尔本能地想避开不希望遇上的人和事,所以这会儿改变了主意,不朝镇外最近的火车站走,而是继续进入树林深处——此地一连数英里都是冷杉。他们两人互相搂着腰,踩着干燥的针状冷杉树叶漫步向前,想到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没有别人介入他们之间,心中便模糊地觉得身处一种令人陶醉的气氛之中;那具尸体已被他们置诸脑后。两个人就这样走了几英里,到了后来,苔丝回过神来,朝四下里环顾一周,怯生生地说——
克莱尔被让进前屋——那是饭厅——透过纱布帘子看着屋外的小草坪,以及草坪上的杜鹃花属灌木和其他一些灌木。很明显苔丝的境况根本不像他所担心的那么糟糕;他思忖,苔丝准是想了某种办法把那些珠宝弄到手以后变卖了才获得了这么好的生活条件。克莱尔丝毫也不认为她不该这么做。过了一会儿,他那一直谛听着的耳朵听见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使他几乎无法站稳身子。“天哪,我的模样变了这么许多,不知她见了会怎么想呢!”他心里这么说着;这时门打开了。
“我们这是要到某个地方去吗?”
“我去看看她是不是醒了。”
“我不晓得去哪里,最亲爱的。怎么啦?”
“不,安吉尔。这是我的教名。她知道的。”
“我不知道。”
“安吉尔先生?”
“好吧,我们不妨再往前走几英里,等天黑了我们就随便在哪儿找个地方住下——也许在一个僻静的小村子里。你还能走吗,苔丝?”
“安吉尔。”
“哦,能!有你这样搂着我我就可以一直一直走下去!”
“时间还太早。我怎么通报姓名呢,先生?”
这么做看来大致不错。于是两人避开大路加快步子,沿着僻静的小道继续向前走,方向基本上朝北。不过,这一整天他们的行为都有点儿恍恍惚惚,不那么切合实际;两个人似乎谁也没有考虑到如何成功地逃走,或者进行有效的乔装打扮,或者长时期地藏匿起来。他们的每一个念头都是某个时刻偶然想到的,毫无防患于未然的打算,就像是两个小孩的做法。
“能不能麻烦你对她说一声,有一个亲戚急于想见她?”
正午,他们走近了一个路边旅店,苔丝想跟克莱尔一起进去吃点东西,但是克莱尔劝她待在这块半是高沼地半是林地的那些大树和灌木丛之间等着他回来。苔丝这会儿的打扮是最时髦的,甚至她随身携带的象牙柄女用阳伞的式样在他们信步来到的这个偏僻地方也是人们从未见过的;如果她进入旅店坐在里面的高背长椅上,将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克莱尔进旅店后不一会儿就拿着足够五六个人吃的食物和两瓶酒回到苔丝身边——这么许多东西在万一发生紧急情况时足够他们维持一天甚至更长时间。
这样看来苔丝是以一个已婚女人的身份与人交往的,对此克莱尔感到高兴,尽管苔丝使用的不是他的姓。
他们在一些枯死的大树枝上坐下一起进餐。在一两点钟的时候两人把剩下的食物收拾起来继续上路。
“是的。”
“我现在觉得浑身是劲,不管多长的路都走得动,”苔丝说。
“德伯太太?”
“我想我们还是大体上循着朝这个区域的腹地去的方向往前走比较好,在那儿我们可以躲一段时间,不像在沿海地带那么容易被人找到,”克莱尔说。“以后,等到他们把我们忘记了,我们就可以去某个港口。”
那时候时间还早,女房东本人出来开了门。克莱尔询问苔丽莎·德伯或者苔丽莎·德比是否住在这里。
苔丝对于克莱尔这些话的唯一反应是把他搂得更紧;他们就这样径直朝内地走去。这时节虽然是英国的五月,却天气晴朗,光线明亮,下午的时候变得相当暖和。走到后来,他们脚下的小径把他们引到了“新林区”的深处;黄昏时分,在一条小道上拐过一个弯,他们看见在一条小溪和一座小桥的后面有一块大招牌,上面用白漆写着:“招租,理想的宅第,附家具”,随后是详细情况介绍,以及请顾客与在伦敦的代理人联系的说明。进了大门,他们便看见了整个宅院——一座按常规设计带很多房间的旧砖房。
邮递员指点克莱尔如何找到那所房子,克莱尔急忙赶到那里,与送牛奶的刚好同时到达。“鹭巢”虽然是一个普通的别墅,四周却有它自己的庭园,看上去完全像是一个私人住宅,决不会让人想到这是一个提供住宿的公寓。要是可怜的苔丝如他猜想的那样被雇在这户人家干活,那么她就会到后门去接送来的牛奶,于是克莱尔也想到后门去。不过,他犹豫不决,后来还是走到前门去按门铃。
“我知道这所房子,”克莱尔说。“它是布兰姆雪斯府。你可以看得出来现在里面没有人住,车道上都长草了。”
“一个时髦的公寓。这儿到处都是公寓,我对你说。”
“有几扇窗子打开着,”苔丝说。
“这就对了!”克莱尔喊道;他以为苔丝重又按照正确发音使用她祖先的姓了,心里觉得高兴。“‘鹭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只是让房间通通风吧,我想。”
“我不知道姓德比的人,但是我知道有姓德伯的住在‘鹭巢’,”第二位邮递员说。
“这么许多房间都空着,我们却没有栖身之处!”
正在这个时候他的一位同事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克莱尔又向他打听。
“你累了,我的苔丝!”克莱尔说。“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停下歇息。”说完他在可怜的苔丝嘴上吻了一下,然后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先生,你知道,每天都有来访者来来去去,”他说,“不知道他们所住房屋的名称是不可能找到他们的。”
克莱尔自己也感到疲劳了,因为他们已经走了十二或十五英里的路;现在他们必须考虑怎样休息一下。他们望着相当距离之外那些分散的村舍和小旅店,想去其中的一家旅店,但心中惶恐,于是又避而走向别处。他们的步子越来越慢,终于停了下来。
这邮递员也不知道。
“我们能不能在树底下睡觉?”苔丝问。
“德比?”
克莱尔觉得眼下这个时节还不宜露宿。
“那么一位德比小姐呢,你也许知道?”
“我正在想我们刚才经过的那座没人住的宅子,”他说。“我们再走回去,到那儿看看。”
这时候安吉尔忽然想到,苔丝很可能继续使用她娘家的姓,便又问——
他们循原路返回,半个小时之后又像先前一样站到了布兰姆雪斯府的大门外面。克莱尔让苔丝留在原地,他自己进去看看里面是谁。
邮递员摇了摇头。
苔丝走到大门里边,坐在灌木丛中,克莱尔悄悄地朝那座房子走去。他离开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待到他回来的时候苔丝已是非常焦急,不为自己担心而是为他。克莱尔从一个男孩嘴里打听到,这个宅子只有一个老太太看管,她住在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只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来做开窗和关窗两件事情。她总是在日落的时候来关窗。“喏,我们可以从比较低的那些窗子中的一扇进入屋子,在那里面休息,”克莱尔说。
“你是不是知道一位克莱尔太太的地址?”安吉尔问。
苔丝由克莱尔陪同迟疑地向房子的正面走去。房子正面那些窗户的百叶窗都关闭着,好似失明的眼珠,这就排除了屋里有人朝外面察看的可能。他们再往前走了几步就到了屋子门前,门的旁边有一扇窗打开着。克莱尔爬进屋去,回过头来又把苔丝也拉了进去。
这一夜他几乎一点儿没有睡着。第二天早晨他七点起床,过了一会儿就走出旅店往市邮政局的方向而去。在邮局门口,他遇见一个看上去聪明伶俐的邮递员拿着上午要去分送的信件从里面出来。
仅门厅里有亮光,所有的房间都是黑咕隆咚的;他们走上楼去。楼上屋里的百叶窗也都紧紧地关闭着,看来,给房间通风的工作至少在这一天做得很马虎,因为楼下的门厅只开着前面那一扇窗,楼上则只有后面一扇打开着。克莱尔推开一间大寝室的门,从门口摸索着走到窗前,把百叶窗开启两三英寸一条口子;一道耀眼的阳光射了进来,他看见屋子里有笨重的老式家具、猩红色的锦缎帷幔,以及一张四柱大床,床头的雕刻是一些奔跑着的人物,显然是表现阿塔兰特〔10〕与人竞走的故事。
胡乱猜想于事无补,于是刚过十二点他便回到旅店上床睡觉。熄灯之前他把苔丝那封情意绵绵的信又看了一遍。然而他无法入睡——离苔丝这么近,但又是那么遥远——所以他一再地把遮光窗帘向上拉起,望着对面房屋的背面,暗自思忖,不知此刻苔丝在哪一扇窗户后面歇息。
“总算有休息的地方了!”克莱尔说,一边放下那个食物包和他随身携带的手提包。
在这么一个富裕和繁华的环境之中,他那年轻的妻子苔丝,一个乡村姑娘,会在什么地方呢?这个问题他想得越多就越感到困惑。这里有乳牛需要挤奶吗?这里当然没有田地需要耕种。苔丝极有可能被这些大房子里面的哪一户人家雇用着干什么活儿。克莱尔慢慢地向前走,看着那些窗户里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心里想,不知哪一个窗户属于苔丝所待的屋子。
他们在屋子里保持寂静,等待那看管人来关窗户;作为预防措施,他们把百叶窗像先前一样完全关闭,待在一片漆黑之中,以免那老太太由于某种偶然原因来打开他们这间屋子的门。六七点钟的时候老太太来了,不过没有到他们两人所待的这一头来。他们听见她关上并拴紧窗户,锁上门以后离去。克莱尔随后重又把百叶窗打开一条口子,让一道光线射进屋里,两人又一起吃了一顿饭;这以后他们便渐渐地被夜色所吞没——他们没有蜡烛驱逐黑暗。
大海近在咫尺,但在整个环境中并不显得格格不入:海浪轻轻拍岸,克莱尔以为是松树林沙沙作响,从松树林传来的声音,他听了又以为是大海的声音,两种声音简直毫无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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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尔借着半夜里路灯的亮光在这旧世界里的新世界的曲折道路上漫步,映入眼帘的是组成这个城市的众多奇异住宅的屋顶、烟囱、眺台和塔楼——在星光照耀之下掩映在树木之中。这是一个分散于四处的楼房所构成的城市,是英吉利海峡边一个供人憩息的地中海式胜地;此刻在夜里它看上去比实际上更显得气势不凡。
这一个夜晚庄严得出奇,静得出奇。午夜过后,苔丝在克莱尔耳边低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他,那一次他曾经犯梦游症,在随时都会使他们两人丧失性命的危险情况下抱着她越过弗鲁姆河,走到一个已成废墟的修道院,把她放入一口石头棺材里。克莱尔在这之前从未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情。
这么一个时髦的海滨胜地,连同它的东面和西面两个火车站、它的几个凸式码头、它的那些松树林、它的滨海人行道,以及它那几个有天棚的花园,在克莱尔看来,就像某个人用魔杖一指便顿时出现的一个仙境,而这仙境是蒙上一点儿灰尘的。广漠的埃格顿荒原最东边这一大片地区近在眼前,然而,就在这一片古老苍黄的荒原边上,如此欢乐的一个城市如此耀眼而新奇的一个地方却发展了起来。从这个城市的边缘向外,在不到一英里处,便是早在史前就已存在的凹凸不平的土地,是依然蜿蜒但变成了道道沟壑的不列颠人的古道;自恺撒大帝等历代帝王的统治时期以来,那里的表层土没有一寸被人翻过。然而,带有异国风情的城市,好似预言家的蓖麻〔7〕,突然在此地发展起来,并且把苔丝吸引到了这里。
“为什么第二天你不告诉我呢?”克莱尔说。“要是你告诉了我,许多误会和令人悲伤的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克莱尔在桑德伯恩找到了一家旅店,立刻打了一个电报给家里把自己的地址告诉父亲,然后到街上去走走。时间已经太晚,无法找任何人打听苔丝的下落,他只得很不情愿地把这件事放到第二天早晨去做。尽管如此,他此刻仍无心回旅店歇息。
“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去想它了!”苔丝说。“我就只顾眼前,别的什么都不想。我们为什么要想那么多!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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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明天显然没有烦恼和忧伤。翌日早晨天气潮湿有雾,克莱尔没叫醒苔丝,自己大着胆子悄悄地走出他们的卧室,把这座宅子整个儿查看一番;他昨天打听到的消息是正确的,这所房屋的看管人只在天气晴朗的日子来开窗给房间通风。各间屋子里都没有食物,但水是有的;克莱尔乘着有雾的机会出了宅子,到两英里外一个小地方的店铺里买了一些茶叶、面包和黄油,还买了一把小铁皮壶和一盏酒精灯——这样他们就可以有火而不弄出烟来。他重又进入卧室的时候惊醒了苔丝;两人就他刚买来的食物吃了早饭。
没有进德比太太的屋子克莱尔就转身离去了。前面三英里处有一个火车站,他把钱付给马车夫以后朝火车站走去。不一会儿,开往桑德伯恩的末班车载着克莱尔驶出了车站。
他们无意走出这所房子去;白天过去了,夜晚来临,如此日复一日,他们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在与世隔绝的状态里过了五天,没有一个人影也没有一点儿人声来骚扰他们的安宁。天气的变化是他们唯一的大事,“新林区”里的鸟儿是他们唯一的伴侣。两人心照不宣,几乎一次也没有谈及从他们结婚到目前这中间一段日子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仿佛这段阴暗的日子沉入了宇宙形成之前的一片混沌,而在它之前和之后的时光则互相衔接,从来不曾间断。每次克莱尔提出他们应该离开这个临时的栖身之处,继续向前,到南安普敦或伦敦去,苔丝总是表现出一种奇怪的不愿离去的样子。
“不,先生,”德比太太回答。“各种日常生活必需品我们都有。”
“这么甜蜜可爱的时光我们为什么要让它结束呢!”苔丝反对说。“一定会发生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她通过百叶窗的那一条口子望着屋外说:“外面尽是烦恼,里面,在这儿,我们多么称心如意。”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他语气温和地问。
克莱尔也从这条口子朝外面窥视。一点儿不错,在这间屋子里面,是情意绵绵、心心相印、嫌隙冰释;屋外,尽是严酷无情。
显而易见,琼·德比在这一点上说的是实话,于是克莱尔不再追问下去。
“再说——再说,”苔丝把脸紧贴着克莱尔的脸说,“我害怕你现在对我的感情也许不会持久。我不希望在你的这种感情改变了以后我还活着。我宁愿死。我宁愿在你看不起我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已经死了,被埋葬了,那样我就会根本不知道你看不起我。”
“更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她在桑德伯恩。我本人从来没有到过那个地方。”
“我不可能会看不起你的。”
“啊——在那儿的哪个地方?人们说桑德伯恩变成一个大地方了。”
“我也希望是这样。可是,想到我这一生所做过的事,我就觉得自己迟早会被每一个人看不起,我找不出什么理由事情的结果会不是这样……我是多么恶毒和疯狂!可是,以前我从来都不忍心伤害一只苍蝇或者一条虫子,看见鸟儿被关在笼子里都会落泪。”
“她在桑德伯恩。”
他们两人在这间屋子里又待了一天。夜里,阴暗的天空明亮了起来,这一情况所导致的结果是,那位看管这座宅子的老太太第二天很早就醒了。灿烂的阳光使她觉得神清气爽,她决定立即去布兰姆雪斯府,把那房子的窗户打开,利用这样的好天气使它彻底通通风。于是,时钟尚未敲六下,她就已经到了这所房子,把楼下房间的门窗全部打开,然后又到楼上那些寝室去。当她走到克莱尔和苔丝所待的房间门前正要去转动房门把手的时候,忽然觉得听见屋子里面有人,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她年纪大了,又穿着便鞋,所以一路走上楼来脚下没有弄出一点儿声音;这会儿她赶紧往后退,可是,想到自己也许是听错了,便重又走到房门跟前,轻轻地试着转动把手。门锁是坏的,不过有一件家具从里面把门抵着,因此她只能推开一条一两英寸的缝。通过这条门缝她看见从百叶窗的那条口子射入一道晨光,照在酣睡中那一对恋人的脸上;挨着克莱尔的一边面颊,苔丝的两片嘴唇微张着,好似半开的花朵。老太太起先以为他们是放肆地擅自闯入的流浪者,不禁心头火起,但是,他们两人天真无邪的面容深深地感动了她,同时,搭在椅子上的苔丝那件漂亮雅致的裙服、衣服旁边的一双长统丝袜、那柄漂亮的阳伞,以及她来的时候所穿的另外几件衣服(除了这一套她没有别的衣服)给了她深刻的印象,以致她转而觉得这大概是一对有身份的私奔的恋人,于是一阵柔情油然而生。她关上房门,跟刚才来的时候一样悄没声儿地下楼回家,去和她的邻居们商讨她这一奇怪的发现。
苔丝的母亲重又局促不安地用一只手上下抚摩一边脸颊;见克莱尔心中痛苦,她终于低声说——
老太太离去还不到一分钟,苔丝就醒了,接着克莱尔也醒了。两人都觉得受到了打扰,尽管说不清楚是什么打扰了他们。由这种感觉产生的不安情绪越来越强烈;一穿好衣服克莱尔就到百叶窗前通过那条两三英寸的狭长口子仔细观察屋外的草坪。
“请你告诉我她的地址,德比太太,对一个孤独可怜的人发发善心吧!”
“我想我们要立刻离开这所房子,”他说。“今天是个晴天。我总觉得好像有人来过这里。不管怎么说,那老太太今天是一定会来的。”
“那是很可能的,先生;因为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她。”
苔丝顺从地表示同意他的说法。两人收拾了房间,拿起属于他们的那几件东西,悄悄离去。当他们进入“新林区”的时候,苔丝回过头来对布兰姆雪斯府看最后一眼。
“我肯定她会希望我去找她的!”他激动地反驳说。“我比你更了解她。”
“啊,使我们快乐的房子——再见了!”她说。“我只能再活几个星期了。为什么我们不在那儿待下去呢?”
克莱尔正要转身离去,却又想起了苔丝那封情意绵绵的信。
“别说这样的话,苔丝!不一会儿我们就要完全离开这个地区了。我们要循着原先的路线继续朝前走,还是一直向北。没有人会想到去那儿找我们。如果有人在寻找我们,他们会到韦塞克斯的港口去找。等我们到了北方,我们就去一个港口,然后就可以逃脱了。”
“我肯定她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克莱尔这样劝说苔丝以后,两人按原计划一直朝北而去。因为他们在布兰姆雪斯府待了好几天,所以现在有了走路的体力;将近正午的时候,他们发现尖顶林立的梅尔切斯特城已近在眼前并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克莱尔决定让苔丝在一个树丛里休息一下午,等天黑了再继续往前走。黄昏时分,他照例去买了一些食物,然后他们的夜行便开始了。八点左右他们越过了上韦塞克斯和中韦塞克斯的分界线。
“你能肯定吗?”
在乡间走路而无须十分注意路面,这对苔丝来说并不陌生,所以这会儿她跟从前一样显得脚步轻捷。挡住他们去路的古城梅尔切斯特是他们必须穿越的,因为有一条大河拦在他们前面,他们要过河就得走城里的桥。当他们走在城内街道上的时候已是将近午夜,由不多几盏路灯忽明忽暗地照着的街道已空寂无人;他们避而不走铺有路面的路,以免脚步声太响。一座教堂的雄姿森然矗立在他们的左边,但此刻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出了城他们便沿着一条设有税卡的路向前走,这条路在伸展了几英里之后突然朝下伸去并贯穿一片空旷的平野。
“我想她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
虽然天上乌云密布,但是先前始终有残月的散光给他们一点帮助。这会儿,月亮落下去了,浓云似乎直接压在两人的头顶上,漆黑的夜使他们觉得仿佛是在一个黑魆魆的山洞里。不过,他们摸索着继续向前走,尽可能地踩在草泥地上以免脚步出声;这么做并不难,因为这一带没有任何树篱或围栏,四周是黑糊糊的一片荒凉;风不大,但凉飕飕的。
“你觉得苔丝会不会希望我试着去找到她?如果她不希望我这么做的话,当然 ——”
他们就这样又向前走了两三英里,这时候克莱尔突然觉得,就在他跟前有一个庞然大物陡直地矗立在草泥地上。他们两人差一点儿撞了上去。
克莱尔注意到德比太太不愿意多说话,便问道——
“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安吉尔说。
“他已经跟苔丝结婚了,”琼低声回答。“快进屋去。”
“还嗡嗡响呢,”苔丝说。“你听!”
“他就是那个要和苔丝结婚的先生吗?”
克莱尔侧耳谛听。风吹着这庞然大物,发出低沉的呜呜声,好似一架巨大的单弦竖琴奏出的调子。听不见有第二种声音。克莱尔举起右手向前走了一两步,摸着了这个大物件垂直的表面。它看来是由一整块石头所构成,上面没有接缝,也没有装饰性线条。他的手指继续摸索,发现他此刻触摸到的原来是一根巨大的长方形立柱。他伸出左手,摸到左边另有相仿的一根。在他头顶上方一个难以估计的高度,有一件东西把本来已是很黑的天空遮得更黑,看上去那像是一根巨大的横梁,在水平方向上把两根立柱连接起来。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穿过横梁和立柱所构成的那个框架,他们发出的窸窣声在立柱的表面发出回声。不过,他们似乎依然在户外。这个地方没有屋顶。苔丝吓得倒抽冷气,安吉尔则疑惑地说——
德比太太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又停住了,这时候那些较小的孩子已经悄悄地来到了门口,最小的那个扯了扯母亲衣裙的下摆,轻声问道——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哎,现在她不在那里了。”
他们向旁边摸索,触到了又一根塔似的立柱,跟第一根一样四四方方、咄咄逼人;再过去又是一根,再过去又是一根。这地方尽是立柱和门框——有些立柱上面由几条连续的横梁连结着。
“她以前在哪儿呢?”
“这完全是个风神殿嘛,”克莱尔说。
“我——说不准现在她究竟在什么地方,”她答道。“她以前在——可是——”
再往旁边去是一根孤零零的柱子;还有一些是两根立柱加一根横梁组成的框框;另外还有一些柱子倒在地上,它们那些朝上的侧面很宽,像是可以走马车的石路。不一会儿事情变得十分明显,原来这是一群林立于这一片草萋萋的平野上的巨大石柱。克莱尔和苔丝继续向前走,最后站立在这夜之凉亭的中央。
从他们两人见面的一开始,琼·德比就始终把一只手捂着一边脸颊,显得局促不安。
“这就是巨石阵〔11〕!”克莱尔说。
“我得说你这话不错。现在她在哪里呢?”
“那异教神殿,你是说?”
“我不知道。可是你应该知道,先生,”她说。
“不错。它有成百上千年的历史,比德伯家族还古老呢!好了,我们下一步怎么办,亲爱的?再往前面走,我们也许可以找到栖身之处。”
“你是不是知道她现在好吗?”
可是苔丝这时候实在太累了,便一下子扑倒在她近旁的一块长方形石板上,前面恰好有一根柱子给她挡风。这块石板被太阳晒了一天,既暖和又干燥,与四周粗而凉的野草形成对比,使苔丝感到舒服,因为这些野草沾湿了她的裙裾和鞋子。
“因为她还没有回家来呀,”琼·德比说。
“我不想再往前走了,安吉尔,”她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拉克莱尔的手。“我们不能就待在这里吗?”
这是克莱尔第一次与琼·德比见面,不过此刻他正满脑子想着自己的心事,除了觉得德比太太穿着体面的丧服看上去神情端庄之外,没有注意到别的什么。由于是初次见面,他不得不解释说他是苔丝的丈夫,并说明来这里的目的,不过他表达得很笨拙。“我要立刻见她,”他还说。“你说过你还会给我写信的,可是你没有写。”
“恐怕不行。在白天人们在几英里之外就能看见这个地方,虽然此刻天黑我们不觉得这一点。”
村子很小,他没费周折就找到了德比太太借宿的地方;这房子坐落在一个园子里,园子四周有围墙,距离大道很远。德比太太把她那些笨重的旧家具尽可能地安放在屋子里面。十分明显,由于某种原因,琼·德比并不欢迎克莱尔来访,克莱尔觉得自己这趟来得有点儿冒失。德比太太走到门口,夕阳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
“我母亲的娘家有一个人就在这一带放羊,现在我想起来了。以前在陶勃赛你老是说我是一个异教徒。所以,现在我是回到老家啦。”
这段路相当长,步行未免太累人,可是克莱尔此刻很不愿意被人打扰,所以起先他既不租马车也不乘坐火车(本来要是他想坐火车的话,虽然得绕弯子,但最终还是能够到达那个地方的)。不过,到了沙斯顿,他感到太累,非租马车不可了;剩下的路也还不少,等他到达琼·德比的住处时,已经是大约傍晚七点了。从马勒特村到这里,他的整个行程超过二十英里。
克莱尔在手脚摊开躺在石板上的苔丝身旁跪下,把嘴唇贴在她的唇上。
教堂司事说是村里的一个石匠,还把名字告诉了克莱尔,离开教堂墓地之后克莱尔就去了那个石匠的家。一了解,他知道教堂司事说的是事实,就把刻墓碑的工钱付清了。随后他朝德比太太和她的孩子们新近搬去居住的地方走去。
“你困了吧,亲爱的?我觉得你这是躺在圣坛上。”
“啊,那是谁刻的?”
“我非常喜欢在这个地方待着,”苔丝轻声说。“这儿多么庄严,多么僻静——在我享受了巨大的快乐以后现在只有苍天在我头顶上方。我觉得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我但愿不要有别人——除了丽莎-路。”
“哦,因为没有钱。哎呀,先生,我对你说吧,在别处我可不想说——就连这块墓碑,虽然刻得精细漂亮,却还没有付钱呢。”
克莱尔认为不妨让苔丝在这儿休息到天色稍微亮一些,便把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在她身旁坐下。
“那么为什么他们不尊重他的意愿呢?”
“安吉尔,要是我出什么事的话,你替我照顾丽莎路好不好?”他们两人听柱子间的风声听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苔丝问道。
有一个人,显然是教堂司事,看见克莱尔站在那儿,便走上前来。“啊,先生,这个人本来不想被埋在这里,他希望家里人把他弄到金斯庇去埋葬,那是他祖先的墓地。”
“我愿意。”
大英雄何竟死亡
“她那么好,那么天真,那么纯洁。哦,安吉尔——不久你就会失去我的,我真希望你没有了我以后能娶丽莎-路。哦,要是你能那么做的话该有多好!”
约翰·德比,实系显赫一时的德伯家族之一员,乃征服者威廉麾下英武的佩根·德伯爵士之嫡传子孙,其祖上名人辈出。卒于一八××年三月十日。
“要是我没有了你,我就失去了一切。再说她是我的小姨子呀。”
离去时他所走的路线正从他第一次看见苔丝在里面跳舞的那块场地旁边经过。这块场地如今看上去跟那所房屋一样使他感到厌恶——甚至在程度上更加厉害。他从墓地继续向前,穿越教堂时看见在一些新立的墓碑之中有一块字体等设计比其余的精美,上面的碑文是这样的:
“那没关系,最亲爱的。马勒特村一带经常不断地有人跟小姨子结婚。丽莎路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又长得越来越漂亮。哦,等到我们都死了,成了鬼魂,我将乐意跟她一起陪伴你!我多么希望你能训练她,教导她,安吉尔,为了你自己而把她培养成人!……她有我全部的优点,却没有我的坏处;要是她能成了你的人,那么即使我死了,我们两人也仿佛没有分离……好了,我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情。”
这些傻乎乎的宝货,连先前住在这房屋里的人家姓什么都记不起来。克莱尔从他们嘴里得知,约翰·德比已经去世,他的遗孀和子女离开马勒特村的时候说是要去金斯庇住,不过后来并没有去金斯庇,而是去了他们说起过的另外一个地方。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克莱尔对于这所里面不再住着苔丝的房屋感到厌恶,急匆匆地转身离去,没有回头对它再望一眼。
苔丝住了嘴,克莱尔听了陷入沉思。他把视线从两根立柱之间投向远方,在东北角的天边他可以看见一道平射的光。覆盖着大地的呈凹面状的乌云像一个锅盖似的被整个儿掀起,让曙光开始从天地交界处透入,把高高耸立着的一根根独立的石柱和由两根立柱与一根横梁组成的门框框那黑色的轮廓映衬出来。
苔丝在其中度过了童年的这所房屋里现在住着根本不知道她的一户人家。房屋的新主人此刻正在园子里,专心致志地干他们自己的活儿,仿佛这个住宅从来不曾有过与别人的历史有关联的初始时期,而与先前那户人家的历史比较起来,这户人家的历史不过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6〕。他们在园子的小径上走动,满脑子想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弄得他们的动作每时每刻都与似乎尾随着他们的那些幽灵的意愿发生冲突,而他们说起话来让人觉得仿佛苔丝住在这房子里的那个时候一点儿也不比现在更紧张一些。甚至春天的鸟儿也在他们头顶上方歌唱得那么欢乐仿佛它们并不觉得不见了本来在这儿生活的某一个人。
“他们是在这个地方向上帝献祭吗?”苔丝问。
克莱尔只让农庄主人的马车把他送到布雷克摩谷外面。让车夫赶着车回去之后他在一家客店里投宿,第二天步行进入了他亲爱的苔丝的故乡。时令虽说已交初春,但这所谓的春天只不过是覆盖了一层薄薄新绿的冬天而已,园地里和树枝间郁郁葱葱、一派生气的景象还得过些时候才能看到,这情形与克莱尔所期望的相差不多。
“不,”克莱尔答。
人们告诉克莱尔,苔丝事前没有通知一声就回到布雷克摩谷那一边她父母家里去了,这样看来,安吉尔必须先找到她母亲了。德比太太在信里说过,眼下她不在马勒特村,但是又不知为什么一字不提她目前的确切地址,克莱尔唯一的办法就是到马勒特村去打听了再说。弗林科姆梣农庄主人当初对苔丝十分粗暴无礼,此刻对克莱尔说话倒相当客气,还借马车给他,派车夫送他去马勒特村,因为克莱尔来的时候所坐的那辆双轮轻便马车租用期限是一天,已经朝埃姆大教堂那个方向回去了。
“那么是献给谁呢?”
克莱尔从“十字架手”沿着高耸于另外几个兴托克庄之上的这个高地的边缘拐向右面,一下子就进入了使他精神为之一振的钙性地质的弗林科姆梣地区;苔丝给他的信有一封就是在这里写的,他猜想这也就是苔丝的母亲所说她女儿暂时居住的地方。他在这里当然没有找到苔丝,却发现了一件使他心情更加抑郁的事——这儿的农户,包括弗林科姆梣农庄主人,都从来没有听说过“克莱尔太太”,虽然大伙儿都清楚地记得苔丝这么一个人。很显然,在他们两人分离的这段时间里苔丝从来没有使用过他克莱尔的这个姓;苔丝的自尊心很强,认为他们两人这是彻底断绝了关系,这一点不但表现在她宁愿过艰难贫困的生活(这情况克莱尔第一次知道)也不愿去请求她公公给予资助,而且同样表现在她如此屏弃丈夫的姓。
“我相信是给太阳。那边一块孤零零的大石头是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放着的,一会儿太阳就要从它后面升起来了。”
班维尔路不久便展现在他的面前,路边的树篱和棵棵树上的叶芽呈一片紫红,不过这会儿他的眼睛却望着别处,只注意那些看一眼就足以能帮助他不迷失方向的景物。过了大约不到一个半小时,他已经绕过王室庄园兴托克的南端,往上朝那孤零零的不祥的“十字架手”而去;就是在这根给人以怪异感觉的石头柱子旁,意欲改邪归正的亚历克·德伯曾经忽发奇想,硬要苔丝把一只手放在那石雕的手上面并发誓今后决不再诱惑他。去年留下的荨麻枯茎白白的光光的,仍然竖在山坡上,而今年春天的绿色荨麻嫩芽又从其根部生长出来。
“这种情形提醒了我,亲爱的,”苔丝说。“在我们结婚之前你从不干涉我的任何信仰,你记得吗?可是尽管如此,我知道你的思想,而且你怎么想我也就怎么想——不是根据我自己的思考,而只是因为你是这么想的我也就这么想。现在你告诉我,安吉尔,你认为我们死了以后还会见面吗?我想知道。”
一刻钟过后克莱尔便离家出发,他的母亲跟着他走到住所门口,目送他那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上。安吉尔知道他父亲那匹老牝马是家中不可缺少的,便没有用它,而是在一家客店租了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因为心里焦急,他连店家给马儿上挽具这点时间也等得很不耐烦。没过几分钟的时间,他便坐着车往镇外那座小山上而去;这座小山,正是苔丝在今年三四个月之前曾满怀希望从山顶上下来过,又在希望破灭、一无所获的情况下重又上去的。
克莱尔吻苔丝,借以避免在这样的时刻回答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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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安吉尔——我怕你这么做实际上就是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苔丝说,同时强忍着不让自己抽噎。“我多么想再和你见面——真想啊,想得多么厉害!为什么——甚至连你和我,安吉尔,我们爱得这么深都不能再见面吗?”
“尊敬的先生——快来照顾你的妻子吧,如果你确实还像她爱你一样地爱着她,”末尾的署名是,“两个好心人”。
像一个比他伟大的人物〔12〕一样,克莱尔在关键时刻对关键问题不予回答;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两分钟,苔丝的呼吸比较均匀了,她拉着克莱尔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她睡着了。沿着东方地平线有一条银白色的光带,使这个大平原距离他们两人很远的那一头看上去一片黑暗,同时也仿佛很近;整个辽阔的景色则显得拘谨、沉默和迟疑——这是黎明前常见的现象。东边的立柱和立柱顶上的横梁、再往东去与它们隔开一段距离的那块孤零零的大石头——外形似火焰的太阳石,以及位于中间的那块人们向太阳献祭时放祭品的石头,都黑魆魆地背光矗立着,它们的轮廓被清晰地勾勒出来。不一会儿,夜里一直刮着的风停息了,两块大石头上那些杯状凹处里的小面积积水也停止了颤动。与此同时,在东方那个斜坡的边缘上似乎有某个东西在移动——只是一个小点子。那是一个人的脑袋;这个人正从外形似火焰的太阳石那一边的凹地朝他们两人走来。克莱尔看见这一情形,意识到他们不该在此地停留这么久,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也就决定保持镇静。那人径直朝着把他们围在中间的这一圈巨大的石柱走来。
正当安吉尔·克莱尔匆匆忙忙把几件衣物装进旅行箱准备上路的时候,他读到了一封十分简陋的信,也是最近才寄到的——即玛丽安和伊丝·休特写给他的,信的开头是:
克莱尔又听见身后有什么声音——是轻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视线越过横在地上的几根石柱,看见另一个人。随后,在右边离他很近的两根立柱与一根横梁构成的框框下面冷不丁又冒出一个人来,接着左边又是一个。曙光对着西边那个人的正面射来,照着他的全身,克莱尔因此清楚地看出他个子很高,而且看步伐那是个受过训练的人。这些人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从四面向中央包围。这么说苔丝的想法成了事实!克莱尔跳起身来,他环顾四周,想找一件武器、一块石头,想设法逃跑,又想……这时候离他最近的人已到了他的跟前。
克莱尔拿定主意,不再理会苔丝在最近那封信里所表现出来的对他比较严厉的看法,立刻动身去找她。他问父亲,在他出国的这段时间里苔丝有没有请求过他提供经济上的帮助。他的父亲回答说没有,这时候安吉尔才第一次想到,苔丝自尊心很强,决不会向公公开口要钱,如今她一定生活得很艰苦。而安吉尔的父母这两天从他所说的一些话里面了解到了儿子和媳妇分离的真正原因;他们所信奉的基督教本来就对堕落者给予特别的关注,苔丝的出身、她的纯朴,甚至她的贫穷以往都没能使他们对她产生柔情,但是她的罪过此刻却立即使他们动了恻隐之心。
“不要白费劲了,先生,”这人说。“我们有十六个人在这片旷野上,而且整个地区所有的人都动员起来了。”
我心里有极大的烦恼,我必须求你帮助我——我没有别人可以指望!……我想,要是你不很快来到我身边,或者让我到你身边来,那么我就非死不可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的正当——给我一点儿,只要一点儿仁慈吧!……如果你来了,我情愿死在你的怀里!只要你原谅了我,我死了也就心满意足了!……只要你给我写短短的一行字来,说“我很快就来了”,我就会坚持下去,安吉尔——哦,会非常快活地坚持下去!……想一想吧——请你想一想吧,我老是像现在这样不能见你的面,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啊!哎,我的心没有一天不是从早到晚都痛苦万分的,只要我能使你的心每天都像我的心这样痛苦那么短短的一分钟,那也许就会使你对你可怜的孤独的妻子产生怜悯了。……如果我不能作为你的妻子跟你生活在一起,那么,作为你的仆人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也会心满意足,哎,还会十分快乐;因为,那样的话,我就能在你身边,随时能看你一眼,时时能想到你是我的人。……在天上,或是在地上,或是在地下,我渴望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与你见面,我的爱人!到我身边来吧——快来吧,把我从威胁我的巨大危险中拯救出来吧!
“等她醒来以后再说吧!”克莱尔低声恳求这些正从四周围拢过来的人。
克莱尔在他父亲家里待了一两天,一方面是等待琼·德比答应给他寄来的第二封信,另一方面是借此机会使体力恢复得好一些。体力看来有所恢复了,但是德比太太的信却不见踪影。于是他把自己还在巴西的时候苔丝从弗林科姆梣写给他的那封信翻找出来再看一遍。他此刻读信跟当初第一遍读它的时候一样被苔丝在信上说的那些话所深深打动。
这时候这些人才看见苔丝躺在哪里;他们不表示反对,只站在那儿注视着她,一动不动,犹如四周的石柱。克莱尔走到苔丝躺在上面的那块石板旁边,俯下身来握住她一只可怜的小手。苔丝此刻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如同一个比女人更弱小的动物在喘息。天色越来越亮,他们都默默地等待着;他们的脸和手仿佛镀了一层银,而全身其余部分仍是黑魆魆的。四周的石柱闪着绿灰色的光;大平原上依然是黑乎乎的一片。不一会儿日光变得十分强烈,一道光线照在并无知觉的苔丝身上,透过她的眼睑把她弄醒。
根据这封信克莱尔知道,很显然苔丝至少平安无恙,他感到十分宽慰,因此并没有因为琼·德比拒绝告诉他苔丝目前在哪里而长时间心中苦恼。显而易见他们在生他的气;他打算从现在起一直等到德比太太在女儿回来后把消息告诉他——从这封信的语气来判断,苔丝也快要回来了。他没有资格受到比较好一些的对待。他以前对于苔丝的爱是一种“情势变化就跟着变化〔2〕”的爱。他在国外的时候曾有过一些特殊的经历;他曾见过表面上是科妮莉亚而实质上是福斯蒂娜的人,也曾在芙莱妮身上见到过卢克丽霞的精神〔3〕;他曾经想到过行淫时被人抓住、作为该被人们用石头砸死者被勒令站在众人当中的那个女人〔4〕,也曾想到过被立为王后的乌利亚的妻子〔5〕;他曾经扪心自问,为什么只根据苔丝过去做过的错事来给她下定论而不去对她进行有积极意义的评判呢,为什么不去研究一下苔丝的意愿而只根据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就对她作出结论呢?
“怎么回事,安吉尔?”她说。“他们是来抓我的吗?”
琼·德比
“是的,最亲爱的,”克莱尔说。“他们来了。”
先生——我写这几行字来告诉你,我的女儿眼下没有和我在一起,我也说不准她会在什么时候回来,不过只要她一回来我就马上通知你。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告诉你现在她暂时住在何处。我只想说,我和我的孩子们离开马勒特村已经有一些日子了。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苔丝小声说。“安吉尔,这倒使我感到高兴——是的,高兴!此时此刻我享受到的幸福本来是不能持续这么久的。这么长时间的幸福已经是太多了。我已经享受够了;现在我不会在活着看到你瞧不起我了!”
因此克莱尔觉得,最好先写一封简短的信到马勒特村去,告诉苔丝和她的家人他已经回国,使他们思想上有所准备,同时也表示希望苔丝依然如他当初离开英国时为她安排的那样和家人住在一起。他当天就把这封带询问性质的信寄了出去,周末便接到德比太太一封不长的回信,但是看了以后仍然心中惑然,因为信上没有地址,尽管他惊讶地发现该信并非寄自马勒特村。
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向前走去;那些人还一个也没有起步。
过了不一会儿安吉尔就上床休息去了。翌日早晨他觉得非常不舒服,便待在自己屋里想心事。当初他那样离开了苔丝,后来他在赤道南面刚刚接到苔丝充满深情的来信时,还觉得不管何时只要他想原谅苔丝就可以立刻赶回英国投入苔丝的怀抱,似乎这是世上最容易的事情,但如今他回来了,觉得事情却不像当初他想象的那么容易。苔丝本来感情热烈,然而,眼下这封信表明,苔丝对于他的评价由于他迟迟不回国而有了改变——克莱尔自己也难过地承认这种改变是理所当然的——这一改变使克莱尔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如果事先不通知苔丝一声就去造访,在她父母也在场的情况下跟她会面,这样做是否明智?要是苔丝对他的爱确实在他们两人分离的最后几个星期里变成了厌恶,那么,苔丝在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与他见面也许会说出令人难堪的话来。
“我准备好了,”她平静地说。
“乡下姑娘!嗐,我们都是乡下孩子呀。我还真希望她是你所说的那种乡下姑娘呢。现在让我给你们讲明一件事情吧,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对你们说过的,她的父亲是那些最古老的法国诺曼贵族世家之一的嫡传子孙;像她这样的名门之后在我们村里还有许多呢,也都默默无闻地靠耕田过日子,也都被称为‘乡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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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吉尔,不要为一个乡下姑娘这么心焦!”他母亲说。
七月的早晨,坐落在起伏的丘陵地上的美丽古城温顿塞斯特——从前韦塞克斯的首府——充满着光明和温暖。在这个季节,那些用砖、瓦和砂岩建成的带三角墙的房屋表面所覆盖着的苔藓层差不多都被晒干而脱落了;牧草场上的溪流水位很低。在顺坡倾斜的那条海厄街上,从西门门楼到中古十字架,从中古十字架到大桥,那种为迎接旧式集日照例不可少的清扫工作正在慢条斯理地进行着。
“说得一点儿不错!”安吉尔把信放下说。“也许她永远不会跟我和好了!”
从刚才提及的那个西门开始,城里的这条大街——如同每一个温顿塞斯特人都知道——开始顺着一条坡度均匀、长度足足有一英里的斜坡向上伸展,渐渐地把城里的房屋抛到后面。这会儿,有两个从城区出来的人正快步行走在这段上坡路上;他们似乎并不觉得爬坡吃力——这不是因为他们心情愉快而是因为他们正全神贯注地惦着一件事情。他们是通过略低之处那堵高墙的窄而带栅栏的便门走上这段上坡路的。看那神态他们似乎急着想远远地离开城里那些房屋,急着想远远地离开他们的同类,而这条街看来为他们提供了达到这一目的的捷径。他们虽然年轻,走路时却都低着脑袋;太阳赞许地照射着步态悲伤的这两个人,但并不对他们表示同情。
苔丝
这两个人当中一个是安吉尔·克莱尔,另一个是克莱尔的小姨子丽莎-路;她身材修长,好似含苞待放的花朵——是姑娘也是少妇——一个清新脱俗的苔丝的形象,比苔丝瘦一些,但那双眼睛跟苔丝的一样美丽。他们两人苍白的脸仿佛缩得只有原来的一半大小。他们手拉着手往前走,一声不吭,那脑袋低垂的样子活像乔托所画的“二门徒”〔13〕。
哦,你为什么这么冷酷地对待我,安吉尔!我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我已经把整个事情仔细想过了,我决不能,决不能原谅你!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使你受到伤害的——为什么你要这样伤害我呢?你太狠心,太狠心了,真的!我要试着忘掉你。我从你那里没有受到过一点点公平的对待!
当他们差不多就要到达西山顶上的时候,城里的时钟正敲八下。两人听见钟声都吃了一惊;再往前走了几步,他们便到了第一个里程碑跟前,这块里程碑竖在丘陵地那绿草构成的边缘,看上去是那么白白的一块,它的后面就是开阔的有草丘陵地,在此处与大街交会,向大街敞开。他们踏在草皮上,接着,似乎有一种支配他们意志的力量迫使他们突然止步并转过身来,仿佛失去了活动能力,肃立在里程碑旁等候着。
信取来后安吉尔急忙把它拆开阅读,看到苔丝在匆匆写就的这最后一封信中所表达的委曲、悲伤和怨恨,他的心情变得很不平静。
站在这个山顶上向下望去,他们的视线几乎可以到达无限远的地方。躺在下面谷地里的就是他们刚刚离开的城市;城里那些比较显眼的建筑物好似一幅以等距画法制作出来的图呈现在他们面前——其中有面积颇大的大教堂本体,包括它的诺曼式窗户和很长的侧廊及中殿,有圣托马斯的尖塔,有学院的哥特式尖顶,再往右边,有那所古老的旅客招待所的楼房和三角墙,时至今日,过路人依然可以从这旅客招待所得到一份面包加麦芽酒的接济。在温顿塞斯特城的后面,地势呈圆弧形的圣卡瑟琳山区向远处伸展;朝更远的地方望去,只见一片又一片景色连续不断,一直绵延至东升的太阳光辉照耀下无法看得清晰的地平线。
最近只收到另外一封。老克莱尔夫妇因为知道儿子很快就要动身回家所以没有把信转寄给他。
在这一片又一片乡村风光构成的背景上,在上述那些城市建筑物的前面,矗立着一座面积不小的红砖建筑——灰色的平屋顶和一排排带有短铁栅的窗口表明那是关押人的地方,它那整齐划一的外形跟位于它后面的那些奇特有趣、形状各异的哥特式建筑形成明显的对比。这座红砖楼房,若从在它前面经过的那条路上看去,多少被一些紫杉和常青栎树所遮蔽,但是从这儿山顶上望去则完全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安吉尔·克莱尔和丽莎路先前从里面出来的那扇便门正是开在这座楼房的一堵墙上。在这座楼房的中央,一个难看的八角形平顶塔楼衬着东方的地平线高高直立;从这儿山顶上望去,因为是逆光,只看见它背阴的一边,所以它就似乎成了这座古城美丽景色中的一个污点。然而,山顶上这两位目不转睛地望着下面的人所关心的正是这一个污点而不是那整个一片美丽的景色。
“是的。”
在这八角形平顶塔楼的飞檐上高高地竖着一根旗杆。他们两人凝眸注视着它。八点过了几分钟之后,有一件东西顺着旗杆慢慢升起,在微风中舒展开来。那是一面黑色的旗子。
“那是你妻子给你的吧,我们想?”
“正义”得到了伸张,诸神之主(这是埃斯库罗斯〔14〕的话)跟苔丝所开的玩笑到此结束了。德伯家族的那些武士和夫人们依然静卧于他们的墓穴之中,对此事一无所知。山顶上这两位默默无言的凝眸注视者如做祷告那样跪在地上,并纹丝不动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有很长一段时间;那面黑旗则一直无声地在微风中飘拂。体力刚一恢复,他们两人就直起身子,重又手拉着手继续向前走去。
“最近有我的信吗?”他问。“你们转给我的最后那封我差一点儿没能收到;它耽搁了很久才到我手里,因为我在内地,否则我也许会早几天回来的。”
本章注释
可是,仿佛要证明他这句是谎话,他的两条腿马上就要软下来,于是他赶紧坐下以免摔倒。实际上这是因为他一天来旅途劳顿,加上归来后心情激动,所以稍稍有一点要晕倒的感觉。
〔1〕 卡洛·克里韦利(1430—1493之后)——意大利画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在英格兰与苏格兰(或威尔士)的接界地区作画;他的作品的显著特点是主题严峻。
“我在那边生了一场病,你们知道,”他说。“现在已经好了。”
〔2〕 此句系莎士比亚第116首十四行诗的第3行。
安吉尔的父亲见了他也大吃一惊;原来,当初家里发生的事情使安吉尔觉得自己受了嘲弄,使他感到厌恶,一气之下贸然离家外出,在巴西他不但饱受气候条件恶劣之苦,而且心情苦闷,所以瘦了许多,整个身体外形看上去似乎小了那么一圈。他眼下这模样就像是一副骨头架子,透过这副骨头架子人们差不多见到了他的灵魂。此刻的安吉尔·克莱尔简直就是克里韦利〔1〕所画的那死去的基督;他深陷的眼窝带病态的颜色,以前炯炯有神的目光也变得暗淡了。他的前辈们在上了年纪后才有的瘦削的面庞和皱纹提早了二十年出现在他的脸上。
〔3〕 福斯蒂娜是罗马皇帝安东尼·庇护(86—161)的妻子,出名的荡妇,科妮莉亚是古罗马统帅、政治家庞培(公元前106—前48)的妻子,以贞洁著称;卢克丽霞系古罗马传说中一贞烈妇女,而芙莱妮虽然美丽,却是一个著名的妓女。
“哦,这不是安吉尔——不是我的儿子——不是当初离开我们的安吉尔!”她高声地说着悲伤的反话,同时把脸转向一边。
〔4〕 指圣经故事中那个在行淫时被人抓住但耶稣不予惩罚的女人。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8章。
“哦,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你总算又回到家里了!”克莱尔太太叫着迎上前去;她这会儿对于儿子那种要不得的离经叛道思想(这正是促使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就像对于儿子衣服上的尘土一样,压根儿不予计较。说真的,有哪一个女人——即使她是那些基督教最忠诚的信徒们当中的一个——会如同相信自己的孩子那样赤诚地相信《圣经》上那些预示幸福和灾祸的话语呢?当那套宗教道理危害到她的孩子们的幸福时,她怎么会不把那套道理置诸脑后呢?他们刚一走进点着蜡烛的书房,克莱尔太太就对着儿子的面孔仔细端详。
〔5〕 即圣经故事中的拨示巴;她与大卫王同房并怀孕,在大卫王指使约押把她丈夫乌利亚派往前线“阵势极险之处”使其被敌人杀死之后,她成为大卫王之妻。见《圣经·旧约·撒母耳记下》第11章。
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刚刚走到栅栏门前想要进来,一眼便看见老克莱尔夫妇俩脸上焦急的表情,还遇上了他们的眼镜所反射的夕照(此刻两位老人正面对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但是他们看见的只是他逆光中的身影。
〔6〕 “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引自莎士比亚《麦克白斯》第五幕第五景麦克白斯的一段独白:……它是一个白痴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实际上毫无意义。
克莱尔太太急匆匆走过黑糊糊的过道来到门口,她丈夫跟在她后面,步子较慢。
〔7〕 参见《圣经·旧约·约拿书》第4章第10节:“……这蓖麻……一夜发生,一夜干死。”
小路上终于传来了不很响的声音,那辆旧马车果真出现在栅栏外边。老克莱尔夫妇俩看见从车上下来一个他们认为自己认识的人;不过,如果这个人不是在这么一个特定时刻——此时此刻有一个人预定应该到达——从他们家的马车里出来,而是在街上与他们相遇,他们一定会与他擦肩而过,不会认出他是何人。
〔8〕 折磨人的永远旋转的车轮。据希腊神话故事,拉庇泰王伊克西翁因追求天后赫拉被主神宙斯缚在永远旋转的车轮上受罚。
他们就这样打发时间;两人心里都明白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废话,最根本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耐心等待。
〔9〕 罗马皇帝哈德良(76—138)所喜欢的一个美少年。
“那是好几年以前了。”
〔10〕 希腊神话故事中捷足善走的美女,答应与能追上她的人结婚,但以死亡作为对失败者的惩罚;希波墨涅斯在竞走时掷三只金苹果在路上,乘她拾苹果而取胜。
“可是它曾拉着我们用一个小时就走完了,亲爱的。”
〔11〕 英国南部索尔兹伯里附近的一处史前巨石建筑遗址。
“还得等很多时间呢,”牧师说。“即使火车不误点他也得在六点钟才能到乔克纽顿村,接着便是十英里的乡间道路,包括五英里克利默克罗克小道,这些路可不是我们那匹老马一会儿就能走完的。”
〔12〕 指耶稣;彼拉多审问耶稣的时候问他是哪里来的,耶稣不回答。参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9章第9节。
前门朝西。虽然屋子里面已是一片昏暗,但室外仍光线充足,完全可以看得清楚。克莱尔太太先前一直坐在客厅里,这时候跟着丈夫来到前门口。
〔13〕 乔托·迪邦多内(1267—1337),意大利文艺复兴初期画家、雕塑家和建筑师,突破中世纪艺术传统,创造了叙事性构图并深入刻划人物心理的绘画风格。“二门徒”指的是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内的壁画“两个有光环的哀悼者”,也有人认为此画系意大利另一画家斯皮内洛·阿雷蒂诺(1330—1410)所作。
埃姆大教堂牧师住所。傍晚时分。牧师书房里那两支蜡烛照例在绿色的罩子下面点着,但是牧师并没有在书房里坐着。他间或进屋来拨弄一下炉中生着的在日渐转暖的春天里热度已经足够他需要的一点小火,又转身出去。有时候他在前门门口站立一会儿,继而向前走到客厅,然后返回前门。
〔14〕 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古希腊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相传写了80多个剧本,现存《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波斯人》、《阿伽门农》等悲剧7部。托马斯·哈代曾在一本书里提及本书此处的“诸神之主”系根据《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第169行的字眼直译而来;在该剧中,普罗米修斯在那一行前后对诸神之主宙斯表示了强烈的愤慨。哈代指出这一点,是回击一个批评家对他的不公正的评价,那位批评家曾暗示,哈代在实际上信仰“一个具有人类的卑劣感情的全能的神,那全能的神把一切都变成邪恶并从自己的恶作剧中获得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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