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丝在她借宿的那栋小屋外面停住了脚步,德伯也在她身旁站住;清冷的月光透过园子边上的树篱的那些树枝斜照在她疲倦的脸上。
“是的。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你在哪里。后来我只是碰巧得知你在这儿。”
“不要提我年幼的弟弟妹妹们了——不要弄得我精神和体力完全垮掉!”她说。“如果你想帮助他们——上帝知道他们需要帮助——你就帮助他们吧,但是不要告诉我。可是我不要,我不要!”她大声说。“我不想接受你的任何东西,不管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我!”
“最近你见到他们吗?”苔丝急忙问。
亚历克·德伯没有陪苔丝进屋去,因为苔丝是和这一家人一块儿住的,在屋子里面一切都得公开。苔丝进屋后在一个洗衣盆里洗了手,然后跟这一家人一起吃晚饭。晚饭刚一吃完,她就思考起来,并且独自退到靠墙放着的桌子旁,就着她一个人使用的那盏小灯心情激动地写起信来——
“如果我无法把我们从前的关系变成是合法的,那么至少我能帮助你。以前我很少体谅你的感情,现在我在帮助你的时候会十分体谅你的感情。前一阵子我对宗教的狂热——或者把它说成别的任何什么都可以——已经过去了。不过我还保留着一点儿人性中好的方面;我希望是这样。喏,苔丝,以男女之间一切温柔的和强烈的感情的名义我向你保证,请你相信我!我有足够的钱财使你免除烦恼,你可以不必为你自己、你的父母和你的弟妹们烦恼。只要你信任我,我可以使他们都过上舒服的日子。”
我自己的丈夫——让我这样称呼你——我必须这样称呼你——即使这会使你想起我这么一个毫无价值的妻子而惹你生气。我面前困难重重,我必须向你倾诉——我没有别人可以指望!现在我完全暴露在诱惑之下,安吉尔。我害怕说出这个诱惑我的人是谁,而且我很不愿意写信把这件事告诉你。可是我是多么依赖你呀,你无法想象我依赖你到了怎样一种程度。现在,趁可怕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你不能立刻就到我身边来吗?哦,我知道你不能来,因为你离我这么远!我想,要是你不很快来到我身边,或者让我到你身边去,那么我就非死不可了。你给我的惩罚是我应受的——这我知道——完全是我应受的——你生我的气是有理由的,是正当的。可是,安吉尔,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这样的正当——给我一点儿,只要一点儿仁慈吧,即使我不配得到它,请你到我身边来吧!如果你来了,我情愿死在你的怀里!只要你原谅了我,我死了也就心满意足了!
“哦,好吧,”苔丝回答,一边很吃力地迈步向前走。“陪我走回去吧,如果你想这么做的话!我一直还记得,你来向我求婚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已经结了婚。也许——也许你比我所想象的要稍微好一些,稍微体贴人一些。不管什么事情,凡是出于好心为我做的,我都很感激;凡不是出于好心的,我都恼火。有时候我拿不准你的用意。”
安吉尔,我活着完全是为了你。我太爱你了,所以你离开了我我不会怪你,而且我也知道你需要找一个农庄。不要以为我会说哪怕是一个刻毒的或者埋怨的字。只是请你回到我身边来吧。没有你我觉得孤独凄凉,我的爱人,哦,多么孤独凄凉啊!我不在乎非这么干活不可:只要你给我写短短的一行字来,说“我很快就来了”,我就会坚持下去,安吉尔——哦,会非常快活地坚持下去!
“如果我对于你所说的任何话或者所做的任何事情感到生气,那我真是愚蠢了,”德伯用他们在特兰特里奇的时候他那种诱惑的口气说。“你细小的胳膊和腿抖得多厉害啊!你虚弱得像一头流了血的小牛犊,现在这个样子你自己也是知道的;可是既然我到这里来了,你本来是什么都不用再干的。你怎么这样固执呢?不过,我已经对农庄主人说过了,他没有权利让女工在蒸汽脱粒机上干活。这种活儿不是女人干的;还有,他也知道得很清楚,在所有那些较好的农庄里蒸汽脱粒机已经不再使用了。我陪你走回家去。”
自从我们结婚以后,我诚心诚意追求的目标就是在每一个想法上以及在外貌上都忠实于你,在这方面我是如此诚心诚意,以致当有人在我没有意想到的时候忽然夸我一句我都会觉得这样好像就对不起你。以前我们在乳牛场的时候你的那种感觉现在你就一点儿也没有了吗?如果你还有那种感觉的话,你怎么会一直不回到我身边来呢?安吉尔,我还是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我打了你耳光侮辱了你,你还这么缠着我!”苔丝说。她的声音低如耳语,因为她已经精疲力竭,没有力气说得响一些。
当初你爱上我的时候的苔丝;一点儿不错,还是那时候的我!——不是你所不喜欢但是也从来不曾见过的那个苔丝。自从我遇见了你以后,我的过去对于我来说还算得了什么呢?过去的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成了另外一个女人,我的生命完全是新的,是从你那儿得来的。我怎么还会是从前那个女人呢?为什么你不看到这一点呢?亲爱的,你只要稍微有那么一点儿自负,只要有自信,能够看到你有足够的人格力量使我发生这样的变化,你也许就会想要和我——你可怜的妻子——在一起了。
她那位爱慕者先前只是看着人们打老鼠,这时候很快来到她的身旁。
当初我曾非常幸福地以为我能指望你永远爱我,那时候我多傻呀!我理应知道,那样的幸福不是像我这样可怜的人所能得到的。不过,此刻我感到伤心不但是为以往的日子,而且是为了现在。想一想吧——请你想一想吧,我老是像现在这样不能见你的面,我心里是多么痛苦啊!哎,我的心没有一天不是从早到晚都痛苦万分的,只要我能使你的心每天都像我的心这样痛苦那么短短的一分钟,那也许就会使你对你可怜的孤独的妻子产生怜悯了。
打老鼠的时候终于到了,大家都动起手来。先前随着麦垛越来越低老鼠都往下面逃,最后就都逃到了最下面一层麦捆的底下。这会儿它们最后的避难处被掀去之后,它们暴露了出来,便在空地上四处逃窜。此刻已经喝得半醉的玛丽安忽然尖声叫喊起来,她的同伴们明白,一只老鼠爬到她身上去了;这种可怕的情形别的姑娘们是早已采取各种措施加以防备的,她们有的把裙子折起来,有的则站到高处去。后来爬到玛丽安身上去的那只老鼠总算被赶出来了;在狗吠声中,在男人高喊女人尖叫声中,在人们的咒骂声和跺脚声中——在这一片大混乱中苔丝解开了最后一捆麦子。脱粒机滚筒的转速渐渐地慢下来,机器运转时发出的声音也停止了,苔丝从脱粒机平台下到地面上。
人们现在还说我相当好看,安吉尔(他们用的是端庄美丽这几个字,我要确切地告诉你)。也许我的确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但是我并不珍视我的美貌;我喜欢自己美丽的容貌仅仅因为它是属于你的,亲爱的,仅仅因为我也许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为你所有。我的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致当我因为美丽的容貌而遇上有人纠缠的时候我就用布条把脸缠起来,而且只要人们仍那样认为的话,我就一直这么缠下去。哦,安吉尔,我对你说这些,并不是出于虚荣心——你当然知道我不是出于虚荣心——我只是盼望你会到我身边来!
大部分麦捆被传递过去送上了脱粒机,此刻的麦垛已经变得很低,以致地面上的人可以和麦垛上的人交谈了。使苔丝觉得十分意外的是,农庄主人格罗比忽然上了脱粒机的平台来到她身边对她说,要是她想去和她的朋友会面的话,她现在可以放下手里的活儿,他会找别人来替她。苔丝明白,这个“朋友”就是德伯,她也知道,农庄主人是应这个朋友或者说敌人的要求而作出这种让步的。她摇了摇头接着干她的活。
如果你真不能到我这儿来,你能不能让我到你那儿去呢?刚才我说了,现在有人骚扰我,要迫使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是一点儿也不会屈服的,但是我很害怕,如果发生意外情况,结果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呢;而由于我有过第一次错误,现在我更难于自卫。关于这一点我不能说更多了——它弄得我太苦恼了。可是,如果我这一次掉进可怕的陷阱而彻底垮掉的话,那么我这最后的处境将会比头一次的更糟糕。哦,上帝,我无法想象这种情况!让我立刻到你那儿去吧,或者你立刻到我这里来吧!
不过,还得再干一个小时的活儿整个麦垛才会只剩下藏有活老鼠的那最后一层。当位于艾博特-塞耐尔旁的嘉艾恩山那个方向的夕照渐渐消失的时候,在相反方向的米德尔顿寺和肖茨福特那一带的地平线上慢慢升起了这个季节的白色月亮。玛丽安担心苔丝在这最后的一两个小时里是否支持得住——不过她距离苔丝太远无法与她说话——因为其他的姑娘都依靠喝酒来维持体力,而苔丝由于小时候目睹杯中物在她家里所造成的后果,一向对酒怀有戒心,也从来不喝。然而苔丝继续坚持着:如果她不能胜任这个岗位上的活儿她将不得不离开这个农庄,而这种丢掉饭碗的可能性,倘若发生在一两个月之前她会处之泰然,甚至还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是自从亚历克·德伯重又出现并开始纠缠她以后,这种可能性便成了一件使她感到害怕的事情。
如果我不能作为你的妻子跟你生活在一起,那么,作为你的仆人跟你生活在一起,我也会心满意足,哎,还会十分快乐;因为,那样的话,我就能在你身边,随时能看你一眼,时时能想到你是我的人。
苔丝知道亚历克·德伯这会儿还在打麦场上,正从某个地点观察她,虽然她不知道他的确切位置。德伯继续待在打麦场上是有一个借口的,因为,每打一垛麦子,等到麦捆差不多都打完了,只剩下最后一层的时候,总会有一个打老鼠的活动,届时跟脱粒不相干的人就会参加进来——形形色色的好动的人们,有带着小猎犬和奇里古怪的烟斗的文明人,也有拿着棍子和石块的粗人。
因为你不在这里,所以我觉得日光下没有值得我看的东西。我不喜欢看田地里的秃鼻乌鸦和紫翅椋鸟了,因为以前总是和我一起观看的你不在我身边,我想念你,我心中悲哀。在天上,或是在地上,或是在地下,我渴望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与你见面,我的爱人!到我身边来吧——快来吧,把我从威胁我的巨大危险中拯救出来吧!你的忠贞的、心碎了的
渐渐地,所有干活的人当中原先气色最好的人也开始变得面色灰白,眼睛也显得很大了。每一次苔丝抬起头来总是看见那越堆越高的大麦秸垛,垛顶上是在北方灰色天空背景上那两个穿衬衫男人的身影;在麦秸垛前面是那长长的红色传送带,好似雅各梦见的梯子〔18〕,传送带上始终不断地有脱了粒的麦秆被送往垛顶上,看上去好像一条往山上去的黄色河流在山顶上把水喷射出来。
苔丝
所有参加脱粒的人都腰酸背痛,气喘吁吁。在脱粒机滚筒上操作的那个人疲劳乏力了,苔丝看见他发红的颈背上沾满了尘土和麦糠。苔丝本人仍站在她的岗位上,出着汗的红红的脸上尽是麦屑,白色的帽子也因为覆盖了一层麦屑而成了褐色。姑娘们当中,只有她一个人在干活的时候是站在脱粒机那一个高于地面的平台上,所以机器一运转她的整个身子都受到震动,而现在麦垛低了,把她与玛丽安和伊丝分开了,使她们两人不能像先前那样偶尔与她交换位置。机器不停地震动,使她身上的每一根纤维都跟着颤抖,弄得她像发了呆似的,两条胳膊机械地干着活儿。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伊丝·休特在下面告诉她说她帽子里的头发拖了出来,她也没有听见。
49
下午慢慢地过去,麦垛越来越低,麦秸垛越来越高,一袋袋的麦子则装上大车运走。到了六点钟的时候,麦垛离地面只有大约齐肩膀那么高了。但是,尽管许多捆麦子经过苔丝和那个往脱粒机滚筒上加料的男子的传送被那架贪得无厌的机器吞了下去,一捆捆堆在那儿没有脱过粒的麦子似乎依然多得数不清。早晨的时候还根本没有麦秸垛,这会儿却已经有了很大的一堆,仿佛是这架嗡嗡叫的红色机器排泄出来的。这一天一直是多云的天空中,这时候从西边却一下子喷射出愤怒的阳光——狂暴的三月所能展现的夕阳就是如此——撒在疲惫的脱粒者满是汗珠的脸上,把这些脸染成紫铜色;也撒在女人们飘动着的衣裙上,使衣裙好似始终围在她们身边跳动的暗红色火焰。
苔丝这封恳求丈夫回到她身边来的信按时送到了位于西面的那个空气柔和、土壤肥沃的谷地——在那个谷地里,人们不必像在弗林科姆梣农庄上这么费力就能种出庄稼,那里的民俗,尽管实际上与这里差不多,在苔丝看来却似乎大不相同——这封信送到了平静的牧师住所,放在了牧师的早餐桌上。原来,安吉尔怀着沉重的心情独自浪迹异国他乡,始终把自己不断改变着的地址告诉他的父亲,他要苔丝把信经由他父亲转寄,当然是为了安全稳妥。
苔丝一直低着头干活,直到吃点心的时间也就是将近三点钟了才抬起头来匆匆地朝四周瞥了一眼。她并不觉得惊讶地看见亚历克·德伯又来了,此刻正站在大门旁的树篱下。他看见苔丝抬起头来,就给了她一个飞吻,又颇有风度地朝她摆摆手,那意思是说先前两人的争吵不要放在心上了。苔丝重又低下头去,小心地不让自己再朝那个方向看。
“喏,”老克莱尔先生看过信封上的字以后对他妻子说,“要是安吉尔如他上回对我们说的那样,打算在下个月的月底离开里约热内卢回家一趟的话,我想这封信会促使他早点儿动身的,因为我相信这是他妻子写给他的。”想到儿媳妇老克莱尔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封信被重新写上一个地址立刻转寄给安吉尔。
下午,农庄主人告诉大家说,操作蒸汽脱粒机的那个人明天得带着机器到另一个农庄去干活,所以,趁着今天晚上有月亮可以干活,大家必须把这一垛麦子全部打完。于是机器的哐啷声,麦秆的飒飒声以及轮子转动的嗡嗡声比先前更少中断地响成一片。
“亲爱的孩子,我希望他能安全地回到家里,”克莱尔太太小声抱怨说。“一直到我离开人世我都会觉得他没有得到公平的对待。尽管他不信仰上帝,你当初还是应该把他送到剑桥去,使他有跟他两个哥哥一样的读书机会。那样的话他就会受到正确的影响,也许最终会担任圣职的。不管他最后信教还是不信教,那样做对他比较公平。”
48
克莱尔太太只在这个为了三个儿子的问题上埋怨丈夫,而这也使他心绪不宁。她并不经常这样向他抱怨,因为她不但是虔诚的信徒,而且是体贴的妻子,她知道丈夫也因为拿不准自己在这个问题上究竟是否做得公正而感到苦恼。在夜里,当丈夫躺在床上无法入眠的时候她常常听见他为安吉尔叹息,一会儿又克制住自己,向上帝祈祷。但是,这位坚定的福音会教徒直到现在都不认为自己当初要是换一个做法就一定正确,因为,倘若他把给了另外两个儿子的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同样也给了这个不信仰上帝的儿子,那么,有可能,尽管这可能性并不很大,这个儿子会利用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来公开谴责他所宣传的教义;而他把宣传这种教义作为自己一生的使命和愿望,也把这看作是他那两个已经担任圣职的儿子的使命。一方面培养两个虔诚信教的儿子,另一方面又用同样的办法培养一个不信仰上帝的儿子,这种做法,他认为与他自己的信念、他的地位和他的希望是相矛盾的。尽管如此,他仍然爱他这个不该有安吉尔这个名字〔19〕的儿子,而且还因为自己如此对待他而暗地感到痛心,犹如亚伯拉罕在带着注定要死去的儿子以撒上山的时候会感到痛心一样〔20〕。他那没有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发自内心的懊恼,比起他妻子明白说出口来的抱怨,是难忍得多的痛楚。
苔丝没有再说话,一直是那种仿佛惊呆了的样子。德伯往后退去,走过麦捆,下了梯子。下面那些人站了起来;他们伸伸胳膊,把先前喝的酒晃下肚去。脱粒机又开动起来,在重又响起的麦秆飒飒声中,苔丝又站到脱粒机的滚筒旁,恍惚如在梦中,继续不断地干她那解开一个个麦捆的活儿。
他们夫妇俩还为儿子与苔丝的不幸婚姻责备自己。要是安吉尔不把经营农庄作为自己的预定目标,他就决不会和乡下姑娘搅和在一起。他们并不清楚地了解安吉尔和苔丝分离的原因,也不知道他们是在哪一天分离的。起先他们以为一定有什么事情使儿子和媳妇互相之间十分厌恶才造成了他们婚姻的破裂。但是克莱尔在后来的信中有时候也提到想要回家来接妻子;根据儿子的这种表示,老克莱尔夫妇希望导致小两口分离的事情并不具有他们所想象的那种严重的性质,安吉尔和苔丝不会永远分离,他俩的婚姻还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步。安吉尔告诉他们现在苔丝是和她的亲属在一起,他们既然没有把事情完全弄清楚,既然不知道该如何使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便决定采取不介入的态度。
“我们不要再吵了,”德伯说着放开了苔丝。“现在我要走了,下午再来听你的答复。你还没有了解我呢!但是我已经了解你这个人了。”
苔丝所期待的将会看她这封信的那双眼睛此刻正从驴背上凝视着一片广阔无垠的田野;这头驴子正驮着安吉尔·克莱尔从南美洲大陆内地向沿海地带而去。安吉尔在这片陌生土地上的经历是令人伤心的。他到达这里不久便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没有彻底恢复健康;到现在,他差不多已经渐渐地渐渐地作出决定,放弃在这儿经营农庄的打算,尽管,只要他继续留在这儿的可能性仍然存在,他就要保守秘密,不告诉父母自己已经改变主意。
下面那些人这时候开始活动起来。
跟在克莱尔后面来到这个国家的一批批农业工人当初也是因为相信了在巴西很容易可以独立谋生这种说法,一时昏了头脑而离开自己的家乡,如今受苦的受苦,死亡的死亡,剩下的也都已筋疲力尽。他曾看见一些本来在英国农庄上干活的妇女怀抱着婴儿在这里奔波跋涉;有的孩子得了热病,随后死去,做母亲的只得停下来,用她那一双手在稀松的土里刨出一个小坑,仍用这两只挖坟坑的手把孩子掩埋好,掉几滴眼泪,拖着沉重的脚步继续向前走。
“可你说你不可能做我的妻子。但是你要记住一件事情!”亚历克·德伯想到自己请求苔丝答应的时候是诚心诚意的,想到苔丝这会儿的无情无义,禁不住怒火中烧,口气严厉起来,同时走到苔丝跟前抓住她的肩膀,弄得她直哆嗦。“记住了,我的夫人,我一度做过你的主人!我还会再次做你的主人的。如果你是某个人的妻子的话,你就是我的妻子!”
安吉尔最初的打算并不是到巴西来,而是要在他自己国家的北部或东部经营一个农庄。当英国农人纷纷到巴西来的那股潮流恰好与他企图摆脱和忘却往昔的愿望一拍即合的时候,他也就一时冲动不顾后果地来到了这里。
“是的。”
离开自己的家乡这么一段时间之后安吉尔·克莱尔的心态老了十几年。如今,在他看来,生活中有价值的东西与其说是它的美丽的一面,还不如说是它的悲怆的一面。他早已不相信传统的所谓人神灵交那一套,如今则开始怀疑人们历来对于道德的评价了。他认为传统的道德评价需要重新调整。什么样的男人才是有道德的?或者问得更切题一些,什么样的女人才是有道德的?一个人的名声是好还是坏,不仅取决于他做了哪些事情,而且还取决于他的目的和他的某些突然的欲愿;一种名声形成的真正的过程不该到已经做过的事情中去寻找,而应该到那些想要做的事情中去寻找。
“哦不,不,苔丝,”德伯温和地说。“我完全能谅解这种情况。不过有一件事情你忘记了,这对我是极不公平的,这件事情就是:倘若不是你把话说绝了,我不是就已经娶了你吗?我不是曾经直截了当地请求你做我的妻子吗——呃?你说呀。”
那么,应该如何评价苔丝呢?
“现在你惩罚我吧!”她说,一边抬起头来望着德伯,那目光表明她横下了一条心,不抱希望,犹如一只被人捉住的麻雀在脖子被拧断之前绝望地瞪着眼睛。“你抽打我吧,把我打烂吧,用不着担心下面那些人!我不会喊叫的。一次被欺侮,永远被欺侮——这是规矩!”
当克莱尔以这样的观点看待苔丝的时候,他就开始感到后悔,觉得自己以前不该那么轻率地对苔丝作出那样的判断。他是永远把她遗弃了,还是暂时不理睬她?如今他再也不忍心说他要永远遗弃苔丝了,不说这样的话就意味着现在他在思想上已经接受了苔丝。
苔丝也跳起身来,但是又坐了下去。
克莱尔心里渐渐恢复往日对苔丝的感情的时候,正是苔丝在弗林科姆梣农庄借宿和干活的这段日子,不过是在她写这封信之前——那时候她还觉得自己不该冒昧地写信把自己的处境和感受告诉克莱尔,那样会使他心中烦恼。克莱尔于是感到大惑不解;至于苔丝为什么不跟他沟通消息,他并不查究原因。这样一来,苔丝的顺从和缄默就受到了误解。要是克莱尔理解的话,苔丝的缄默将能够胜似千言万语!——她之所以不给克莱尔写信,是因为她要不折不扣地遵守丈夫给她的命令(尽管下命令的人自己倒忘记了),还因为她虽然生来胆大,但是对于自己的权利并不维护,而总是认为克莱尔的任何判断都是完全正确的,因此默默地俯首听命。
苔丝的一只皮手套在她先前准备吃煎饼的时候被她脱了下来放在膝上,这会儿她一把抓住这手套的开口处冷不丁地对着他的脸抽去。这手套像武士的手套又厚又重,整个儿地打在他的嘴上。想象力丰富的人要是看见苔丝这个动作,也许会把这看作是她骁勇的祖先惯于使用的作战技巧由她来再一次运用。当时亚历克那斜躺着的身子猛地一下子跳了起来。他脸上挨了打的地方开始有鲜红的血慢慢渗出,不一会儿血就开始从他嘴边掉下,滴在麦捆上。不过他很快克制住自己,平静地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他嘴唇上的血。
在刚才说到的克莱尔骑着驴子从内地到沿海地带去的路上,有一个人与他作伴。这人也是个英国人,也是想到巴西来经营农庄的,不过他来自英国的另一个地区。他们两人这时候都情绪低落,怀念家乡,说的都是体己话。男人有一种奇怪的倾向,决不会把自己生活中的遭遇详细对熟悉的朋友说,却愿意向陌生人倾诉,尤其是在身处异国他乡的时候。在他们骑着驴子向前走的一路上,安吉尔便将自己婚姻中所发生的那些使他忧愁的事情告诉他的同伴。
“是你使我故态复萌的,”德伯接着又说,一边把手臂伸向苔丝的腰部,“你应该乐意和我一起来处理这件事情,永远不要再去理睬你称他为丈夫的那头驴子。”
安吉尔的这位同伴到过的国家和见过的民族都要比安吉尔多得多。他见多识广,思想开明,因此,苔丝那偏离了社会常规的行为在那些囿于成见的人们看来是家庭生活中非常严重的事情,在他看来却完全可以理解,犹如整个地球表面并不规则,并非都是平原,也有高山和低谷。他对于这件事的看法与安吉尔大不相同,认为苔丝的过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将成为一个好妻子,还明白地对克莱尔说,他离开苔丝到巴西来是错误的。
在德伯这么说着的时候苔丝的脸渐渐地变成一片暗红,不过她没有说话。
第二天,他们两人遇上一阵雷雨,淋得浑身透湿。安吉尔的同伴发烧病倒,在那个周末就去世了。克莱尔为安葬他耽搁了几个小时,然后继续上路。
“不错,不错,”德伯说;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我来这里并不是要为我的事情来责怪你。我来这里,苔丝,是想对你说,我不喜欢你像现在这样干活,我是特地为你来的。你说你有个丈夫,你的丈夫不是我。好吧,也许你有,可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你也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他完全就好像是神话里的人物。不管怎么说,即使你有丈夫,我认为我比他离你近些。无论如何,我是试着想要帮助你摆脱困境,可是他并不这么做;愿上帝保佑他那张我们看不见的脸!我又想起了以前我常常读到的那位严厉的预言家何西阿所说的话。你不知道他那些话吗,苔丝?——‘她必追随所爱的,却追不上,她必寻找他,却寻不见,便说,我要归回前夫,因我那时的光景比如今还好〔17〕!’……苔丝,我的车就在山下等着——我的宝贝,不是他的宝贝!——其余的意思你该明白了。”
克莱尔对于这位见解通达的陌生同伴除开他那普普通通的名字之外什么也不了解,然而,由于他的去世,他随意说说的那几句话却变得十分崇高,对克莱尔所产生的影响比哲学家们所有那些论述详尽的伦理学著作的影响都更加深刻。与这位胸襟开阔的同伴相对照,克莱尔觉得自己气量褊狭,不禁心中羞愧。他一下子感到自己的观点有许多自相矛盾之处。他以前一直是贬抑基督教精神并崇尚希腊文明的,而在希腊人看来,迫于暴力的屈服不能被认为一定就该遭受鄙视。那么,毫无疑问,要是他真正赞成希腊人的这一观点,他也许就会认为,憎恶失身女子这种态度——这是他在继承人神灵交的信仰时一同接受下来的——至少不是不可修改的,只要这女子的失身是因为受了别人的欺骗。想到这里克莱尔悔恨不已。伊丝·休特对他说的那些话从来就没有在他记忆中完全销声匿迹,此刻又在他脑海中活跃起来。他曾经问伊丝是不是爱他,伊丝作了肯定的回答。他又问她是不是比苔丝更爱他?不,她回答;苔丝会为他牺牲自己的生命,而她伊丝所做的不可能超过苔丝。
“这样对待我太残酷了!”她说。“如果你还有这么一点儿在乎我,你怎么——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呢?”
克莱尔想起了苔丝在结婚那天的神情。她那双眼睛始终深情地注视着他;她那双耳朵始终专心地听他所说的一字一句,仿佛那是上帝的话语!克莱尔还想起苔丝在炉边向他毫无保留地敞开她那纯朴心灵的那个可怕的晚上,当苔丝怎么也想不通他居然会不再爱她不再卫护她的时候,她那张被炉火映照着的脸看上去多么令人同情啊!
苔丝无法把吃在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她的嘴唇发干,很快就要噎住了。在麦秸垛下吃饭喝酒的那些人说笑的声音在她听来仿佛远在四分之一英里之外。
于是,克莱尔从苔丝的批评者慢慢地变成了她的辩护人。以前,他想到苔丝的时候说过一些愤世嫉俗的话;但是人不能永远作为愤世嫉俗者活在世上,现在他不再说那样的话了。他之所以会采取那样的错误态度,是因为他听凭自己受一般原则的影响而对特殊情况不予理会。
“因为你把信仰从我脑子里赶了出去。你这个可爱的人儿,倒霉的事情要落到你的头上了!你的丈夫真不会想到他教了你那许多东西,到头来他自己得到了什么!哈哈——虽然你使我成了一个叛教者,我还是高兴极了!苔丝,我比从前更厉害地迷上了你,而且我也可怜你。尽管你守口如瓶,我却看得出来你处境不妙——本来应该疼爱你的人一点儿也不关心你。”
不过这个理由是有点儿过时了;在这之前,情人们和丈夫们多有遇上这种情况的。克莱尔对于苔丝确实严厉无情,这是毫无疑问的。男人对于他们所爱的或者曾经爱过的女人严厉无情,这真是太经常发生的事了;女人对于男人也一样。然而,这一类严厉无情与它们所由产生的更大范围的普遍的严厉无情——地位对于性格的无情、手段对于目的的无情、今天对于昨天的无情、未来对于今天的无情——相比较,它们就该算是亲切温柔了。
“跟那时候不一样——跟那时候绝对是不一样的——情况不同!”苔丝恳求说。“再说,在我这一方面从来就不曾对你有过热情!哦,失去了信仰使你到我这儿来对我说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能保持你的信仰呀!”
苔丝的家族——德伯那个声望卓著的武士世家——克莱尔本来一直是十分轻视的,认为它已经没落,此刻它的历史意义却触动了他的情感。像家世这一类东西,它们在政治方面的价值和在启发人想象这方面的价值是有区别的,这一点他以前怎么就不懂呢?在后一方面,苔丝的出身是一个给人提供了很大想象余地的事实;这在经济上并无价值,对于梦想者以及从道德角度思考盛衰兴亡的人却是个极有用处的材料。可怜的苔丝的血统和姓氏上那一点特别之处是一个很快就会被人遗忘的事实,她与金斯庇的大理石墓碑和镶有铅框的棺材里的骸骨之间的那种特殊联系很快就会从人们脑海中消失。时间老人就是这样无情地毁灭他自己的浪漫历史。这会儿克莱尔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苔丝的面容,他觉得在苔丝脸上看到了那么一丝她的老祖母们那令人敬重的庄严神色,这种在想象中看见的形象重又引起他以前曾经有过的一种肃然起敬的感觉,这种感觉流过他的血管,使他难以自制。
“好吧,没关系,”德伯接着说。“跟从前一样,我们又在一起了,我的爱人。”
苔丝过去尽管受过男人的污辱,然而像她这样的女子仅身上依然保存着的长处就比别的处女的全部优点更有价值。以法莲所拾取的剩下的葡萄不是比亚比以谢所摘的新鲜葡萄还要好吗〔21〕?
苔丝试图跟他辩论,对他说,神学和道德在人类的原始时期是两件区别很明显的事情,现在被他的糊涂脑袋混淆在一起了。但是,由于当初安吉尔·克莱尔对这个问题说得不透彻,由于苔丝根本没有受过辩论的训练,还由于她是一个侧重于感情而不是一个善于论理的人,所以,关于这个问题她没有再说什么。
克莱尔对苔丝重新产生的爱就这样规劝着他,为苔丝的倾诉衷情得以被他接受扫清障碍;苔丝的信正是在这个时候由克莱尔的父亲转寄给他,只是因为他身处巴西内地,路途遥远,得在很长时间以后才能收到。
“哦,不!我不是那种类型的人!如果没有人对我说,‘做这件事,它对你死后会有好处;做那件事,它对你会有坏处,’那么我就不会兴奋起来。哼!如果没有需要由我来为他负责的人,我将不会觉得我应该为我的行为和感情负责;如果我是你,亲爱的,我也不会觉得应该负责的!”
与此同时,写信人的期待——但愿安吉尔会被她的恳求所打动而回国——时而强烈,时而微弱。使苔丝对于自己的期待信心不足的是这样一种想法:她过去的生活中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导致了他们的分离,而这些事情并没有改变,而且永远不可改变,永远存在;再说,以前她在克莱尔身边都没有能使这些事情的影响力减弱,现在两人天各一方,她就更是无法做到这一点了。然而,尽管她信心不足,却还是充满柔情地琢磨,一旦克莱尔真的回来了,她该怎么做才最合爱人的心意。她唉声叹气,非常后悔以前没有多留点儿神去听克莱尔弹竖琴时弹的是哪些曲子,没有更加好奇地问他在那些乡村姑娘们所唱的民谣里他最喜欢的是哪几首。她旁敲侧击地向跟随伊丝一起从陶勃赛来的安姆比·西特林打听,恰好安姆比记得,在陶勃赛乳牛场一起干活的时候他和克莱尔为了引乳牛下奶而经常唱的那些民谣的片断中,克莱尔似乎很喜欢《丘比特的花园》、《我有猎园我有猎犬》和《破晓》,似乎不喜欢《裁缝的裤子》和《我真长得这么漂亮》,尽管这两支歌儿也非常好听。
“那么,如果你觉得接受不了——你所谓的——教条,你至少能接受人应该纯洁和应该有仁慈爱心的信仰吧。”
于是苔丝忽然产生一个愿望,要把这几支歌唱好唱熟。她在有空的时候就自个儿悄悄地练习,尤其是《破晓》:
“好了,说到底,你所提供的这个乐园也许不比任何别的乐园差。不过,认真地说起来,苔丝,”德伯站起来朝苔丝走近一些,然后侧着身子躺在麦捆上,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自从上一回见过你之后,我就一直在琢磨你对我说的他所说过的那些话,得出的结论是,看起来十分需要在这些老掉了牙的主张里面把常识加进去;我真弄不明白,我怎么会被可怜的克莱尔牧师的热情激励起来,那么疯狂地去宣讲教义,甚至干劲比他还大!至于你上一回根据你那位了不起的丈夫——他的名字你还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根据他教给你的想法所讲的,要有人们所说的道德系统而又不带教条,我看我是根本做不到的。”
五月里天刚破晓,
苔丝想要规劝他几句,可是在这个紧要关头她一句流畅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德伯并不注意她的反应,接着又说:
根根树枝在动摇,
“完全放弃了。自从那天下午我该去卡斯特桥集市对那些醉鬼讲道而没有去之后,我取消了所有的约定,不去讲道了。天知道那些教友们会对我有怎样的看法。啊—哈!那些教友!毫无疑问他们会为我祈祷——为我哭泣,因为,他们有他们做人的方法,他们是善良的人。可是我还在乎那个吗?一件事情,当我已经对它失去信心的时候我怎么还能继续干下去呢?——那岂不是最卑鄙的虚伪吗?这样,倘若我再回到他们中间,我就会被看作已交由撒旦处罚并不再谤渎的许米乃和亚历山大〔14〕了。你搞了多么大的一次报复啊!当初我见你天真幼稚把你欺骗了。时隔四年,你见我成了一个热心的基督徒,便来诱惑我,这样一来,也许就使我得到了恶报,遭到了永劫!不过苔丝,我的妹妹,让我像当年一样这么叫你一声,这不过是我根据自己的想法这么乱说一通,你不必把我的话这么当真,吓成这个样子。你当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你只不过依然有着漂亮的脸和苗条的身材。刚才你还没有看见我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你了——紧身的围裙使你那好看的身材十分显眼,还有那顶呢帽——你们在地里干活的姑娘如果想避免危险就决不应该戴那种帽子。”说到这儿德伯默默地对苔丝注视了一会儿,短促地冷笑一声之后接着又说:“我相信要是那位独身使徒〔15〕——我想我是他的代表——受到这么一张漂亮面孔的诱惑,他也会像我一样为她而丢弃耕犁〔16〕的!”
斑鸠、鸟儿真漂亮,
亚历克·德伯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接着又说——
建筑新巢多么忙!
苔丝从安吉尔那里学得了现代思想中的不轻信态度,足以使她藐视突如其来的短暂的热情。但是,作为一个女人,她也受到几分惊吓。
起来,起来,起来!
“什么——你不再讲道了吗?完全把它放弃了吗?”随后她问道。
花园里百花盛开,
苔丝默不作声地注视着坐在她对面的这个人。
采集最美最香者,
“你说你没有烦我?可是你确实弄得我心烦意乱了!你始终使我觉得苦恼。刚才闪射着愤怒目光瞪着我的那一双眼睛,日日夜夜就是以那个样子浮现在我的眼前!苔丝,自从你把我们那个孩子的事情对我说了以后,我那一直在强劲的清教主义之溪中流动的感情便突然发现在你这个方向上有个豁口,接着就一下子冲了出来。我心灵上的宗教溪流也就立刻干涸了。这些都是你烦我的结果!”
赠你所爱的姑娘。
“什么话!我什么时候烦过你了?”
在时下干燥寒冷的天气里,每当苔丝与其他姑娘不在一起而是独自干活的时候,她就会唱这些歌,听见她唱的人哪怕是铁石心肠的,都会深深感动。当苔丝想到说不定结果克莱尔还是不会回来的时候,回荡在空中的那些简单朴实的歌词便仿佛是对唱歌人的嘲讽,刺痛着她的心,伤心的泪水便顺着她的双颊滚滚流下。
“我烦你?我想我倒是可以问一句,你为什么要烦我呀?”
苔丝沉浸于对克莱尔的遐想之中,似乎连时光的流逝和季节的更替都不觉得了;白天越来越长,转眼就是圣母领报节了,随后很快就是旧历圣母领报节,她在这儿干活的期限就要到了。
“为什么你要这样烦我呀!”苔丝大声责问道;仿佛十个手指尖上都闪出怒火。
但是,那个季度结账日还没有到却发生了一件事情,使苔丝转而考虑一些完全不同的问题。一天傍晚,她跟往常一样,坐在她所借宿的那户人家楼下的一间屋子里,跟那家人在一起,忽然有人敲门,说是要找苔丝。她朝门口望去,看见那渐渐暗下去的日光衬托着一个身影,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孩模样的人,看高度是一个妇女,看体格是一个孩子;在昏暗的日光里苔丝并没有认出她是谁,直到那女孩叫了一声“苔丝!”
“你瞧,我又来了,”德伯说。
“怎么——是丽莎路吗?”苔丝吃惊地问。一年多之前当她离家外出的时候她的这个妹妹还只是个小孩,如今一下子长高了许多,长成了这样一个细高挑儿,恐怕伊丽莎路易莎本人也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本来很长现在因为人长高而显得太短的连衣裙下露着两条细腿;小家伙的两条胳膊和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是好,这表明她年轻幼稚,没有人生经验。
苔丝继续吃她那简单的午饭——她随身带来的一块厚厚的煎饼。其他那些干活的人这会儿都聚在麦秸垛下面,舒舒服服地坐在散乱的麦秸上。
“是呀,我已经东奔西跑了整整一天了,苔丝,”路说;她并不显得激动,但是神情严肃。“我到处找你;现在我很累。”
刚刚来到的这个人正是亚历克·德伯,苔丝不久前遇见的那位福音传道者,尽管他的面貌和服装都改变了。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原先那个世间快乐的追求者又回来了——他的年纪大了三四岁,但是他尽可能地恢复了原先那种风度翩翩、玩世不恭的样子;苔丝第一次见到她的这位爱慕者、她的所谓的表兄时,他就是这么一个模样。决定待在麦垛上之后,苔丝便在看不见地面的麦捆中间坐下吃起饭来。不一会儿,她听见梯子上有脚步声,紧接着亚历克·德伯便出现在麦垛上了——这时候的麦垛只是由麦捆堆成的一个高于地面的椭圆形平台。他从那一边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在苔丝对面坐了下来。
“家里出什么事了?”
有的时候,这些人干活的场所距离他们的住处很远,他们就都在麦垛上吃饭,但是今天风吹在身上冷飕飕的,玛丽安和其他的人都下了麦垛,坐在麦秸垛下面。
“妈妈病得很厉害,医生说她快要不行了;爸爸身体也不好,还说像他这样出身于高门大姓的人不该像个奴隶似的拼死拼活地干普通活儿,所以我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苔丝短促地“哦!”了一声,紧接着又急忙说,“我在这儿吃午饭——就在麦垛上面。”
苔丝听了这些话,站在那儿愣了很长时间才想到让丽莎路进屋坐下。待到妹妹进了屋坐在那儿喝茶的时候,苔丝已经有了主意。她这一次是非回去不可了。她的合同虽然要到四月六日旧历圣母领报节才到期,但是剩下的天数并不多,于是她下定决心,要冒险立刻动身。
好心的玛丽安这时候忽然想到,苔丝现在累成了这个样子,要是看见她那个来访者的话,也许会没有胃口吃饭的,正当她想带领苔丝从麦垛那一边的一个梯子走下去的时候,那位绅士却已经走上前来并抬起头向上面看。
如果当天晚上就走可以早十二个小时到家,但是丽莎路实在太累了,只能休息一夜后明天再走那么远回去。于是苔丝跑到玛丽安和伊丝的住处,把发生的事情对她们两人说了,恳请她们在农庄主面前尽可能地为她说好话。回到自己的住处后,她弄了晚饭给路吃,又让她在自己床上睡下,然后把随身的东西尽量多地装进一个柳条篮内,关照妹妹第二天动身,自己则立刻起程。
“你应该像我一样喝一夸脱酒,”玛丽安说。“那样的话你的脸色就不会这么苍白了。哎呀,说真的,现在你的脸色白得就像你受了巫婆的折磨似的!”
50
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机器停止了运转,于是苔丝也打算离开她的工作岗位;由于机器的震动她的两条腿一直在不停地颤抖,所以这会儿她几乎连迈步也不会迈了。
时钟敲十下,苔丝便投入了春分时节寒飕飕的夜色里;她将在清冷的星光下步行十五英里。在偏僻的地区,黑夜对于悄没声儿的步行者是一种保护而不是危险,苔丝知道这一点,所以她顺着小径走最近的一条路线;要是在白天她恐怕是会害怕走小路的。不过,在那个时代,还很少有拦路抢劫的强盗,又因为她一心惦记着母亲,所以心中也想不到怕鬼了。她就这样一路上山下坡,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来到了巴尔贝洛。将近半夜时分,她从这个高处望着下面的谷地——谷地的那一边就是她出生的地方——好似一个幽暗的深渊,一片混沌。她已经在高地上走了大约五英里了,继续在低地上走十英里或者十一英里就可以到达她的目的地了。她循着暗淡的星光下依稀可辨的曲折路径在山坡上朝下面走去,不一会儿便踏上了一片与山上截然不同的土地,不但脚下的感觉与先前在高地上走的时候不同,而且连闻着的气味也不一样。这就是布雷克摩谷土质黏重的这一个部分,收税路还从来不曾通到这儿。在这片土质黏重的地区迷信流传得很久。此地曾经是一个树林,在这四周一片幽暗的时刻这地方似乎决意要重现它以前的某些特点;远近交融,所有的树和高高的树篱都显得特别森严可畏。从前被人追猎的鹿、被试以针刺法和水淹法的女巫〔22〕,以及身上绿斑闪烁、以窃笑或嘶叫声招惹行人的那些精灵——这地方如今依然充满着对这一类东西的迷信传说;而此刻,此类幽灵似乎很多,而且很淘气。
“哦——他是没有办法拿苔丝怎么样的,”伊丝直截了当地说。“苔丝要是认准了一件事情就不会改变,要动摇她的想法比你要想把一辆陷入泥坑的大车拉出来更困难。天哪!当一个女人若是断了一种念头会对她有好处的时候她却偏偏那么死脑筋,有男人追求她也好,对她讲道也好,都无法使她断了那念头,连七雷发声〔13〕都不起作用。”
在纳特尔伯里,苔丝经过村里的客店。客店的招牌嘎吱嘎吱作响,与她的脚步声相呼应,除了她自己,没有任何别人听见。苔丝心灵的眼睛看见,茅屋里的人们在黑暗中放松着筋骨和肌肉,伸展着四肢躺在那儿,身上覆盖着紫色小块缀成的被子,正通过睡眠消除疲劳,准备明天清晨在汉勃顿山顶上那一片朦胧中刚刚开始出现些微红色的时候便重新开始干活。
“嗯,我觉得他一边讲道一边追一个有夫之妇这种做法完全是错的,尽管苔丝的丈夫是在国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个寡妇。”
三点钟的时候,苔丝走完了所有那些曲折的路径,拐了一个弯,进了马勒特村。经过那次她参加联欢游行时在那儿第一次遇见安吉尔·克莱尔但是安吉尔并没有跟她跳舞的那个场子,她依然能感觉到当时的那种失望。朝她母亲的房屋那个方向望去,她看见有灯光。那是透过母亲卧室的窗户射出来的,在窗户前有一根树枝在晃动,弄得灯光忽明忽暗,仿佛是在对她眨眼睛。待到苔丝刚刚能看清房屋的轮廓时——这小屋已经用她的钱重新盖了屋顶——往日的印象一起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这所房屋从来就好像是她身体和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屋顶窗上的斜面部分、三角墙上的灰浆,以及烟囱顶上破裂的砖层,都与她的个性有某些共同之处。在她看来,所有这些东西这会儿都显得有点儿昏昏沉沉,意味着她母亲正在生病。
“不要。她很快就会自己看见的,我想。”
她很轻地把门推开,以免惊扰屋里的人。楼下的房间里没有人,不过熬夜陪伴她母亲的那位邻居来到上面的楼梯口,轻声告诉她说德比太太病情没有好转,尽管这会儿她正熟睡着。苔丝为自己弄了早饭,然后到她母亲屋里充当起护士来。
“你真的这么想吗?那我就告诉她了,”玛丽安说。
第二天早晨,当她注视着弟弟妹妹们的时候,觉得他们都显得出奇地细长;她离家外出只不过一年多一点点时间,他们却长得这么快,使她十分惊讶。她想到自己必须全心全意地照顾弟弟妹妹,也就忘掉了自己的忧愁。
“他换掉了黑衣服和白颈巾,还剃去了胡子,可是尽管如此他还是那同一个人。”
苔丝的父亲身体还是不好,但究竟是什么病仍无法肯定,他像往常一样在他的椅子里坐着。不过,在苔丝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他显得异常地快活。他有了一个合理的生活计划,苔丝便问他的计划是什么。
“这就是那个讲道的牧师?可是他看上去很不一样啊!”
“我在这里想,派一个人到英国这一带所有那些老的古文物研究者那里去,”他说,“要他们捐一笔钱来养活我。我敢肯定他们会认为这是一件有浪漫色彩和艺术趣味的正当事情。他们把许多钱花在保存遗迹和寻找骨骸和诸如此类的事情上;那么,要是他们知道还有我这么一个活着的古董,就一定会觉得更加有趣了。要是有一个人愿意去就好了,去告诉他们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活在他们生活着的这一块地方,但是他们却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是特林厄姆牧师发现我的身份的,要是他还活着,他早就去做这件事情了,我敢肯定。”
“嗯——就是这个人。”
此刻苔丝没有时间跟父亲理论这样一个了不起的计划,因为她得先处理紧迫的家务;尽管她给过父母那些钱,家里的情形却似乎没有什么改善。屋内必须处理的事情解决了以后,她把注意力转向屋外。现在正是种植和播种的季节,村民们的许多园子和小块园地都已经经过春耕了,但是德比家的园子和园地还没有被耕种过。等到苔丝弄清楚原因,她感到十分惊恐,原来他们家把留种用的土豆都吃光了——没有远见的人犯下了最糟糕的错误。于是她赶紧先弄来一些别的种子。过了几天,经过苔丝的劝说,她的父亲能够帮着照管园子了,她自己便去耕种他们租来的那块园地,这园地在一片田野之中,离村子二百码。
“哦,不是。最近一段时间在追苔丝的是一个美以美会的牧师,不是这样的花花公子。”
苔丝的母亲病情有所好转,不需要她一刻不离地在屋里伺候了;她对于自己可以到户外的地里干活心里觉得高兴。需要花费体力的活动能使人忘记心事。她家的那块园地在一个地势较高的干燥、空阔、四周有围篱的田野里,像这样的小块园地那里面有四五十块;在那儿,人们总是在白天的雇工活儿干完后才劳动得最欢快。掘地通常是在六点钟的时候开始,持续到黄昏,或者月亮出来以后。这会儿,在许多园地里,人们正在焚烧一堆堆的枯草和废物;干燥的天气适合于人们焚烧这些东西。
“我跟你赌一个畿尼,他是追苔丝的。”
在一个好天气的日子,苔丝和丽莎路跟邻居们一起在这儿干活,一直干到太阳最后的光线平射到那些作为园地分界标志的白色木桩上的时候。太阳落山,暮色刚刚笼罩大地,蔓生的野草和卷心菜梗燃烧着发出的摇曳的火焰便开始一阵亮一阵暗地照耀那些园地,整个大地的轮廓也随着浓烟被一阵阵风吹来又飘过而忽隐忽现。火焰旺起来的时候,被风吹得贴着地面横飞的一片片烟在火光照耀下,成为不透明的昏暗的光屏,把正在干活的人们相互隔开;看到这种情形,所谓白天是墙夜里是光的“云柱〔23〕”是什么意思就可以理解了。
“某个人的男朋友吧,我想,”玛丽安简单地回答。
天越来越黑了,在地里干活的男人和女人当中有一些不想继续干到夜里,便回家去了,但是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想把活儿干完;苔丝也留了下来,虽然她让妹妹先回了家。她正在一块燃烧着野草的园地里,手中拿着一柄杈子;四齿铲那四根发亮的钢齿碰到地里的石头和干土块时发出不很响的咔哒声。有的时候她被烟气完全笼罩,当烟气散开的时候她的形体便被那堆黄铜色的光所照亮。今天晚上她穿着奇特,那模样有几分惹眼:洗过许多次已经颜色发白的裙服上面加一件黑色短上衣,整个形象让人看了就像是婚礼上的客人和葬礼上的客人的合二为一。至于她后面的那些女人,人们在一片昏暗中只看得见她们那灰白的脸和身上的白围裙,只有在火光闪亮照在她们身上的瞬间才能看见她们的整个形体。
“那个人是谁?”伊丝·休特问玛丽安。她刚才先是问苔丝的,但是苔丝没有听见。
向西面望去,在低垂的灰白色天幕的背景上,山楂树树篱构成了这一片田地的边界,那光秃秃的山楂树枝像铁丝般硬直。抬头往上看,木星似一朵盛开的长寿花在天上悬着,明亮得几乎使地上的事物都产生阴影。与它隔开一些距离另有几颗叫不出名字的小星星。远处有犬吠声,偶尔也能听见大车在干硬的道上辚辚而过。
很可能是农庄主人为了要省钱,他往往挑选一个女工来干这个解麦捆的活儿;但格罗比讲到为什么选择苔丝干这个活儿的时候说,苔丝在把一个个麦捆解开时既有力气,动作又快,而且能够持久地干;他这些话也许符合事实。脱粒机发出的噪声使人无法交谈,而当放到滚筒上去的麦子的数量少于正常数量的话,这噪声更是响得如暴怒的人在胡言乱语。因为苔丝和那个往脱粒机上放麦子的男工根本没有机会回过头去往别处看,所以她不知道,就在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有一个人悄悄地通过篱笆门走进了地里,站在第二堆麦垛旁看着人们脱粒,特别注意地看着苔丝。这个人穿着一套式样时髦的粗花呢衣服,手里还转动着一根漂亮的手杖。
天还不是很黑,所以人们继续勤奋干活,手中四齿铲的钢齿不断在着地时发出咔哒声。空气虽然清新、微寒,但是已经带有一丝春意,鼓舞着人们的干劲。这个地方、这一时刻、这些毕剥作响的火堆,以及明暗交替所产生的那种奇异的神秘色彩——所有这一切构成了某种特点,使苔丝,也使其余的人,都乐意待在这儿。夜幕降落,在严寒的冬日好似魔鬼要出现,在炎热的夏天好似爱人将来临,而在三月的这一天,夜幕的降落使人们心神恬适。
老人们在越堆越高的麦秸垛上谈论以往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习惯于在铺着栎木地板的谷仓里用连枷打麦子;那时候,不管什么活儿,甚至是簸麦子,都是用人力的,他们认为那样干活虽然速度慢,但是效果好。那些在麦垛上干活的人也能够说说话。可是在机器旁干得大汗淋漓的人,包括苔丝,却无法通过谈话来减轻他们的劳动强度。不停地这样干活使苔丝感到十分劳累,并且使她开始觉得自己不该到弗林科姆梣来。在麦垛上的那些女工——其中特别是玛丽安——可以不时地停顿一下,从大肚短颈瓶里喝一点儿麦酒或凉茶,也可以在抹去脸上汗水或拍掉衣服上麦秸残屑和麦糠的时候闲聊几句,但是苔丝却没有一点儿暂时歇息的机会,因为脱粒机的滚筒一刻不停地转动着,那个往滚筒上放麦子的人就不能停顿,她也就得解开麦捆供应这个人,也就不能停手,除非玛丽安与她交换位置;玛丽安也的确有时候与苔丝交换半个小时,尽管格罗比反对这么做——他觉得玛丽安干传递麦捆的活儿速度太慢。
没有一个人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同伴;所有的人都注视着翻了身的泥土那被火光照亮的表面。苔丝也和大伙儿一样;因此,当苔丝一边翻着土块一边唱着她那些短小歌曲的时候——如今她几乎已经不再想到克莱尔是不是会听见她的歌声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并没有注意到在距离她最近的地方干活的一个男子;她只是感觉到这个穿着长劳动衣的人也在她这块地里干活,以为他是她父亲差遣来帮助她的。这人翻着地,越翻越近,苔丝也就更多地注意到他。有的时候烟气把他们两人隔开,当烟气飘到一边去的时候,他们两人便可以互相看见,不过跟所有其他的人依然是隔开的。
脱粒机刚刚起动的时候曾经有过那么一两次故障,使那些痛恨机器的人心里高兴,不过很快就全速运转起来。脱粒的活儿快速进行着,直到吃早饭的时候才停机半个小时。早饭后接着再干的时候,农庄上其余的劳力都投入了堆麦秸垛的活儿,于是在麦垛旁边出现了一个渐渐大起来的麦秸垛。早餐和午餐之间的那顿点心大伙儿是在不离开各自工作岗位的情况下匆匆吃完的,随后又干了两个小时便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无情的轮子不停地转动,脱粒机那种钻心的嗡嗡声使所有那些靠近机器的人有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苔丝没有对她这个一起干活的伙伴说话,他也没有对苔丝说话。对于这个人苔丝没有多想,只想到白天的时候他并不在地里以及他不认识这个马勒特村的人;她觉得后面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自己近年来经常很长时间不在村里。渐渐地,她觉得这个人距离她非常近了,以致他手中四齿铲的钢齿与她自己四齿铲上的钢齿同样清楚地反映着火光。当她走上前去把枯草投入火堆的时候,她发现他在火堆对面做着同样的动作。火焰闪亮,她看见了德伯的脸。
天色大亮的时候,麦垛的草顶就被完全揭去了。男人们各就各位,女人们登上麦垛,打麦的活儿开始了。农庄主人格罗比——大伙儿提到他的时候只用“他”字——早就来了。根据他的安排,苔丝站在脱粒机高于地面的一个平台上,紧挨着往脱粒机上送麦子的那个男人,在苔丝另一边的是在麦垛上的伊丝·休特;苔丝从伊丝手里接过一捆一捆的麦子,把它们一一解开递给机器旁的男人,这个人抓住麦子,把它们摊开到转动着的滚筒上面,霎时间滚筒就把麦粒统统打了下来。
出乎意料地发现德伯也在这儿干活,而且穿着这种如今只有最老派的农人才穿的打褶的长劳动衣,模样怪诞,使苔丝吓了一大跳,同时也使她觉得滑稽可笑,她的头脑一下子失去了活力,没有去琢磨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德伯发出一阵低低的拖长了的笑声。
当人们在把麦垛的草顶揭去的时候,这个人无动于衷地站在他那个移动式力量储存器旁边;早晨的空气在这架热乎乎的黑色机器四周颤抖。脱粒之前的准备工作与这个人没有关系。他已经把火烧旺,把高压蒸汽蓄足了,在几秒钟里就可以使那根长长的皮带以极快的速度动作起来。除了这台机器本身之外,不管是麦子、干草或周围的一片混乱,对于他来说都是一样。倘若当地有某个闲着没事的人问他管自己叫什么,他会简单地回答:“机匠。”
“如果我想要说一句笑话,我就会说,这家伙穿着一件捡来的长劳动衣,那模样多么像是在伊甸园里!”德伯脑袋歪向一边望着苔丝随口说道。
他的外貌如此,他内心的感觉也是这样。他虽然身处农业天地里,却不属于它。他所伺候的是火与烟,而这些在农田里活动的人们所伺候的则是庄稼、天气、白霜和阳光。他带着他的机器从一个农庄到另一个农庄,从一个郡到另一个郡,因为在韦塞克斯的这一带地方,蒸汽脱粒机这时候还处于四处流动的状况。这个人说起话来操一口古怪的北方口音;他心里想的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一双眼睛老是看着由他管的这架铁机器,很少观看他周围的景物;他对周围的事物也根本不关心。他与当地人只说那些非说不可的话,决不多说一句,仿佛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注定要游荡到这里来伺候他的这架好似冥王的主人,仿佛他是被迫来的,心里并不愿意。一根长长的皮带连接着他这架机器的驱动轮和麦垛下面那架红色打麦机,这根皮带也就是他与农业之间的唯一纽带。
“你说什么?”苔丝疲惫地问。
不远处还有另外一个具体形状看不大清楚的东西,颜色是黑的,持续不断地在那儿发出嘶嘶的声音,表明它蓄积着雄厚的力量。一个长烟囱耸起在一棵白蜡树旁,从这个地点向四面辐射的热量使人不必借助于大亮的天色就可以知道,这就是将要充当这个小小世界原动力的机器。在机器旁边站着一个一动也不动的黑糊糊的形体,一个身上满是煤烟和尘垢的个子高大的人;他好像处于恍惚状态之中,身旁有一堆煤:他就是操纵机器的人。他的神态和颜色使他显得孤立,让人觉得仿佛他是来自陀斐特〔12〕的一个人物,仿佛他是无意中来到了这个与他毫无共同之处的灰白土地上长着黄色麦子的无烟地区,进入了一片清澄之中,来惊吓和骚扰当地居民。
“一个喜欢说笑话的人会说这真像是在伊甸园里。你是夏娃,我是伪装成一个下等动物来引诱你的大家都知道的那另一个家伙。以前我在研究神学的时候,对于弥尔顿所描写的那个场景是相当熟悉的。其中有几行是这样的——
当伊丝·休特和苔丝来到打麦场的时候,她们只能凭着耳朵听见的窸嘿声才知道已经有人先于她们到了这里。随着天色渐渐地亮起来,她们不一会儿又能看见在麦垛顶上有两个男人的身影。他们正忙于“揭垛顶”,也就是在把一捆捆的麦子往下面扔之前先把麦垛上的草顶揭去。他们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伊丝和苔丝,以及农庄上的其他一些女工,身上围着泛白的棕色围裙,瑟瑟发抖地站在那儿等待着;农庄主人格罗比坚持要她们这么早就来到打麦场,以便尽可能在当天把麦子打完。这会儿人们隐隐约约地勉强看见,在麦垛草顶那屋檐般突出部分的下面,放着一个等待这些女工来伺候的红色的不饶人的器具——一个带有皮带和轮子的木头架子——那就是打麦子的机器;一旦它开动起来,它便霸道地要求女工们肌肉和神经都紧张起来努力干活,一直坚持到底。
‘皇后,路已是现成的,并且不长,
弗林科姆梣农庄上要打最后一垛麦子了。三月里的这一天的黎明出奇地混沌,一点儿也看不出东方的地平线在哪里。麦垛那不规则四边形的顶部耸起在一片朦胧的背景上。这垛麦子已经孤零零地堆在这儿经受了一个冬天的日晒雨淋。
在一排桃金娘的那一边……
47
……如果您愿意
苔丝在亚历克·德伯的热情之海里投下的逻辑之滴使他那沸腾的热情顿时冷却下来,大海变成了死水。他反复思索着苔丝从克莱尔那儿学来之后传达给他的那些精练的话语,自言自语地说,“那个聪明的家伙真不会想到,他对苔丝说了那些话,也许为我重新回到她身边去铺平了道路!”
随我而去,我能很快把您带到那儿。’
虽然德伯声称他今天的失约只是一个改过自新的信徒的故态复萌,但是苔丝从安吉尔·克莱尔那里学来的那些话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即使他离开了苔丝,那些话仍然深深地留在他的脑海里。他默默地向前走着,仿佛在这之前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改变了的立场是维持不住的,此刻发觉了这一点,他浑身没有了力气。当初他心血来潮皈依了基督教,本来跟理智毫不相干,也许只是一个做事轻率的人因母亲去世一时受到触动想要寻找一点新鲜事情做做而已。
‘那么带路吧,’夏娃说〔24〕。
德伯咬着嘴唇,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愧。他的目光表明他既缺乏世俗的信心也缺乏宗教信仰。自从他改过自新以后,他以前时时发作的热烈的情欲便成了一具具僵尸蛰伏在他面部的线条之间,这会儿好像都复活了、苏醒了,重又蠢蠢欲动。他犹豫不决地走了出去。
还有其他一些句子。我的亲爱的,亲爱的苔丝,这会儿我对你说这些话,只是认为你对于我也许会这么想,也许会这么说,而这些想法或说法是不符合事实的,因为你始终把我看得那么坏。”
“呸!是啊——是啊!”
“我从来没有说你是撒旦,也没有这样想过。我根本没有把你看成是那样的人。我思想上对于你这个人是很冷漠的,除了你惹我生气的时候。怎么,你到这儿来掘地完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我现在处于没有人保护的情况下,亚历克!一个好人的名誉却由我保管着——想想吧——你不害臊吗?”
“完全是这样。为的是来见你,再没有别的目的。这件长劳动衣是我在来这儿的路上看见挂在那儿出售才想到把它买来穿上,以免别人注意我。我到这儿来是要对你说,我坚决反对你这样干活。”
“我走——我走,”德伯说;他那神态就好像一个人正从一个诱人的梦里醒来。“本来安排好了我要去对那些可怜的傻子醉鬼们讲道的,但是我却没有去——我这是第一次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要是在一个月以前,知道有这种情形发生的话我会吓坏的。我会离开这里的——我发誓——还有——啊,我能做到!再也不回来。”随后他突然又说,“拥抱一次吧,苔丝——只一次!只是为了往日的友谊——”
“可是我喜欢这么干——这是为了我的父亲。”
“你不要说他的坏话——他在别处!”苔丝相当激动地大声说。“你要公正地对待他——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哦,离开他的妻子吧,免得人家说一些会损害他名誉的不好听的话!”
“你在另外那个地方干活的合同已经到期了?”
“这我知道——我再说一遍我并不责怪你。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那天在农场里当我看见你被人欺负但是又想到我没有合法的权利来保护你的时候——我无法得到这样的权利——那时候我真是几乎要急疯了。而那个有这种权利的人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你!”
“是的。”
“我可没有办法不让你再次看见我!”苔丝退缩着说。
“接下来你打算到哪儿去呢?到你亲爱的丈夫身边去吗?”
“做了什么事?”德伯带着冷漠无情的鄙夷说。“你没有故意做什么事情。但是你使我故态复萌了——人们这样称这种现象——尽管这不能怪你。我自己问自己,我真的是那些‘败坏的奴仆’中的一个吗?我真的起先‘得以脱离世上的污秽,后来又在其中被缠住制服’——‘末后的景况,就比先前更不好了〔11〕’吗?”他把一只手搭在苔丝肩上。“苔丝,我的姑娘,在我这一次重又见到你之前,我至少是走在去拯救社会的路上!”他一边说一边任性地摇晃苔丝,就像摇晃一个小孩。“你为什么来引诱我?我本来有十分坚定的决心,直到我又看见了那双眼睛和那两片嘴唇——确确实实,自从夏娃以来,谁都不曾有过如此叫人痴迷的嘴唇!”随后德伯的声音低了下来,从他自己的黑眼睛里射出热切的狡黠的目光。“你这个引诱人的女子,苔丝,你这个讨人喜欢的、要命的巴比伦妖妇——我重又遇见了你;一看见你我就无法抵御你的诱惑了!”
苔丝受不了这种侮辱性的刺激。
“哦,亚历克·德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事啦?”
“哦——我不知道!”她痛苦地说。“我没有丈夫!”
“我安排好了要去讲道,而我将不会到那里去——因为我有热烈的愿望,要看望我曾看不起的一个女人!——不,说真的,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看不起你;要是我曾经看不起你的话,我现在就不会爱你了!我之所以没有看不起你,是因为尽管发生了那种种的事情你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冰清玉洁。在你看清了当时的情形之后,你是那么快那么坚决地离开了我;你没有随我的意思继续留在特兰特里奇。所以,如果说世上有一个女人我根本不会看不起,那么她就是你。可是,现在你完全有理由看不起我了!过去我以为我是在山上敬神,但现在我发现我仍在小树林里充当助祭。哈,哈!”
“这话很对——就你脑子里所想到的意义来说你确实没有丈夫。但是你有一个朋友,而且我下定决心要让你活得舒舒服服,不管你是不是希望如此。回头你下了工回到家里的时候,你会看见我给你送去了什么。”
“什么,你真的已经安排好了要去讲道,可是却——”
“哦,亚历克,我不希望你给我任何东西!我不能接受你的东西!我不喜欢——这样是不应该的!”
“我赶不到那儿了!我来到了这里。”
“完全应该!”德伯满不在乎地大声说。“我不能看着你这样一个我如此疼爱的女子陷入困境而不想法子帮助你。”
“可是你怎么还能赶到那儿呢?”苔丝看着钟说。
“可是我现在经济上很宽裕!我现在的困境只是在——在——根本不是在日子过不过得下去这个方面!”
他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布告,上面印着布道会的日期、时间和地点,在会上,如他刚才所说,他德伯将宣讲福音。
苔丝说完便转过身去使劲地继续翻土;泪水滴落在四齿铲柄上,也滴落在土块上。
“喏,”德伯干巴巴地说,“我今天走了这么多路到这儿来看你!可是我从家里出来原先是要到卡斯特桥集市去的,我答应今天下午两点半钟的时候要在那儿站在一辆大车上向众人讲道的,这会儿全体教会兄弟都在那儿等着我呢。这就是布告。”
“至于那些孩子——你的弟弟妹妹,”德伯接着又说。“我已经为他们考虑好了。”
“怎么啦?”
苔丝的心颤抖了——德伯触到了她的痛处。德伯猜到了她主要的焦虑是什么。自从回到家里以来,苔丝十分关心弟弟妹妹,她对他们的爱是非常强烈的。
“嗯——如今你的情况毕竟比我好,苔丝!你不认为你应该向众人宣传我所相信的教义,因此你不宣传你也并不受良心的责备。我是确确实实相信我应该四处讲道,可是我就像魔鬼似的,既相信又颤抖,因为我突然地中止了讲道,屈服于我对你的感情了。”
“假如你的母亲身体恢复不过来,那就必须有人照顾他们,因为你父亲是不会有多大作用的,我想是这样吧?”
“不——我从来没有对他说过——如果我算是一个离经叛道者的话。”
“有我的帮助,他可以照顾他们。他必须这么做!”
“他知道不知道你跟他一样是一个离经叛道者?”
“还有我的帮助。”
“我就这样在精神上跟他保持一致,”苔丝接着又说。“我不要自己和他在思想上不一样。对他来说是很好的东西,对我来说也是很好的。”
“不,先生!”
德伯陷入沉思。
“这话真是愚蠢透顶!”德伯突然大声地说。“怎么啦,他认为我跟你们是亲属,如果我帮助他,他会很高兴的!”
“呣。你居然能教我你自己也不懂的东西!”
“他并不认为我们是亲属。我把事情真相告诉他了。”
“他相信什么我就要相信什么,虽然他并不希望我这么做;因此我设法哄他对我讲一些他的想法。刚才那些话的意思我不能说我已经很理解了,但是我知道那是正确的。”
“你这么做更是愚蠢透顶!”
“啊——哈!这些话你是怎么记住的?”
德伯怒气冲冲地从苔丝身边退到树篱旁,在那儿他脱掉那件作为伪装的长劳动衣,把它卷成一团扔进火堆,随后转身离去。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苔丝无法继续掘地了;她内心焦躁不安,思忖着德伯是不是会去找她父亲。她拿起四齿铲回家去。
“还有什么吗?”过了一会儿他问道。
在离开她家大约二十码的地方她遇上她的一个妹妹。
苔丝又说了一遍,德伯思考着轻轻地重复她的话。
“哦,苔丝,快回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丽莎路在那儿哭,这会儿许多人在我们家里,母亲的病好了许多,可是他们说父亲死了!”
“再说一遍,”一直非常专心地在听的亚历克·德伯说。
这孩子感觉到发生了大事,但是尚未意识到它的悲剧性。她站在那儿瞪大眼睛望着姐姐,担心地期待着,待到看见了苔丝脸上的反应她才说——
苔丝回忆起来。她对于安吉尔·克莱尔所说的话记得特别牢,即使她并不理解那些话的精神实质是什么。此刻她记起了她曾听克莱尔使用过一种用于辩论的无情的三段论;过去常有这种情况:当克莱尔全神贯注地思考某个问题时会把它说出声来,苔丝这时在他身旁就会听见。在转述这样一个三段论的时候,她还恭恭敬敬地忠实地把克莱尔说话时的声调和神态模仿出来。
“什么,苔丝,我们再也不能跟父亲说话了吗?”
“过去他常常对你说些什么?他一定说过些什么吧?”
“可是父亲本来只是稍微有点儿不舒服呀!”苔丝心神烦乱地叫道。
“他从来不强迫我接受他的看法!他从来不在应该相信什么这个问题上跟我争辩!不过我是这样看这个问题的,他对于一些教义有深入的研究,我对于教义根本没有认真思考过,所以他相信的东西的正确性比我可能会相信的东西的正确性要大得多。”
丽莎路走到她的跟前。
“不错,不过你不应该这样把别人的消极意见全盘接受过来。他能把这种怀疑一切的态度教给你,他一定是个大‘好’人!”
“父亲刚才倒下了,给母亲看病的医生说,他没有救了,因为他的心被堵塞了。”
“啊,因为他什么都知道!”苔丝非常单纯地怀着对安吉尔·克莱尔的信任自豪地说。苔丝的这种信任简直连一个最完美的人都没有资格享受,更不用说她的丈夫了。
是的,德比夫妇两人互相交换了位置;病得就要死去的脱离了危险,而身体稍微有点儿不舒服的却离开了人世。这件事情并不仅仅这么简单,它对于苔丝来说意味着更多。苔丝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并没有干出什么事业来,但是他的生命另有一种价值,或者换个说法,如果不考虑这一点,那么他的生命也许就是没有多大价值的。他们家现在居住的那所房子的租赁期是三代,到德比这一代租期已满;村里的那个佃户早就对它垂涎了,想要把它弄到手给他的长工们住,因为他们现在都挤住在小屋里。再说,终身租房人由于处境独特,在村里几乎跟小不动产终身保有者一样地被人讨厌,一旦他们的租房合同期满就得不到续订。
“实际情况是,”德伯冷冰冰地说,“凡是你亲爱的丈夫相信的你就接受,凡是他拒绝相信的你也就拒绝相信,一点儿也没有你自己的思考,根本不问为什么。你们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你的思想是他的思想的奴隶。”
于是,德比家族——以前是德伯家族——如今遭到了厄运,而在从前,当他们这个家族是郡里的豪门时他们无疑曾让这种厄运多次无情地降临到跟他们眼下处境一样的那些没有土地的人们头上。按着一定的节奏变化——好似潮涨潮落——世间万物概莫能外。
说到这儿苔丝说了一些她所反对的主张。
51
“我相信山上宝训〔8〕的精神,我亲爱的丈夫也信——可是我不相信——”
旧历圣母领报节的前夜终于来到了,在农田上打工的人们狂热地准备着要往别处迁移——每年只有在这一天才能看到这种热闹的情形。这是履行合同的日子;在圣烛节那天签订的关于下面一年里农活的合同在这一天要开始执行了。农田劳工们——这个称呼是从外面传来的,其实这些在农田上打工的人从不知什么时候以来到使用这个称呼之前一直管他们自己叫“伙计”——他们当中那些不想继续待在老地方的就准备迁往别的农庄上去了。
“呣——可是我觉得对它很有把握,”德伯不自在地说。
农田劳工们每年一度往别处迁移的这种趋势在这一带越来越增强。在苔丝的母亲的童年时代,马勒特村这一带干农活的人们大多数一辈子待在一个农庄——他们的父亲和祖父们以它为家的那个农庄。但是近年来每年迁移一次的欲望在人们心中变得极其强烈。年轻的农田劳工们觉得这么做快活而新鲜,而且可能会得到好处。某一户农田劳工干活的农庄在他们自己眼里是埃及,在相隔一段距离的农田劳工看来则是迦南,待到他们迁移到那里之后,它又成了他们的埃及。因此他们不断地迁移。
“很大部分错了。”
然而,乡村生活所发生的日益明显的变化并不完全是由农田劳工们的不安定而引起的。乡村的人口也在不断减少。以前在乡村里居住的除了农田劳工之外,还有一个社会地位显然高于他们的、有趣的、较有见识的阶层——苔丝的父母就属于这个阶层——其中包括木匠、铁匠、鞋匠、小贩以及既非农田劳工又难以归类的劳动者。这些人,有的像苔丝的父亲一样是终身承租人,有的是副本土地保有者,还有小不动产终身保有者,所以他们生活的目标和方式有一定程度的稳定性。但是,当这些人长久承租房屋的契约期满的时候,这些房屋很少再租给他们这一阶层的人,而且,除非农庄主绝对有必要将这房屋给他的雇工们住,那么这房屋大多会被拆毁。居住在乡村而并不直接干农活的人是遭人冷待的,而如果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迁往别处,其余人的生意就会失去了顾客,这样也就不得不跟着迁走。一户户这样的家庭过去是乡村生活的基础,是乡村传统的保存者,如今被迫到人口稠密的大地方去寻找栖身之处。这种过程,统计学家幽默地称之为“乡村人口向大城镇流动的趋势”,真好似水在机械的作用下向山上流动。
“那么你认为我走的这条路完全错了?”
在这种情况下,马勒特村的农舍因拆毁而减少了许多,没有拆掉的都是因为经营农业者要给他们的雇工居住。德比家所谓的高贵血统本来大伙儿就并不相信,自从那件给苔丝的生活罩上浓重阴影的事情发生过后,人们便暗中期待着,一旦他们住着的房屋租约期满,他们就非离去不可,即使仅仅只考虑风化问题,他们也不能不走。确实,无论是在节欲戒酒方面,还是在说话不言过其实方面,或者是在贞洁方面,德比这一家都不是光辉的榜样。那位父亲,甚至那位母亲,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年纪较小的几个孩子很少上教堂,而大女儿则有过离奇的婚姻。必须采取措施使村里的风化不致受到败坏。于是,等头一个圣母领报节一到,德比一家没有理由继续留下了,他们那宽敞的房屋就要转让给一个家庭人口众多的赶大车的人,寡妇琼、她的女儿苔丝和丽莎路、儿子亚伯拉罕和更小的弟弟妹妹们,就不得不到别处去了。
德伯疑虑地望着苔丝。
在他们该离去的那一天的前一个傍晚,牛毛细雨使天空一片朦胧,天色已经早早地黑了下来。因为这一个夜晚是他们在这个村子——他们的出生地、他们的家乡——的最后一夜了,所以德比太太、丽莎路和亚伯拉罕都出门到几个朋友那儿去向他们告别,苔丝守在家里等他们回来。
“我有我所相信的东西。尽管我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东西。”
她跪在窗边的凳子上,脸与窗扉靠得很近;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并不停地往下淌,仿佛在窗玻璃外边构成了向下移动着的另一层。她的目光落在一张蜘蛛网上,这张网错误地结在一个没有蝇子飞来的角落,透过窗缝吹进屋来的丝丝凉风使它颤抖,因此这蜘蛛很可能早已饿死了。苔丝这会儿心里所想的是一家人目前的处境,她觉得是自己给家人带来了不幸;要是自己不回到家里来,那么母亲和弟弟妹妹们很可能会被允许作为星期租赁人继续在这所房子里住下去。在她刚回到家里之后不久她就曾经有那么一次引起了一些讲究道德原则而又在村里很有影响的人的注意:他们曾看见她闲时来到教堂墓地,用一柄小铲子将一个被踏平了的婴儿的坟尽可能地加以修复。这样他们就知道她又在村子里住下了。他们辱骂她母亲“窝藏”女儿,琼·德比严词反驳,并自作主张主动地提出立即搬家。这句话被人揪住便造成了眼下这样的结果。
“啊——你的丈夫——你的丈夫!这看起来多么奇怪!我记得那一天你隐隐约约说起过这样的意思。在这一类事情上你真正相信的是什么呢,苔丝?”德伯问道。“你好像什么宗教都不信——也许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我真不该回家来,”她悔恨地自言自语。
“被我的丈夫,如果我非说出来不可的话。”
苔丝如此专心沉思,所以她虽然看见一个穿白色雨衣的人骑着马沿街而来但是起先并没有加以注意。很可能是因为她的脸就在窗子旁边,那骑马人很快就看见了她,便策马来到房屋的正面,并且让马走到与房子很近的地方,马蹄几乎踩上了墙边的狭长花坛。骑马人用他那根短鞭敲了敲窗子,苔丝这才注意到他。雨差不多已停,他示意苔丝把窗户打开,苔丝照办了。
“治好了你的毛病?被谁治好的?”
“你没有看见我吗?”德伯问。
“是的。我本来很自以为是,觉得可以有别的想法,但是有人治好了我的这个毛病。”
“我没有注意,”苔丝说。“我相信我听见了声音,不过我以为是马车。我好像是在做梦。”
“你真的这么想吗?”
“啊!也许你听见了德伯家族大马车的声音。你知道这个传说吧,我想?”
“我怎么能够为你祈祷呢?”苔丝说。“因为我不可以相信那主宰世界的了不起的神会因我而改变他的计划。”
“不。我的——有个人曾经有一回想把这传说讲给我听的,可是后来他没有讲。”
他那副强压住心中不满的样子几乎使人觉得可怜,然而苔丝并不怜悯他。
“我想,如果你是德伯家族的纯正的后裔,那么我也不该把它讲给你听的。至于我呢,我是个假德伯,所以没有关系。它会让人听了感到阴郁可怕。据说这辆并不存在的马车的声音只有德伯家族的后裔才能听见,人们认为对于听见这马车声音的人来说这是个凶兆。这传说讲的是几百年前德伯家族某个人犯下的一桩杀人罪。”
“苔丝——我实在控制不住!”坐下后他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说道,一边擦着因激动而又红又热的脸。“我觉得我至少应该来看望你一下。我要明确地对你说,在我看见你的那个星期天之前,我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你;现在呢,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不能把你的形象从我的头脑里赶走!很难想象一个好女人竟会伤害一个坏男人,可是事情正是这样。你替我祈祷吧,苔丝!”
“既然你已经说开了头,那就把它说完吧。”
苔丝吓了一跳,但是她的来访者已经在敲门了,这时候她要是离开屋子似乎没有道理。德伯今天敲门和走到门口来的神态,与她上一回见到的他那种表情,有着某种难以形容的不同之处。从这两个动作来看,那动作者似乎感到羞愧。苔丝想不开门,但是这好像也不近情理,所以她起身走到门口拉开门闩,随后又很快地回到原先坐着的地方。德伯进屋看见苔丝后也不说话,先一屁股坐在一张椅子上。
“好吧。据说德伯家族的一个成员劫持了一位漂亮的妇女,这女人企图从他们乘坐的一辆大马车上逃跑,在扭打的过程中那个德伯把那女人杀死了——要不就是那女人杀了德伯——我忘记究竟是怎么说的了。这是这个传说的一种说法……我看见你们的洗衣盆和水桶都收拾起来了。你们要搬家了,是吗?”
这一天在二月里的这个时候真算得上非常温和宜人,几乎使人觉得冬天已经过去了。这会儿村子里十分平静;苔丝刚刚吃完饭就看见德伯的身影把窗户遮黑了。今天,在她借宿的这一户人家的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是的,明天走——旧历圣母领报节。”
这以后苔丝仍然天天干活,日子过得很累,后来便到了对于这些干农活的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圣烛节〔6〕集市这一天。正是在这个集市上,干农活的人将和他们的雇主签订从即将到来的圣母领报节开始的下一年合约;那些想要换个地方干活的人到时候都赶到举行集市的郡政府所在地去。在弗林科姆梣农庄干活的人几乎都想要逃往别处,所以这天一大早就有大批的人往郡政府所在地而去,他们得走十一二英里的山路。苔丝虽然也想在春季结账日〔7〕离开此地,但她却是几个没有去集市的人之一,因为她怀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希望,但愿会发生什么事情,使她不必再与任何一个农庄主人签订干户外农活的合约。
“我听说你们要搬家,但是无法相信。太突然了,为什么呀?”
当天晚上她动笔写一封言词恳切的信给克莱尔,信中不提她目前的艰苦情况,而是诚恳地表白她对他的爱恒久不变。要是有谁能读到这封信,能体会字里行间的意思,那么他就会看得出来,苔丝在表白她的忠贞爱情的时候内心深处怀着极大的恐惧——简直可以说是绝望——害怕目前尚未露出迹象的某种秘密的不测事件将会发生。不过她终究没有把内心的情感完全宣泄出来;既然克莱尔曾经邀伊丝跟他一起去巴西,那么也许他根本不把她苔丝放在心上。苔丝把信放进箱子里,心里想不知道它有没有寄到安吉尔手里的那一天。
“我们长久租赁的这所房屋到我父亲这一代租期已满,父亲一去世我们就不再有权利在这儿住了,虽然本来我们也许可以作为星期租赁人继续住下去的——要不是因为我。”
苔丝心里十分明白,格罗比对待在农庄干活的其他女人并不是这种态度,他之所以老是找她苔丝的碴儿,是因为那次他被克莱尔打倒在地上,现在要拿她出气,因此苔丝的确有过一阵子构想过这么一种情景:要是她苔丝是个自由人,要是她接受有钱的亚历克刚才的提议嫁给了他,那么,后果不知将会如何;那将会使她不但能完全摆脱目前如此欺侮她的农庄主人格罗比,而且能完全不再受制于似乎很蔑视她的整个世界。“可是不,不!”她激动地说,“我现在是不能再嫁给他的!他使我觉得这么讨厌。”
“你怎么啦?”
“既然你已经和我订了合约,要为我干活干到圣母领报节,我就要看到你履行合约,”农庄主人怒气冲冲地说。“这种混蛋女人——一会儿这样,一会儿又那样。我再也不允许了!”
“我不是一个——正经的女人。”
较之蛮横对待苔丝的农庄主人更使她感到害怕的她的这个保护者很不情愿地离去了,农庄主人格罗比继续对她训斥,她极其冷静地忍受着;这种斥责是与性毫无关系的。生活中曾经有过昔日那种惨痛的经历,如今她遇上如此铁石心肠的雇主——要是他有胆量的话他是会动手打她的——倒几乎觉得是得到了宽慰。她默默地向田地的最高处先前干活的地点走回去,全神贯注地思忖着自己刚才与亚历克·德伯的会面,以致格罗比的马鼻子差不多就要碰到她的肩膀也没觉察。
德伯的脸红了。
“好吧,我想我没有权利不听你的。不过——好了,再见吧!”
“这些该死的家伙真不是东西!卑鄙的势利小人!但愿他们肮脏的灵魂被烧成灰!”他以愤怒和挖苦的语气大声说。“这就是你们要搬家的原因,是不是?被人撵出去的?”
“他不会伤害我的。他没有爱上我。到了圣母领报节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我们不能完全算是被人撵走的。既然他们说不久我们将不得不搬家,那么最好还是趁现在大家都在迁移的时候就搬走,因为这样会有比较好的机会。”
“什么!把你丢给这个蛮横的人?我看他的脸就知道他是个多么粗暴的家伙。”
“你们要搬到哪儿去呢?”
“走吧——我求你了!”她说。
“金斯庇。我们已经在那里租了房子。母亲痴心地惦念着父亲方面的祖辈,她要到那儿去。”
苔丝走到德伯身边。
“可是你母亲这一家子人不适合在租下的房子里住,而且是在金斯庇那么一个弹丸之地。何不到特兰特里奇来,住我那花园里的屋子不好吗?自从我母亲去世以后,现在已经没有几只鸡了,但是你知道,那花园和屋子都还是好好的。花一天时间就可以把墙壁粉刷一下,你母亲能舒舒服服地在那儿住下,我也可以把你的弟弟妹妹们送进一所好学校。真的,我应该为你们做一些事情!”
“这个人是谁?”德伯转过脸问苔丝。
“可是我们已经在金斯庇租了房子!”苔丝强调说。“我们可以在那儿住下等——”
“说得有理,先生!那么,一个循道宗信徒会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等?等什么?一定是等你那个好丈夫吧。喏,听我说,苔丝,我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忘记造成你们两人分离的原因,所以我能很肯定地说,他是决不会跟你重归于好的。喏,过去我虽然是你的仇敌,但现在是你的朋友,即使你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住到我的房子里来吧。我们要搞一个正正规规的养鸡场,你母亲会把它照管得非常好;你的弟弟妹妹们也可以上学了。”
“不要用这种样子对她说话!”亚历克·德伯说;某种不属于基督教的东西使他的脸阴沉沉的。
苔丝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终于,她说——
农庄主人格罗比在远处就看见了他们两个的身影,带着疑问骑着马过来,想弄明白他们在他的地里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你一定会做这些事情呢?你的想法也许会改变——到那时——我们就会——我母亲就会——再一次无家可归了。”
“现在这个时候你他妈的怎么跑开了不干活儿?”
“哦,不——不。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写下书面保证,决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再想一想吧。”
地里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他们两人在专心致志谈话时并没有注意到——紧靠在他们身后停住了,苔丝听见一个声音说:
苔丝摇头。但是德伯坚持他的意见。苔丝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坚决;他不愿接受反对意见。
“好吧,好吧,我走,”德伯突然说,然后把手套塞还给苔丝转身要离去。不过他又转过脸来说,“苔丝,上帝是我的裁判者,我刚才拉你的手不是虚情假意的!”
“请你把这件事情对你母亲说一说吧,”他以强调的语气说。“做最后决定的应该是她——不是你。明天上午我就让人把屋子打扫干净,把墙壁粉刷一下,把火生起来。到晚上墙就干了,你们就可以马上搬进去住。喏,别忘了,到时候我会等你们的。”
“你不可以——你不可以!”苔丝害怕地大声说着把手像从一只口袋里一样从手套里抽出来,让德伯把空手套抓在手里。“哦,请你离开我吧——为了我和我的丈夫——离开吧,以你自己的基督教的名义!”
苔丝又摇了摇头。她这会儿百感交集,喉咙哽住了。她无法抬起头来望着德伯。
德伯一时冲动,蓦地转过身来拉住苔丝的一只手。苔丝的手上戴着黄牛皮手套,因此德伯拉着的只是粗糙的皮手指,并不能感觉到手套里面的手的活力或者形状。
“过去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知道,”德伯接着又说。“你还治好了我前一阵子那种宗教狂热。所以我很高兴——”
“你这话的意思当然就是说他不给你写信。你是一个被遗弃了的妻子,我的好苔丝!”
“我倒宁愿你保持着那种狂热,那样的话你就会始终去做一个信教的人所应该做的事情。”
“我——我不能告诉你。有些事情是他和我之间的秘密。”
“我很高兴能有这机会为你做点事作为补偿。明天我将等着听你母亲的家具行李从车上卸下的声音……现在把你的手放上来——亲爱的、美丽的苔丝!”
“那么,他给你来信吗?”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已是低如耳语,同时他把一只手从半开的窗口伸了进来。苔丝暴躁地瞪起眼睛迅速把撑窗杆一拉,将德伯的手臂夹在窗扇和石头的窗户竖框之间。
“他没有要我干活!”苔丝大声说,激动地为那个远在别处的人辩护。“他不知道我在干活。是我自己来干活的。”
“混蛋——你真狠心哪!”德伯说,一面赶紧缩回手臂。“不,不!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好了,到时候我等你们,或者,至少是你的母亲和弟弟妹妹们。”
“可是他竟然离开了你——把你丢在这儿如此辛苦地干活!”
“我不会来的——我有许多钱!”苔丝大声说。
“是呀。”
“你的钱在哪里?”
“啊,是吗!……那真是太糟糕了,苔丝!”
“在我公公那里。如果我向他要,他就会给我的。”
“哦,不要说他的坏话!这是你造成的呀!他知道了——”
“如果你向他要。可是你不会这么做的,苔丝。我了解你。你决不会向他要钱的——你会饿死也不会伸手要钱!”
“远在别处?离开你很远?他是个什么样的丈夫哟!”
说完这些话德伯催马离去。刚到街的拐角他就遇见了那个从前提着漆罐写《圣经》语句的人,这人问他是不是背弃了他的教会兄弟们。
“不,”苔丝低声说。“他远在别处。”
“滚你的蛋!”德伯吼道。
“结过婚了。结过婚了!……好吧,事情已经如此,”他接着又十分平静地说,一面慢慢地把那张结婚许可证撕成两半放进口袋。“既然我们俩不可能结婚了,那么我想为你和你的丈夫做一些好事,不管谁是你的丈夫。有许多问题我很想问你,可是,当然 ,我不会违背你的意愿这么做的。尽管要是我能知道谁是你的丈夫的话我就可以比较容易地为他和你做一些有益的事情。他在这个农场上吗?”
德伯离去后苔丝继续在窗边待了好长时间,后来她突然感到愤愤不平,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顿时热泪盈眶。她的丈夫安吉尔·克莱尔跟别人一样,也对她十分冷酷,完完全全是这样!以前她从来都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想法,可是克莱尔对她很冷酷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在她这一生中——她凭她的灵魂起誓——从来不曾故意要去做坏事,但是却遭到了这种种冷酷的对待。不管她有什么罪孽,这罪孽不是她故意犯下的,是她一时疏忽所造成的,为什么她就该受到这么长时间的惩罚呢?
亚历克·德伯眼睛望着地上闷闷不乐地想心事。
她激动地随手拿过一张纸来草草写了下面这些字:
“可是我这样问你是为了你好呀!”他热烈地表示反对说。“天使们啊!——上帝宽恕我这样说话吧——我到这里来,我起誓,是为你着想。苔丝——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受不了你这样的目光!真的,天底下从来不曾有过像你这样的眼睛!哎——我要控制住自己;我不敢失去自制。我承认,看见了你,我心中对你的爱又复苏了,而本来我以为我的这种爱跟所有这一类的感情一起泯灭了。不过我觉得,如果我们结了婚,我们两人就都得到了净化。‘不信的丈夫,就因着妻子成了圣洁。并且不信的妻子,就因着丈夫成了圣洁〔5〕,’我对我自己这么说。可是现在我的计划完全落空了,我不得不忍受失望的痛苦了!”
哦,你为什么这么冷酷地对待我,安吉尔!我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我已经把整个事情仔细想过了,我决不能,决不能原谅你!你知道我不是故意使你受到伤害的——为什么你要这样伤害我呢?你太狠心,太狠心了,真的!我要试着忘掉你。我从你那里没有受到过一点点公平的对待!
亚历克·德伯心旌摇荡。
苔丝
“你不要问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啦!”苔丝说,同时仰起脸,将恳求的目光透过睫毛投向德伯。
她在窗前望着,等到邮递员打这儿经过的时候,便跑出去把信交给他,然后又回到屋里,继续没精打采地在原先那窗边的地方待着。
“那么是谁呢?”
写这么一封信和写一封言词恳切委婉的信效果是完全一样的。克莱尔怎么会被恳求所打动呢?全部事实一仍其旧:没有发生任何新的情况促使他改变他的看法。
“那个人!”苔丝骄傲地说。“我想不是他!”
天越来越黑了,炉火照亮着整个屋子。年龄最大的两个弟弟妹妹跟着母亲一起出去了,四个在三岁半至十一岁之间的最小的弟弟妹妹,都穿着黑色上衣,这会儿正围在火炉边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们小孩子的事情。苔丝后来也去和他们一起说话,并不点燃蜡烛。
“那个人就是你的丈夫吗?”他呆板地问,一边做了个示意动作,表示他指的是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
“今天晚上是我们在这儿睡觉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亲爱的,在我们出生的这所屋子里我们只能再睡这一个晚上了,”她说得很快。“我们该想想这件事情,你们说是不是啊?”
有那么一会儿德伯的脸上又现出往日他那种嘲讽的表情,不过他坚决地把它克制了下去。
小家伙们都默不作声了。虽然今天一整天到这会儿为止即将迁往新地方去的想法一直使他们感到兴奋,但是在他们这种年龄这些小家伙们的情绪极易受感染,因此苔丝描绘的这最后一夜的情景弄得他们马上就要哭鼻子了。苔丝赶紧改变话题。
“陌生人——我们?陌生人!”
“给我唱支歌吧,亲爱的,”她说。
“我本来不愿意告诉你的——我本来不想说的!”苔丝以恳求的语气说。“这件事在这儿没有人知道,至少,即使知道也是很模糊的。所以请你,我恳求你,不要再继续问我了好不好?你得记住我们现在是陌生人了。”
“我们唱什么呢?”
“啊!”德伯惊叫;他一下子呆若木鸡,直勾勾地望着苔丝。
“只要你们会唱的,随便什么都行,我都爱听。”
“那么……我已经嫁给他了。”
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随即这沉默被打破了,先是一个轻轻的胆怯的声音,接着第二个嗓音给它以支持,随后第三个和第四个一同加入进来;词儿是他们在主日学校学会的——
“在道义上来说你必须告诉我。”
在人间我们忍受痛苦和悲伤,
“我不能告诉你。”
在人间我们相逢又分离;
“会,会的!为什么不会?”
在天堂我们永远在一起。
“不——不会。”
四个孩子连续地唱着,现出一种镇定的和静候事物变化的神态,如同那些早已把问题想妥了,觉得没有任何错误,不需要再作进一步考虑的人会表现出来的冷静态度。他们非常一本正经地努力把每一个音节都唱得清晰,眼睛则始终盯着闪烁的炉火中央;最小的那一个把一些音节拖得很长,往往在三个哥哥姐姐都停住的时候还在唱。
“不管怎么说,那么,你对这个人的爱也许只是一时的感情,你会把它克服掉的——”
苔丝转身离开弟弟妹妹重又走到窗户跟前。户外已是一片夜色,但是她却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仿佛是要隔着玻璃看透那黑暗深处。实际上她是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流泪。要是她相信孩子们歌里所唱的,要是她能完全肯定一切将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那么,她将会那样充满信心地把这些弟弟妹妹们交给上帝,交给他们未来的天国!可是,她没有那样的信心,因此她就有责任做她应该做的事情,应该充当弟弟妹妹们的上帝,因为,对于苔丝来说,如同对于其他千百万人一样,那位诗人〔25〕的诗句具有可怕的讽刺意味——
“不,不,不——你不要说这个!”
我们并非一无所有,
“真的吗?”他叫道。“爱着别人?可是,这样一个观念——什么在道德上是正确的和正当的这样一个观念,你难道没有吗?”
而是追随着模糊的光辉来到这里。
这句话似乎使德伯感到震惊。
对于她以及那些有过与她类似经历的人来说,出娘胎来到世上是被迫的,是来遭受污辱和经受煎熬,出世以后遇到的所有事情中没有任何一件让他们觉得自己的降生是有理由的,而有些事情充其量只不过使他们的这种想法变得不是那么强烈而已。
“我爱着别人。”
不一会儿,苔丝看见她母亲和高高的丽莎路以及亚伯拉罕的身影出现在黑乎乎的、潮湿的路上。德比太太的木底鞋咔哒咔哒地到了门口,苔丝把门打开。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我看见外边窗下有马蹄印,”琼说。“有谁来过了吗?”
“决不可能!”
“没有,”苔丝说。
“但是到了一定的时候你就会渐渐对我产生感情的,也许——一旦你真的原谅了我的时候?”
火炉边的几个孩子神情严肃地望着她,有一个低声咕哝说——
“你知道我对你没有感情。”
“怎么,苔丝,不是有个骑马的先生来过吗?”
“可是为什么呢?”
“他不是到我们家来的,”苔丝说。“他只是打这儿经过跟我说了几句话。”
“我不能嫁给你。”
“那位先生是谁?”她母亲问。“你的丈夫?”
“你不愿意嫁给我,苔丝,不愿意帮助我恢复自尊心吗?”他们刚刚越过犁过的这部分地时德伯就重复问道。
“不是。他是永远永远不会来了,”苔丝无比绝望地说。
苔丝这时候也觉得他们两人无法在这个地点把各自要说的话讲清楚,于是对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说,有一位先生来看她,她想和他一起在附近走一走,然后便与亚历克·德伯离开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朝有着斑马条纹似的田地那一边走去。当他们走到距离最近的那个新翻过土的部分时,德伯伸出手想帮助苔丝走过去,但是苔丝却在刚翻过的田垄上向前走,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
“那么他是谁呢?”
“一定是这样,”他以比较急躁的口气接着又说,随后转过头去看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
“哦,你不必问了。以前你见过他,我也见过。”
德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而这并不完全是因为没能得到机会弥补以前的过失。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明白无误地显示,他曾经对苔丝所怀有的感情部分地恢复了过来;他这会儿的心情是既要赎罪又想得到情欲的满足。
“啊!他说了些什么?”琼好奇地问。
“你不愿意嫁给我?为什么呢?”
“等明天我们在金斯庇安顿下来以后我会告诉你的——什么都告诉你。”
“哦,不,先生——不!”苔丝吓得突然往后退缩,急忙说。
他不是她丈夫,苔丝说是这么说了,然而,她意识到,从肉体关系上来说,只有这个人才是她的丈夫;这样一个意识似乎越来越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
“一张结婚许可证。”
52
“这是什么?”苔丝问。
第二天凌晨时分,天还很黑,居住在临近大路的那些人家便开始听到大车辘辘的噪声打搅了他们的睡眠。这噪声时断时续,直到天亮始终没有停过——在四月里的这头一个星期,人们必然听见这样的车轮声,如同在四月的第三个星期一定会听见布谷鸟的叫声一样。原来,这是大搬家的第一步开始了,是马儿拉着空车到即将搬迁的那些人家去装行李和家具,因为,按照常规,总是由要雇帮工的农田主人派马车去把被雇者接到他们该去的地点。至于这辘辘声在午夜刚过的时候就响了起来,那是因为搬迁必须在当天完成,赶车人要在六点钟之前到达被雇者的家,届时便动手将家具和行李装上车去。
德伯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羊皮纸来,因为局促不安,他的手有点儿哆嗦。
但是,没有如此期盼着的农田主人派马车来接苔丝和她母亲这一家人。她们只是女人,并不是正式的农田劳工,没有哪个地方等待着她们去干活。因此她们得自己花钱雇车,没有权利享受免费搬迁的好处。
“不过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说这些话,”德伯接着又说。“我的情况是这样的,你走了以后我的母亲去世了,那里的产业便属于我了。但是我想把它们变卖掉,然后到非洲去全心全意从事传教工作。我干这个事业一定会弄得很糟糕,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我想请求你的一件事情是,你能不能让我尽我的一份责任——让我做一个补偿,对于我从前对你所做的坏事做我所唯一能做的补偿:那就是,你愿不愿意嫁给我,跟我一起到非洲去?……我已经获得了这个宝贵的文件。这是我的老母亲临终时的愿望。”
这天早晨苔丝朝窗外望去,虽然看见天空乌云密集,而且还刮着风,但是并没有下雨,再看到雇的车也已经到了,心里感到宽慰。搬家的人害怕圣母领报节下雨就像怕鬼一样,要是遇上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忘记;雨天搬家的话,家具、被褥和衣服都会被打湿,而且会生一连串的病。
苔丝仍然只是听着,并不说话,机械地把削好的圆滚滚芜菁甘蓝块根丢进机器又拿起另一个削起来,看上去纯粹是一个心事重重的在地里干活的姑娘。
她母亲、丽莎路和亚伯拉罕也醒了,但他们没有叫醒那几个小孩子。母女四人在微弱的晨光中吃了早饭,随后开始把家具和行李往车上搬。
“苔丝,”德伯不满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跟我有牵连的所有事情中,发生在你身上的情况是最糟糕的了。在你告诉我之前我压根儿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我是个流氓,玷污了你的清白!整个这件事情都是我的错——我们在特兰特里奇那段时间所弄出来的整个事情真邪门儿。你才真正是德伯那个武士世家的嫡传子孙,我不过是一个卑鄙的冒牌货,但是你也太年轻太没有眼力,不了解世上会有许多事情可能发生!我要认认真真地说这么一句话,做父母的如果把他们的女儿养大了,但是却没能教她们懂得这个世界上有坏人设置了陷阱要害她们,使她们处于危险之中,那么,不管是出于良好动机还是由于漠不关心而造成这种结果,对于他们来说都是非常要不得的。”
装车时大伙儿是高高兴兴的;有一两位友好的邻居帮助他们。大件的家具位置放妥之后便形成了中间放床和被褥的那么一圈,可以让琼和年幼的几个孩子在旅途中坐得舒服。先前为装车方便起见马匹被卸下挽具牵往别处,东西都装完以后耽搁了较长一段时间才把它们又牵了过来。最后,大约两点钟的时候他们起程了,挂在车轴上的饭锅前后晃动起来。德比太太和几个孩子坐在车上,位置最高;为了防止那只钟走时不准,她把钟的前端放在腿上,而每当马车特别厉害地摇晃一下时,这钟便敲打一下,或者敲了一下之后再发出一个残缺的响声。苔丝和她的大妹妹在马车旁边跟着走,直到出了村子才上车。
苔丝没有说话,德伯带着疑问注视着她,她却一直低着头,面孔完全被风帽所遮住,一面又削起芜菁甘蓝块根上的根须和泥土来。她觉得继续干手中的活儿就可以比较好地把德伯排斥在她的感情之外。
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他们曾去向一些邻居告别,这些邻居当中有几个今天来给他们送行,都祝他们好运,但是在心底里这些人都觉得幸福是不大可能降临到这样一户人家了,尽管德比一家的所作所为只是弄得自己倒霉而不会伤害别人。不一会儿马车开始走上较高的地方,随着地势升高和土壤性质的变化,风也更加让人感到寒意了。
“我的理由是这样的,”德伯接着说,心里忽然感到一阵内疚。“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你和我心灵的情况,没有想到问一问你眼下生活得怎样。当时见你穿得不错,就没有想到要问你。可是现在我看出来你的日子过得很苦——比那时候我——认识你的时候——更苦——你不该遭这样的苦。也许这很大一部分是我所造成的!”
这天是四月六日,德比家的马车遇上许多别人家的马车——同样也是一家人高高地坐在家具行李上头,而家具行李装车的方式则几乎是统一的。也许这装车方式为当地人所特有,如同六角形蜂巢之于蜜蜂;其中最基本的一件家具便是那大衣橱——手柄闪亮,手指印昭著,显而易见使用已久——按照常规俨然直立在辕马身后,占据着大车车身前部,好似一个约柜〔26〕,非恭恭敬敬地搬运不可。
德伯说完朝四下里望了一眼,看看是否有人偷听他的话。他们两人跟那个摇机器手柄的人隔着一段距离,而机器运行时发出的声音也足以阻挡亚历克的话传到那个人的耳朵里。德伯站到苔丝跟前,背对着那个人,把自己的身体挡住他的视线,使他看不见苔丝。
这些搬迁的人家有的高高兴兴,有的神情忧伤。这会儿有些人家正停在路边客店的门前,德比一家届时也到了这里,让人和马都进食和休息。
“比你所能想象的要严重。”
马车在客店门前停住的时候,苔丝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一只三品脱容量的蓝色圆筒形有柄大杯上,这只大杯子正被坐在一辆马车上面的一些女眷递来递去,递上递下。那辆马车也停在这家客店门前,离她家的车不远,当她将目光跟随那有柄大杯由下而上时,发现伸手接住它的人是她熟悉的朋友。她朝那辆车走去。
“是吗,那么说吧。”
“玛丽安!伊丝!”她对车上的两个女孩喊道,原来正是她们两人坐在那马车上;她们这是跟着她们的房东一起搬迁呢。“你们今天是不是也跟大伙儿一样在搬家?”
“是的,不过我这次是有充分理由的。”
是的,她们回答。弗林科姆梣这地方太苦了,她们几乎没有让格罗比知道就一走了之,他要是想告她们就让他去告吧,随他的便。她们把将要去的地点告诉了苔丝,苔丝也把自己的目的地告诉了她们。
“你没有做到我上一回对你的要求;我对你说过不要再来找我!”苔丝说。
玛丽安从车上俯下身来压低嗓音对苔丝说话。“你知道不知道?那位老是跟着你的先生——你一定猜得出我说的是谁——在你走了之后曾到弗林科姆梣来打听你去了哪里呢。我们没有告诉他,因为我们知道你不愿意见他。”
“我想对你说几句话,苔丝。”
“啊——可我还是见到了他!”苔丝轻声抱怨说。“他找到了我。”
德伯走上前来平静地说——
“他知道你要去哪里吗?”
正在朝她走近的这个人不是她那个刻薄的雇主农庄主人格罗比,而是从前那么放荡不羁,此刻打扮得既有点儿像又不完全像牧师的亚历克·德伯。这会儿他不是在讲道,所以不像演讲时那么激动和富有热情,而且,那摇机器手柄的人在场似乎使他显得局促不安。苔丝此刻脸色黯然,她把风帽往下拉了拉。
“我想是的。”
一连好几个小时这片地上的这许多事物都是这样单调和索然无味,没有任何变化。后来,隔着正在翻土的人和马,远远地在那一边,在树篱角上的一个缺口出现了一个黑点,朝上坡的方向,朝着削芜菁甘蓝块根的人而来。这个小小的黑点渐渐地变大,成为一根九柱戏的木柱形状,不一会儿在这一边干活的人便可以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穿黑色衣服的人,是从弗林科姆梣那个方向来的。在切芜菁甘蓝块根的机器旁的那个汉子摇着手柄,他那双眼睛本来没有什么别的东西需要看着,便一直注视着这个朝这儿走来的人,但是苔丝正在专心地干活,没有注意到这一情况,直到她的同伴告诉了她,她才看见有人朝这儿走来。
“你丈夫回来了?”
芜菁甘蓝块根被挖去之后变得很显眼的大片荒凉的褐色田地这会儿又开始有一条条更深的褐色渐渐高起,慢慢地变得越来越宽,像一条条带子。顺着这一条条带子的边沿,某个十条腿的东西不紧不慢地从地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来来回回;那是两匹马、一个人,中间是耕犁,正在芜菁甘蓝块根被全部挖掉了的地里翻土,为春播做准备。
“没有。”
自从苔丝去埃姆大教堂及牧师住所白跑了一趟之后,几天又过去了,她仍然天天在地里干活。冬日里干燥的风照旧在吹,不过有一些茅草围栏支在风口处,好似一个屏障,替她挡挡风势。在风吹不到的屏障这一边,放着一架切芜菁甘蓝块根的机器;它刚刚被重新油漆过,那鲜艳的蓝色不但使周围否则会很沉闷的景色增添了生气,而且几乎好像还有了欢快的声音。在机器对面,有那么一个长长的土堆或者说是长长的一个“坟墩”,那些块根从初冬以来就被保藏在里面了。苔丝这时候正站在土堆已被挖开的那一头,用一柄钩镰把芜菁甘蓝块根上的根须和泥土削掉,然后把它丢进机器里。一个男子摇着机器的手柄,被切成了一片片的块根便从机器的槽里掉出来。黄颜色的块根片散发出新鲜的气味,与四周呼呼的风声、机器的刀片削着块根时发出的悦耳嗖嗖声以及苔丝戴着皮手套的手中握着的钩镰削块根时发出的嚓嚓声混合在一起。
她们说完这几句话的时候,两辆马车的车夫都已经从客店里出来了,于是苔丝和她的朋友告别,两辆车便一东一西继续上路。玛丽安和伊丝以及她们与之共命运的那户农家所坐的马车油漆锃亮,三匹辕马十分强壮,挽具上的铜饰亮光四射;德比太太和她的孩子们所坐的那辆则是一个嘎吱作响的架子,似乎在重负之下有散架之虞,那外表看上去仿佛它被制造出来以后从来不曾上过油漆,拉着它的也只有两匹马。这两辆马车的强烈对比显示出人们被家道兴旺的农田主人所雇用时与没有被人雇用而自寻门路时的差别。
46
德比一家要赶的路程很远——一天得赶完的确是太远了——两匹马儿拉着车走得非常吃力。虽然他们出发得很早,但是,当他们转过作为格林山高地一部分的一个山丘的侧面时,已是将近傍晚了。趁两匹马在那儿喘气和撒尿的时候苔丝环顾四周。在格林山下,就在他们的前方,便是他们的目的地金斯庇——一个死气沉沉的小镇,那里埋葬着被她父亲唠叨和吹嘘到了让人腻烦的祖先们;要说世上这么多地方有哪一处可以被认为是德伯家族的故土,那就是金斯庇,因为这个家族曾经在这地方待了整整五百年。
“他是安姆比·西特林,过去有时候常常到陶勃赛来帮忙的,”伊丝大大方方地解释说。“他打听到我来了这里,就跑来找我。他说他爱上我已经有两年了,不过我还没有明确答复他。”
苔丝这会儿还看见一个人正从小镇边上朝他们这儿走来。当这个人看清了他们马车上所装的东西和所坐的人的时候加快了步子。
这么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释大大出乎苔丝的意料之外,她觉得浑身发抖,撇下那孤单的牧人自顾自往前走去。当她快要走到弗林科姆梣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下来了。在村口的小路上,苔丝朝一个姑娘和她的情人走近,不过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他们两人不是在说那些不能让别人听见的悄悄话;小伙子的话比较热烈,姑娘与之应答的声音清楚而随意,飘荡在清冷的空气中,在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侵入的一片沉沉暮色中让人听了得到安慰。有那么一会儿,这一对情人的声音使苔丝感到高兴,不过后来她想到,他们现在的约会起因于一方对于另一方的吸引力,而同样的吸引力正是她自己的苦难的序幕,这样一想她也就不再觉得高兴了。当她走近他们两人的身旁时,小伙子害羞地往一边走开去,那姑娘平静地回过头来,认出了她。原来这姑娘是伊丝·休特;她对苔丝这次出门结果如何十分关心,因此立即把自己的事情丢到了一边。苔丝没有把自己这次出门的结果向伊丝解释清楚,伊丝是个机敏的姑娘,在这种情况下便开始谈起她自己的恋爱情况来,苔丝刚才目睹的正是她的恋爱小事的一个方面。
“你就是那位德比太太吧,我想?”他对苔丝的母亲说;琼·德比已经下了马车准备步行进入镇里。
“十字架?不。它不是十字架!它是不吉利的东西,小姐。从前有一个罪犯,就是在那里被吊死的,被吊死之前他先遭受折磨,一只手被钉在柱子上;他的亲属在他死后竖起了那根石头柱子。石柱下面埋着那罪犯的尸骨。人们说他把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有时候他还出来游荡呢。”
她点了点头。“不过,要是我重视我的权利的话,我是已故的穷贵族约翰·德伯爵士的夫人,现在回到他祖先的本土来。”
“我刚才经过一根很有些年头的石柱,那根柱子有些什么意义呢?”她问牧人。“以前它曾是一个神圣的十字架吗?”
“哦?是吗,这个情况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就是德比太太,那么我是来告诉你的,你们要租的房子已经租给别人了。我们今天上午收到你的信才知道你们要来——已经太晚了。但是你们肯定能在别的地方找到住处的。”
在这个时候,苔丝正沿着山边的路走着,这是一条她回家的最近的路。走了一英里不到,她遇见一个孤单的牧人。
这人注意到,苔丝听见他所说的以后脸色变得死一般的苍白。苔丝的母亲则现出一脸的绝望。“我们怎么办呀,苔丝?”她悲哀地说。“我们到你祖先的本土来,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欢迎!怎么办呢,我们只好再找找别的房子吧。”
德伯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那神态似乎是在取笑自己。他还一边往前走一边看一张备忘便条上的几个段落,到了后来,他脸上的表情平静了下来,显然,苔丝的形象不再打扰他的思绪了。
他们进入镇里。琼·德比和丽莎路尽最大的努力去打听哪里还有房子出租,苔丝留在马车旁照顾弟弟妹妹。一个小时之后,房子依然没有找到,德比太太最后不得不回到大车所在的地方,这时车夫说车上的东西必须卸下,因为两匹马已经累得半死了,而他在当天晚上至少必须把回去的路程走完一段。
在信的开头,写信的人对于德伯的悔悟和改变表示真诚的喜悦,并且对于德伯诚意跟他通信与他讨论这个问题表示感谢。在这封信里,克莱尔先生热情地再一次表示原谅德伯从前的行为,也对这年轻人有关自己将来的计划表示关心。他——克莱尔先生——本来非常愿意让德伯也进入他自己这么许多年来尽心为之服务的教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本来也很愿意帮助他进一个神学院去学习,但是,既然德伯也许觉得到神学院去学习会耽误许多时间因而不想这么做,那么他也就并不坚持非这么做不可。每个人都必须尽他最大的努力工作,所使用的方法呢,则应该是他觉得自己受到圣灵的激励后希望采用的方法。
“好吧——就把它们卸在这里吧,”琼回答说;她也顾不上许多了。“反正我非找到一个栖身之处不可。”
亚历克·德伯转身走向树篱中间的供猎人通过的篱笆门,不让自己再看一眼苔丝便纵身越过树篱,在开阔的高地上朝着艾博特塞耐尔走去。从他的脚步可以看得出他心里很不平静。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起了先前曾经有过的一个念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书;这本书里夹着一封信,又破又脏的,好像是已经被看过许多遍了。德伯把这封信打开。信上的日期是好几个月以前,署名是克莱尔牧师。
此刻马车是停在教堂墓地的一堵墙边,这地方不易被人看见,车夫十分乐意地很快就把那一堆破破烂烂的家具和行李卸下车来。琼·德比付了车钱(这样她就几乎一文不名了),车夫便驾车离去,心里很高兴他与这样一户人家之间的交道终于结束了。这天晚上天气干爽,他估计德比一家不会遭受雨淋。
“我觉得难过,你是不信教的,”德伯接着又说,“我还觉得难过,有一个不信教的人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使你心神不定。不过现在我们不再多说了。当你心情松弛的时候,至少,我可以为你祈祷,我会的。谁知道什么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呢?我走了。再见!”
苔丝心灰意懒地望着那一堆家具。春日薄暮时分冷冰冰的斜阳不怀好意地照在那些铁锅、瓦罐和水壶上,照在那一丛丛在微风中颤抖的干枯杂草上,照在大衣橱的黄铜手柄上,照在他们都睡过的柳条摇篮上,照在擦得十分光亮的钟壳上;所有这些家具在夕阳余晖下的反光都发出一个责问:为什么它们这些应该置放在室内的东西现在被丢弃在露天里?以前它们可是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待遇。放眼向四周望去,苔丝看见的是从前曾被辟建为园囿的山冈和土坡——如今被分隔成了一些小块的围场——以及德伯家的府第曾矗立其上的绿色地基,还有以前一直是德伯家产业的埃格顿荒原边沿上的那么一片;距离最近就在跟前的,是被称为德伯侧廊的那条教堂侧廊,此刻在那儿漠然望着他们这一家人。
心里有点儿害怕的苔丝同意了德伯如此坚持的这么一个要求,把一只手放在石雕的手上发了誓。
“祖先墓地的墓室难道不就是我们自己的不动产吗?”苔丝的母亲到教堂和墓地四周去查看了一圈之后回来说。“嘿,当然是 ,我们就在这儿安营扎寨,孩子们,住到我们祖先的这块地方为我们找到住处为止!现在,苔丝、丽莎和亚伯拉罕,你们来帮我。我们先给弟弟妹妹们弄好睡觉的地方再出去走一趟看看。”
“是的——可是发个誓吧。”
苔丝没精打采地帮着干了十五分钟的时间,那个有四根床柱的床架被他们从那一堆家具之中弄了出来并且被支起在教堂的南墙边;这地方就是德伯侧廊的一个部分,下面便是德伯家族的大墓室。在这张四柱床的天盖上方,是一扇有许多个美丽窗花格的玻璃窗,制作于十五世纪,被称为德伯窗。在这扇窗户的上部可以看得出跟德比家的古印和古银匙上一样的家族纹章。
“天哪——你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毫无必要的要求!你说的那些我压根儿没有想过!”
琼把四边的床帷子都拉上,形成一个极好的帐篷,把几个较小的孩子放了进去。“要是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我们也可以睡在里面,解决一个晚上,”她说。“不过让我们再试着找一找,还要弄点东西给这些小家伙吃!哦,苔丝,到头来我们落到这步田地,当初你那么费心思要嫁一个上等人有什么用处!”
“我会再想想的。不过,在我们分手前先到这儿来一下。”德伯向上走几步到了石柱旁边。“这根柱子以前是一个神圣的十字架。我并不非常相信遗迹,可是我有的时候害怕你——远远超过你此刻害怕我的程度,其实你没有必要害怕我。为了使我胆子可以大一些,把你的手放在这只石雕的手上吧,发誓你将决不诱惑我——不用你的风度、你的魅力来诱惑我。”
由丽莎路和亚伯拉罕陪同,德比太太再一次走上那条把教堂和小镇隔开的小道。他们刚刚从这条小道折入镇上的一条街就看见一个骑在马上的人在前后张望。“啊——我正在找你们呢!”这人说着催马来到他们跟前。“这真是一家人在故土团聚了!”
“不,”苔丝说。“不要再来找我了!”
这人是亚历克·德伯。“苔丝在哪儿?”他问。
苔丝没有回答;德伯打破沉默,又说:“那么——你我还会再见面的。”
琼对德伯没有好感。她马马虎虎地对教堂那个方向指了一指就继续走她的路,德伯则对她说他刚听说他们没有找到住处,要是待会儿他们仍然没能找到的话他会再来看他们的。琼带着两个孩子走开以后德伯骑马回到客店,不一会儿又徒步走出来。
德伯听了一时哑口无言。“这会儿我才听你说了,在这之前我压根儿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说。“当你觉得不幸就要降落到你头上的时候,为什么不写信给我呢?”
与此同时,跟几个较小的弟弟妹妹一起待在床上的苔丝跟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觉得眼下不再有什么事情做了可以使这些小家伙们感到舒服一些,便来到外面,在教堂庭院里四处走走;天黑下来了,庭院里渐渐地越来越昏暗。教堂的门没有上闩,她走了进去;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进这个教堂。
苔丝对亚历克·德伯说了她的第一次不幸——跟德伯有关的唯一那一次。
他们将四柱床置于其下的那扇窗户里面就是德伯家族的祖先那已经有几百年历史的葬身之处。那些墓的外形似祭坛,上方都有遮阳顶,样子朴素;它们的一些雕刻装饰已经破损,所刻内容已无法看清,那些黄铜纪念牌已经掉落,留下的铆钉孔好似砂岩峭壁上的马丁鸟窝。世上凡使苔丝想到他们这个家族已经没落的一切没有哪一样比眼前这种破败景象使她产生更深的感触。
“你遇到了什么不幸?”
她走近一块黑糊糊的界石,看见上面刻着:
“我遇到不幸,学到了一些东西,”苔丝闪烁其词地说。
Ostium sepulchri antiquae familiae d'Urberville〔27〕
“我想现在我得跟你分手了,”当他们走近这块地方的时候德伯说。“今天晚上六点钟我得在艾博特塞耐尔讲道,我必须向右边拐弯。你使我有点儿心烦意乱了,苔丝——我说不出是什么原因,也不想说。我必须跟你分手,使自己能镇定下来……你怎么现在说话这么流利了?是谁教你说得这么好的?”
苔丝不像一个红衣主教那样认识教堂里的拉丁文,但是她知道这是她祖先墓地的门,知道那里面的墓室里躺着的就是她父亲醉醺醺的时候所歌颂的那些叱咤风云的武士。
他们终于到了名叫“十字架手”的那个地方。在这个荒凉和一片灰白的高地上,这地方是最凄凉的了。它与风景画家和风景观赏者所追求的美丽迷人的景致有着天壤之别,以致给人以另外一种美感,一种带悲剧色彩的反面意义上的美。这地方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这儿竖着一根石头柱子,上面雕刻着一只人手的大致形状。这根孤零零的石头柱子粗糙、古怪,不是从附近任何一个采石场开采出来的。关于它怎么会竖在这儿,以及为什么要把它竖在这儿,有许多不同的说法。有些权威人士说,本来这里竖着一个用于祈祷的完整的十字架,现在这根柱子只是原先那个十字架的残存的下部一段;另有一些人说,目前这根石柱是完整的,竖在那儿是充当界标或者指示出一个聚会的地点。不管怎么说,无论它的来源如何,在此地凄凉的环境中竖着这么一根石柱,根据看见它的人的不同心情,它或者会显得邪恶,或者会显得一本正经,即使是感觉最迟钝的人路过这儿,也总会产生这样或那样的印象;这种情况过去存在,现在依然存在。
她沉思着转过身子往外走,从最古老的一个祭坛式的墓旁经过;在这个墓上隐约可见有一个侧卧的人影。在昏暗中苔丝先前并没有注意到它,而且,要不是此刻她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幻觉感到这人影在活动,恐怕仍然不会注意到它。这会儿她刚一靠近这个人影就立刻看出它原来是一个活人。蓦地发现在这教堂里除了她自己还有别人,使苔丝受到极大的惊吓,一时支持不住瘫软下来差点儿昏厥过去,不过,尚未昏厥倒地她已经认出这人是亚历克·德伯。
亚历克·德伯说完这句话以后,他们两人在信步朝前走的时候便不再有很多交谈,而只是隔一段时间偶然说一两句话。苔丝思忖,不知德伯会这样跟着她走多远,但同时又不想直截了当地赶他回去。当他们走到一道篱笆门或者一个台阶的时候,常常看见那上面用红漆或蓝漆涂着一些《圣经》语句,苔丝问德伯知不知道是谁这样不怕麻烦把它们涂在那儿的。德伯告诉她说,涂写这些《圣经》语句的是由他本人以及在他那个教区里与他一起工作的同事所雇用的;涂写这些给人以提醒的语句是要不遗余力地感化如今数量众多的坏人。
德伯从他身下的那块石板上跳下来将她一把扶住。
“哎,女人的容貌对于我曾经有过太大的控制力,所以我见了就不能不害怕!一个福音传道者本来跟女人的容貌没有什么关系;只是它使我记起我想要忘记的过去!”
“我看见你进来,”德伯微笑着说,“就跳到那墓上去,免得打搅你想心事。地下躺着这么些老祖宗,我们这是整个家族大团圆了,不是吗?你听。”
“嘘!”苔丝说。
说完他用脚后跟重重地跺了一下,引来地底下一阵空洞的回声。
“我这样对你发号施令也许显得粗鲁,”德伯接着又说,“不过,最好我不要太多地望着你。那样也许是危险的。”
“我敢说这一下一定使他们受到了一点震动!”他接着又说。“你刚才以为我是那些石头人像当中的一个吧。可是你错了。旧秩序更新〔28〕。如今我这个假德伯一根小手指可以比真德伯的整个地下王朝为你做更多的事……现在给我下命令吧。要我干什么?”
苔丝放下面纱,一边急急忙忙地说,“我戴面纱主要是为了挡风。”
“走开!”苔丝没好气地说。
“不,不!不要请求我原谅。不过,你既然戴着面纱来遮盖你美丽的容貌,为什么你不把它放下来呢?”
“好吧,我走——我去找你的母亲,”德伯温和地说。经过苔丝身旁的时候他又低声说:“记住吧,以后你会对我客气的!”
苔丝本来是不知不觉地做出这样的动作和表现出这样的神态的,这时候立刻把盯着德伯的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的视线收回,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请你原谅!”说过这句话之后,她心里又泛起了以前经常产生的一种悲哀的感觉——自己由于天生这样一副容貌和身材,便不知怎么搞的总是做错事情。
德伯离去后,苔丝俯身向着墓室的门口说——
“不要这样看着我!”德伯突然说。
“为什么我在这扇门的外边而不是躺在里边呀!”
苔丝说着这句话的时候,把靠着台阶的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亚历克·德伯,于是德伯的目光便在无意之中落在他所熟悉的苔丝的脸上和身上,注视着她。如今在德伯的内心,那些低级的念头不再活跃了,但是当然并没有被清除掉,甚至并没有完全被克服。
与此同时,玛丽安和伊丝正随着她们原先的房东(这家农户带着他们的家具、行李以及全部杂物和用品)去他们的迦南——这正是那天早晨另一户人家刚撇下的埃及。不过这两个姑娘没过一会儿就不再去想她们所要去的地方了。她们此刻所谈论的,是安吉尔·克莱尔和苔丝,以及老是缠着苔丝的她那位追求者;时至今日,亚历克·德伯过去与苔丝曾经有过一些什么关系,这两个姑娘一半根据别人所说,一半靠自己猜测,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
“不错,”苔丝情绪低落地说。“可是我无法相信你已经悔改成了一个新人。你所感觉到的这种醒悟,亚历克,我怕是不能持久的!”
“现在的情形跟苔丝认识他之前不同,”玛丽安说。“他已经欺骗过苔丝一回,这就使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如果苔丝再上他一次当,那真是太可怜了。我们对于克莱尔先生是再也没有什么指望的了,伊丝,那么为什么我们不成全他和苔丝两人的好事,设法帮助他们重归于好呢?要是他知道苔丝眼下处境如此困难,知道那个人始终在纠缠苔丝,那么他也许会回来照顾他的妻子了。”
“好吧,”德伯说话时的怨愤之情听来真是一触即发,“上帝不允许我说我自己是个好人——你也知道我不会说任何这一类的话。我是新近才弃恶从善的,确实;不过有时候新来的人是看得很远的。”
“我们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他知道呢?”
“我不能告诉你。”
一路上这两个姑娘一直在思忖这个问题,可是到了目的地,她们的心思却又转移了,因为在这个新地方安顿下来有许多事情够她们忙的。然而,一个月以后,当她们安定了的时候,两人没有进一步得知苔丝后来情况如何,却听说了克莱尔不久就要回来的消息。一方面是由于听说了这个消息之后依然存在于心中的对于克莱尔的感情使她们激动起来,另一方面更是因为真心诚意为苔丝着想,玛丽安取出两人所共有的那瓶廉价墨水,旋开瓶盖,两个姑娘一起动脑筋给克莱尔写了下面这几行字:
“真是女人的见识!这个比我好的人是谁?”
尊敬的先生——快来照顾你的妻子吧,如果你确实还像她爱你一样地爱着她。因为她正面临一个伪装成朋友的敌人。先生,一个本该远离她的人在纠缠她。一个女人不该经受她承受不了的遭遇,滴水能穿石——唉,还不止呢——滴水能穿金刚石呀。
苔丝的声音轻了下来。“因为一个比你好的人不相信这种事情。”
两个好心人
“为什么?”
她们把信寄往埃姆大教堂牧师住所,因为与安吉尔·克莱尔有关的地方她们只听说过这么一个。她们觉得这一行为显示了自己的豁达大度,所以信寄走之后两个姑娘着实亢奋了一阵子,一边非常激动地时断时续地唱歌,一边动情地流泪。
“你的转变。你的宗教花样。”
本章注释
“苔丝,”德伯继续循着自己的思路讲话,“不要这么说!这件事情当初在我身上发生的时候我感到自己是接受了全新的观点!你不相信我吗?你不相信的是什么呢?”
〔1〕 原文是“将来的忿怒”,语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3章第7节:“约翰对那出来要受他洗礼的众人说,毒蛇的种类,谁指示你们逃避将来的忿怒呢。”
“别说了!”苔丝忿忿地说,一边离开德伯走到路边的一个篱旁台阶,把身子靠在上面。“我不相信这种突然发生的事情!我恨你!因为你知道——你知道你多么严重地伤害了我,现在却来对我说这些话!你,还有跟你同一类的人,把我这样的人的生活变得痛苦、悲伤、没有前途,你们自己开心够了,然后你们悔悟、改变、信了教,觉得自己有把握会在天堂里得到幸福了,这种事情多好啊!呸!我不相信你!我恨这样的事!”
〔2〕 参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后书》第6章第17节。
“两三年之前,他代表某个传教团体到特兰特里奇讲道。他对任何人都不带偏见,当时试图引导我,引我走正道,但是我混蛋透顶,竟然侮辱他。然而他并不记恨我的恶劣行为,只说,总有一天我会收到圣灵初结的果子〔3〕——还说,那些来嘲笑的人有时候会留下来祈祷的〔4〕。这些话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但是我母亲的去世给了我极大的打击,慢慢地,我被引导着见到了光明。从那时候起我就只有一个愿望,要把真理传达给别人,这也就是今天我试图在做的事情;虽然我只是近来才到这一带来讲道。我开始传教的头几个月是在英格兰北部,在陌生人中间,我选择在那儿做最初的尝试,希望从不熟练到熟练,同时希望自己的勇气会越来越大,以便敢于去面对那些了解我,那些当我尚处于愚昧、黑暗之中的时候是我的同伴的人,去向他们讲道,使自己的真诚受到最严峻的考验。苔丝,要是你能尝一尝自己掴自己一记耳光的那种乐趣的话,我敢肯定——”
〔3〕 语出《圣经·新约·罗马书》第8章第23节。
“听说过,”苔丝说。
〔4〕 参见英国诗人、剧作家、小说家奥立佛·哥尔德斯密斯(1730—1774)的长诗《荒村》第180行。
“我没能做任何事情!”德伯不计较地说。“一切,正如我对我的听众们说的,都是上天的力量。对于过去那个堕落的我,苔丝,你的鄙视无论多么强烈,都不会超过我自己的鄙视!哎,说起来也真奇怪,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把导致我悔悟和改变的一件具体事情对你说说,我希望你至少会有兴趣听一听。你有没有听说过埃姆大教堂那位牧师的名字——一定听说过吧?——克莱尔老先生,是他那一个教派中最热诚者之一,也是国教中所剩下的不多几位热诚的牧师之一。比起我现在所投身于其中的这个基督教的极端派别,他还不算那么热诚,不过在英国国教牧师当中他真可算是一个例外了,国教牧师中那些比较年轻者如今正以他们的诡辩和谬见渐渐地把真正的教义的力量削弱,使它们虚有其表了。我与他之间的分歧只是在教会与国家这个问题上——在如何解释‘你们务要从他们中间出来,与他们分别,主说〔2〕’这句话上——此外没有别的分歧。我坚决相信,作为上帝的卑微仆人,他拯救了许多人的灵魂,比你所知道的任何人拯救的都要多。你听说过他吗?”
〔5〕 见《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第7章第14节。
苔丝的回答里含有一丝轻蔑:“你拯救你自己了吗?施舍先及亲友,人们说。”
〔6〕 2月2日,此节为纪念圣母马利亚产后净秽携耶稣往圣殿之日,以点燃之烛庆之,故名。
“是的——你完全有理由这么说,”德伯板着面孔说;这时候他们两人一起向前走,苔丝迈着不情愿的步子。“但是你不要误会;我之所以请你不要误会我,是因为,刚才你注意到——如果你的确注意到——在谷仓那儿你的突然出现使我多么不能自制,你就很可能会对我产生误会。不过我刚才只是一时间不知所措;如果考虑到你曾经对我意味着什么,那么我现出那种表情完全是很自然的。我的意志随即帮助我稳定了情绪——也许你会认为我这是在说谎——接着我又立刻想到,要是说我有义务也有愿望从世界上这么许多人里面拯救什么人使其免遭将来会受到的谴责〔1〕——也许你要对我嗤之以鼻了——那么,她就是我曾那样严重地伤害过的那个女人。我就是带着这唯一的目的跟在你后面的——再没有任何别的目的。”
〔7〕 即圣母领报节那一天(3月25日)。
“是的,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跟着我。我但愿你没有这么做,真的!”
〔8〕 指耶稣在山上对其门徒的训示,内容系基督教的基本教义。
“噢——你只有这么一句话吗?是呀,我不配你跟我说更多的话!当然,”德伯脸上露出一点笑容添上一句,“看见我这个模样你会觉得有点儿滑稽。不过——那是我不能不忍受的……我听说你离去了,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儿。苔丝,你纳闷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吧?”
〔9〕 法国启蒙思想家、作家、哲学家伏尔泰(1694—1778)所著。
“我看出来是你,”苔丝冷冷地回答说。
〔10〕 托马斯·亨利·赫胥黎(1825—1895)——英国博物学家,教育改革家;他支持达尔文学说,使之得到普及。
这时候苔丝才回过头去看着他;他走上前来。
〔11〕 引自《圣经·新约·彼得后书》第2章第19至20节。
“苔丝!”德伯又叫了一声。“是我——亚历克·德伯。”
〔12〕 《圣经》里的地名,在耶路撒冷附近,是一个焚烧垃圾的地方,因此被用作地狱的代名词。
苔丝放慢脚步但没有回过头去。
〔13〕 参见《圣经·新约·启示录》第10章第3节。
“苔丝!”德伯打招呼说。
〔14〕 参见《圣经·新约·提摩太前书》第1章第19至20节:“常存信心和无亏的良心。有人丢弃良心,就在真道上如同船破坏了一般。其中有许米乃和亚力山大。我已经把他们交给撒旦,使他们受责罚,就不再谤渎了。”
然而,她没什么时间可以思考或者躲避,于是她尽可能平静地听凭后面那个人赶上自己。苔丝发现他情绪激动,这与其说是因为他走得太急而造成的,不如说是他内心的情感所致。
〔15〕 指耶稣基督派出传布福音的门徒之一圣保罗。
苔丝一边这样思忖着一边再次在北段垂直地越过长梣路,不一会儿便看见那条白茫茫的大道在她面前从低处向上往高地伸展;她剩下的路将都是沿着这高地的边缘向前而去。这条大道干燥、灰白,毫无生气,路上一个人影、一辆车或任何一个标记都看不见,只是这儿那儿偶然有一点点褐色的马粪。就在慢慢地使劲往上走的时候,苔丝渐渐地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她看见越来越走近她的正是那个她非常熟悉的人影——奇里古怪地打扮得像一个循道宗信徒——正是那个世上所有的人当中她这一辈子最不想单独遇见的人。
〔16〕 参见《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9章第62节:“耶稣说,手扶着犁向后看的,不配进上帝的国。”
苔丝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前走。她的背似乎——甚至连她的衣服也似乎——对人的目光有一种特别的敏感;此刻她甚至觉得德伯大概已经走到了谷仓外面正在注视着她。在此之前,原先她在路上走着的时候心情沉重、十分伤心,这会儿她心里产生了一种性质不同的烦恼。原先她一直在渴望得到她的丈夫长期以来拒不给她的爱情,这会儿她暂时忘却了这种渴望,而深深地感觉到无法摆脱的往昔仍然缠着她——这一感觉几乎就跟肉体所遭受的种种感觉一样真切。这种感觉使她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过去做错了事,使她简直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她本来所期望的一件事情——过去和现在会被割断开来——终于没有实现。在她本人成为陈迹之前,她过去的历史决不会完全成为陈迹。
〔17〕 参见《圣经·旧约·何西阿书》第2章第7节;德伯将原来这一段话里的“他们”改成了“他”。
苔丝刚能定下神来想到他们两人的相对位置发生了如此变化,心里便吓了一大跳。德伯过去伤害了她,如今已经站到了上帝这一边,而她的灵魂却还没有得到再生。这样一来,结果就像传说的那样,她那淫荡的形象突然出现在他的圣坛上,于是牧师的激情差不多就消失了。
〔18〕 典出《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8章第12节:[雅各]“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上帝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但是,苔丝刚一重新走动,德伯立刻就认出了她。苔丝的这位旧情人一看见她就好像触了电似的,这种效果比起他出现于苔丝眼前在苔丝心里产生的效果要强烈得多。他讲道的满腔热情、他那雄辩的词语和激动的语气似乎统统离他而去了。话在他嘴边,但是他的嘴唇哆嗦着、挣扎着,只要苔丝在他眼前他就不能言语。他那一双眼睛在看了苔丝第一眼之后便慌乱地四处张望,为的是要避免看到她,但是又忍不住地每隔几秒钟就突然对苔丝脸上投去一瞥。不过他这种不知所措的情形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因为在他如此失态的时候苔丝却稳定了情绪恢复了体力,尽量快地经过谷仓直朝外面走去。
〔19〕 “安吉尔”原文是Angel,意为“天使”,而天使应该是神的使者,安吉尔却不信仰上帝。
以上这一些,只是苔丝头脑中产生的模糊想法,并不十分清晰,并没有使她受到很大感动。等到她由于吃惊而麻木的那短暂一刻过去之后,她觉得自己能够行动了,便立刻产生了要躲开德伯、不让他看见的念头。苔丝这时候背对着太阳,德伯显然还没有发现她。
〔20〕 《圣经》故事里说,上帝曾试验亚伯拉罕,要他把他的独子以撒带上山去献为燔祭。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22章第1—13节。
不过,事情果真如此吗?苔丝不能让自己继续怀着这种小肚鸡肠的感情。德伯并不是第一个改邪归正以拯救自己灵魂的恶人,为什么她就该认为他这种改变是不自然的呢?这只不过是她已经有了一种成见,听见德伯说话的腔调没有改变,但原先说的是一些不三不四的话,如今说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劝人行善的话,心里就觉得很别扭。作恶越多的罪人,改好了以后就越有善心;这一点是不需要深入研究基督教历史就可以发现的。
〔21〕 参见《圣经·旧约·士师记》第8章第2节。
德伯这副相貌本身似乎在抱怨。它被改变了——它一向所体现的是另外一种含义,现在却要表示天意本来不打算要它表示的那么一种意思。说来奇怪,要它执行崇高的任务是对它的一种误用,要提高它的品质似乎是要它作假。
〔22〕 据说十七世纪的英国有两种试验女巫的方法:一是针刺法,即以针刺女巫身上任何一个赘疣,如果她并无感觉,那么这赘疣便是给幼巫哺乳的乳头;一是水淹法,被投入水中而浮在水面上的即为巫,因为巫既然拒绝浸礼,必然被水所拒绝。
德伯的这种变化,与其说是洗心革面,不如说是改头换面。以前他脸上那些显示追求感官快乐的曲线如今变成了虔诚教徒面部的线条;两片嘴唇的形状从前意味着欺骗和诱惑,如今却做出了求人行善的表示;昔日两颊的红光可以理解为行为不检的标志,今天却成了尽职宣讲福音时能言巧辩所焕发出来的光彩;兽性变成了狂热;信奉异教成了相信保罗神学;他那双眼睛,从前滴溜溜地转着,大胆放肆地上下打量苔丝,如今粗鲁地闪耀着拜神的光芒,令人看了觉得凶猛可怕;从前当他愿望受挫时脸上往往会表现出来的那种阴沉生硬的样子,如今起到的作用是,表示一个堕落者的自暴自弃、不可救药。
〔23〕 参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13章第21—22节。
《圣经》上那些庄严的词句一本正经地从德伯那张嘴里说出来,苔丝听了,起初觉得惊人地不协调,而且怪诞得可怕。德伯说话的语调她太熟悉了,正是这种语调,在不到四年之前把大异其趣的内容送入她的耳朵,此刻她想到如此具有讽刺意味的对比,不禁感到恶心。
〔24〕 弥尔顿《失乐园》第9部第626—631行。
想一想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那张脸上是怎样一种表情,再看看他现在的表情!……在那张脸上,在那个时候和现在,有着同样一种机敏但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的神气,不过现在他留着修剪整齐的旧式满腮胡子,原先的黑色八字胡子不见了;他的穿着是半牧师半俗人的,这就完全改变了他的外貌,使人不再看得出他原先那种纨绔子弟的模样,而且使苔丝在那么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
〔25〕 指英国著名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下文两行诗引自他的《不朽颂》。
这次偶遇发生在苔丝心情沉重的时候,按理来说在这种时候这只会给苔丝的情绪带来最轻微的影响。然而,人的记忆有时硬是无法用常理来解释;这会儿她虽然看见站在那儿的明白无误地是一个正在悔恨自己过去不正当行为的改邪归正的人,但是仍然觉得一阵恐惧袭上心头,使她僵立在那儿,既不往后退也不朝前走。
〔26〕 圣经故事中所说的一只里面装着刻有十诫的两块石板的木柜,以色列人带着它逃出埃及;它被认为是十分神圣的,因为它象征着上帝在他的选民中间。
自从离开特兰特里奇以后,苔丝一次都没有见过德伯,也没有听说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此刻却遇上了他。
〔27〕 拉丁文:古代德伯家族墓地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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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此句引自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1809—1892)的“亚瑟王之死”一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