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更响了。Michael 挣扎着把手抽出来,举过头,手腕垂着,仿佛掌握了一枚铁证,扑到桑静身上。
“你怎么回事,又把他弄哭了。”桑静说。
“妈妈啊!”
Michael 被放到地上,脱了羽绒服,剩一件蓝白条纹套头毛衣,四处跑。小赵跟着他,弯下腰,两只手环绕着,防止他跌倒。因为好奇,或者来到一个新地方的焦躁,他拉椅子,拍墙,踮脚拿刀。小赵赶紧捏住他的手腕,把刀抖开。被提着手的 Michael 像被钉在原地,愣了一下,哭起来。
“爸爸把你弄疼了是吗?”
桑静笑笑。
“妈妈啊!”
“唉,什么时候能像你这样就好了,真不想工作。”
“好,没事了,爸爸不是故意的。”桑静擦干净手,把 Michael 抱到腿上。面前的盘子里铺开十块淌血水的牛肉。“来,和妈妈一起做菜。我们是小厨师,对不对?”Michael 抽噎着,哭声停了。
“工作嘛,总是这样的。”桑静说。
“小孩子很狡猾的,”桑静朝他们挤眼睛,“有时候必须跟他们斗智斗勇,凶一点,把规矩做好。不然就等着被他们玩死吧。”
五点,桑静说可以开始准备晚饭了。给他们布置的工作是洗菜,打蛋,剥蒜,用削皮器刮掉胡萝卜坑坑洼洼的皮。他们在长桌子两旁坐下来,聊着天,一边手忙脚乱地劳动着。桑静专注地往牛排上抹盐。像回到大学的时候。他们抱怨,天下的老板一样黑心,都想把员工榨干。从过年就开始盼着年假,像这样,终于可以什么都不想,和让人放心的朋友们出来玩。
“你女儿应该很懂事了吧?”
三个人,还有因为参加同学的生日派对没过来的大女儿,很奇异地组合,繁衍,生长了。桑静的眼睛一直围绕着 Michael,做搞怪的表情,逗他。Michael 很冷静,没什么反应。她和小赵并肩站着,他们能辨认出时间带来的改变。眼前是两个被画上皱纹的小孩,没有长大,却变老了。两只在烤箱里渐渐失水的土豆。
“女孩好一点。但在这里长大的孩子,个性都很强。昨天还跟我吵,不让我跟他爸爸填泳池。”
他们看见他自然地把孩子从桑静怀里接过来,没有预兆,也不用语言。桑静拍拍胸前的衣服,整理一下头发,完整地暴露在光亮里。他们确认她胖了。
“什么?”
“好,爸爸不抽。”小赵用力吸了一口,移开,又快速吸两口,把烟头丢在地上。
“填泳池。我们前年换了一个大房子,带一个露天泳池。夏天只能游几天,维护起来特别麻烦,又贵。我们就商量着把它填了。”
“不抽烟。”小 Michael 用两根指头指着小赵。
他们记起来,桑静以前经常去游泳。在学校的游泳池,天顶蓝蓝,水光一圈圈波动扩散。他们不会游,就闭着眼睛躺在水面上,装浮尸。想着,也许坐在高台上的教练会以为他们真的死了。他们让自己沉下去,不呼吸,憋很久,再突然上来,制造一种,平静的惊恐。
桑静抱着孩子过来,“呀,爸爸竟然躲在这里抽烟呐。”
没任何反应。他们看见,桑静仍然在另一条泳道里,以一种恒定的速度,蛙泳。
“那不错。”
“好了。”桑静把牛排处理完,转身找小赵。他靠在沙发的边角,睡着了。身体歪着,半张着嘴,两只手交叠在腹部,像捧着一只碗。
“她想去上班,”小赵吐出一口烟,“老大已经上小学了,这个也快上幼儿园了。她歇在家里太无聊,想去找份图书馆的工作。”
“爸爸累了。”桑静说。Michael 也回过头看。“你去把那条毯子给爸爸盖上,好不好?”
“桑静现在是不是全职妈妈?挺自由的。”
Michael 怔怔地,不动。过了几秒,忽然从桑静怀里钻出来,笃笃笃跑到沙发边,拎起那块折叠好的毯子,原封不动转移到小赵的膝盖上。
他们再一次注意到小赵不高。一米六几,和桑静差不多。他追桑静的时候,他们不喜欢他,桑静说她也不喜欢。后来,他们被邀请参加婚礼,坐在离主席台很远的一桌。小赵和桑静,像两个小人在台上玩过家家。牵手,接吻,交换戒指。父母讲话,叮嘱他们到了国外要同甘共苦。他们记得桑静哭了。
“真棒。”桑静过去亲了他一口,顺便把毯子松开,拉到小赵的胸口。
“比国内好。”
玉米和萝卜快煮好了,厨房飘出一股甜甜的熟香。他们做的番茄炒蛋和蒜蓉空心菜摆在桌上,旁边是六组碗碟和刀叉。他们从最底下的橱柜里翻出一只发黑的铸铁锅,桑静用洗洁精把油脂结成的痂刷掉。开大火,准备煎牛排,同时预热了烤箱,煎完以后还要进去烤两分钟。
“比国内好。”
第一块牛排端上来了,他们都凑上去吃。Michael 也站在凳子上,伸手要抓。他们切下一小块喂他。真嫩,肉汁被锁在内层,外层焦焦的,嚼起来有黑胡椒的颗粒感和蒜香。第二块,第三块,一上来就被瓜分光了。
“哦,”小赵看看天,“天气不错,这里很少下雨,也没有雾霾。”
等桑静忙完,卸下围裙和厨房手套走到桌边,他们已经都吃饱了。桌上剩着她自己的那块牛排,半碟空心菜,番茄被挑完的鸡蛋,所有的胡萝卜。她拿了一只小碗,把胡萝卜夹到碗里,招呼 Michael 来吃饭。Michael 扭过头假装没听见,趴在沙发上玩他们的 iPad。
“一星期,在这里住三天,大后天就往东边走。”
“他刚刚吃了很多牛排,应该也吃饱了吧。”
“还好,”他拉开门,站到院子里抽起来,“你们呢,这次准备玩几天?”
“什么?!”桑静端着碗去检查 Michael,他在屏幕上杀僵尸,手指柔软而灵活。塞一根胡萝卜到他嘴里,嘴紧闭着,不肯松动。
“忙不忙?”他们发给他一支烟。
“妈妈做的牛排是半熟的,小孩子不能吃。你吃了多少?”
小赵站在原地。装牛排的袋子已经被收走了,现在他两手空空,只能往口袋里插。他穿着一件有四只口袋的牛仔衣,微笑着,和以前一样很少说话。听说刚过来没几天,他就在能源公司找到了工作,一做十年。“这里挺好。”他踱步到玻璃门边。他们发现,他后脑勺有一块头发全白了。
Michael 不回答。
“不是。”他回答。
“你怎么也不看着点儿他?”桑静徒劳地说小赵。小赵轻声反驳了一句,“让他吃呗。”
儿子安静了。桑静托着他,像树枝托着巨鸟,一节一节,往上爬楼梯。“哇,这里有这么多房间呀,是不是比我们家还要大?”
“来,不管怎样,再吃几根胡萝卜,不吃蔬菜不行。”桑静把胡萝卜举到他面前,挡住了屏幕,Michael 躁动起来,企图从她手臂的缝隙里把游戏救活。桑静抢走了 iPad,放到离他们一臂远的地方,“吃完了再玩。”几乎是一瞬间,Michael 无须准备地号哭起来。
“哎,听见了,”她斜着脑袋,往那只小手的方向凑,把自己解救出来,“快放手,听到没有。来,妈妈带你参观一下这座大房子。”
眼泪倾泻而出,冲溃了他们在餐桌上的谈话,冲溃了厨房,冲溃了室外半暗的天。他们只好停下来,看着这个三岁大的孩子表达他的无助和被剥夺后的愤怒。小赵用手指蹭蹭鼻子,束手无策,僵坐在椅子里等待这一刻快点过去。他们遥远地说着“不吃不吃,别哭了”,他却越哭越凶,两只粉嫩的,伤心的,即将充满力量的小手停在半空中。
“妈妈!”儿子抓她的头发。
“不管你了,玩去吧。”桑静把 iPad 拿回给他。
他们想起她上学时的样子。短发,乖巧,眼睛里有光。好像总是在想着什么。每个早晨到河边读英文,从不翘课,吃过晚饭去学校的录像室看一卷电影。自己写过剧本。她很普通,别人跟她说话的时候会脸红。又让你相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要发生,她在酝酿着一个大秘密。
他哭着抓过来,贴近身体,又嫌弃地挪开一点,手指松松地护在上方。
“把牛排给我。”桑静对着空气说。小赵走上来,把装着牛排的袋子递给桑静。她挂在手指头上中转了一下,他们就接过去。“我买了十块,够不够?”桑静回过头,朝他们的方向望,“肯定够了。先别放冰箱,我一会儿腌。”
桑静回到桌边,吃起胡萝卜条和已经变冷的牛排。
“妈妈。”他喊。
他们用筷子把鸡蛋拢到一起,端给她。“和小孩子较什么劲。”小赵说。
快十年不见了,他们注视着她。黑色的鞋,灰裤子,印着小熊的咖啡色连帽卫衣。他攀着桑静的脖子,遮住她的脸,棕黄色的卷发从他的肩膀,耳垂,指缝里流出来。
“我没有。”桑静说。
“我们害羞了。”桑静拍拍他,笑着走进客厅。
脏碗是他们收拾的,把剩菜倒了,一只只放进洗碗机。从窗户看出去,天还亮着,房子和房子之间透出淡红的霞光。Michael 哭着哭着睡着了,一只手握着 iPad,被爸爸抱到卧室的大床上躺下。洗碗机轰隆轰隆运作着,桑静忽然想起来,“房东说附近有个湖,我们要不要去散散步?”
他们伸手捏他,他转过身,把头埋在妈妈的衣服里面。
他们跟着她一起去了。
“啊,你就是 Michael,真可爱!”
就在路的转角。从栏杆下面穿过去,经过几丛低矮的灌木,空长椅,视野开阔起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小水塘,算不上湖,周围种满了草和树,偶尔从远处跃进来一个遛狗的人。草坪潮湿,他们沿着水塘边缘轻轻走着,面向湖的房子里亮起了温暖的灯火。
他们喊,小跑着去把门打开。先进来一节肉墩墩的手臂,裹在深蓝色充气羽绒服里,一张小男孩调皮又懵懂的脸。然后是抱着他的桑静。小赵跟在他们后面。
“湖真好看。”桑静说。她甩着手走在最前面,除了她自己,什么也没有,就像他们记忆里的桑静。
“来了!”
他们想起来,有一句应该说的话一直没有说。好久不见。他们习以为常地从对方的生活里穿过,只是片刻,一个交错。霞光消退了,天幕沉降下来,转变成一种寒冷,严肃的颜色。他们注意到湖边的白桦树,一节节,像眼睛,凝视着路过的人,不说话。
他们听见撞击的声音,以为是球。探头到院子里,什么异样也没有。玻璃安安静静的。他们走回沙发和料理台边,继续坐着,站着,把沾了番茄酱的碗推进洗碗机。声音还在,单一,虚空,从某个点进入,震颤着室内温和的空气。忽然他们分辨出,是有人敲门。
“你看。”他们指给桑静看。
砰。
桑静停下来,微微弓着背,手臂在腹部环抱着。忽然低下头,笑了。
旅游攻略里是说,这里的牛排是最好吃的。
“怎么了?”
食物的香味传过来了,是蒜蓉面包和煎培根。把蒜用刀背一压,皮自动脱落下来,切碎,混在融化了的黄油里,往面包片上涂厚厚一层。他们还煮了意大利面,加一把沙拉菜,用现成的酱汁拌一拌,不好吃但也不会失败。午餐就这么解决了,桑静说晚上会来给他们做牛排。牛排,他们想象着用刀切开,半熟的玫红色的肉,外圈渐渐发暗,发白,过渡成一种他们在书上读到过的,文绉绉的藕荷色。汁液坦诚地流出来,撒上黑胡椒,也许还有芦笋或者青椒做配菜。
“没什么。有一点不敢看呢,这些树,好像能看穿你。”
于是,整理箱子的开始整理箱子,准备午餐的开始准备午餐。他们用洗手间,看见马桶对面的洗手台上放着一束深深浅浅的干花,镜子里是他们的脸,脸的上方挂着一幅十字绣,五颜六色的线勾出几个英文单词:Someone loves bunny,有人爱兔子。
她的嘴角仍然展露出笑的样子,渐渐收拢。
他们在台阶上坐下来。中午了,天灰沉沉的,没有一点风。“外面还是比室内冷。”他们慢吞吞地,饿着肚子,说了一句安全的废话。几分钟过去了,后院的风景一动不动,除了他们,没有半个人。他们搓搓手,重新回到房间里。
“回去吧,Michael 该醒了。”
他们掏出手机拍照。动作太慢,点着草坪对焦的时候,兔子已经跑到下一片草坪上去了。他们研究了玻璃门打开的方式,拔出插销,走到外面的台阶上。每户人家的台阶下面,都浇筑出一小块水门汀空地。有的摆着户外桌椅,有的摆着浴盆。他们走过去,看到浴盆干涸着,盆底丢一只手掌大的塑料娃娃,身体像一颗蚕豆,噘着嘴,伸手要抱。浴盆边缘,滚着两只黄鸭子和塑料娃娃够不到的一只奶瓶。
小赵在客厅里用很细小的声音看电视。他指指卧室,摆摆手。
“好大一只兔子!”
“我们八点半走,”桑静用气声对他们说,“去接女儿。”
他们往窗外看。和这里一样,对面也是房子,双层,白墙,阳台和窗。像沿一条虚线折叠了过去,中间隔着草坪。草坪上,一团灰色蹦蹦跳跳,轻快地,沉重地,肉感地,活生生地停在那里。
还有一刻钟。他们没开灯,围着桌子坐下来,说起明天去国家公园。
“那是什么?”
“我们三年前去过一次,”桑静说,“公园里有熊。太大了,根本没办法走路,必须开车。”
他们把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放到料理台上。拉开抽屉,刀叉银光闪闪,一块一看就是从宜家买来的塑料案板,被切毛了,凹凸着。后来他们知道,是放在洗碗机里洗坏的。菜刀和锅在下一层,烤箱的握把上挂着抹布,还有一只粉红色隔热手套。
他们从厕所的洗手台上拿来一盘蜡烛。小赵摸出打火机,擦,点亮了。
从机场租车开过来的路上,他们经过超市,像荒原中一块被遗弃的积木,蹲在枯黄,干燥的路边。他们放慢车速,绕到停车场,下车买一些水和食物。货架巨大,鸡蛋有十几种,虾和牡蛎被冻起来装进纸盒。他们找到了方便面,蒜和酱油。怪不得桑静说,这里什么都有。
“这样的感觉真好,是不是?”
楼上楼下一共三间客房,都是大床。两间铺着淡棕色格纹的被子,一间花团锦簇,满床旋绕着褪了色的,枝条细细的蓝花。他们商量几句,分配好了房间。
屋子里亮了,才显出外面彻底黑了。他们看见,桑静的影子映照在玻璃上,和屋外暗淡的草坪叠加在一起。她用手撑着下巴,下垂着眼睛,表情平静而肃穆。像一尊安静的,思索的,不愿再说话的雕塑。
右拐,停车。公路边排列着一模一样的房子,双层,白墙,阳台和窗。房东告诉他们,开门的密码是 7524,桑静电话号码的后四位。门开了,他们看见正对他们的衣帽间,脱下外套和围巾挂到衣架上。鞋凳,沙发,楼梯,擦干净的厨房。客厅中间有一张长桌子,够他们坐了。
2016 年
他们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