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天不行吗?
你必须去啊,老古难得来一次北京,我一直都跟他说你,你必须出现。
他明天就回去了。
喂,他在那边回答。
他不说话。
她不想再语音了,直接打电话过去。
你到哪里了?
等了好几天,什么时候不行非要今晚?
在办公室了。
她突然很生气。什么?球赛?
嗯,你下班就去,我把地址发你,球赛看重播好了,我陪你看。
我说——有球赛。
那多没劲。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没劲?但是事情也分个轻重缓急。好了,就这样,你要来啊。
我知道,他回,后面一句没听清。
她把地址发过去,也发给老古,又顺手回了几条工作微信。
是老古,她又说,就是我一直跟你提到的那个,我的好朋友。
约的是晚上七点。六点左右,她把电脑塞进双肩包,长围巾在脖子上绕三圈,打上结。刚想走,手机上出现一个陌生号码,接起来,说的是英语。你是哪位,她用英语问,回答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名字。她捂住听筒,问同事,这个名字是谁。同事说好像听见过,查联络表,发现是明天这个时候应该到达的一位德国专家。
他回过来两秒钟。以为他说好的,没想到听筒里传来的是,我不想去。
她接起来,说您是某某先生吗?
早晨起来,要下雪的样子。北京隐藏在一片寒冷的灰雾里。快走到办公室的路上,她想起还没有和他说,晚上跟老古一起吃饭。就微信他。手指冻得不能打字,她打开语音,说了时间和地点。
是。
睡觉被还原到最基础的功能。休息。
您好,请问有什么事?
改完最后一版新闻稿,检查纸质版和电子版有没有打印和存档错误,回几封邮件,把国际专家明后天抵达的航班号和接机时间发给同事,再把同事的联系方式发给专家。回到家已经一点。他睡觉了,厨房里放着没洗的锅,看起来是自己煮了速冻水饺。她迅速把锅洗了。再看外面,给她留着半只西柚,血红血红的,像一只小碗扣在桌上。
我没见到接机的人。
忙碌的另一个可怕之处在于,你的脑容量看起来被扩张到无限大,其实是被挤压到无限小。一万件事的细枝末节壅塞在头脑里,做一件事的时候,另一件跳出来,让你永远都处在不专心的状态中。身体在这里,心神不在,像失了魂,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念头都能把你占领。她见过合作公司的老板就是,有一次一起开会,她发现他的身体同时处在几个不同的时态。手是过去时,还在记录前一分钟说过的议题。嘴是现在时。眼睛已经到将来时了。她能感应到那种分裂,告诉你,他在,又不在这里。
什么?
好,我订地方。挂了电话,她马上打电话把座位订好。
我已经出机场大厅了,接机的人在哪里?
别反省了,快弄完你的事情回家去吧,老古说,我在学校,昨天和今天开了两天会,吃的住的都很好,你不用管了。明天我自己去国博和 798,你忙你的,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
机场大厅?您不是明天到吗?
赶快道歉。解释了一堆原因之后,她发觉自己很好笑,又有点讨厌和无奈。她走到便利店门口,让严冬的空气笼罩着自己,说,我应该反省一下了。
对方停了一阵。完了。她知道。
该死。从座位上跳起来,查对话记录,果然他应该是昨天到的。立刻拨他的电话,她知道老古是怎样的人。响了两下,电话接起来,老古的声音在那头说,你终于想起我了。
某某先生很生气,说我发了两次邮件跟你确认,我的航班是今天下午五点到北京。现在怎么办,我去哪里?
这时候,她自然而然想到老古。每当遇到这样的时刻,她就会想,老古会怎么说呢。翻手机看他的头像,才忽然想起来,他来北京好像就是这两天。
怎么办。她想象一个胖胖的灰头发男人,拎一只巨大的箱子,气急败坏地飞回德国去了。
窗外是被射灯照亮的夜空。
最后请他自己打车。她在电话里拜托司机,务必把他安全送进酒店。挂电话前,她加了一句,怎么样,他看起来是不是很生气?
她索性在便利店门口给人吃关东煮的小凳子上坐下来,浪费几分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不像自己的人。以前她嘲笑那些人脚不沾地,整天瞎忙,说他们一具空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可是现在,她也变成了其中的一个。而复杂的是,任何一种极端的情况似乎都是难以承受的——从前有点过分的清闲,和现在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才能睡着的忙碌。不是换一份工作就可以解决,要在两个极端之间找到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平衡,让她想起一个流行过一阵子的小游戏,顶平衡木的小狗。只要有一点细微的错位,小狗头上的平衡木就掉下去了。
不知道,司机说,板着脸。
现在她能体会到当时他们听她讲话的那种心情。无动于衷。不然要怎么表示呢,长期而细致,也许谁都想的。只是身而为人,你身上会有那种模糊的部分,让你只有一遍遍充分地重复和检查,才能把错误都改正。所以,长期而细致最终说的是,要有足够的时间,但在各种力量综合而成的实际操作中,不可能。
她跟同事赶到酒店,给他提前办入住手续。前台查询了一下,说都住满了。她说不可能,和负责人打电话,协商半天,挪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单人房给他们。
食之无味。她把三明治重新包回塑料袋里。来不及回办公室,就打电话给同事,问能不能改。电话那头说,没时间了,明天就带去会场,怎么改?小细节,就忍一忍吧。
她满头汗,把围巾从脖子上解下来。
有错字。看第一页,就发现他们把嘉宾的“嘉”打成了“佳”。第一个是对的,第二个是错的,第三个还是错的。第四页上,一个发言人的名字少了一个 S。封面和封底,半角的英文标点都打成了全角。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小伟,问她怎么还没到。
接下来,陀螺就逐渐加速了。开始联系国外专家,从世界各地被他们的邮件召唤过来,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点来参加这个活动的人。他们的护照,签证,照片,简介,发言,翻译,酒店,餐饮,媒体,所有的所有,像炮弹一样投掷过来。开幕前两天,她已经完全没时间吃午饭。团队里所有的人坐立不安,跑进跑出,发工作邮件也省去了称谓,直接说事。傍晚,她去公司旁边的便利店买一块三明治,用店里的微波炉加热,一边站着啃,一边看刚刚赶印出来的会议手册。
出了一件急事,她说,你先进去吧,我处理完马上过来。
也许有一天,老古可以当他们的证婚人。
电话那头说,可是。
她曾经想过,有那么一天,她的男朋友会和老古见面。除了磨合期让她无法忍受的那些秉性,他还是一个可爱的人。学画画的,毕业了在广告公司做设计,没什么野心,只希望能多一点时间安安静静画自己的画。虽然他倔强,顽固,不懂变通,但她知道,她看到的这些东西也是她身上存在的。他们太像了。她几乎没喜欢过什么人,但和他认识几天就住到了一起。他们像两块断裂的磁铁,一边排斥,一边吸引。
可是什么?
好,你可以去看看画廊,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
可是,我不认识老古。
我自己去逛逛,找一天和你吃饭就行。
对。老古也不认识他。虽然他们听说对方的名字已经快两年了。他知道老古是她最重要的朋友,老古也知道,他送她的第一件礼物是自己画的一张小画。住在一起没几个星期,他们吵架,她赌气敲掉了一只盘子。他没反应,跨过碎屑去另一个房间睡觉。老古说,也可以砸,但以后还是别砸盘子了。你没看小品里演,那种小气的夫妻吵架,砸的都是塑料脸盆吗?她笑,捂住脸说,我再也不砸了,砸完了还得自己扫。老古说,谁都有那个阶段,长大了就好了。
没关系,我想办法。
是啊,在老古这里,她还小。
那怎么办?
最后,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互相找到的。
我应该带你玩的,但是我这几天忙疯了,下个月有个活动,估计会忙死。
德国专家走进酒店的时候,满脸疲惫。跟她想象的很不一样,不胖,矮矮的,长一张精瘦的脸。下雪了,他说,天空是黄色的,还好我找到了这里。
四天,他们安排了酒店,开两天会,还有两天闲着。
对不起,她轻声说,是我们工作的疏忽,我们刚刚帮您补订了今天的房间。
来几天,住哪里?
要怎么继续下去呢,怎么才能用自然的语气告诉他,他的房间是一个洞穴,没有窗。
主要是来开会,天冷,我也不想到处跑啊。
他掏出护照,递给前台。
来吧,她回老古,你早该来了。
不能想。在面对某些事情的时候,她学会让惯性操纵着自己,把感官暂时关闭。他听见了,听见她站在他和前台服务员之间,用某种谁都不是肇事者,但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再一次割伤他。
如果说有什么时刻称得上美好的话,回忆起来,她觉得这个时候是。那些想象里最美好的片段,应该是跟爱人度过的,但经历了以后才发现,其实更多是和朋友。
他转过头,眼睛是灰色的,和她的眼睛差不多高,长时间地停顿着。
那天的天色奇异,云像快掉下来一样重重地垂向地面,缝隙里蓝天碧蓝,房子离天很近。老古坐在背对一大片云的位置,看不见。她指给老古看,老古回头,笑笑,也指指她的背后。
如果他再高一些就好了,这时候她竟然想。
但愿如此。
然后,他摇摇头。她看见他的头发上沾着一些细小的水珠。
哈哈,是啊,老古说,看开点。等你过了二三十岁,你会发现,一切都不算什么事了。
去餐馆的出租车上,她回想自己说过的话。我们,她用了好几次我们。也许是想显得专业,也有可能,是想在一个假想的集体后面,逃避什么。她记起一个做了一辈子国际交流的前辈,到晚年,问他这一切有没有意义,他不假思索地说,没有。
我现在几乎不想了,她说。不想了之后就发现,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问题了。如果你老是盯着问题,问题就像结痂一样,越来越坚硬,你不看了,它反而自己掉了。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她一进门,就看见老古朝她招手。换一张笑脸,跑过去。男朋友坐在对面,穿着那件上星期就丢在脸盆里没洗的毛衣,背对着她,露一只后脑勺。
下一次回家的时候,她和老古一起吃饭,天气很好。他们坐在室外的小院子里,她穿着一件白色的 T 恤。
不好意思,工作上突然出了点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你们聊得怎么样?
伤到一定程度,她反而不去想了。挪出时间做自己的事,关系好像就缓和了。
挺好,挺好。
她大笑,但也不是不对。她发现男女的思维方式真的不一样。男人需要独立,女人需要情感,只给对方自己希望得到的东西,两败俱伤。
两个男人点了四五个菜,每一盘都剩了一半,拢在边角,留给她吃。
和小伟就不行。刚认识他的时候,她每隔几天就在微信上跟老古抱怨,说他太奇怪了。过节回老家,也说那些她不能容忍的细节。老古笑笑说,确实不容易,有的夫妻就因为挤牙膏的方式不一样,天天吵架。
她看着他们。两个对她最重要的人,终于见面了。说起来不像真的。老古是南方人,他是北方人,加上她,孕育他们的地方那么不一样。是因为什么无法解释的原因,他们在人群中走着走着,就被牵引到同一个点。她觉得自己应该有点激动,想郑重其事地介绍一遍,这是小伟,这是古老师。
她没有问老古是不是理解这些。有时候,她不想反驳老古,她对他感激大于一切。和老古的相处,让她非常清楚什么叫求同存异。老古也会说她不能同意的观点,偶尔显露出一些和她不一样的地方,但是她非常宽容,根本不会把那些细小的东西放大,她只在乎他们的交集。
我觉得认识小伟已经很久了,老古说。
哈哈,漂泊。她不觉得自己在过一种漂泊或者动荡的生活。原来被钉在出生的地方不能挪动,反而让她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被禁锢的恐惧和不安。而漂泊,给她一种奇特的,移动中的安稳。
她也总是说起您。
你要去外地了啊,这本书里有一种漂泊的味道,莫迪亚诺的书里都有。
她发现老古没喝酒。桌面上搁一只盘子,一双筷子,就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为什么给我这本书呢?
你怎么不点酒呢?
莫迪亚诺是很好的作家。
老古摇摇手。现在不能喝了,身体不好。
青春咖啡馆……
她才想起已经半年多没见到老古。他比上次见面时老了一些,快六十了,头发灰白。平时他会戴一顶呢帽子,今天下雪,脑袋上反而光光的。
为什么?
你的帽子呢?
看名字就不想看,她说。
旅行戴帽子不方便,他笑笑说。
无论如何,从认识到现在,她有想不通的事情就跑去找老古,在她还没有离开老家的时候。老古也耐心地给她解答。前几年问题多一些,后来,也许是慢慢想开了,他们见面的时候,更多是谈谈最近碰到的事,各自读的书。在所有的朋友里,只有老古会给她推荐好看的书。她来北京之前,老古给她一本《青春咖啡馆》。
以后可以买一顶毛线帽子,保暖,不怕压,风吹了也不会掉。
他们一起走过五年。一起的意思是,把对方当成生命里非常宝贵的一个朋友。她以前觉得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能有纯粹的友情,现在也觉得没有。但纯粹这两个字是没办法量化的。什么叫纯粹呢,有一点吸引算不算纯粹,喜欢对方说话的样子算不算纯粹,遇到困难第一个想问的就是这个人算不算纯粹,别人都不理解自己,在异乡痛哭流涕,想到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理解我,算不算纯粹?
嗯。
像醍醐灌顶。也可能夸大了吧,但回想起来,那个时刻铮铮作响。
以前一起吃饭的时候,点完了菜,就轮到她叽叽喳喳说话了。老古一开始总是什么都不说,等她说完,再给她分析自己的看法是什么。但今天,她发现自己的心在别的地方,每隔几秒钟就看一下手机,怕又有什么意外。
是老古告诉她,你要找到自己的生活。知道在躯壳底下,藏着什么。发掘出你的使命。不要就这么活过一生,经历所有人经历的事情,还不知道自己是谁。
小伟也不说话,吃桌上的海带。挑一些到碗里,就饭吃。
老古对她的意义,可能就像大学里最想遇到的那个老师。希望有那么个人,可以印证是非对错,给你一个判断和前行的标准。他人非常好,非常好,非常好。认识他的时候她二十五岁,他五十多。穿着讲究,爱读书,结婚生子都经历过一遍,听她讲那些不是核心的东西就挥挥手,好像随便就可以抛掉。
会开得怎么样,798 好看吗?
后来也没有来成。她搬了两次家,认识了新的男朋友,沙尘暴改成了雾霾,都没有来。
挺好,挺好。
就是这个时候,收到老古的微信,说下个月来北京出差。老古很少来,非常少,几乎是没有来过。她把手上的工作停下来,看着屏幕,咬着嘴唇仔细想一想,确实没有。她刚来北京的时候,老古说找个冬天来北京看她,下雪的日子,或者沙尘暴。南方人没见过沙尘暴,当玩笑讲。
她觉得餐厅里有一点热。她把全副精神都放在食物上,但事后回想起来,完全不记得吃了什么。
她已经做好迎风的准备。简单说,就是抽空身体,不想。行尸走肉,像机器。
离开餐厅的时候,不知道小伟是不是跟她赌气,远远地先出去,说到外面抽根烟。她结了账,老古收拾自己的包,斜背在肩上。她看看老古,说今天太不好意思了,如果晚几天,等这个活动结束,我就有充足的时间带你逛逛。
已经有一些预兆告诉他们,最忙的那个周期就要来了。现在是头几天,还不明显,接下来的这一个月,所有的一切会几何级数般增长,扑面而来。
没事,老古笑笑,下次吧。
没什么不对。如果说尝试一下,确实是没什么不对的。但是她看着那个句子,就觉得哪里有问题。不是错误,而是某种陈词滥调的东西像蛇一样爬到她的身上。原来在她的身体里有一把天生的筛子,可以过滤掉那些快要发霉的颗粒,现在好像暂时看不见了。
下次,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再来北京。
所以,用大而无当的词已经四个月了。她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受到了损伤,会在跟爸妈打电话的时候,也说一些从没有用过的词。比如,妈妈给她发微信,说家门口新开了一家川菜馆。她回,好啊,那下次回家的时候咱们也去尝试一下。
老古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
一开始还斟酌,是不是要用尊敬的某某先生。虽然有礼貌,但感觉有点虚伪。后来不想了,因为没时间想,尊敬就尊敬吧。这是工作,不需要个人化,不需要感性,不需要准确。工作只要有效。
小伟在外面等着,看见他们推开旋转门,像两条鱼在玻璃鱼缸里缓缓地游了一阵,就丢了烟头,用脚底踩灭。
忙完第一个月,像在开水里烫过一遍,掉一层皮。以前那种懒洋洋的东西被磨掉一圈。知道办活动像打仗,忙起来不管对方是谁,看到人就要冲上去抓的。有时候为了全盘的完整和有效,你不能有判断,判断会让一样东西变得残缺,虽然内在因为残缺才完整,但外在就是残缺的。而活动不能残缺,所以,她开始学习不下判断,只是利用。
像那个德国人说的,天果然是黄的。雪一粒一粒,脏兮兮疲软地下着。他们站在人行道边沿,老古欠着身子,说他自己打车回宾馆,让他们别管他。
不过她还是有信心。
可以吗,还是我们送你回去?
长期而细致,老板很喜欢她这几个字,开会的时候跟同事们说。大家没什么反应,她能理解,虽然最长只在一个地方待过一年多,她也知道,老员工在听到新来的人莫名其妙到处挑刺想改变一切的新鲜感时,是会理解,也是会觉得有点好笑的。
不用了,没问题。
可能是因为国际交流有意义吧。她觉得以前的活动都太短暂了,开一个会,办一个展览,并不能改变什么,迂腐和表面的东西也太多。如果她要做的话,希望能踏踏实实,做一些长期而细致的工作。
她看着老古坐进车里。小伟打到了另一辆车。
为什么?
一回到家,他就打开电视,找体育频道。遥控器上星期就快没电了,她看见他狠狠地按音量键,把声音调到最大。她已经学会不当场和他吵架,离开客厅,让自己冷静一下。
喜欢,她说。
没想到,房间里忽然又安静下来。
你喜欢做这个吗,面试的时候老板问她,我看你最长的一份工作是一年半,我不希望你在我这里做不到一年就走了。
怎么了,她走出去。
他们经常会邀请国外乐队来演出,也有学术会议,总的来说,算是国际文化交流吧。
不想看了。
来新公司四个月。第一个月就这样忙过一轮,当时她觉得新鲜。旧工作很清闲,没什么事干,她闲得无聊,辞了职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和所有朋友见过了面,吃了饭,逛了街,把以前存着没看完的书基本都看过了,才发现无所事事也不太好受。于是又回来,重新找工作,被朋友介绍来这家做活动的公司。
你今天晚上闷闷不乐的不就是想看这场球吗?
看见自己的影子映照在玻璃上。忽然觉得,这段日子她都没时间照镜子,没时间睡觉,最可怕的是,没时间想。只是适应,把自己当成水,填入一种新的狭窄的容器。然后告诉自己,过了这个月就好。
没意思。
仅剩的时间在地铁上。她也想利用这几分钟发几个微信,问问进度怎样了。但在地下的那几站信号被屏蔽,发不出去,只能收回手机,空站着。
你什么意思?
她也就不说他,没时间。
上半场都踢成零比三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他不回答,打游戏。
他关了电视,把遥控器丢到沙发上,从她面前经过,去洗澡。
你是不是也可以帮帮忙,有时候她问他。
她收到老古的微信:已到宾馆,谢谢款待。
她觉得快疯了,每次办活动之前,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会掉进这种抓狂的状况。从表面上看,她还是一个人,但地下世界已经像树根分叉一样,长出庞大细密的网。她完全忘记自己是谁,有什么态度,要怎样选择,所有行动都变成最快捷最务实的那一样。早上九点到办公室,晚上十一点离开,走之前和回来以后,时间只够和他说两句话。每天吃的都是外卖,衣服让他洗,他不洗,就堆成一堆积在洗衣机旁边的脸盆里。
回一个笑脸。
主管是这么说的。她当时也觉得还好,就用邮件和短信各发了十封。没料到的是,十个活生生的人会带来几十种不同的可能性,再每人交给她四五样文件,最后就是一对几百。
放下手机,她很想仔细想一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也许等他洗完澡出来,她应该坐下来和他谈一谈。但是时间太紧张了,日程本上还列着四五件没做完的事情。她发现忙碌的好处和坏处都在于,她没有时间想。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没有时间再细细地倒带,回到那个地方,重新尝一遍当时的快乐和痛苦。
他们有一个模板,每一次办活动,只要根据模板把活动名称改一改,尊敬的某某先生某某女士,把某某用新的人名替代,填入时间地点,就可以变成一封新邮件。要联系十个人,听起来是不小的工作量,但每个人稍稍改动一下,复制粘贴,其实没有那么难。
就让一切滑过去。
十封邮件。
2015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