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游观光者只知道铜锣湾、兰贵坊、时代广场、SASA,他们就是冲着“ON SELL”来的。行色匆匆,一副时不我待的样子。在维多利亚湾没有沾上海的潮气,在山顶没有领略重峦叠嶂的万家灯火,在地铁中没有体会庞大而精致的复杂。其实他们哪里见过真正的香港?亦或是半岛酒店楼顶的惊鸿一蹩、置地广场的奢华衣物、南北楼的四川小吃?亦或是住在庙街的阿妹很小就涂上口红挣钱养家;一大家子挤在直插云霄的塔楼里,窗子外面咫尺间就是别人的家;惊为天价的房子贵得让男孩子从小就背负挣钱买房的负担,而女孩子就一门心思地寻个好人家?
在我的印象中,这才是香港,才是浅水湾,才是白流苏、范柳原的世界。
往往步出顶级商场不到三分钟的步程,一转角,就是若干吃食摊,都挤在高楼的一层铺面。旁边有时就是卖小报杂志的摊儿,随便也卖点饮料。而有些小贩连门脸都没有。往往是一座高层物业一楼鸽子笼一样的电梯间外面,就挂着销售杂物的小纸板。
她似梦非梦地看着酒店下面的沙滩、海水,半梦半醒间,翘着十指尖,上面涂着嫣红。
跻身在若干高耸楼群,两眼都看不到五米之外。午餐时分,西装革履、胸口戴着公司名牌的人,都会下楼来。小小的餐厅一时间挤满了人。也不知道看着油腻的餐桌、握着手中的塑料杯,还有多少食欲。
原有的浅水湾酒店1982年已经拆了,改建成现在的影湾园商场及高级酒店式公寓。虽然重建时保留了当年的特色和风格,在外观上与昔日的浅水湾酒店面貌差别不大,还是那两层楼的带欧陆风情花园的长长一排小房子。恍然间,没有看到范柳原、白流苏,倒是看到那个印度的萨黑荑妮公主挺着古典的直鼻子、殷红的厚重的小嘴唇、黑沉沉的大眼睛深深地框在黑眼影里,两颊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穿着领口直开到腰际的极窄的V字形金鱼黄紧身长衣站在酒店二楼的阳台上。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
真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香港。
若干年后,我到香港。哪儿都没去,先去了浅水湾。
双层巴士来了。我听着叮叮当当的铃声穿过马路,跳上汽车。汽车起步晃悠间,我已经跑到顶层上去。坐在第一排。那天,下雨了。一扫之前潮闷的空气,雨越来越大,座位前的观光玻璃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红灯时,我打开左手边的窗子。伸手出去,正好可以抓着路边树丛的树叶。小臂全湿了,我还是乐此不疲。
去浅水湾寻那堵墙
车启动了。我拉着树叶不放。结果,嘣的一声,树叶拉断了。哗地一下子树叶弹出了白花花的雨水溅到树底下。我偷乐着:谁要是这时站在树下肯定会觉得雨下大了。
那天,从书店出来时太阳已经落山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看到“张爱玲”这三个字,也是第一次阅读《倾城之恋》。
听着斑马线上的警示铃声,伸出手摘车窗外的树叶。我心里面全是满满的快乐。或许人生有时候就需要这样随性恣意的小小的快乐。
书还比较新,孤零零的一本插在书架上。那个时候,还没有后面的如火如荼的张爱玲热,但是已有书商敏锐地捕捉到一些讯息,在没有授意版权的情况下,大量任意地印制了她的很多著作。这本书,想必就是这样制造出来的。
汽车山回路转地前行着,雨开始一点一点变小了,突然间,一下子就收了。或者因为是热带季风气候,这里的雨说下就下,说停也就停了。等汽车在浅水湾停站时,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上天头。
那个下午,我和T站在书架前,歪着头,囫囵吞枣地看完了书中同名的那篇不长的小说。我很佩服地看着T:“你是怎么发现她的?”T洋洋得意地扇扇手中的书:“是不是你们又加课了?那么这要感谢你们的C老师了。要不是在这里耽搁这么久,我也不会翻到这本书啊!”
我跳下汽车时,手搭凉棚挡着两眼。还没有站稳,汽车咣唧一声又关门开走了。车站设在山路上,远眺,就是浅水湾了。
“张爱玲。”
我一个人在沙滩上走。背后就是影湾园商场及高级酒店式公寓。公寓楼的整体构造正中心是镂空结构,看着觉得好奇怪。香港人讲究风水,或许觉得这样的设计,既得山又得水。正中心的这个空,正好可以看见楼身后青色的山。山那头的风,穿洞而过,呼啸地越到海面上。海上的潮气,也能蔓延至楼群,与群山呼应。
“谁写的?”
我来来回回地在沙滩上走。身后留下一串串潮湿的脚印。沙滩上隔几米就种有一棵树。我从这头走到那头,寻找那空中飞跨的一座桥梁。因为,桥这边是一堵灰砖砌成的墙壁。反复寻了几次,都没有找到那堵范柳原和白流苏的墙。那堵,我认为会横亘在宇宙间、存在于时间的无涯的墙。
封面简单得有些敷衍。上面只有四个字:倾城之恋。
柳原靠在墙上,流苏也就靠在墙上,一眼看上去,那堵墙极高极高,望不见边。墙是冷而粗糙、死的颜色。她的脸,托在墙上,反衬着,也变了样——红嘴唇、水眼睛、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一张脸。柳原看着她道:“这堵墙,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流苏,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她突然合上书,面向书架说:“今天你迟到了。”我正想派C老师的不是,她忽地扭头过来,摇摇手中的书笑道:“我今天找到一本好书。你来得不巧,我还没有看完。”我挤过去,“给我看看是什么书?”看着T没有因为我来晚而生气,我舒了一口气。注意的重心转而放在书上。
因为有了这堵墙,才让我觉得浅水湾与众不同。这堵墙承载着太多人对爱情的幻想。我总固执地认为范柳原就是在这堵墙下,与白流苏一起看着落日下的浅水湾,看着那澎湃的红的、橘红的、粉红的、深紫的海水,一条条地直溅到眼前。范柳原背靠着这堵墙给白流苏讲《诗经》上的那首诗:死生挈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在这天地间,耳边是惊涛拍浪,近处的青灰色的海水汩汩地吞吐淡黄色的沙滩,一层层白色的泡沫涌上来。天也接近青灰色,远处才有一丝光亮。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最后一份回光。流苏抵着墙站着,低着头。宏大的荒漠间,就只剩下他和她。
我等着她抬头看我。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地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T紧紧地贴在右边的书架上,头埋在一本书里。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老板看着自己的书。
后来的小女子,知道“死生挈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一句话,都是从张爱玲来的。对于她们,这是一句铮铮的爱情宣言,比地老天荒更让人信任。
没人抬头看我。
那天实在没有找到墙,最后我背靠沙滩上的一棵树,海水一层一层地冲刷沙滩,脚下站久了,会现出两个汪水的坑来。我吹着海风,面朝大海,居然也有一点旷世之感。
G城的夏天,向来比较凉爽。我们都还穿着长袖衬衣。临近期末,C老师都会疯狂地加班加点,期望把我们修炼成机器人。有做不完的《英语辅导》。趴在课桌上,说不出的疲惫。一旦跳出学校,我才活络过来。晒着外面的阳光,人也有了暖意。我三步并两步地顺着斜坡往下赶。一转身,站在书店门口。
那次在香港,其他地方都没有去。因为这一次就是奔着浅水湾来的。
还是说那个5月初夏的事。
之后,翻年到次年夏末,赶着夏天最后的阳光把运动鞋拿出来洗一洗。这双鞋还是上次去香港时穿的。闲置了一年,是该晒一晒了。我歪着头就着阳光抽鞋带,这时,我突然发现里面有些亮晶晶的东西,阳光下很夺目。我把手伸进去,指尖上带出的是一些细细的白沙子。
人,有时把自己看低些,也是一种智慧。
我又想起浅水湾寻找墙的经历。那天后来在沙滩上脱了鞋任性地来回走。
曾经在饭桌上,听到一个美女说,她要是五分钟不开手机,她就觉得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她想象这没有网络的五分钟,她的手机一定被人打爆了,纷纷扑来的短信挤满的信箱,满世界都有人在找她。而地球那一头,一定发生着惊天动地需要她去解决的事情。而她,因为失去这条联络的通道,整个人不知所措、茫然无知、寸步难行。
那时正是野火花茂盛的季节。它们一丛一丛地在任何一个可能的土壤里面生长。白天映衬着蓝天的湛蓝、海水的青蓝,它们艳得发紫。夜晚,隔着黑黑的夜,还是能感觉出那红色。
好难想象那时,人与人之间是怎么保持随时联络的。是不是,其实不用时时让人找到自己,也不用时时都与人保持联系。在现在这个年代,让自己耳根清净,也是一件奢侈的事?
黑夜里,她看不出那红色,然后她直觉地知道它是红得不能再红了,红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窝在参天大树上,劈离剥落燃烧着,一路烧过去;把那紫蓝的天也熏红了。
那天,英语老师又一次无故拖堂,所以我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书店。学校大门离书店也就三四分钟的距离。虽然近,却因为在转角,你在这头,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T会不会生气。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后来完全被淘汰的BP机。发不了短信也无法告诉对方自己的处境。不是有人说,在那个年代,一旦出了门,就相当于失踪?
那天我在没膝的海水里面走,脚下是细软的沙子。
老板在一进门的右侧,放小小的书桌一张。上面铺开一些市场上比较受欢迎的书。他从不招呼顾客,自顾自地埋头看书。我喜欢去这样的店。没有寒暄的压力,也没有购物的压力。来去自如。
可能就是这样,才带回了这些浅水湾的沙子。白色的沙子在阳光下发着夺目的光。我展开掌心,那些沙子静静地停在那里,反射着阳光。我一直盯着看,刺目的阳光让眼睛酸得流下泪来。
小书店七八尺见方,三面书架,没有窗户。木板门卸下来,老板就紧贴左边书架倒放在地上。如果,你要拿架上的书,那么你得踮着脚尖把手伸长了去够。注意要保持平衡,别不小心一脚踏在人家门板上。仔细一看,红漆蹭掉不少。没有漆的地方,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木头心子。
范柳原、白流苏、浅水湾酒店,还有那堵墙,一切都灰飞烟灭。
记不得店名,印象中有一个灰扑扑的招牌,招牌下是红油漆的木门。还是那种老式的木板门。一块一块长条形的木板组合起来,就成了门。每块木板大小形状基本相似,奇怪的是,你要是把它们调换次序,这扇门关起来就不那么伏贴。常常听见下班关门时,有人哐当哐当地拍打门板。懒得记它们顺序的人,就在木板上用白色粉笔写下阿拉伯数字。关门闭户时,你从跟前走过,常会不自主地顺着数:1、2、3、4、5……
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地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
第一次读到《倾城之恋》,是在二中门前文笔街转角的小书店。
这就是浅水湾的故事。
二中门前邂逅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