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索玛花开 > 第三章 是祸是福

第三章 是祸是福

只见阿依跌跌撞撞地跑来,浑身是泥,披头散发。

“真的是阿依。”尔古尔哈惊叫道,挣扎着下了床,她的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冲到了门边,扶着门框,向外望去。

“阿依,你怎么啦?”尔古尔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甚至是一种恐惧,于是无力地问。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停止了哭声,静静地听着。“妈妈、妈妈!”声音尖利,由远而近。

阿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妈,不好了,我爸他,我爸他摔到山崖下去了。”

尔古尔哈一惊,推开阿呷,说:“怎么回事?怎么像阿依?”

“啊?”就像有一颗巨雷在耳边炸响,尔古尔哈顿时感觉眼前一黑,她又晕了过去。

然而,就在她们伤心地哭泣时,有一个尖锐的哭声从远处传来,撕心裂肺,“妈妈,妈妈!”

当尔古尔哈再一次醒来,依火不吉的尸体已经被人抬到了院子里,而且,有人已经把他擦拭干净,换上了寿衣。院子里坐着许多人,大多数都是村里人,也有一些住在外村的一个家支的人。

听她一哭,马海伍机也抱着伟古哭了起来,整个屋子一时间充斥着哭声。

尔古尔哈叫阿依把依火夫哈叫进来,问他怎么回事。依火夫哈开始吞吞吐吐地不说什么,在尔古尔哈再三地追问下,他才像结巴一样说出了事情。

“妈妈,不哭,不哭。”懂事的阿呷来给母亲擦拭眼泪。尔古尔哈心一酸,抱住阿呷,母女哭成一团。

原来,依火不吉输光了以后,跟依火夫哈去喝酒,喝醉了,然后骑摩托车回家,不小心摔到了山崖下。摩托车当时就摔碎了,手机也摔碎了,他自己也断了气。好在依火夫哈在后面,看到了这一幕,赶紧去山下找人,顺便叫阿依先上山送信。他自己则跟一些人把依火不吉的尸体从山下抬上来,再扎副担架,运了回来。

尔古尔哈又感到一阵寒冷,她这才明白自己不仅仅是饿晕了,而是病了。家里没有药,如果下山到镇子上治病又要花钱,可是,家里只有上次卖鸡的钱,买猪的钱已经被依火不吉输掉了。想到依火不吉,她的眼泪不由得又流了下来,而且完全控制不住,呼吸也急促起来。

“阿珉(彝族话:嫂子),我错了,我错了。”依火夫哈痛心疾首地说。

尔古尔哈叹口气,说:“找毕摩干什么啊。”

尔古尔哈很想打面前这个头发乱乱的男人,可是,一看他脸上还有血迹,想来那可能是从悬崖下往上抬依火不吉的尸体时擦上的,她心里又不忍,只轻轻地摆摆手,无力地说:“你,滚出去。”

“吃了。 ”阿呷含泪点着头,然后说:“你发烧了,奶奶找了毕摩给你做迷信,他说要一百块钱,我就没让他做。”

依火夫哈闻言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就像林子里的老鼠。

尔古尔哈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床头,问:“你们吃饭了吗?”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理了理思路,尔古尔哈叫阿依扶着她来到了依火不吉面前,然后慢慢地跪下。看着眼前这张毫无血色的脸,摸着他冰冷的手,尔古尔哈的脑子里嗡嗡地响,耳朵里似乎有什么马达在低鸣。面前这个躺在草上的男人无数次打自己,打孩子们,脾气也非常暴躁,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在他临死之前,他还惹了天大的祸。尔古尔哈其实心里也很恨他,可是,他真的离开了,这一时还真叫尔古尔哈接受不了。别的不说,他虽然一年赚不了多少钱,可是千儿八百块钱总是有的,还有,家里的地也需要他种,没有了他,种地、收割就是个大问题。

旁边一声叹息,尔古尔哈知道,那是婆婆马海伍机。儿子这样,作为母亲的她又能怎么样?

在另一边,马海伍机撕心裂肺地哭着,一边哭一边数落着依火夫哈,依火夫哈低着头不出声。他的头发乱如茅草,脸也是黑黑的,衣服上有很多泥巴,就像是刚在地上打了滚。

阿呷摇摇头,回答:“没回来。”

阿依、阿呷、伟古低声地呜咽着,这种呜咽比马海伍机那种撕心裂肺更加令尔古尔哈心痛。一转眼,孩子们失去了父亲,自己也成了寡妇,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这些孩子突然失去父亲,心里是很难承受的。他们在村里见过太多父亲去世、母亲改嫁、几个孩子忽然成为孤儿的情形。

“你爸爸呢?”尔古尔哈问。

尔古尔哈尽管心里难受,但是,她不能哭。因为按彝族的风俗,妻子哭是要被人笑话的。尤其她还是学校的老师,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更不能让别人看出自己不懂礼数了。

阿呷流着泪告诉她,昨晚她一夜没回来,于是,今天早上阿呷跟伟古就央求邻居带他们去山下找妈妈,谁知道,半路上遇到了晕倒在路边的她,她身上很多地方被虫子咬破了。孩子们和邻居把她背回来,用家里那点白米熬了点米汤喂她,但是,她一直没醒,这已经是一整天了。

依火夫哈的媳妇走过来,低声对尔古尔哈说:“阿珉,这么多人来帮忙,要数嗷(彝族话:吃饭)啊。”

“怎么回事?”尔古尔哈问,她感到头疼欲裂。

尔古尔哈有些发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给依火夫哈使了个眼色,没说话就走进了屋子。依火夫哈也跟了进来,说:“来了不少老木枢(彝族话:老年人)和曲波(彝族话:朋友),要啥子数嗷。”

当尔古尔哈再一次醒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旁边是满脸泪水的阿呷和伟古。

“你去办吧,我这里没有多少钱,只有两百多块。”尔古尔哈无奈地说。

尔古尔哈感觉有点冷,而且风吹在身上有种刺骨的感觉,她很想找点野果吃,但是,漫山遍野都是紫茎泽兰,根本见不到野果子。她站起身,想继续走,谁知道,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依火夫哈说:“没事,我来办。赫尔浦(彝族话:家支的份子)和兹浦(彝族话:朋友的份子)就差不多够了,实在不够我帮你借一些。我哥怎么也是村里有面子的人,措漆(彝族话:丧事)不能让别人看笑话的。”

尔古尔哈忽然感到肚子里一阵绞痛,就像一根松枝在里面划过。她这才想起,自己早上出门的时候只吃了几个洋芋,到镇子上又着急找依火不吉、依火夫哈兄弟俩,肚子里早就没食了。刚才也许是因为被气糊涂了,她没有想什么,而现在,饥饿感越来越强。而饥饿感越强,尔古尔哈越觉得脚步沉重。她喝了点山泉水,坐在路边歇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天,大山遮住了天,天空只是露出了一线。

尔古尔哈能说什么?这是果吉的风俗,有的家支硬的,老人去世要杀十几头牛,不过那是喜丧。像依火不吉这样的,能从简则从简。不过她知道,即使是有赫尔浦和兹浦,自己在这次丧事结束后也会欠下大笔的债务。想到这里,她的心忽然又是一沉,整个人似乎又悬浮起来。她明白,自己还发着烧,可是,自己要挺住,不能躺下。

依火不吉和依火夫哈没有跟自己回来,他们已经疯了,也许,他们还想翻本吧?尔古尔哈已经懒得管他们了,依火不吉输了两头猪钱,输掉了自己的工资,依火夫哈输了什么她不知道,不过,看他的样子不会好到哪里去。他家里四个孩子,最大的才十三岁,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依火夫哈正要走,尔古尔哈忽然叫住了他,问:“毕摩什么时候来?”

有几次,走到悬崖边上,尔古尔哈望着下面,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有跳下去的冲动,可是,耳边却总有伟古的声音:“妈妈、妈妈。”是啊,她不能跳下去,自己要跳下去了,孩子们怎么办?自己要是死了,依火不吉一定会再找老婆,一定不会管这几个孩子的,他们肯定也读不成书了。

依火不吉回答:“明天。”尔古尔哈明白了,按风俗,像依火不吉这样的死者,不是属于喜丧,毕摩只是在他葬礼的时候,和葬礼结束的一段时间才念经的,所以,今天毕摩不会来。

吉伍学才想干什么尔古尔哈能不明白吗?吉伍学才这么多年一直都对尔古尔哈有这个企图,依火不吉啊,你怎么这么没脑子?

    “这样,你叫谁去给我买点药,我在发烧。”尔古尔哈很虚弱地对依火夫哈说。

尔古尔哈知道,这一定是吉伍学才给依火不吉下的圈套儿,可是,丈夫为什么要上当?为什么啊?依火不吉不是跟吉伍学才关系不好吗?平素不来往吗?他是怎么去的他家?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依火夫哈点点头,说:“我知道了,等下我打电话,叫山下的人带上来。”

有几次,尔古尔哈不小心摔倒了,她木然地爬起来,继续走,她现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两头猪是全家的希望,现在就被依火不吉输掉了,不仅如此,还输掉了自己的工资,这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现在,不但是校舍买不成了,连自己的工资也被他输掉了。孩子们下学期怎么上学啊?

院子里,人越聚越多,院子里坐不下了,房子后面山坡上也坐满了人。不断有亲戚来安慰尔古尔哈,她的两个妹妹一直陪着她,安慰着她。尔古尔哈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两个乌嫫(彝族话:姐妹),他们分别送来了一头牛和两只羊,牛是哥哥弟弟合伙送的,他们也不是有钱人,能送这些搞不好也是要欠债的。可是,这就是风俗,如果不送,会叫人看不起的。

山路还是有些泥泞,有些背阴的地方还是非常难走,但是,尔古尔哈似乎没有什么难走不难走的概念,只是麻木地向前,向前。她现在头疼得厉害,就像有人把一顶很紧很重的帽子戴在了她的头上一样。她的脚步虚浮,就像踩在云朵上。她向远处看看,大山似乎不断地在摇摆,难道地震了?

依火不吉的兄弟姐妹们也送了两头牛,这也是合伙送的,大家的日子都不宽裕,送了牛,家里会艰难一段时间的。不过,尔古尔哈明显地看出依火不吉的哥哥依火依坡的表情显得很凝重,他的媳嫫脸上有伤,恐怕是因为送牛两人打架了。

她整个人现在就像是傻掉了,耳朵嗡嗡地直响,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对外界的事情完全没有反应。天塌了,天塌了,尔古尔哈心里叫道。

有人给依火不吉换上了漂亮的彝家衣服,这是他结婚那年穿过的衣服,平时很少舍得穿,这可能是他一生中穿过的最好的衣服了吧?平时,依火不吉也就是两件旧衣服,都是带补丁的,即使是冬天,也不过是一件旧的擦尔瓦(一种彝族服饰,可以当大衣,也可以当被子)而已。这个时候,他知不知道自己穿得如此华丽?

尔古尔哈欲哭无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吉伍学才的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上回家的路的。在她走出吉伍学才家的时候,她似乎觉得吉伍学才拉过她,说要跟她谈谈。但是,尔古尔哈甩开了他,似乎还对他喊了几句什么,吉伍学才摊开手,说些什么尔古尔哈根本没听见。

有人在依火不吉的帽子上插上了香烟,他在平时只抽得起最便宜的香烟,而这些香烟都是他平时抽不起的。这是他一生中抽到的最好的香烟了吧?他现在已经飘向另一个世界,开始另一段生活,香烟的档次也提高了吧?

吉伍学才看着她,耸耸肩,道:“你就嘴硬吧。”

尔古尔哈看着这张苍白的脸,看着这个无数次毒打她的男人,她发现,自己此时居然没有一点怨恨。只是想起依火不吉给自己留下的麻烦,心里越发没有底。尤其是望着门外走来走去的人,她就像傻了一样。

尔古尔哈咬咬嘴唇,说:“嫁不嫁错你管得着吗?”

尔古尔哈家门口是一片荞麦地,很快,有人在地里摆上了几口锅,烧上开水,开始有人宰牛宰羊。有人开始放鞭炮,孩子们快乐地在尔古尔哈家周围跑来跑去,似乎一点也感受不到尔古尔哈一家人的悲伤。

吉伍学才幸灾乐祸地说:“别怪别人,还是管好自己的老公吧。人家老公都知道赚钱,他就知道赌钱。现在知道嫁错人了吧?”

这片荞麦地本来会给尔古尔哈一家人带来不少收获的,现在一切都不存在了,因为很多人要在这里数嗷,需要地方。

尔古尔哈的眼睛冒着火,咬着牙说:“算你狠。”

吉伍学才居然也来了,而且给送来了一头牛,二十箱啤酒。他不断地跟村里人打招呼,说着依火不吉的好话,说他是个男人,出了事太可惜了。尔古尔哈非常清楚他这是想干什么,他一定是怕村里人说,是他做局赢了依火不吉的钱,害死了他。而且,此时,他也要趁机先试一下自己的口风。

吉伍学才显得很无辜地说:“尔古老师,你别冤枉人好不好?我这里是宾馆,客人来开房,他们干什么我能干涉吗?”

阿牛阿加进了屋子,悄悄塞了一千块钱给尔古尔哈,说这是吉伍学才的意思,之所以不能当着大家面给,是怕别人有意见。尔古尔哈心如刀绞,这哪里是一千块钱?这分明是依火不吉的一条命啊。

尔古尔哈走出那个房间,正好看见吉伍学才跟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说话。她走过去,悲愤地问:“他们来你家里赌钱是你的圈套吧?”

尔古尔哈正想拒绝阿牛阿加,忽听得外面一阵喧哗,她闻声出门一看,发现原来是婆婆马海伍机哭晕了,亲戚们开始七手八脚地按人中的按人中,喂水的喂水,折腾了半天,马海伍机才苏醒过来。她睁眼一看见尔古尔哈,又是一阵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让所有在场的人为之动容。

尔古尔哈顿时感到天就像塌了一样,非常无力,几乎晕倒。她叫依火不吉回家,依火不吉不但不回,而且还要打她,他弟弟依火夫哈紧紧地抱住哥哥,大叫:“你快走。”阿牛阿加也劝尔古尔哈,说:“你快走吧,他输红眼了,想翻本,你要是还在这里,他会打死你的。”

尔古尔哈找出孩子们过年才舍得穿的彝家服饰给他们换上,自己也把当年做新娘子时候的衣服找出来换上。彝家就是这个传统,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要盛装。平时,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穿这样的衣服的。

直到她遇到阿牛阿加,才知道,依火不吉两兄弟正在她家里赌钱。尔古尔哈跟着阿牛阿加到了吉伍学才的家里,在一间烟雾缭绕的屋子里,看到了已经输红了眼的依火不吉,一问才知道,他不仅将两头猪钱输了,而且还欠了吉伍学才一千多块,而且,他居然还是用村里欠自己的工资做的抵押。

有人拿来孝布,尔古尔哈和孩子们都戴上孝。看着孩子们稚嫩的脸庞在白布下显得那样楚楚可怜,尔古尔哈的心开始剧烈地疼痛,以后,自己就要带领他们独自面对艰难生活了。这日子可怎么过呢?

然而,当她走了几个小时到了镇子上,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问了很多人,都说没见到人。他们兄弟俩哪里去了?不会被打劫了吧?尔古尔哈一时有点慌,甚至想去派出所报案。这两兄弟到底哪里去了?

有人送过来一点感冒药,说是依火夫哈叫带上来的,尔古尔哈没说什么,赶紧吃药,因为她生怕自己倒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尔古尔哈给孩子们煮了够一天吃的洋芋就收拾收拾下山,她很担心依火不吉会出什么事,她要到镇子上去找他。

不断有男人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她很讨厌他们的目光,可是,又不好说什么。人家毕竟是来参加葬礼的,自己无论怎样也得忍受。

那个晚上,风有些大,整个村子就像是被几万头野兽包围,各种怪叫令人恐怖。依火不吉两兄弟一直没有回来,打他的手机也一直无法打通。尔古尔哈担心得要命,躺在床上担惊受怕,一夜没睡。马海伍机半夜还犯了病,喘得很厉害,脸色紫如猪肝,一连吃了好多药才控制住病情。

马海伍机躺在床上,满是皱纹的脸上不再有泪水,她的眼睛无助地望着房顶,嘴里不住地叨念:“天塌了,天塌了。”是啊,对于马海伍机来说,她的天的确塌了。马海伍机虽然有好几个子女,可是因为她有哮喘病,别的子女都不肯养她,而且平时也不给什么生活费,生病买药也没人给出钱。现在,依火不吉没了,她的天自然塌了。

马海伍机似乎也有些坐不住了,蹲在门口好半天,也不说话,蹲在那里就像个木桩子。

尔古尔哈走到床前,用手握住马海伍机干瘪的手,说:“阿妈,没事,没事,还有我呢。”

然而,直到她晚上把所有孩子的卷子都批完,依火不吉和依火夫哈也没回来,这让尔古尔哈有些担心,这两个人不会出点什么事吧?她几次出门向远方看,可是,山路上漆黑一片,完全看不见摩托车的灯光。尔古尔哈心里很焦躁,就连阿呷都看出来她的不安,几次过来劝她,说父亲不会有事的。

马海伍机长长地叹口气,说:“尔哈,你还年轻,将来要嫁人的。”

整整一天,尔古尔哈的心里都是七上八下的,总在想这两头猪到底能卖多少钱?是不是能有多余的钱给几个孩子一人买一件衣服?甚至她还幻想,是不是能有多余的钱给自己添置一件衣服,毕竟她也是女人,也爱美。尔古尔哈年轻的时候绝对是周围十里八乡出名的美女,只是嫁给依火不吉以后,多年的操劳让她过早地枯萎了。尤其是她没有什么衣服穿,使得她的容颜更显得灰暗。

彝家的风俗是,女人改嫁,不许带孩子,而且嫁过去因为家庭的原因一般也顾不上孩子。当然,也没法顾上这个阿妈。

学校考试的那天,依火不吉在尔古尔哈的催促下终于叫上自己的弟弟依火夫哈各自骑着自己的摩托车,牵着两头猪下山了。望着他们的背影,尔古尔哈心里很是纠结,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卖了猪就能交上村里的钱了,校舍就归自己了,如果收拾收拾能卖出去,这也算是一项不小的收入吧?可是,她又担心依火不吉去赌。她早上叮嘱了半天丈夫千万不要赌,他只是嗯嗯地答应,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如果不是学校里的孩子们要考试,尔古尔哈是一定跟着他下山的,可是,偏偏他要去卖猪这天赶上考试。

尔古尔哈低声说:“我不嫁人,我不嫁人。”

尔古尔哈没有反抗,也不解释。她只是用手抱住头,保护好自己的脸。身体的疼痛她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她只是感到自己正从一个悬崖上向下跌落,完全无助。这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下面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只是,她居然没有一点恐惧,只有深深的绝望。

马海伍机叹口气,声音嘶哑着说:“尔哈,别说傻话,我怎么会让你跟着我一起受苦?”

“你是不是还想着吉伍学才?”依火不吉暴跳如雷地骂着。

“阿妈,没事的,没事的。”尔古尔哈的泪水像瀑布一样挥洒。其实,就连她自己对未来都没有希望,她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马海伍机而已。

依火不吉伸手就给了她一耳光,骂道:“那是他们的命。”接下来,就是一顿狂风暴雨般的拳打脚踢。

外面有人进来,旁边的人纷纷站起身来,有人打着招呼:“吉伍村长。”

“孩子们不读书怎么办?难道让他们就在这大山里穷一辈子?难道叫他们将来也跟我们一样过这种苦日子?”尔古尔哈争辩道。

尔古尔哈站起身,吉伍学才今天也穿着一身彝家衣服,只是上面有很多银饰,显得华贵无比。参加葬礼要穿盛装,这是彝家的风俗。他今天穿成这样,表示对死者的尊重。

“那就不要读了,读书有什么用?我就没读过书,还不是有媳嫫。”依火不吉脸色冷冷地说。

“吉伍村长!你来了,麻烦了。”尔古尔哈跟吉伍学才打着招呼。

“你不要这样讲,我真的是去卖鸡,你别乱说啊。我出去打工也是为了这个家嘛。出去了,一个月能赚一千多块钱,家里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了,孩子们也能去山下读书了。不然,三个孩子每个月在镇子上读书就要六百块,怎么办?”尔古尔哈解释道。

“尔古老师,我代表村党支部,村委会,向依火不吉的家属表示亲切的慰问。”吉伍学才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打工?你不是想出去找野男人吧?你跟我说说,你今天到底是去卖鸡还是找吉伍学才了?”依火不吉把矿泉水瓶子放下,盯着尔古尔哈。尽管屋子里唯一的油灯很昏暗,尔古尔哈明显地看到他的眼睛里有血丝,似乎在冒火。

尔古尔哈很想大骂他一顿,说要不是你下圈套叫依火不吉去赌钱他也不会死。可是,想想,自己没有什么证据,在这么多人面前骂他显得自己很无理,而且,他是村长,说不上以后会用什么方法整治自己和家里人,还是忍气吞声吧。于是,她回答:“谢谢吉伍村长。”

“还有啊,我想了很久,家里现在这么难,我又没了事儿做,我想出去打工。”尔古尔哈道。

吉伍学才看看马海伍机,皱皱眉头说:“尔哈老师,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嗯,不会的。”依火不吉态度不明地嗯了一声。

碍于情面,尔古尔哈点点头。于是,两个人走到门外,走到一边,站在一个没多少人的地方。吉伍学才静静地看着尔古尔哈,眼神很是柔和。尔古尔哈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说:“吉伍村长,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卖了猪你可千万别赌,也别乱喝酒,如果交不上村里的钱这可是了不得的。听见没?”尔古尔哈叮嘱道。

“你今天穿上了这套衣服,让我想起了当年你嫁给依火不吉的时候。那时的你是咱大凉山最美丽的索玛花,唉,这么多年,你受苦了。”吉伍学才温柔地道。

“我知道了,过两天找个人,把猪牵到镇子上去。没事儿,我估计够了。”依火不吉又喝了一口酒。

尔古尔哈脸一沉,冷冷地说:“吉伍村长,你有话就说,依火不吉还躺在那里呢。我不想听你说这样的话,请自重。”

“我算了一下,这两头猪都有一百多斤了,咱这是土杂猪,卖好了能卖十块钱一斤,要是能卖十块钱一斤,就够交给村里的钱了。要是卖不上十块钱,恐怕还得想办法。你这两天跟你自己的兄弟们吹吹风吧。”尔古尔哈说。

吉伍学才一愣,脸上掠过一丝黑云,但是,马上又温和起来,他说:“对不起,我也是随便说说。”

“听见了。”依火不吉闷声闷气地回答,他夹起一块辣子放到嘴里,啧啧两声就像是在吃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尔古尔哈不苟言笑地道:“这么多人看着,你不要太过分,有什么话你赶紧说吧。”

“我在说话,你听见没有啊?”尔古尔哈又拿起一个土豆,有些不满地说。

吉伍学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显得有些犹豫,半晌才说:“是这样的,依火不吉把你家的房子和地都输了。”

依火不吉依旧不出声,接着喝酒。他面前的剩菜只剩下几块辣子了,他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一块辣子一口酒。其实,他这个人,只要是有酒,吃不吃菜都行。

“啊?”尔古尔哈耳朵嗡的一声,眼前又是一黑。好在吉伍学才在旁边扶了她一把,她才没摔倒。

依火不吉斜睨了尔古尔哈一眼,没作声,赌气地又猛喝一口。尔古尔哈说:“今天,我去卖鸡,遇到了吉伍村长,吉伍村长又叫咱们交钱,你看,这两天天气不错,有时间的话,你找匹马,把咱们那两头猪卖了。然后看看缺多少,咱们再想办法。”

“输给你了?”尔古尔哈问。

或许是心情不好,她觉得胃里很胀,腮边直冒酸水。尔古尔哈呆坐了一会儿,走到火塘边坐下。那些剩菜已经被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她掀开锅,里面还有几个土豆,她拿了一个慢慢吃起来。依火不吉的苞谷酒已经喝了半瓶,尔古尔哈低声说:“你少喝点吧。”

吉伍学才轻轻一笑,道:“你知道,那天我没跟他赌,他是跟别人赌赌输的。”

尔古尔哈不知道这是谁的错,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活会如此困苦?是自己嫁错了人,还是自己无能?现在,失业了,自己没有了收入,怎么办?也许,出去打工是唯一的出路。自己出去打工肯定是没问题的,自己有文化,会说普通话,只是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恐怕都要丢给依火不吉了。可是,把孩子们丢给他,他能负责吗?依火不吉不是一个负责的男人,把孩子和婆婆丢给他,没准儿还会挨饿。

“输给谁了?”尔古尔哈紧张地问。

尔古尔哈摇摇头,回答:“我在路上吃过了。”其实,她只吃了两根苞谷,走了几个小时早就饿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感觉到很堵。孩子们和婆婆马海伍机许久没有吃到这么好的菜了,这可以理解,可是,依火不吉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也这样?他是个男人啊,怎么老这个样子?

“唉,输给镇上一个拉惹了。不好办啊。”吉伍学才叹着气,显得无可奈何地说。

阿呷扭头问尔古尔哈:“妈妈,你不吃吗?”

“那怎么办?”尔古尔哈盯着吉伍学才问。

等她转过身来,依火不吉已经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只矿泉水瓶,不用问,他肯定去谁家借苞谷酒去了。他看着有剩菜,能不喝点吗?尔古尔哈坐在床头,漠然地看着阿呷把热好的剩菜放在地上,几个人大口地饕餮着。依火不吉手里拿着一块坨坨肉,咬一口肉,喝一口酒,样子很是享受。

“还好,这个人我认识,还能说上话。这样吧,先办丧事,然后咱们再慢慢商议。我跟他们打了招呼了,办丧事期间,谁也不准来闹事。”吉伍学才道。

尔古尔哈回到床边,将今天卖鸡的钱放在床头的一个陶罐里,把买墨汁剩下的钱夹在一本教案里面,因为有二十块要还给莫色会计,另外的钱要去中心校买卷子。她不夹在这里,唯恐被依火不吉发现拿出去买酒喝。

“那就麻烦吉伍村长了。”尔古尔哈道,不知怎么她发现这句感谢居然是真诚的。

伟古高高兴兴地招呼姐姐阿呷生火去了,尔古尔哈想跟依火不吉说两句话,谁知,他突然站起身来出去了。尔古尔哈有点发怔,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神经?

“不用客气,为了你,我回头找那个拉惹谈谈,看看有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总不能叫你们孤儿寡母没有住的地方啊。”吉伍学才的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说。

尔古尔哈回答:“赶集的人少,快散集了才把鸡卖了。”说着,她把背篓放下,拿出阿牛阿加给的那个塑料袋递给伟古,说:“叫姐姐热一下。”

尔古尔哈知道他这话隐含着什么意思,但是,没有说太多,只是低下头,从吉伍学才身边侧身走过。走过这个穿着华丽的男人身边,她忽然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就像一张大网,正在收紧。

孩子们还没睡,伟古正在阿依的带领下写作业。马海伍机在给孩子们缝补衣服,一针一线的似乎很费力,的确,她的眼睛也花了。依火不吉在墙角跷着腿抽烟,脸色煞是难看。看见尔古尔哈走进来,他拉长声音显得很不爽地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尔古,你真的别想太多,我就是想帮你。”吉伍学才伸手拉了一下尔古尔哈的手臂,尔古尔哈用力一甩,甩开了他。吉伍学才在后面又说了一句:“尔古,你别这样,我真是不想你受苦。”

回到家里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幸好今天天气好,还有一弯上弦月,要不然,还真的挺难走回来。她感觉很累,真想有一口热饭吃吃,然后美美地睡上一觉。这个家虽然穷,但是,想起孩子们,她的心里忽然温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