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茶快凉了。她捋着兔子的耳朵,努力让它们竖起来。
“这个人你必须记得。好好想想。”
“也许真有这么个人。”
她变得不耐烦起来。“我怎么记得住?我一直在跟人说话。”
“是谁?”
“这真的很重要,爱丽丝。你跟谁谈起过你妈妈、兔子或者《爱丽丝漫游奇境》吗?可能是你妈妈认识的某个人,或者陌生人。一个找借口跟你说话的人。”
“一个男的。他说他隐姓埋名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她耸耸肩。
“你是在哪儿见到他的?”
“还有谁可能送你一只兔子?”
“我当时跟妈妈在外面。”
她又摇了摇头——她的马尾辫也随之摇摆。
爱丽丝说她跟妈妈去参加了一个派对,庆祝妈妈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当时正站在一台点唱机旁,这时一个男的走了过来。他戴着墨镜。他们聊到了音乐和马,他还提出为她再买一杯柠檬水。他引用了《爱丽丝漫游奇境》中的句子。
“但它不是你爸爸送你的。”
“他怎么知道你的名字?”
“没有。我还以为是我爸爸送的。他经常说起白兔和《爱丽丝漫游奇境》。”
“我告诉他的。”
“你跟谁说过想要一只兔子吗?”
“你之前见过他吗?”
爱丽丝摇摇头。
“没有。”
“你知道是谁给你的吗?”
“他知道你妈妈的名字吗?”
“只是盒子的一边写了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知道我们的住处。”
“盒子里有字条吗?”
“怎么知道的?”
她叹了口气。“门没锁。门前的垫子上有个盒子。妈妈不在家。”
“我不知道。我没有告诉他,他就是知道。”
“跟我具体说说当时的情况。”
我一遍遍地思考她说的话,构建起一层层细节,然后在骨骼上加入肌腱和肌肉。我不希望她改写或是跳过任何一部分。我需要她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她点点头。
他身高跟我相仿,稀疏的金发,比她妈妈年长,比我年轻。爱丽丝不记得他当时穿什么衣服,也没有注意到任何文身、戒指或是其他显眼的特征,除了戴着墨镜。
“你上完马术课回家的时候?”
她打了个哈欠。谈话开始让她感到厌倦了。
“周一。”
“他跟你妈妈说话了吗?”鲁伊斯说。
“什么时候?”
“没有。跟她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在我们家门外的一个盒子里。”
“另一个人?”
“在哪儿?”
“那个开车送我们回家的男的。”
“是的。我捡到的。”
鲁伊斯又引导她描述了一次,这个男的更加年轻,三十出头,鬈发,戴一个耳钉。他跟她妈妈跳了舞,之后提出送她们回家。
“那一定是新来的。”
她姨妈又插进来。“真的需要这样吗?可怜的爱丽丝已经把一切都告诉警方了。”
“还没有。”
爱丽丝突然抱着兔子伸直了手臂。她的牛仔裤上湿了一片。
“它有名字吗?”我问。
“哦——哦,它尿在我身上了!真恶心!”
那只兔子爬上爱丽丝的前胸,试图躲到她的下巴下面。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微笑让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抱它抱得太紧了。”她姨妈说。
她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巾。
“我没有。”
丹尼丝试图让她住口。“我妹妹的婚姻很幸福。我觉得你不该问爱丽丝这样的问题。”
“你不该总是摸它。”
“好吧,她喜欢佩里克斯先生,我的英语老师。我们都叫他鹈鹕[2]老师,因为他的鼻子很大。然后,有时音像店的埃迪下班后也会来。他会带碟子过来。他们不让我看。他和妈妈用她卧室里的电视看。”
“它是我的兔子。”
“我说的是男性朋友。”
兔子被扔到了厨房餐桌上。爱丽丝想去换衣服。我丝毫没能让她意识到问题的紧迫性,而她已经厌倦了谈话。她用责备的眼神瞪着我,好像在说都是我的错——她妈妈的死,她裤子上的污渍,她生活中的剧变。
她咯咯地笑了。“你是说男朋友?”
每个人对待悲伤的方式都不尽相同,爱丽丝的伤心之处是我无法想象的。我花了二十多年来研究人的行为,治疗病人,倾听他们的疑问和恐惧,但无论多少经验和心理学知识都无法让我体会其他人的感受。我可以目睹同一个悲剧,或从同一场灾难中幸存下来,但我的感受,就像她的一样,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鲁伊斯有些坐立不安。“你妈妈曾经邀请男人回家吗?”
外面很冷,但并不令人痛苦。树木光秃秃的,电线周围的枝丫被残忍地修剪了,耸立在薰衣草色的天空下。鲁伊斯双手插兜,走出房子。他的右腿略微有点跛,是很久以前的一次枪伤造成的后遗症。
“没有。”
我跟在他后面,尽力跟上他的步伐。有人在达茜的妈妈死后寄给她一双芭蕾舞鞋——没有留下字条或寄件人地址。有可能是同一个人给爱丽丝送了兔子。这算是名片还是慰问礼物?
“还有人有吗?”
“你搞明白这个家伙了吗?”鲁伊斯问道。
“我和妈妈。”
“还没有。”
“谁有公寓的钥匙?”
“我跟你赌二十英镑,是前男友或是情人。”
“我给格洛丽亚姨妈打了电话。”
“两个女人共同的?”
“那你做了什么?”
“也许他觉得是因为其中一个人,他才跟另一个分手的。”
“我回到家发现妈妈不在家。她没有留下便条。我等了一会儿,但之后我饿了。”
“你这个理论的基础是?”
“跟我说说周一下午的事吧。”我说。
“我的直觉。”
爱丽丝眯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你确定不是风?”
“很好笑。”鲁伊斯说。
“我们可以打赌。”
爱丽丝改口了。“他为一家制药公司工作,”她朝姨妈皱了皱鼻子,“就是开个玩笑,你知道的。”
“我可不是赌徒。”
丹尼丝吸了一下鼻子。“这样可不好,亲爱的。”
我们来到了汽车边。鲁伊斯靠在车门上。“我们假设你是对的,他把她们的女儿当靶子——他是怎么做到的?达茜在学校里。爱丽丝在骑马。她们没有任何危险。”
“贩毒的。”
我也不能轻而易举地解释清楚。这需要一次想象力的飞跃:跌入黑暗。
“他是做什么的?”
“他怎么能证明这样的谎话?”鲁伊斯问。
“是的。”
“他必须了解她们女儿的情况——不只是她们的名字和年龄,还有私密的细节。他可能去过她们家,找到了跟她们见面的借口,观察她们。”
“你一定想他了。他经常外出吗?”
“当妈妈的肯定会给学校或者马术中心打电话吧。你不会随便相信一个声称抓了你女儿的人的话。”
她耸了耸肩。
“在这一点上你错了。你永远都不会挂电话。没错,你想验证,你想打电话报警,你想大声呼救,但你永远都不会做的就是挂电话。你不能冒险,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你不会想冒这个险。”
“你爸爸什么时候到家?”我问。
“所以你会怎么做?”
她没有理会我,而是要了一杯茶和一块饼干。丹尼丝毫不迟疑地照做了。
“你会一直讲。你会按他说的做。你一直通着电话,不停地要求他拿出证据,同时,你又一遍遍地祈祷,祈祷自己错了。”
“你好,爱丽丝。”
鲁伊斯站直了身子,用一种令人厌恶的惊奇的神情看着我。
爱丽丝被从电脑屏幕前哄过来。她是个脸色阴沉的小女孩,嘴角下拉,脸颊红润,这更多要归功于她的饮食,而不是骨骼结构。她穿着牛仔裤,一件无袖针织套衫,两手抱着一个毛茸茸的白色东西——一只兔子,两只边缘粉红的长耳朵紧贴着它的身体。
人行道上的路人从我们身边绕过,投来指责和好奇的目光。
他们达成了一致。在询问期间,一位姨妈会坐在爱丽丝身边——一个瘦削的女人,穿着黑色的短裙和开襟羊毛衫。她叫丹尼丝,像个魔术师一样不停地从羊毛衫袖子里抽出纸巾,怎么抽都抽不完似的。
“这就是你的推测?”
厨房里的争论越发激烈。我能听到他们说着符合流行心理学的话和陈词滥调。他们想保护爱丽丝,这我能理解,但是她已经跟警方谈过了。
“跟细节很吻合。”
西尔维娅·弗内斯一定是家里最小的女儿。比她年长的姐姐都已进入漫长而无常的中年,在这个阶段,年月并不能如实地衡量生活。她们的丈夫都话少或兴趣不大——透过落地玻璃门,我能看到他们抽着烟,讨论男人的事务。
我本以为他会跟我争论。我原以为,以任何一种信仰或理性的恐惧为基础,来审视一个跳桥自杀的人,或一个把自己吊在树上的人,跳跃性都太大了。
格洛丽亚带着歉意笑了笑,回到了厨房。
相反,他清了清嗓子。
“那就快点。不要让他们一直等。”
“我曾认识一个北爱尔兰人,他开着一辆满载炸药的卡车冲进了一个军队营房,因为爱尔兰共和军把他妻子和两个孩子抓为人质。他们当着他的面割断了小女儿的喉咙。”
“我们知道,爸爸,我们正在讨论这件事。”
“结果呢?”
“这两个家伙想询问我们的爱丽丝。”
“十二名士兵在爆炸中丧生……那个丈夫也死了。”
他女儿出现了。“什么事,爸爸?”
“那他的家人呢?”
“格洛丽亚。”亨利皱着眉头朝厨房大声喊道。
“爱尔兰共和军放他们走了。”
曾外祖父没有参与讨论。他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盯着我们。他叫亨利,比玛土撒拉[1]还老(出自我妈的语录)。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有些谈话不需要结束语。
我和鲁伊斯被要求在客厅里等候。这栋半独立别墅属于西尔维娅的姐姐格洛丽亚,似乎是她在支配整个家族。她在厨房里,和其他的家族成员讨论要不要允许我们询问爱丽丝。
[1]《圣经·创世纪》中的人物,据说活了969岁。
爱丽丝·弗内斯有三个姨妈,两个舅舅,一对外祖父母,还有一个曾外祖父,都争着要展示最大的同情心。爱丽丝每走一步,他们就会跳到她身边,问她感觉如何,饿不饿,或者需要他们给她拿什么。
[2]英文为pelican,与佩里克斯(Pelicos)发音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