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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你见过爱丽丝吗?”我问。

达茜的喉咙里传出轻微的声音。她用两手捂住嘴,仿佛在努力阻止声音逃跑。

“见过。”

“西尔维娅·弗内斯。我很抱歉。”

“你跟她熟悉吗?”

“是谁?”

她摇了摇头。

达茜停止了拉伸,和我四目相对。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活力和快乐。

我没有足够的信息向达茜解释今天或者十天前发生的事。她妈妈和西尔维娅·弗内斯是生意伙伴,但除此之外她们还有什么共同点呢?杀死她们的男人很了解她们。他选择她们是有原因的。

“又有人死了。警方会再次询问你。”

这场搜寻必须往回,而不是向前。通信簿、日记、钱包、邮箱、信件、电话留言。必须追溯两人的移动轨迹——她们去了哪里,跟谁说了话,去了什么商店,在哪里做的头发。她们有哪些共同的朋友?她们是同一个健身房的会员吗?她们有共同的医生、干洗店或者算命师吗?这一点很重要:她们在哪儿买的鞋子?

她耸耸肩。“没有吧,我不记得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锁芯里钥匙转动。朱莉安娜、查莉和埃玛拿着发亮的纸质购物袋拥进了门厅,脸都被冻得通红。查莉穿着校服。埃玛穿着一双新靴子,靴子看起来有点大,但冬天结束前鞋子就合适了。

“上个月,你跟谁谈起过你妈妈吗?有什么人问起过你妈妈或者你吗?”

朱莉安娜看着达茜。“你穿成这样,是要跳舞还是得了双侧肺炎?”

她重新坐到地板上,把两条腿尽力分开。

“我在练习。”

“当然可以。”

她转身面向我。“那你在干什么?”

“我能继续拉伸吗?”

“他在帮我。”达茜说。

“还没有。”

朱莉安娜给了我一个令人费解的表情。那脸色能让孩子们立刻承认错误,能让基督复临派教徒你争我抢地往大门外挤。

“我还以为你已经问完问题了。”

我让埃玛坐到桌子上,拉开她的靴子拉链。

“你妈妈。”

“你今天一早去哪儿了?”朱莉安娜问我。

“谈什么?”

“我接到了警方的电话。”

“我要跟你谈谈。”

我的话音里有什么异样,使得她转过身来盯着我。什么都不用说,她知道又有人死了。达茜胳肢埃玛的胳肢窝。朱莉安娜看了她一眼,然后又重新看着我。这次依然什么都没说。

她在拿我寻开心。在这已知的宇宙中,青春期的女孩是最复杂的生命形式。她们竟然有如此巨大的破坏力,这让我吃惊。只需要一个眼神,一次触碰,或是一个轻视的假笑,就能让男人感觉年老过时,多管闲事或者心旌荡漾。

也许这就是两个人结婚十六年之后的情形吧:熟悉到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也是当你娶了一个像朱莉安娜这样敏锐和富有洞察力的妻子之后的情形。我的职业就是研究人的行为,但是就像这行中的大部分人一样,我最不在行的是研究自己的心理。我的妻子可以研究我。她很厉害。比任何一个诊疗师都厉害。也更加可怕。

“可你不是陌生人。”

“你能带我进城吗?”达茜问我,“我需要买点东西。”

“在陌生人面前不该跳这样的舞。”

“你应该问我要。”朱莉安娜回答。

“为什么?”

“我没想到。”

“你不该这样跳舞。”

朱莉安娜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掩盖了脸上的不悦。达茜上楼去换衣服了。

这是无耻的挑逗。我强迫自己别过脸去。

朱莉安娜开始往外拿买的东西。“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乔。”

“你可能不喜欢芭蕾。我可以跳别的。”她抬起手,松开头发,让头发盖住眼睛。然后,她开始缓慢地扭动臀部,两膝分开,身体下蹲,同时,两手沿着大腿往上滑,抚过胯部。

“今天我给她在西班牙的姨妈打了电话,给她留了言。我还打算跟她的校长谈谈。”

她跳了六次。“现在你可以放开我了。”她说着脸上露出了俏皮的笑容。

朱莉安娜点点头,但并不完全满意。“对了,我明天要继续面试保姆。如果找到了合适的,就需要用那间空房。达茜就得离开。”

她毫不费力地跳起来。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托起她,而更像是在拉住她。她裸露的皮肤在我手指下滑动。

她打开冰箱门,把鸡蛋放到一个托盘上。

“我跳的时候抱住我。”

“告诉我今天早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做什么?”

“又有一个女人死了。”

“没关系。没人会看双人舞里的男性舞者。他们看女芭蕾舞者还看不过来呢。”

“是谁?”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克里斯蒂娜·惠勒的合伙人。”

“再低点,”她说,“没错。”

朱莉安娜沉默了,一脸愕然。她盯着手里的西柚,努力想是该把它放进冰箱里,还是拿出来。她不想再听下去了。细节对我来说重要,但对她来说没有意义。她关上冰箱门,从我身边绕过,带着她沉默的裁决上楼去了。

她抓起我的双手,放到她的腰际。我感觉两手的指尖都能接触到她的后腰。

我真希望能让她明白,我并不是主动牵涉其中的。我没有选择亲眼看着克里斯蒂娜·惠勒跳桥而死,也没有选择让她女儿出现在家门口。朱莉安娜过去喜欢我的正直、同情心和憎恶伪善的个性。现在她对待我的方式,就好像除了养孩子、上几节课以及等着帕金森先生把他还未拿走的全部偷走之外,我再没有其他角色需要扮演了。

“过来,我教你。”

甚至昨晚鲁伊斯来吃晚饭时,她也花了好一阵才放松下来。

“那是什么?”

“你让我感到意外,文森特,”她对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劝乔置身事外。”

“你能帮我练习双人舞吗?”

“什么事外?”

一种持久性的轻盈让她的一次次跳跃仿佛飘浮在空中。

“这件蠢事,”她越过酒杯看着我,“我还以为你退休了。你为什么不去打高尔夫?”

“这是猫跳。我左腿先屈膝然后跳起,右腿抬起上抽。在空中,我抬高左腿,也做一个上抽,这样,两条腿在空中形成一个菱形。明白了吗?这就是《天鹅湖》里那四只小天鹅做的动作。她们彼此交织手臂,做十六次猫跳。”

“实际上,我雇了一个杀手。一旦我穿格子裤出家门,他就会把我干掉。”

她把脚趾向外弯。

“不适合打高尔夫。”

她摇了摇头。“你不会明白的。”

“没错。”

“你为什么要跳芭蕾?”

“那打打保龄球,或者开个篷车全国各地旅游呢?”

达茜伤心地点点头。“有些女孩不得不忍饥挨饿。我一直到十五岁才来例假。我还患有脊柱弯曲、椎骨局部脱位和脊椎疲劳性骨折。”

鲁伊斯紧张地笑了,然后看着我,好像他不再羡慕我的生活了。

“她得了厌食症。”

“我希望你永远不退休,教授。”

“她为什么来见你?”

楼上传来吵闹声。朱莉安娜在大声呵斥达茜。

“我曾有个病人是芭蕾舞者。”

“你在干吗?别动我的东西。”

她笑了起来。“我是弓形腿,脚是外八字。”

“噢!你弄疼我了。”

“是的。你非常优雅。”

我一步两阶地上了楼,发现她们在我们的卧室里。

“他们都说我有舞者的身材,”她说,“腿长,躯干短。”她站起来,侧过身去,“即使当腿伸直的时候,膝盖也略微向后弯曲,看到了吗?当我踮起脚尖时,线条会更好看。”她说着立在了脚尖上,“我还能让双脚向前弯曲,让脚趾与膝盖垂直。看到了吗?”

朱莉安娜抓着达茜的小臂,很用力,以防她挣脱。达茜则弯着腰,一只手把什么东西捂在小腹上,好像要把它藏起来。

“不懂。”

“怎么了?”

她笑了。“你懂芭蕾吗?”

“我抓到她在翻我的东西。”朱莉安娜说。我看了看梳妆台。抽屉都被打开了。

“你水平很高。”

“没有,我没有翻。”达茜说。

“我应该一天练两次的。”

“你在干吗?”

“你多久练一次?”

“没什么。”

“不冷。”

“看起来不像没什么,”我说,“你在找什么?”

“你不冷吗?”我问。

她脸红了。我之前还没见她脸红过。

她睁开了眼睛。

她站直,移开了手臂。她的运动裤裆部有一个深红色的小污渍。

她坐在地板上,两腿分开,然后身体前倾,直到下巴触到地板。她那伸展到极致的少女身体,看上去健美而非低俗。

“我的经期来了。我在浴室里找了,可是没找到卫生巾。”

她保持了一分钟这个姿势,然后才起身,手臂从头顶上收回,仿佛在为空气上色。每一个动作都干脆利落,一垂肩,一伸手,丝毫不勉强或多余。她还未成年,举手投足间却显露出这般优雅和自信。

朱莉安娜面露窘迫。她松开达茜的手臂,并努力向她道歉。

她把一条腿搭在椅背上,脚尖向前,然后上身前倾,直到额头触到膝盖。她的两片肩胛骨就像皮肤下一对发育不良的翅膀。

“真对不起,你该跟我说的。你可以问我的。”

达茜穿着运动裤,裤腿卷到膝盖上方,和一件绿色的露腰上衣,露出了她白色的肩膀和肚子。栗色的头发被扎成了一个结实的圆髻。

我还没明白过来,她就拉着达茜的手,带她去了浴室。门关上的时候,我们的视线相遇了。平时泰然自若的她,在达茜身边就像变了个人,而她又怪我。

房子里静悄悄的。阵阵古典音乐的乐声传进门廊。餐桌被推到了靠墙的位置。房间中央只留一把孤零零的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