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困得不行了。
“原来笹笹有这么心酸的经历啊……你要好好跟他道歉哦!一定是浅井你做了傻事吧?男人之间吵架,一直磨磨蹭蹭地僵持下去就太不像话了。”
“不是你说得那么容易。因为我还是一个没有骨头的水母。”
我离开花瓶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对于迟迟不愿回家的我,悦子可能也有些担心,便把店外的门帘摘下来收进店内,没有任何埋怨和嫌弃地继续给我做了一些暖心暖胃的菜。枫也揉着惺忪困倦的眼睛,一直陪我到最后。
“那是什么?是不是我一直说你没出息、没出息的,你当真了?”
* * *
“不是。只要我们一直活下去,哪怕是水母……也会发生变化的。可能会遇到重大的转机……会变成有骨头的水母。”
悦子开玩笑地双手手掌相对做拜托状。我含混不清地点了头之后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端起小碗吃起里面的杏仁豆腐来。
在一声很夸张的叹气之后,我看到了吃惊到目瞪口呆的枫的侧脸。
“启介呢,就这样被留在阳子去世的那个午夜了。所以,可能有的时候会觉得他很不好相处,但请你们不要放弃他。这算是前妻的一个小小的请求吧。”
“你是打算去发现一个新品种的水母吗?”
悦子脸上浮现出一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的表情。这个表情和在那个房间里笹川露出的表情很像。
我跟悦子问了笹川家的地址。在我的工作服口袋里,装着一个折叠得小小的手写地图。可是,这样下去我好像永远都不会打开那张小纸片了。走在我身旁的枫打算叫一辆出租车,走到了车道的边上。
“从那以后,他总是说‘我谁也救不了’,都变成口头禅了……可能是阳子的离世让他想得太多了。这一点,我也是一样啊。”
“我想把笹川先生从黑夜里拉出来。”
“原来是这样啊……”
我低声说道。听到这句话,枫把为了打车而举在空中的手放了下来。
“尽管是自己的女儿,他却没有医生的指示就擅自进行医疗处理。另外,在当班时间以外进行了急救处理,这些行为都暴露了,启介受到了停职反省六个月的处分。结果,在停职处分还没有开始之前,他就主动提交了辞职信。”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呢?”
我们说了一声谢谢之后,就等着悦子接着往下说。
“因为,一直这样……被悲伤的往事困住的话……”
“把小枫都给惹哭了,这算是赔礼吧。我觉得很好吃哦。”
“你真的了解笹笹的悲伤吗?就像感受到自己的痛苦一样了解吗?”
悦子关上了火,给我和枫一人端出一小碗我们没有点的东西。我一看,碗里是雪白的杏仁豆腐。
我无法迎接枫那像针一样射过来的视线。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缓慢地从我们身边开了过去。
“笹川先生为什么把急救员的工作给辞了呢?”
“了解啊……我觉得……”
放在火上的锅发出了汤汁扑锅的声音,悦子低头把注意力转回到锅上。吧台边的我和枫没有交谈,各自呆呆地盯着自己面前的桌面。突然,我脑子里浮现出一个问题。
“你根本就不了解。你只是沉浸在一种貌似了解的感伤当中而已。只要过上几天平淡无奇的日子,你马上就会忘记这些的。”
“我们再也没有听到那孩子的回应。诊断书上的死因写的是婴儿猝死综合征。医生说在日本患病的比例大概是每七千个孩子中有一个。我这种人,连超市抽奖都从来没中过……真是讽刺啊。”
“怎么会……”
身边的枫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用哽咽的声音问道:“那个……孩子救过来了吗?”
“绝对是这样的。如果你当真感受到了笹笹的痛苦,就不会像刚才那样悠闲地喝啤酒了。”
“启介和我不一样,他一直对着已经浑身苍白的阳子喊她的名字。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喊,直到嗓子都喊哑了。恰巧坐着急救车来我家的急救员是他的同事,启介喊着‘让我来’,就穿着睡衣上了急救车。上车之后他还一直坚持给阳子做心肺复苏,而且还注射了没有医生的指示不可以注射的点滴。他的脸完全被泪水打湿了,可他还是一直在叫阳子的名字。那时候启介撕心裂肺的叫声,到现在还在我耳边回荡。”
枫如此斩钉截铁般断定的语气深深刺痛了我。而无言以对更让我觉得羞愧难当。我只好干咳了几声化解尴尬,然后低下了头。接着,我又听到枫平淡地说道:“想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什么的,这种唱高调的话谁都会说。可是,谁会真的走进那片黑暗当中去拉住笹笹的手呢?漂亮话不管说多少都是没有用的。与其在这儿想这些没用的事,还不如快点把自己的手伸进黑暗里去。”
悦子的语气很平淡。转瞬间,她把眼神从我们身上移开,我知道她在凝视吧台的尽头。在那里摆放着一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枝麝香豌豆花。
“可是我……想了很多……”
“启介马上开始给阳子做心肺复苏。我当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如果不是他告诉我该干什么,我可能连救护车都不会叫了。真是个不合格的妈妈啊。”
“到头来,浅井你还是躲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裹着毛毯,远远地看着笹笹一个人留在冰冷黑暗的深夜里而已。如果你就用这种半吊子的状态去面对笹笹的痛苦的话,可能还是随他去更好一点。至少不会让他再受伤。”
枫好像是从悦子不同寻常的语气中领悟到了什么,停止了之前狂轰乱炸式的提问,一言不发认真地看着悦子。
虽然我在心里不断地否认,我并没有那样,可嘴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咽着口水。
“原来是这样啊……”悦子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喝掉一半又接着说道,“那天,第一个发现阳子出现异常情况的也是启介。他半夜起来上厕所,结果发现阳子没有呼吸了。”
“就用浅井你这不太够用的脑子,即使想出再多好听的话,我想笹笹也不会发生任何改变的。”
“启介对工作非常上心。即使是休息日,也经常会给当地居民开办一些心肺复苏的讲座什么的。只要一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就会心神不定的。”
“我并没有想什么好听的话……”
我第一次去现场的时候,他跟我解释了心脏起搏器的工作原理,关于药物他也知道得很多。他还知道幻肢痛这种病,而我听都没听过。今天也是,他只看了一眼那个浴室,就明确地说出了自杀的方式。
“总之,请你也冲进那片黑暗当中去吧!先不用想那么多,进去了再说。”
“这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被您这么一说,他确实经常说些医学上的事……”
机动车道上,一个送报纸的人骑着电瓶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周围的空气十分纯净,群青色的天空开始混进一点淡淡的橙色。我一边全身心感受这城市渐渐苏醒的气息,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了解笹川这段历史的我,吃惊得差点把嘴里的啤酒喷出来。
“你打我一下。”
“启介在做特殊清扫工作之前,是急救中心的急救员。他的工作就是坐着急救车,第一个抵达现场对患者进行急救处理。所以每天都充满紧张感,一天到晚绷着一根弦。有的时候还会去危险的灾难现场。”
说出这句话后,我拼命地狂抓自己的头发,就好像要把脑浆重新搅拌一下一样。
耳边传来了枫尖叫的声音,紧接着她就开始了连珠炮式的发问。我默默地喝着悦子给我倒的啤酒。已经了解这对夫妻过往的我,真恨不得立刻把枫的嘴堵上。
“什么?”
“不算是交往吧,因为我们原来是夫妻哟。”
“我打算现在就去见笹川先生。所以,你要给我打打气!这次要清扫的现场就是个机会,我也好,笹川先生也好,都必须有所改变了!而且我觉得这次处理那个房间必须来真的才行……”
听了悦子的话,枫夹起一点土豆沙拉送进嘴里,慢悠悠地说道:“悦子小姐很了解笹笹嘛。难不成你们在交往吗?”
我停止乱薅自己的头发,一抬头,看到了枫极其严峻的表情。
“启介这个人呢,说得好听点是很认真,可说得不好听就是超级顽固。这一点从他做特殊清扫这个工作之前就一直没有变。他在以前的单位也曾经因为意见不合跟上司吵过好几次。”
“你真这么想?”
即使被说中了也没办法解释的我只能低下了头,我听到悦子隔着吧台给我的酒杯里注满了啤酒。
“真的。我想把笹川先生从黑暗中拉出来。我也想变成有骨头的水母……所以……给我打气吧……”
“你是我们家重要的常客啊!只要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
我的耳边回荡着遭受猛击的声音,冻到僵硬的脸颊突然变得滚烫。我的视野扭曲变形,一种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开来。马上,另一边脸也遭受了同样的猛击。
“您怎么看出来的?”
“好疼!”
好温柔的声音啊。悦子把视线从锅里移开,站在吧台里面微笑着看着我。
两边脸颊都弥漫着尖锐的痛,我已经站也站不住了,两只手撑在地面上。而此刻的柏油马路冰冷得让人难以置信。
“你和启介吵架了吧?”
“打一下就够了……”
明天笹川应该不会去那个现场了,我心里的某个地方已经开始放弃。不管我怎么用力挣扎,可能也没办法触及笹川的孤独。
我抬头看到枫的脸上浮现出恶魔般的微笑。
“我真的不知道……”
“加油,浅井!从一个没出息的男人进化成一个新品种的水母吧!”
“不知道?做兼职就是轻松啊。”
枫也不伸手拉我一把,就径直钻进刚好经过的出租车里走了。
“不知道。”
我就这样双手撑着寒冷的柏油马路待了一会儿。到现在我的两个耳朵还能感到耳鸣。
“浅井君明天也要上班吧?”
我仔细一看,发现指尖有红色的血液渗了出来。可能是我用手去撑地面的时候受了伤。是那种连痛感都没有的小伤口,也不用贴创可贴,过一会儿血干了就会自然封口。
我一口气吃光了悦子给我做的炸豆腐,刚才感受到的寒冷已经渐渐地消失了。
我默默地看着指尖那块渗出的红色。无论是我也好,还是笹川也好,在我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这样的红色液体。可是,在那个房间里生活过的母女,到现在为止我们清理过痕迹的那些住户们,还有那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婴儿,他们和我们则完全不同。
听到枫欢快的声音,我就很想把跟笹川发生了冲突的事情告诉她,希望她的笑声可以帮我化解苦恼。我压制着这个冲动,小口喝着热腾腾的烘焙茶。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小纸条,不由自主地奋力奔跑起来。冰冷的风吹拂着我的脸颊。东面天空那一缕橙色,比我之前抬头看时浓重了很多。离天亮已经不远了。
“哇,好背啊!感觉坐在你身边运气都会被带差了。”
* * *
“差不多吧。”
我按照地图找到了笹川的家,原来就在紧挨着公司后面的一个有些陈旧的公寓里。可能是因为天还没亮,所以还没有一个房间亮灯。准备去笹川的房间时,我看见有一个小东西从自行车棚的暗处钻了出来,正朝我的方向移动。
“新年刚开始你怎么就愁眉苦脸的啊?大年初一就做噩梦了?”
“你怎么在这儿?”
枫说她之前圣诞夜那天把围巾落在花瓶了,今天过来拿,顺便喝上一杯。
卡斯提拉马上掉转方向,朝公寓的外廊走去。
“啊?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喂!卡斯提拉。”
“我差点在不认识的街道上遇难了,根本没工夫换衣服……”
卡斯提拉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跑开了。我赶快跟了上去,发现她来到一个房间的门口停下了脚步。
枫一个人坐在吧台边上,店里没有其他客人了。她穿着一件看上去很暖和的白色毛衣,正在吃烤鸡肉串。
“是这个房间啊……”
“咦?你怎么还穿着工作服?你在干吗?”
我已经不用看地图确认了。因为在脏兮兮的信箱上贴着一张胶带,上面潦草地写着“笹川”两个字。
我用失去知觉的手拉开拉门,就听到了熟悉的笑声。
“原来你是想带我过来啊。”
我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终于走到花瓶时,已经马上要进入新的一天了。我还以为它早就关门了,可是看到店里还亮着灯的时候,我简直高兴得要哭出来了。
我抱起在我裤脚上蹭来蹭去的卡斯提拉。它窝在我的手臂上叫了一声,结果工作服的袖口处突然有一种冰凉的触感扩散开来。
* * *
“哇!好脏!”
“我什么时候能长出骨头?”
卡斯提拉竟然在我身上尿了!尿完它就从我身上跳下去跑了。我很郁闷地目送它小小的背影离去。
我把手伸进工作服的口袋,冰冷的手指触碰到我的电子辞典。我马上输入了一个句子,就这样在街上按下了朗读键。
“搞什么啊,这家伙……”
我流着鼻涕,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彻底冻僵。我用工作服的袖口勉强擦擦鼻涕,继续往前走着。我想起了在各种各样的现场,我曾数次看过的笹川的背影。这几个月,我就是一直追随着这个背影,努力把别人留下的痕迹清除干净的。无论在旁人看来是怎样破旧的房间,都曾承载着某个人唯一的生活。
我乐观地把这泡尿理解为卡斯提拉送给我的独特的鼓励,用力按响了门铃。
路上的行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念念有词的我。我现在觉得这个公司名称不只是不吉利,还渗透着一种笹川的扭曲想法,那就是他打算在深夜黑暗的掩护下和悲伤相伴而活的一种决心。但是,这是错的。虽然哪里错了我还解释不清,但这想法就是大错特错。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嘎吱嘎吱开门的声音,笹川苍白的面容出现在我面前。他双眼充血,身上还穿着跟平时一样的黑西服。搞不好笹川和我分开之后,连澡也没洗、觉也没睡。
“死亡清晨、死亡清晨、死亡清晨、死亡清晨……”
“你这么早来干吗?”
从我身边开过去的车子对我按响了喇叭。我抬起头,周围是完全没见过的风景。我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往哪里走,只是一味地继续前行。
笹川的声音非常冷淡,对我的突然造访表示完全不欢迎。
在那个房间里笹川说出的这句话,让他成为一个远在天边的存在。他完全拒绝别人,这句话就像一个信号,表示他已经潜入了他为自己创造出来的黑夜之中。我这样想的同时,也觉得有一点后悔。也许我在那个房间里完全没有顾及笹川的感受,只是自以为是地把自己想说的都说了出来。也许我只是不负责任地抛出了自己的正义感而已。
“我有话想对您说。”
我的感受谁都没办法理解!
“不好意思,我跟你没什么想说的。你回去吧!”
我想起笹川在那个房间里露出来的表情,好像是在哭,又好像是在笑。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个表情了。
笹川说完这句话,根本不想听我的反应就打算把半开的门关上。我条件反射地把脚伸进了门缝当中。
“如果不把黑夜赶走,就要一直被困在黑暗里……”
“就一句话,必须现在说。”
我脑子一片混乱地走在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过度的寒冷让我的太阳穴附近阵阵钝痛,我停下了脚步。
“我再说一遍,你回去吧!”
笹川跟房东说明天上午再跟她联系。可能因为我擅作主张答应下来了,他也只能那样说了。因此,房东把钥匙放在了信箱里。
我想如果这扇门现在关上了,恐怕一切就都结束了。这种危机感驱动了我全身的力量,我不会停止反抗,我不想停止。
回去的时候,我满脸不痛快地朝投币停车场相反的方向走去。可是并没有人阻止我。即使有人阻止,我也不打算回头。
“请您一定听我说!”
* * *
“你好烦啊!”
那个时候我是半开玩笑随便说的,可是现在我真心这么想。于是在笹川回复之前,我重重地点头说道:“请交给我们吧!”
笹川胡子拉碴,憔悴的面容看上去像个病人。脖子上挂着的那条黑色领带,与这样的面容微妙地彼此呼应着。
要把这里变成一个洒满清晨阳光的亮亮堂堂的地方!
“给我一点时间就好,听我把话……”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今天早上我说出的愿望突然在心里复苏了。
那股急着关门的力量忽然减弱了。笹川那虚弱无力的身体从差点被关上的门里走了出来。终于可以好好说话了,我松了一口气。可那个瞬间我看到的是笹川那仿佛失明了一般呆滞而空洞的视线。
“至少,请你们把这里给她们打扫干净吧!拜托了……”
“我求你了,能让我一个人待着吗?拜托了……真的,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房东用手绢擦了擦积在眼角的泪水。
笹川深深地低下头,指尖伸得笔直,给我敬了一个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礼,而且他还一直低着头不肯抬起来。看到他这样的姿势,我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要掐死自己的孩子,当时是怎样一种心情呢?抱着已经死了的孩子,又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活了这么长时间,却完全搞不懂,搞不懂啊。”
过了一会儿,笹川抬起头来,完全没有看我,直接转身再次消失在房间里了。那扇门关上了,我听到了从里面上锁的声音。
房东颤抖的声音,在这个没有窗子的浴室里留下了时断时续的回声。
“笹川先生……”
“好像友里是脖子被掐住致死的……听警察说友里是在浴缸里,在她妈妈的怀抱里被发现的……”
笹川最后的表情,紧紧地揪住了我那不知所措的心。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在各种各样的场合下,我曾无数次看过的笹川的背影。笹川又一次被那黑暗而漫长的黑夜吞没了。当这种想法在我心里弥漫开来的时候,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气味。
房东安静地双手合十。
那是即使送到洗衣店去干洗也无法一次就洗掉的气味。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用不着这样……不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嘛……”
那是圣诞夜那天笹川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打开浴室的灯,这里和刚才没什么不同,那幅紫黑色的景象再次呈现在眼前。看浴室的过程中,房东眼都没有眨一下。
那是我和笹川第一次见面那天我闻到的气味。
“嗯,至少在清扫开始之前,要双手合十祭拜一下。”
“我想给阳子上一炷香!”
笹川问道,房东轻轻点了点头。
经过片刻的沉默,再次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间,我的大脑已无法进行任何思考。那扇门又一次在我面前缓慢地打开,笹川稍稍探出头来,冰冷的双眼仿佛贴在他的脸上。
“情况相当惨烈……您真的要看吗?”
“上好香,你就马上走!”
房东被地板上四处散落的苍蝇尸体吓坏了,但还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了走廊。
笹川的房间整体上真的很昏暗,是一个不算大但也足够用的一室户。房间里的东西少到极致,到处都弥漫着一种凄凉的气息。窗户上挂着一直垂到地板的长长的黑色窗帘,完全隔断了外面的光线。只有音量被调小的电视散发出幽幽的光线,勉强把房间里的摆设和笹川的表情模糊地照射出来。
“尽管我年纪大了,但我还是这房子的房东啊。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我还是亲自看一下比较好。你们在的话,我就不那么害怕了。”
在这样昏暗的房间一角摆放着阳子的牌位。牌位旁边有一个奶瓶,里面装着半瓶白色的牛奶。和奶瓶摆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著名动画人物的玩偶装扮的圣诞老人,这可能是笹川在去年圣诞夜的时候买的吧。
笹川压低音量说道。可是房东好像并没有听到。
我一边用余光看着靠在墙上一言不发的笹川,一边点燃了线香。在如此昏暗的房间里,线香前端燃起的小小火光异常地明亮耀眼,甚至让人觉得空虚。
“我们还没有决定接受这项清扫工作……”
遗像里的阳子,虽然头发还没有完全长好,但发梢毛茸茸地带着小卷儿。和悦子说的一样,这孩子的发质很像笹川。她胖嘟嘟的小脸蛋看上去非常柔软,让人忍不住想去抚摸。这样的一张遗像被电视散发出的光线照射着,勉强可以看清。
“我想还是趁二位在的时候,看看屋子里的情况吧……我一想明天可能就要打扫干净了,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在天堂一定要健康快乐哦!
我向皱着眉头的房东问道。房东满脸不安地看了看我们之后,低头看着门口那双小小的鞋子。
我双手合十的时候,只想到了这句话。
“您有什么事吗?”
“够了吧。你赶快走吧!”
就在我们僵持不下的时候,从门口传来了开门声。当房东用手绢捂着鼻子开门出现时,我和笹川之间那胶着的紧张感有如被快刀斩断的乱麻一般,一下子断开了。
笹川对着一直合掌礼拜没有起身的我催促道。线香的香气钻进了我的鼻子里,我觉得喉咙深处越发干渴起来。
“我觉得我们不能逃避这个工作。”
睁开眼的时候,我想对笹川说的话不由自主地震荡着我的喉咙。
“够了!”
“今天,我们去打扫那个房间吧!”
我预感到如果笹川甩开我的手走出去,恐怕就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房间了,于是我的手握得更紧了。
笹川露出稍显震惊的表情。仿佛是要填补上这一段沉默一般,电视里传来了今日天气预报的播报声。
“请您问问自己的内心吧!其实您应该已经意识到了。”
“不管你怎么说,我的答案只有一个。已经够了,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你在说什么呢?”
“笹川先生,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您告诉我死亡并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事吗?我们应该把那个房间打扫干净。既是为了那对母女,也是为了笹川先生您自己!像这样一直逃避现实的笹川先生,我想阳子也不想看见……”
“死亡清晨”就是笹川制造出来的、用来安置他的悲伤的地方。挂在墙上的黑西服、采光很差的窗子、胶带贴着的门牌都渗透着无法安抚的悲伤。那些悲伤为笹川制造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黑夜,而这个黑夜永远拒绝早晨的到来,它让早晨如同死去一般。
“阳子已经死了!”
“我不能。如果在这里选择了逃避……‘死亡清晨’就真的不会再有清晨了。”
笹川的怒吼声在昏暗的房间里震荡,阻止我继续说下去。我还是第一次听到笹川如此冲动的声音。
“你能放开我吗?”
“你给婴儿做过心肺复苏吗?”
笹川用锐利的目光看着我,他的双眼充满了血丝,声音里渗透着悲壮的领悟。
“我没有……”
“我已经无法改变了。无论遇到多么开心的事,我都还是会想起那一天。我绕来绕去,最后的结果还是自责,结局永远都是悲剧的。我就像一只在原地不停转圈的猴子,就只能这么活着了。”
笹川整个人都笼罩在黑暗的阴影当中,而电视机发出的光则让他冷峻的面容浮现出来。我看得出他正在一边回忆那个晚上发生的事,一边寻找语言进行表达。
我听到笹川轻轻地咋舌,然后嘴角歪向一边露出了绝望的笑容。
“那我告诉你!和成年人不一样,给婴儿做心肺复苏只能用中指和无名指两根手指来按压她的胸骨!因为如果用力过重的话,她的整个身体可能都被你按碎了!阳子就是那么小,是那么小啊……”
“也许是的。可是,像这样被困在原地的笹川先生,我真的不能视而不见。”
笹川无数次举起他的两个手指,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述着。
“准确地说是九十五天。旁人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们就只会说漂亮话。”
“你抱过心脏已经停止跳动的幼小的身体吗?她冷得像冰一样。你握过软弱无力垂下的小手吗?你捡拾过少到几乎没有的骨灰吗?你一口气丢过很多件小到不可思议的婴儿服吗?浅井!你回答我!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听到我这么说,笹川的太阳穴青筋暴跳。
笹川大口喘着粗气,肩膀也在颤抖。他身上的黑色西服已经和充斥着整个房间的黑暗完全融合在一起了。
“你把阳子生活过的那三个月都填满了悲伤的记忆,这么做是不对的!”
“你失去过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东西吗?”
笹川撂下这一句,又朝玄关走去。当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用力地抓住了打算离开房间的笹川的手臂。
笹川从身体的最深处发出了声嘶力竭的吼声,听起来宛如惨叫。我觉得我们身陷的黑暗越发浓重了。
“你想怎么说都行,反正我的感受谁都没办法理解。”
“我……什么都不懂……”
笹川一度把视线移开,盯着墙上贴着的画。我默默地盯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知道沉默会让人疼痛。不管我怎么看那双浑浊的眼睛,也看不到笹川此刻的感受。
笹川在黑暗中发出的嘶吼声,彻底捣毁了我的初衷。明明我们两个同处于一个狭小的房间,我却觉得笹川伫立在我无法企及的遥远的地方。
“就这么一直把自己封闭在黑暗里。”
“就是啊!你什么都不懂!我在那天之后就抛弃了一切。我再也不想体会那种痛苦了。我要减轻负荷,只有不再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有不再期待,我才能活下去……”
“哪样啊?”
笹川掏出香烟,胡乱地点上火。很快香烟的气味就和线香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逐渐填满了整个房间。
准备离开房间的笹川停下了脚步。
“我呢,就留在那个晚上好了。今后,永远。”
“笹川先生,这样真的可以吗?”
笹川仿佛把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一样,陷入了沉默。他拿着烟的那只手还在微微地颤抖。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双手紧紧地握着拳头,似乎是想抓住什么不愿放手。当我感受到指甲深深地嵌入手掌的痛感时,我才意识到,不知何时开始,我的脸上微微浮现出了不合时宜的笑容。
“这种活法是我自己想要的。行了,快点离开这里吧。”
“我那天,幸亏穿着参加葬礼的衣服去了花瓶。尽管后来回家路上特别难受,还吐了,感觉糟透了。”
夜晚的黑暗为我们涂上了厚厚一层额外的保护。我到此时才真正体会到说这句话时笹川内心痛苦的抉择。在太阳已经死了的世界,早晨永远不会到来。在被黑暗笼罩的某个地方,笹川和悲伤一起忍气吞声地活着。
我凝视着房间角落里摆放的那张照片。阳子在这样昏暗的房间里露出了满面笑容。我看着那张遗像,渐渐地觉得有一束微弱的光照进了我内心的深处。
“笹川先生,你始终自己一个人死死地抱着这份痛苦不愿松手。你这样独自痛苦,最终就会强迫自己把这份痛苦埋藏在某个地方。”
“我还不太能理解失去自己最亲爱的人的那种悲伤。可是,看见笹川先生您现在的样子,我从心底深处感到了疼痛。”
笹川在阳子忌日那天说过的这句话,在我的鼓膜深处宛如旋涡般不断地重复。
电视里传来了播报天气预报的声音,说今天是个适合洗衣服的好天气。从黑色窗帘的外面清晰地传来了小鸟的叫声和汽车往来行驶的声音。
太阳已经死了,早晨不会再来了,那我们就在黑暗的深夜里继续活下去就好了。
“你怎么想都跟我没关系。行了,你快走吧。”
笹川的语气少有地带着刺儿。可是和他那带有攻击性的语言相反的是,他的视线飘忽不定。
笹川指了指门口。我咽了一口唾沫,朝着和笹川所指的玄关相反的方向——窗口望去。就在这时,隔着薄薄的墙壁,从隔壁房间依稀传来了闹钟的铃声。
“总之,先不讨论这个了,我们出去吧。我可不想一直待在这样的房间里。”
我的视野完全被那彻底截断了室外阳光的黑色窗帘填满了。垂落的窗帘看上去像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无限蔓延的黑暗。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眼前这片黑暗。
“可是……”
“什么‘死亡清晨’啊!见鬼去吧,什么死了的早晨……”
“小悦和我的想法不一样。也许她是那么想的,可我不是。”
我咬紧牙关,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双手上,感觉自己的血管都要爆裂了。很快就传来了几个窗帘挂钩崩开的声音。只发一次力是无法把这个黑窗帘彻底拉下来的,于是我一次又一次地用双手用力去拉,虽然能感受到挂钩带来的反弹力,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继续发力。
“悦子小姐说,希望我也能记着。虽然我没见过阳子,但悦子小姐希望我能记住阳子作为一个人曾经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
“你在干吗?住手!”
我脑子里浮现出悦子小姐用手指温柔地抚摸麝香豌豆花瓣的样子。她那略带悲伤的侧脸,永远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
笹川的怒吼声简直让我的耳膜穿孔。但我完全无视他的声音,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些从徐徐剥落的窗帘间隙中露出来的风景。
“我并不想刻意隐瞒,只是不想被别人担心或者同情。而且,不管我跟谁说,对方也挺为难的吧。我想,阳子的事,就只有我和小悦知道就好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听到我的坦白,笹川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反复地拢了几下他那服帖的头发。
早晨的阳光洒进了笹川的房间,这让掉落在地板上的窗帘挂钩和黑色的窗帘布显得格外醒目。被我掀起的尘埃飘在空中,在晨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一闪一闪的光芒。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给这间小小的房间带来了清晨。而清晨不仅让一切都原形毕露,同时也包容、拥抱了所有的一切。
“我一直没说,对不起。我是听悦子小姐说的,圣诞夜那天。”
把黑色的窗帘拉下来之后,我慢慢地转身朝向笹川。在我视线的一角还能看到阳子的遗像。她的笑容和洒满阳光的房间非常般配。
“你知道了啊……”
“你一直藏在这个昏暗的角落里,清晨是永远不会到来的!”
不知不觉中,我问出了这个问题。
我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大脑在激荡。我也很久没有叫得这么大声了,肺部深处在隐隐作痛。可是,伴随着这个痛感,我有一个一定要传达给对方的明确的想法。我想把笹川带出来,把他带到一个阳光灿烂得睁不开眼的明亮的地方来。
“是因为您孩子的事吗?”
“我在那个房子那里等你啊。”
笹川把手上的积木又放回原处。他的脸从侧面看上去,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又好像正在微笑,是一个让人匪夷所思的表情。
我重重地抛下这句话,就穿过笹川的身边走向门口。残存在我心中的,只有一个微弱的希望和那段不断重复的铃声。我迈着步子走到室外,阳光照在了如此弱小无用的我的身上。
“并不是因为现场的情况太惨烈。出于个人原因,我受不了有小孩子死去的现场。既然来了,就确认一下现场的情况。果然还是做不了啊。”
* * *
“为什么?”
我来到那个房子附近,双手插在口袋里等待笹川的到来。而这段时间里,我觉得时间的流逝方式好像有些不正常。几个小时前我刚从笹川家跑出来,可此时我觉得那好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
用下结论的语气说完这句话后,笹川捡起一块滚落到房间角落里的积木,无所事事地摆弄起来。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突然听到有汽车开过来的声音,于是我马上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一辆印着饮料广告的卡车从我面前开了过去,我夸张地垂下了头。
再次回到起居室时,笹川安静地说道:“这个活儿我们不接了。”
看来是真的不会来了……
* * *
冷静地想一想,笹川是不可能出现的。
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事到如今已经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愿望了。
这时又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了车子开过来的声音,我又朝那个方向寻找,结果这次是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从我眼前开过去了。
“如果对死有那么大的决心和勇气的话,把同样的决心和勇气用在活下去上该多好……”
我终于放弃了。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死心和不安的感觉纠结在一起。说实话,不安之情是占了上风的。就算笹川不来,我也无论如何做不到就这样满不在乎地回家。我想最起码我应该尽自己的可能把那个房间打扫一下。也许我明天就会被“死亡清晨”解雇了。那么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做这份工作了。我心中隐约地产生了这样的预感。
听了笹川的话,我产生了一种想象,仿佛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已经死去的母女二人正站在我们的身后,直愣愣地看着我们。
也许就是出于这样的预感,我从家里带来了最必要的清扫工具。有水桶、用旧了的毛巾、刷碗用的“妈妈柠檬”洗涤剂和海绵,还有普通的垃圾袋、橡胶手套和预防感冒的口罩。和平时的装备比起来,这些完全不顶用,但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看到这个浴室,我感受到了孩子妈妈无论如何一定要死的决心。”
我拼命抑制住想要临阵脱逃的想法,从生了锈的信箱里取出了门钥匙。
“可是……”
在经历了多次思想斗争之后,我终于把钥匙插进了锁眼。和昨天一样,这个钥匙和锁的咬合很不好,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传来了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即使我们不接这个活儿,只要去拜托其他公司的人,他们也会把这里收拾干净的。”
转动大门的门把手之前,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太正常。我花了几秒钟才找到了这个不正常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只要待在这个浴室里,就会控制不住想吐。好像稍有松懈,就会把胃里的东西一下子全都倒出来。
啊……是麝香豌豆的假花……
“如果我们不收拾的话,这里就会一直这样吧……”
以前我总是冷嘲热讽,认为放那么一枝假花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可今天真的要我一个人进入这个房间时,我好希望有那么一朵小小的花朵能在我视线的一角静静地开放啊。没办法,我只能一边通过想象在脑子里勾勒那枝熟悉的假花,一边打开了房门。
我再一次胆战心惊地把视线投向浴缸。液体表面好像封着一层油膜,上面还漂浮着苍蝇的尸体。
已经没有人住的房子里飘浮着一种独有的空气。停滞的、未经搅拌的、沉淀下来的空气里混合着腐烂的臭味,普通的口罩根本挡不住。
“恐怕只能把腐败的物质捞出来了。”
我屏住呼吸,打开了通往浴室的门。和昨天一样,在更衣间可以看见乌黑的鞋印。
“那可怎么办呢?”
我眯起眼睛把门反复开开关关折腾了几次,还是觉得只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这个浴室打扫干净的。
“那可不行。万一下水道堵住了可就麻烦了。可是用普通的液体吸收剂来处理的话,这么大的量也没办法弄。”
“就从能干的开始干吧!”
“我们把塞子拔掉,赶快把水放掉吧!”
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我故意发出了明快的声音。我一边说一边关上了浴室的门,走向了紧挨着浴室的厕所。有几只负隅顽抗的苍蝇仿佛最后一搏般在我耳边发出令人不快的嗡嗡声后,不知逃向哪里了。
这液体只是出现在视线当中就已经让我再次感到胃部深处的绞痛,嘴里变得干巴巴的。
打开厕所的门,眼前是一个又臭又旧的日式蹲便器。虽说也是冲水式的,可是整个便器都布满了黄斑,十分肮脏,而且还有几只苍蝇的尸体漂浮在便器下水的水面上。
“按房东说的,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尸体都是泡在这个水里吧?死者身体的一部分应该融化在这水里了。”
我一边清空自己的大脑,一边朝便器挤上“妈妈柠檬”洗涤剂,用厕纸刷了起来。我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用刷碗的洗涤剂刷厕所。
“这是什么啊……”
厕所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日历,上面用红色的记号笔在每一个日期上打了一个叉,而这些让人局促不安的手写小叉中止在去年的十二月中旬。
浴缸里装着大概半缸红褐色的液体。那液体不是透明的,看不到浴缸的底。
也许对于这位母亲来说,活着就只是一种痛苦。再活一天、再多活一天……她应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凝视过这日历上的每一天吧。在这些完全被痛苦淹没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在想什么呢?她用颤抖的手握着红色的记号笔,划掉了一个个无力反击的日子。在这样的日子里,如果能有一点点让那个死去的小女孩开心的事就好了,我一边这样想一边把日历丢进了塑料垃圾袋。
“浅井君,你看一下浴缸里面。”
我尽我所能把厕所打扫干净后,来到了玄关前那个小小的洗碗池边。陈旧不堪的水池里,放着一个白色的小盘子和一把叉子。
我转身再看这个浴室,所有的地方都溅满了血迹。这个出血量恐怕是把全身血液都倾倒出来了。
我拿起那把叉子,它非常小,几乎用一只手掌就可以全部握住。叉子的手柄处好像印着某个动画片里的人物,但已经磨损得几乎看不到了。
“看到这个现场,完全感受不到死者有任何的犹豫和害怕,可能真的没办法回头了。之所以选择在浴室赴死,可能是为了尽可能不给后面清扫的人添麻烦吧。”
我仔细一看,叉子的前端还残留着一些干了的生奶油残渣。在起居室有一个蛋糕的空盒,应该是吃那个蛋糕的时候用了叉子吧。
“如果一个比较浅的伤口就可以致命,那为什么这个人要切断动脉呢?”
妈妈突然买了蛋糕回来,那个死去的女孩当时会是什么反应呢?也许她会开心地跳起来吧,也许她也发现了妈妈眼睛里隐藏的悲伤。
“一般选择泡在浴缸里自杀,很大程度上是希望即使切割的创口很浅,也可以因失血过多而死亡。泡在热水里体温就会上升,所以血液不容易凝固。这样哪怕是不太痛的相对较浅的伤口也可以持续不断地出血。”
我想起了蛋糕盒子里剩下的那个草莓蒂。盒子里剩下的、垫在蛋糕下面的银纸只有一张,应该是小女孩自己一个人吃了蛋糕吧。也许她发现今天妈妈的心情有点不对,所以把草莓分给妈妈一起吃了吧。
“就算如此,这个状况也太夸张了。”
我拧开水龙头,听见水管发出仿佛要吐出什么的声音,混杂着铁锈的茶色液体流了出来。放了一会儿,水渐渐变得透明了。确认水干净了之后,我在叉子上挤上了“妈妈柠檬”洗涤剂,用刷碗的海绵刷去了叉子上的污渍。也许马上就要丢掉的叉子没必要刷干净,可是我很想用这段时间来缅怀一下那个已经去世的小女孩,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我久违地产生了要吐的感觉,赶快转过身去用手拼命捂住了嘴。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房间一角,地狱正在扩张。我努力把意识从这个浴室拉走时,听到笹川用冷漠的声音说:“血都喷到天花板上了,这么说自杀的时候应该切断了颈动脉。如果是那样,血真的会像喷泉一样喷出来。”
我走进了起居室。和昨天一样,墙壁上依旧贴着几张画纸。不知为何,我决定最后再去撕这几张画纸,先把榻榻米上散落的明显可以断定为垃圾的空罐和蛋糕盒丢进了塑料袋里。
“请等一下……对不起……”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
“这太过分了……地面瓷砖上也凝固着干燥了的血液,苍蝇和蛆虫的尸体也很多。”
我擅自闯入了主人已经离去的家,自说自话地开始清除原主人在房间里留下的痕迹。而我又没办法一个人进入作为事发现场的浴室,只能重复这样简单的清扫。
我看到身边的笹川面部表情发生了明显的扭曲,他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我可不是小偷哦……”
“到底干了什么会出这么多血啊?从远处看,简直像是一头大型动物的尸体……”
为了消除自己的不安,不知不觉间我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当然,我能听到的只有苍蝇翅膀的嗡嗡声和房间某处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我是不是应该停止这样的任性妄为,把一切都抛下不管,然后找个地方喝点酒呢?在这之前我也经常一遇到不喜欢的工作就马上辞职。虽然我一不留神跟枫说了要变成有骨头的水母什么的,可现实中是不存在那样的水母的。那只是个谚语,不过是假想中的生物而已。我恐怕还是更适合做一个在大城市里随波逐流的普通水母。我这样想着,慢慢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
笹川按下电灯开关,一间紫黑色的浴室出现在眼前。所到之处都黏着已经干透了的血液,我后背一阵发凉。
你真的能理解笹笹的痛苦吗?
“我开灯了。”
枫对我说的那句话突然在大脑中复苏。他人的痛苦我们真的能够感受得到吗?不管我们表达出多少想要努力靠近的话语,到头来也许只不过是自己觉得自己感受到了而已。可是……我真的很想了解笹川的痛苦。很想认真地像感受自己的痛苦一样去感受他的痛苦,这种心情并没有任何虚假,所以我现在才会出现在这个房子里。
苍蝇驱赶得差不多了之后,我们赶快走了进去。这里首先是一个非常狭小的更衣间。地板上还留着几个鞋印,估计是警察来搬运遗体的时候留下的。显然他们都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血迹上,地上的鞋印都是红黑色的,看上去毛骨悚然。从更衣间能看见里面的浴室,黑暗之中隐隐约约地浮现着浴缸的影子。
我来回摇了几下头,再次认真地注视墙上贴着的那几张画。不管看多少次,这些画也依然让人难以恭维,可是不知不觉间它们仿佛在我内心深处点燃了一盏灯,治愈了我的心。
“不好意思啊!本来跟你们也无怨无仇的……”
我决定至少把衣服这一类东西先装进塑料袋,于是伸手拉开了壁橱的门。可就在门被拉开的一瞬间,有一个东西以极快的速度从里面冲了出来。
打开门的瞬间,我们立刻被苍蝇乱飞的嗡嗡声包围了,我条件反射地喷射了杀虫剂。
“哇!”
“嗯,我带来了三瓶。”
那是一只胖得圆滚滚的老鼠。它像一个失去了方向的炮弹一样,沿着墙壁四处乱窜,一路踢翻了房间里的各种东西。
“啊,真的很浓烈。杀虫剂准备好了吗?”
“快滚出去!”
“这个臭味儿可真冲啊……跟平时的腐臭不一样……怎么感觉好像有各种各样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呢……”
我挥舞着手上的抹布。来回跑了几圈的老鼠停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突然,它改变方向急速朝我冲了过来。
作为现场的浴室在厨房的对面。虽然门是关着的,但非常明显两个人都是在那里去世的。
“哇!不要过来!”
* * *
此时,从我的脚底板传来了令人极度不适的触感。可能是我踩到了苍蝇的尸体。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我整个身体都失去了平衡,留在我视野中的只有渗透了雨水痕迹的天花板。
我一边说着这种宽慰人的话,一边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墙上贴着的画。
“好疼……”
“最后吃的蛋糕如果很好吃的话,至少也算是一个安慰吧。”
我感受着发了霉的榻榻米散发出的臭气,却没办法站起身来。眩晕和恶心同时向我袭来,尽管这里并没有尸体腐败的液体和乌黑的血迹,我却依然束手无策。对于这样的自己,我心生厌恶,刚刚好不容易在内心中点燃的那盏灯就这样轻易地熄灭了。
笹川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任何起伏。但实际上他为了尽量保持冷静,只有声音故意显得十分平淡,表情则已经显示出了掩藏不住的愤怒。
只要一只老鼠登场亮相,再多的漂亮话都烟消云散了,原来我的觉悟是如此浅薄。对自己的厌恶宛如冰冷的锁链一般紧紧地捆绑着我。我呆呆地望着从天花板上吊下来的那个光秃秃的灯泡,不知不觉呜咽了起来,而且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
“我打心底里认为这种死法是一个错误。这种死法不是自杀,就是单纯的暴力。不管有怎样的理由,这都是蛮不讲理的杀人。”
真的该哭的时候哭不出来,可现在却……
站在我身边的笹川,好像在忍耐某种痛苦,面部表情都是扭曲的。而我的脑子里又一次浮现出那个从未谋面的婴儿的影像。
眼下这种情况下掉眼泪只能让自己觉得更惨,可是……
“我不想思考这个问题。带着孩子自杀,这种自私自利的选择简直令人作呕。”
“我啊,还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母……”
“除了自杀以外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 * *
我往蛋糕盒里面看了一眼,还有粘着干透了的生奶油的银纸,但只有一张。我还看到一个已经变成棕色的草莓蒂。
突然,我听到了门锁被转动的声音。好像钥匙和门锁的咬合还是不太好,听起来钥匙被插进去、拔出来地折腾了好几回。也许是房东来了,我脑子里更乱了。也许我会因为非法入侵而遭到指责,因为擅自行动而受到谩骂。我一边听着转钥匙的声音,一边拼命想站起来,可是我无论如何也用不上力,全身上下都麻木了。我已经无暇去思考找个什么借口了,只能奋力爬到了和玄关连接的走廊那里,把脸探了出去。
“可能吧。应该是给孩子买的,当作最后的晚餐。这完全是家长的自我满足。”
随着“嘎吱”一声,房门被缓缓打开了,从门缝里吹进来一股寒冷的风。
“那个就是她临死前吃的东西吧?”
“你拽坏的遮光窗帘的费用,从这个月的工资里扣啊!”
因日晒而老化变色的榻榻米上摊着一些积木和娃娃,每一个都颜色斑驳,看上去脏兮兮的。最新型的游戏机之类的一个都没有。在房间的角落里,一个盒装橙汁的纸盒和一家我曾经看到过的知名点心店的蛋糕盒滚落在地上。
我听到了关门的声音。因为眼睛里还有泪水,所以我模模糊糊地看见玄关那里有一双长长的腿。可能是我一直在逃避现实,现在终于看到了幻象。
听到笹川冷淡的回答之后,我再一次认真地看了看那些画。墙上贴的画哪怕是极尽奉承也没办法说画得好,那只是用各种各样的颜色把画纸涂满而已。
“其实我家呢,日照出类拔萃的好,甚至让我觉得困扰。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拉着遮光窗帘。”
“贴了这么多的画,应该不讨厌吧。”
笹川全身装备齐全,看上去马上就能开始工作。我听到他和平时一样语气平淡地娓娓道来,不由得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房间角落里有一个蜡笔盒。里面的蜡笔每一支都已经用到很短,残缺不全、参差不齐。
“今天,我的房间迎来了久违的清晨。谢谢你,浅井!”
“这孩子好像很喜欢画画啊。”
“笹川先生……”
不长的走廊前面有一个房间,拉着一扇拉门。拉开那扇门,一个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空间映入眼帘。尽管这里没有沙发和床这一类大家具,但仍然有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这感觉可能来自于墙面上贴着的几张孩子画的画和角落里堆放的几个儿童玩具。
听到我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声音,笹川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了温柔的笑容。
从玄关进来马上就是厨房,那里摆着一些塑料材质的儿童餐具。我跟在笹川的身后,把视线从餐具上移开,尽量不去看。平时都是一边处理地面上的苍蝇和其他昆虫的尸体一边往前走的笹川,今天却毫不迟疑地直接踩了上去。
“在洒满了清晨阳光的房间里,我好像听到了阳子的声音。她好像在说‘呜……啊啊’,她还不会说话。”
“真是个光线很差的房间啊,所以才有股发霉的味道吧。”
笹川微微低下头,用手反复拢了几下他那服帖的头发。虽然我依然视线模糊,但也看得出他正盯着那双放在玄关的红色小鞋看得入神。
按照笹川的指示,我打开了裸露在外的电闸开关。好一阵闪烁之后,房间里亮起了昏黄的灯光。
“听到了那个声音的一瞬间,我突然变得很想痛痛快快地好好活着了。”
“死亡清晨”办公室的采光不好,看起来有些阴暗,而笼罩着这个房间的却是另一种阴暗。
为了摆脱一直湿润蒙眬的视线,我用工作服的袖口擦了擦双眼。渐渐地,我看清了眼前的风景。不知不觉间,后脑勺的疼痛也消失了。
笹川的声音异常地冷漠。对于了解笹川经历的我来说,这些话听起来与其说是在说孩子的母亲,还不如说是在责怪他自己。
“好了,你别再趴在地上继续偷懒了,我们把这个房间里的痕迹打扫干净吧!”
“杀死自己孩子的父母简直太差劲了!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能原谅。”
笹川动作缓慢地在玄关前放置了一个东西。那就是我已经熟悉了的麝香豌豆的假花。在我看来,它比真花还鲜艳。
“这孩子穿的鞋还这么小就死了,这真让人受不了……”
* * *
笹川突出的喉结在上下蠕动。他的颧骨向上顶起,看得出他咬紧了牙关。
装备整齐的我心里也踏实了很多,再次回到房间时,我看见笹川正用双手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汽油桶。
“我还是第一次来有小孩子去世的现场……现在感觉很不好。”
“那我们马上从浴室开始干吧!更衣间后面再收拾。”
在门口那块狭小的水泥地面上,摆放着一双有点脏的运动鞋和一双小巧得像玩具一样的小红鞋,此外再看不到其他的鞋了。这是个连鞋柜都没有的冷清的玄关。
笹川又恢复了平时那种安静平淡的态度。可是,隔着护目镜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紧张感。
“臭味好重啊!”
“好的!”
笹川的声音小到我差点没听到。他面无表情地把钥匙插进门锁,可这个门锁好像年久失修了,咬合很不好。他把钥匙左右晃动了几次才好不容易把锁打开了。房门刚打开一条缝隙,已经有几只苍蝇夺门而出,飞向了寒冷的天空。
听到我大声地回答,笹川的嘴角稍稍松弛了一下。
“这次也许我们不会接这个活儿。”
我打开浴室的灯,战战兢兢地朝浴缸中望去。那里面依然是成分怪异的液体。只是比起昨天,液体表面上漂浮的苍蝇尸体更多了。
从房门泄漏出来的强烈腐臭味让我们的面部都扭曲变形了。磨砂玻璃的里面粘着一些黑点,从窗外就可以确定那是几只苍蝇。
“只有这里,我觉得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清理不干净的。”
“是的,是那么说的。”
我注视着站在我身边的笹川的侧脸。他脸上已看不见昨天那种扭曲的表情,而是用仿佛可以撕裂一切黑暗般的坚定目光注视着这个浴盆。
“刚才房东说是在浴室去世的,是吧?”
“我们两个人的话,既有工具,又有技术,一定能让这个地方恢复如初的。那么,让我们作为特殊清扫的专业人员开始干吧!”
房间大门是用很薄的木板制作的,表面的油漆已经剥落。起着倒刺的表面上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斑斑点点。
他的这句话仿佛给我冰冷的身体输送了热量,我心跳的速度也加快了。我深深地点了点头,开始准备进行初步消毒。
* * *
我们用药物喷雾器对浴室整体进行了消毒,并开辟了便于移动的路径,之后笹川把水桶放进浴盆的液体里开始进行打捞。
笹川轻轻低下头朝建筑物方向走去。我一边追上他,一边偷偷看他的表情。只见他正呆呆地望着房门口那辆破旧的儿童自行车。
“因为有感染的风险,所以尽管带着手套,也一定要注意避免接触受到污染的液体。”
“啊……那我们就抓紧时间开始确认现场吧。等我们结束了,我再跟您联系。”
我和笹川一起把受到污染的液体灌进塑料汽油桶。当水桶中的所有液体都流入汽油桶之后,可以看到漏斗上挂着几根长长的头发。
“您怎么了?”
曾经生活在这个房间里的母女,已经融化在这个液体里了,我们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一点。这让人毛骨悚然。
一个小孩子和她的妈妈一起死了。这也是一种殉情——一同赴死。笹川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呢?
“浅井君,不要停,继续干!”
有那么一会儿,笹川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反复用手去拢了几下他那服帖的头发。这种时候,如果是一个优秀的员工,可能会反应机敏地说点什么,或说些让房东放心的话,看来我绝对不是那种优秀的员工。我和笹川一样陷入了沉默。
“好!”
“是一个叫友里的女孩和她的妈妈。”
笹川把水桶再次放入浴盆的液体中,我也拿起一个水桶去舀浴盆里的水,很快水桶里就装满了看上去完全不透明的、异样的液体。
“那么,这次去世的是……”
* * *
“是啊,那是友里的车。她过去总在这附近骑着车来来回回的。”
打捞出的腐败液体装满了整整四个塑料汽油桶。而黏土状的人体腐败物宛如淤泥般堆积在浴盆的底部,可以看得到有头发和指甲等东西混在其中。反复多次打捞沉重的腐败液体让我的双臂感到轻微的麻木。
笹川用生硬的口气向房东确认道。
“终于见底了。”
“一〇三室,没搞错的话,就是门前停着一辆儿童自行车的那家吧?”
笹川用一个类似铲子的工具把淤积在浴盆底部的腐败物铲出来。我把原来放在浴室里的洗发水和香皂这类东西都丢进塑料垃圾袋里。浴室里还有一个溅上了血迹的小鸭子玩具。
我不由自主回头去看那建筑。最里面的房间门前有一辆儿童自行车。我清楚地听到身边的笹川吞口水的声音。
她曾经每天洗澡时都让这个小鸭子漂在水面上吧。
“是一〇三室。一楼最里面的房间。”
“这孩子应该从没想过自己会在浴室死掉吧……”
房东从浅驼色的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钥匙上有一条紫色的绳子,系着一个小铃铛。笹川接过钥匙时,小铃铛发出了清脆而微弱的铃声。
“对这个孩子来说,也许洗澡曾经是她和妈妈共同度过的最开心的时间啊。”
“没问题。如果您对报价没有异议并签订了协议,我们明天就可以来打扫。那么,请您告诉我们是哪间房间吧!”
“我觉得如果把这个玩具丢了,那些开心的记忆也会彻底消失了。”
“好的。希望您能尽快把房间打扫干净。”
笹川并没有接我的话,我沉默着把拿在手里的小鸭子玩具丢进了塑料袋里。
笹川体恤地对她这样一说,房东稍显安心,眼泪夺眶而出了。
把淤积在浴盆底的腐败物清理得差不多了之后,笹川一边喷洒特殊的消毒液,一边用干燥的抹布对浴盆进行打磨清理。附着了血液和腐败物的浴盆,逐渐地露出了本来的颜色。
“没关系,接下来我们都会处理好的。今天我们先做一下现场确认,然后给您提出报价,您看可以吗?”
“不管我怎么清洗,这个浴盆也一定会被换掉吧。”
她的眼睛开始湿润了。像她这样能够为租了她的房子却不负责任地死在里面的房客伤心难过的房东不多。可能她和曾经住在这里的人有些交情,要么就是原本性格就很温柔善良。
“心理上肯定接受不了自杀现场的浴盆。那我们现在干的事情是不是没有什么意义啊?”
“没有,我还没看过。警察下发了入室许可令之后,我还没进过那个房间。好像发现尸体的浴室情况相当惨烈,警察跟我说最好还是不要看了……还有,我总会想起她们还活着时的样子……”
听到我的提问,笹川轻轻摇了摇头。
“我们知道了。那么您看过现场了吗?”
“会有意义的,我肯定。无论是那个房东也好,还是那对母女也好,她们一定都不希望就这样放着现场不管的。”
看着愁眉苦脸的房东,我不由得对她产生了同情,刚过了新年就被卷进这样的事情里。
“可能是吧……”
“完全联系不上啊。连家属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所以,清扫费用都是由我来支付的……”
“一点污渍都不要留下,我们把所有的痕迹都清理干净。只有这样做,才会有除了我们自己以外的某个人认可我们这项工作的意义。”
“是嘛。那跟家属联系上了吗?”
笹川用淋浴龙头对着清除了血迹和腐败物的浴盆冲水,流向下水道的水已经变得清澈透明了。
面对笹川的询问,房东一时垂下眼帘,面露难色地说道:“好像是的,因为找到了遗书。隔壁的住户闻到了异味就报警了,听说遗体是在浴缸里找到的。据警察说大概死了有半个月左右……”
清除附着在天花板和地面瓷砖上的血迹是最辛苦的。擦拭天花板上的血迹时需要爬到梯子上,一边保持平衡一边处理。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您电话里说是殉情自杀是吧?”
“浅井君,你能把那个洗涤剂递给我吗?”
“新年伊始就劳烦您,真是感激不尽。我也因为事发突然而不知所措啊。”
“好的!”
听到笹川的问候,白发女士点了一下头。
我和笹川的脸颊上都淌着汗,就好像刚跑完长跑一样。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我们两个产生的热气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都上升了。
“早上好!我们就是您委托的特殊清扫专业公司‘死亡清晨’。”
“就剩一点点了。”
笹川打电话通知客户我们已经到了,几分钟后就看见一位满头白发的女士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看到我们之后,她停下脚步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感觉明天一定会浑身肌肉酸痛。不过,我们也绝不能偷工减料啊!”
我顺着笹川手指的方向一看,一楼最里面的房间门口放着一辆儿童骑的三轮自行车。即使离这么远也看得出那辆儿童自行车已经非常破旧。上面既没有画着动画片里的人物,也没有小孩子们喜欢的那种夸张的装饰物。逝者的穷困潦倒,只要看到这幢房子就能够猜出个一二。另外,还因为这次特殊清扫的委托人是房东。要么是因为实在联系不上死者的家人,要么就是谁都不想管他。
几小时前真实存在的那幅让人忍不住想闭上眼睛的悲惨光景,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逐渐显示出它真实面貌的样式古朴的浴室。
“有人住吧。透过窗能看见窗台上好像摆着一瓶洗洁精。而且,那边还有一辆儿童自行车。”
“我干特殊清扫的过程中,从来没有哭过。”
“这地方真的有人住吗?”
笹川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小声说道。他的声音在没有窗子的浴室里产生了轻微的回音。
眼前的这个建筑物,外观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坍塌。建筑物外面的地面上好像被乌鸦翻过了,到处都是厨余垃圾和空的易拉罐,更加显得悲凉。一楼和二楼每层各有三个房间,房间门上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破损的情况非常明显。二楼一个房间开裂的玻璃窗就用胶带粘补着。那个房间的阳台上有一根锈迹斑斑的晾衣杆,上面只有一个褪了色的衣架在随风摇荡。
“从刚开始做特殊清扫的时候到现在吗?”
“话说回来,这房子可真够荒芜的。”
“是啊。也没什么好自豪的,我也不是刻意忍着不哭,就是很单纯地没有流过眼泪,无论我去的是什么样的现场。”
“我觉得应该是。已经能闻到一点腐臭味了。”
我不知道这时应该说些什么,只好继续用海绵擦拭着眼前的血迹。浴室里我们的汗臭味变得越来越浓重了。在片刻沉默之后,笹川继续说道:“今天,在往这儿来的路上,我想了一件事。”
“是这个木质结构的集体住宅吧?”
“什么事?”
我们来到现场附近,是在这句话说完又走了几分钟之后。这里是远离大马路的居民区,周围都是联排的独立房屋。和市中心比起来,这里不太能感觉到过年的气氛,好像很多房子都已经没人住了,是一个偏僻寂寞的角落。
“如果我能克服了今天的现场,就要和浅井君一起去花瓶。”
“我感觉马上就要到了。”
我停下了一直在工作的手,故意夸张地转动了一下肩部。
我们把车停在了目的地附近的一个投币停车场。新年伊始的第一个活儿就是两个人一起自杀的现场,这让我打不起精神来。可是仔细一想,除此之外就只有孤独死、自杀和他杀三种情况,可供选择的选项也非常有限。
“那让我来请客吧!正好抵上赔偿遮光窗帘的费用。”
* * *
听到我的回答,笹川从进入这个浴室以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我不再继续问了,呆呆地望着车窗外的景色。
* * *
“电话里房东没详细说。反正,等我们到了现场就知道了。”
完成了浴室和更衣间的清扫工作时,我累得不由得坐在了地上。屁股感受到了坚硬的地板的触感,不再是令人不适的感觉了,这似乎向我们展现了清扫工作的意义所在。
“今天这个也是这种情况吗?”
此时再重新看这间浴室,虽然设备已经有一些老化,但收拾到这个程度,接下来完全可以继续使用。可能因为是自己的双手打扫出来的,我奇妙地产生了一种亲切感。
“像过去的那种大文豪,相爱到了最后去殉情自杀也不是没有。可是最近更多的是护理老人护理到最后就两个人一起自杀了。你也听说过‘老老护理’这个说法吧?就是负责护理老人的那个人自己也已经是老人了,他实在太辛苦了,一直苦恼却没办法改变现状,最后就把自己和自己护理的老人都杀了。”
“累了吧?”
我尝试着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可依然困惑不解。没有办法自己一个人赴死的人,恐怕也缺失自己一个人活下去的力量吧。
“嗯,不过这里变干净了。”
“殉情,是除了自己以外还要拉上别人的性命一起上路的意思吧?我是绝对干不出这种事的。”
从浴室出来之后,我们换了新的橡胶手套和防毒面具,准备重新投入苦战。接下来就只剩整理房间里的遗物和清除污渍了。
我一直以为殉情什么的是只会出现在烂俗电视剧里的情节。现在,我们就正在前往发生了这种事情的现场的途中,可说实话我还找不到真实的感觉。
我和笹川一起进入了起居室,墙上依然贴着很多画纸。
“像浅井君你这样的人不多,所以这样的事才会屡屡发生啊。”
“这个孩子大概几岁呢?”
“要是我呢,就只要喝点酒呼呼大睡一觉,多不开心的事都能马上忘掉。”
“看这些画的感觉,应该还没上小学吧。”
“现在还不知道人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不过,过年的时候这种事挺多的。可能是他们已经想象不出未来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了吧。”
“这画的水平实在是不敢恭维,但可以明确感受到她是真的很喜欢画画啊。”
“新年一上班就来了个重活儿啊!”
再过几个小时,这些画就会被装进塑料袋里。而这母女二人在这个房间生活过的痕迹也会彻底消失。
结果,我也没来得及再吃一个望月做的栗金团,就赶紧和笹川一起下楼坐上了轻型卡车。
“这画索性就这样放着吧,好像房东也对她们很有感情。”
“房东是那么说的。”
我本来是开玩笑说的,可没想到语气却变得十分殷切。笹川沉默不语,一直注视着墙上的那些画。他的瞳孔非常清澈,吸收着房间里摇曳的光。
“是殉情自杀吗?”
“那样的话,岂不是没有人能对她们说再见了吗?我们一边清除她们留下的痕迹,一边用几天时间,至少是几个小时的时间去记住她们,记住她们切切实实地在这个房间里生活过。”
城市还迟迟没有从过年的那种慵懒气氛中摆脱出来,我们的轻型卡车一路轰鸣着穿梭其中。街上行人稀少,有很多店铺还拉着卷帘门没有营业。仿佛要唤醒尚在沉睡的街道一般,《蓝色星期一》一如既往淡淡地从喇叭里流淌出来。
笹川慢慢地捡起一块散落在房间角落里的积木放进塑料袋。这是一个信号,意味着一个随处可见却也是独一无二的生活痕迹从此消失了。我也默默无语地把手伸向了贴在墙上的一张画。画里的女孩自己在阳光下骑着儿童自行车,旁边画的好像是她的妈妈,眼角弯弯地笑着。
* * *
* * *
笹川小声嘀咕着,拿起了电话听筒。
从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卡车引擎声时,房间里已经到处填满了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贴过画纸的墙壁上留下了四边形的墙面变色的痕迹。
“我还想再吃一个栗金团,好像有点困难了。”
卡车的引擎声在附近停止之后,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尽管望月是想打个圆场才那样说的,但笹川却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固执。就在这时,电话响了,铃声瞬间打破了尴尬的僵局。
“都怪你,我都睡眠不足了。”
“不管谁说什么,我都觉得就这样挺好的。我不希望有什么变化。”
眼下挂着黑眼圈的枫瞪着我。
“笹川君……不用那么当真啦。”
“谢谢你今天早上陪着我……”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在暗处看书视力会下降,这种说法并没有医学上的根据。”
“这么说,你们和好了?”
“可是,您不觉得有点暗吗?听说这样对眼睛不好。”
“有惊无险。”
笹川说道。和平时不同,他的语气异常冷淡,办公室的空气都瞬间凝固了。
“这多亏了我的耳光啊!”
“用不着。”
枫走进房间,大声喊道:“笹笹,今天是在浴室吗?”
最后我什么也没想出来,开玩笑似的说出了这句。可能是因为我脑子里还记着前几天望月感叹这个办公室好像夜里一样吧。
“是啊,母女二人自杀,在浴盆里。”
“今年,我希望我们公司变成一个可以洒满清晨阳光的亮亮堂堂的地方!”
“真可怜啊。那我就赶快开始搬了。”
可能是我的表情看起来太痛苦,望月又催促道。我完全无视她说的话,继续抱着双臂看着半空。我今年确实想做出某种改变,可是这个“某种”却无法用语言说清楚。
枫没有任何犹豫地拎起装满了腐败液体的塑料汽油桶向外搬去。我也脱下身上的装备,拿起了四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你不用那么苦思冥想的,反正就只是个愿望而已。”
一来到外面,透明度极高的蓝色天空在头顶无限延伸到远方。我双手拿着塑料袋,极目远眺这满眼的蓝色。
“嗯……我没什么愿望啊……”
“我说,你别偷懒啊!”
望月催着我说,我则抬头望着半空开始思索。可是,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吃惊的是,我竟然什么都想不出来。这几年,我就从来没有给自己的生活设立过目标。我深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怎样懒惰地得过且过。
我听到已经折回来的枫催促我的声音。尽管这样,我的双眼并没有离开头上这片蔚蓝的天空。在我视线的边缘可以看到阳光朦胧的轮廓,清新的空气滋润了我的鼻腔深处。
“多嘴!那么,浅井君你的愿望是什么啊?”
“好漂亮的蓝天啊!”
“确实,好像比我最初见到您的时候胖了一点。”
“你这家伙,突然说什么呢!还有很多遗物没搬呢!”
“哎,那您就算了吧。我和浅井君两个人说吧!那从我开始,我的目标就是今年要把体重减掉五公斤!再这么胖下去,我就要达到我的史上最高纪录了。”
“我说,你可以让我稍微耍个酷吗?”
笹川头也不抬一下,一门心思地吃着手上的栗金团。
枫好像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于是我把视线从正在仰望的天空中拉了回来。
“就保持现在这样挺好的,我没觉得有什么需要改变的。”
“我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随波逐流、糊里糊涂地过日子。这样一来,我就一直在避免与别人认真相处。”
“您怎么又说这样的话……只是个愿望嘛。”
头上照下来的阳光在地上描绘出斑驳的树影。每当有风吹过,那些树影会缓慢地摇动。
望月欢快地说道。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点头。可是,笹川却一边低头一边说道:“我就算了。没有愿望也挺好。”
“可是,今后不管是伤心的事也好、无聊的事也罢,我都想用我自己的声音说出来。我要看着对方的眼睛、感受着对方的气息说出来。”
“今年浅井君也加入了我们,作为一个新的开始,我们来说说新年愿望吧!”
我一直都在依赖那个电子辞典,有一些话我是不愿意自己说出口的。必须要丢掉害怕与别人真心相对的过去的那个我了。我想只有这样,我那微不足道的生活才会变成有意义的日子。
栗金团一入口,唇齿间便充满了天然的香甜。没想到搭配咖啡也很不错。
“你在说什么啊?这个不重要,你还是赶快搬东西吧!”
“还有很多呢,吃完了还有,不用客气。”
枫用手轻轻戳了一下我的肩膀之后就迅速跑开了。我拿着塑料袋的手臂确实已经开始感到轻微的麻木了。可是不管有多重,我也不能把遗物放在地上。
“看起来很好吃啊!我都很久没有在正月里吃这个了。”
“我说……”
望月给我和笹川端来了两杯咖啡,分别放在我们的桌子上。托盘里还放着一份颜色鲜艳的栗金团。
我听到枫从身后叫我的声音。
笹川向我竖起大拇指,脸上绽放出无敌的笑容。
“你刚才说的话……”
“放心,我今年一定会让浅井君充分发挥作用的,你一定会对自己刚刚的发言感到后悔的哦。”
我的耳边能感受到枫在微笑的样子。枫的双手带来的温暖在我冰冷的双颊上缓缓地蔓延开来。
“您叫我一声的话,我会来帮忙的。”
“蓝天真的好漂亮啊!”
“还行吧。三个自杀的,四个孤独死的,跟平时差不多。”
我的视野里再次铺满了蓝色的天空。是枫从后面强行把我的脸掰向了天空。
“就算我跟您说等我好了再做,可是客户是不可能等的啊。不仅腐烂的臭味不能忍,最重要的是发现现场的人的内心也承受着煎熬啊……那么,您很忙吗?”
“你想干什么啊?”
虽说我也是大病初愈,可一想到自己整个过年期间一直都在睡觉,没有创造任何价值,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的。因为就在我酒醉打鼾之时,笹川却在和融化的人体进行搏斗。
“我也觉得今天的蓝天真的很漂亮!”
“是啊。我没跟你说吗?现场一直找我啊。”
枫说完这句就立刻向现场跑去了。我再次抬起头。蓝天我应该看过很多回了,可是我觉得今天的蓝天,今后不管过了多久我都能想得起来。
“啊?您一直都在工作吗?”
* * *
“因为年底到新的一年年初我都一直在工作啊。前段时间我都是跟浅井君你一起去现场的不是吗?很久没有一个人干了,所以把我累坏了。”
最后把那个三轮儿童自行车也搬上车之后,枫坐进了卡车的驾驶室并发动了引擎。
我嘴里这样说着,可脑子里却闪现出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面、未来也不可能见面的婴儿的样子。
“这样就结束了吧?”
“是,我已经没事了。倒是您,看起来脸色很不好。”
“是啊。小枫你辛苦了!”
笹川面部浮肿,黑眼圈很严重,满脸疲惫地朝自己的办公桌走去。
我的手里还残留着儿童自行车的触感。不知道为什么,我希望不管过多久都不会忘记这个触感。
“你身体已经好了吗?”
“话说回来,你找到那个新品种的水母了吗?”
“年末请假休息,实在对不起了!今年还请您多多关照!”
枫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好像无所谓地问道。今天早上被她狠狠打过的脸又开始隐隐作痛。
笹川也和去年一样穿着一身黑西服来上班了。
“也许吧……”
“今年也请多关照!”
我听到她用鼻子哼笑了两声,接着卡车鸣了一次笛就开走了。
我再一次对望月的食欲无言以对。这时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我回到房间时,笹川正在一边喷洗涤剂,一边用抹布擦洗墙壁。我也戴上橡胶手套,帮他一起进行这个工作。
“我还以为能吃光呢,看来做一公斤还是多了一点啊。”
“已经干净很多了。”
“可以吗?我想吃。”
笹川停下手,环视着房间内部。空荡荡的房间里,污渍已经被清除了,可这也让被太阳晒得变了色还有一些小伤痕的墙壁变得更显眼了。榻榻米也有一些地方变了颜色,起了毛刺。这些都是之前生活在这里的人和她们共同经历过的岁月一起描绘出来的。
“御节料理还剩了一点栗金团[7],你要吃吗?”
“我曾经以为只要进行特殊清扫工作,就可以把某人留下的痕迹完美地清除干净。然而,并不是这样。”
那天之后,我还没见过枫。在我被困在自家那万年不叠的被窝里,因为高烧而噩梦不断的时候,每每从窗外传来卡车引擎的声音,我都会从被窝里爬出去确认外面的情况,这些细节我就不打算向谁倾诉了。
“可实际上,曾经生活在这个房间的母女留下的痕迹已经彻底消失了啊。”
“您别再提这事儿了。”
风从一直开着的窗子安静地吹进房间。在什么都没有的房间里,皮肤可以直接感觉到风的触感。
“也请你多多关照!还有,我这回知道了,绝对不能让浅井君喝太多酒,我已经牢记在心了!”
“虽然我们能清除残留的痕迹,可是却无法清除某人生活过的时光。”
“总之,在年底最忙的时候请假休息,对不起了。那么,今年还请您多多关照哦!”
笹川没有接我的话。作为最后一道工序,我喷好了消毒液之后,对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进行了确认,以保证不再有被污染的地方。今天的工作做得非常彻底,甚至如果有人让我舔一口地板,我都有自信真的敢去舔。
很久没看到望月的笑脸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就很奇妙地产生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我回头去看笹川,他从刚才开始就在一次又一次地擦拭那块因为贴了画纸而变色的墙壁。
“说什么呢?你又取笑我。我吃了太多的御节料理[6]和年糕,胖了三公斤哦!”
“那里这样就可以了吧?”
“大概三公斤左右……有一段时间我除了酸奶什么都吃不进去。望月小姐您也瘦了吧?”
窗外已经呈现出了傍晚的天色。必须在天黑前让房东来确认室内的情况才行。
“哦,浅井君。过年好啊!好久不见了,你是不是因为生病又瘦了?”
“笹川先生,您听到我在说什么吗?”
我一进公司,就看见和去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嘴里塞满东西的望月从里面出来了。
“我当急救员那会儿,曾经是二十四小时执勤。如果晚上接到了急救任务,那么连眯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新年好!年底请假休息了,真的不好意思!”
背对着我开始讲话的笹川,声音很小而且在颤抖。我听到了水滴落在榻榻米上的声音。
第二天,久违地打开“死亡清晨”大门的那一瞬间,我感到有些紧张。年底我得了流感,圣诞夜整理遗物那活儿成了我去年做的最后一项工作。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在被医生诊断为流行性感冒的时候,我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倒也是真的。因为在了解了笹川的过去之后第二天就去上班的话,我肯定会表现得很不自然的。
“回家都是在第二天的早上了,累到虚脱。回家路上遇到的朝阳让人感到郁闷……可是我一到家就能看到阳子的小脸。她总是用最灿烂的笑容迎接我,就好像在说:‘爸爸早上好!今天也是个完美的早晨哦!’”
* * *
笹川停下了正在擦墙的手,瘫坐在那里。他的后背在剧烈地抖动,不停地用头去撞击他面前的墙壁。
说完这句话,老妈就向我讨要一种只有去新宿才买得到的曲奇饼干,然后就自顾自地挂断了电话。
“可是我把这样的早晨都给忘了。彻底,忘了……”
“总之,只要活着就好啊!只要活着,哪怕现在像你这样一事无成,也许有一天就会遇到什么非常重要的机遇。”
笹川失去了平时的冷静。他呜咽的声音一点点变大,渐渐掩盖了眼泪滴落的声音。
“还有这样的说法啊。”
“笹川先生……”
“你不知道吗?这是一句老话。水母的身体基本上不都是水吗?所以摸上去才是软软的。可是,如果水母活得足够久的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长出骨头,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有骨头的水母,好像是这么说的。意思就是,活得久才有可能遇到难得的机遇。”
他说他从来没在现场掉过眼泪,这话现在听起来好像是个谎言一样,笹川完全释放了自己的感情,大声痛哭着。我的双脚自然而然朝笹川的背影走去。不知什么时候,我接过了他手上的抹布。
“这话什么意思啊?”
“榻榻米都湿了啊。”
老妈突然很严肃地说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说法。
我用抹布擦拭了榻榻米,泪水的痕迹马上就消失了。擦拭的过程中,我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
“可是,有句话说‘只要活着,水母也会有骨头’。”
“我来吧。”
在轻轻的笑声之后,我听到了手机扬声器那头老妈故意清了清嗓子的声音。
我把手里的抹布还给笹川,默默地看着他清除自己眼泪的样子。
“因为奶奶不是最讨厌那种不脚踏实地的人吗?经常有那种特别能说会道的上门来推销羽绒被的,她总是单枪匹马就把人家给轰走了。”
* * *
“为什么啊?”
房东感慨良多地巡视着已经空空如也的房间,有那么一会儿,她什么都没说。最后她看了那对母女去世的浴室,我听到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小时候我还是一个执着的孩子,可如果让奶奶看见现在的我,估计她肯定会狠狠地训我的。”
“又变回原来的浴室了。”
奶奶的脸隐隐约约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次不是遗像上那张脸。尖尖的下巴、上挑的眉毛、眼角的皱纹……是我曾经见过的奶奶那独特的笑容。
笹川向房东询问道:“您看还有没有什么问题?”
“当然不是了!我觉得只有讲起这件事,我才能和你奶奶笑到一处。”
“可以了。这个房间以后应该没有人住了,就一直保持这个样子吧。”
“不是吧?老妈这不是你瞎编的吧?”
房东从口袋里拿出三颗糖球,静静地放在浴室的瓷砖地面上。
“啊什么啊,你真的不记得了吗?等回到家问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玩的时候把奶奶给你织的围巾弄丢了,后来你就一直在找。你眼睛也哭红了,还流着鼻涕,我一看你那张脸,就忍不住笑了。”
“这个房子不会再租给其他人了,她们母女应该是这里最后的住户了。”
“啊?”
“不会重新装修吗?”
“是啊,最后找到你的时候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你一个人在田埂上走呢,边走边哭。”
“已经是五十年的老房子了。跟我一样,很多地方都不中用了。接下来就只等时机到了拆除。谢谢你们最后帮我收拾干净。”
“还发生过这种事?”
房东在笹川的文件上签了字,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对啊,有一次你出去玩一直没回来,后来就找不到你了。我们都以为你被别人拐走了,实在担心得不行,还用村里的大喇叭喊你来着。”
我最后接过钥匙,把它插进锁孔。就像不愿被锁上一样,钥匙和锁的咬合依旧很不好。
说实话,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是怎么想的了。但奶奶亲手织的围巾确实很暖和。
“再见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你当时好像特别喜欢,虽说上面也没有漫画或动画片的角色什么的。”
这样轻轻道别之后,我又转了一下钥匙。这次我听到了门锁咬合的声音,再拉门把手,门已经打不开了。
“还有这事?”
* * *
“你姐就会嫌奶奶织的东西土气,收到了也从来不戴的。可是小航你每次出去玩的时候,就一定会戴奶奶给你织的手套和围巾。尽管我也给你买了商店里卖的那种,但你很固执地一定要戴奶奶织的。”
我把所有用品都装上轻型卡车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周遭渐渐笼上了暗影。
确实,织毛线是奶奶的爱好。和店里卖的不同,毛线织出来的东西戴在身上有点扎人,说实话并不那么舒服。
“好累啊。过年休息过度的身体还是很诚实的。不过我的心情不错。”
“真的。奶奶不是会织东西吗?每年都会给你和你姐织些手套、围巾什么的,你还记得吗?”
“我也累得像一摊泥了,但心情挺好的。”
“不是吧?为什么啊?”
笹川伸了一个懒腰,坐进了驾驶室。
“说到这儿我就想起来了,你奶奶说过,所有的孙子当中就数小航你最善良了。”
“今天我来开车吧,笹川先生看上去好像相当疲惫啊。”
老妈的声音无可挑剔的欢快。也许和我不一样,老妈回想起的奶奶应该是满脸笑容的吧。
“浅井君,你开过轻型卡车吗?”
“我们也给她办了像样的葬礼。还有人跟小航你一样,在她死了之后也会想起她,这应该是很幸福的人生了。奶奶她一定在什么地方高兴着呢。”
“开过几回。在我们老家到处都是这种车。”
“是啊……”
“真的吗?那就拜托你了。”
“坚决拒绝,拒绝!那个人真的是一个完全按照自己的本能活着的人,你爷爷死了以后她没事就和朋友一起去旅行,好像还在村公所里交了一个男朋友。她到最后都只顾着享受人生。最后也没给别人添麻烦,就突然去世了。现在,我们每天只要在她的牌位前上上香,给花瓶换换水就可以了。”
笹川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很快就抱着手臂闭上了双眼。
电话里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大笑。
我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引擎发出咆哮般的轰鸣声,我驾驶的轻型卡车缓缓地启动了。车里面播放着调小了音量的《蓝色星期一》。我开了车才第一次意识到,《蓝色星期一》的节奏和车窗外繁华城市的朦胧灯光非常地合拍。
“是嘛……那你还想再见奶奶一面吗?”
“我之所以开始做这个工作,是因为我很想了解死是怎么回事。”
老妈的回答非常坦率,没有一点恶意。我不由得紧紧握住手里的手机。老妈继续用她悠闲的声音说着:“可能是我意识到再也见不到她的时候,就产生了这种感觉吧,虽然我曾经那么讨厌她。”
我用余光确认了一下笹川的反应,可他还是紧闭着双眼。
“虽然我很不喜欢你奶奶,可是,她突然不在了,我觉得有点寂寞。”
“了解死?”
“诶?”
“是的。做前面一个工作的时候,我整天只考虑怎么救助别人。可是阳子的离开是一个契机,从那之后我为了能深入地了解死,不知疲倦地奔赴各种现场。”
“虽然我没有伤心,但感觉有点寂寞。”
笹川缓慢地睁开眼睛,用安静的声音继续说着。
这世上有些人,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跟他沟通。如果不巧那个人成了你的家人,就只能怪自己运气太差了。这些用语言表达出来似乎有种虚无缥缈的感觉。
“可是呢,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唯一发现的事就是,这世上没有完全一样的死。每个人迎接死神到来的情况都各不相同,死者家属的反应也各有千秋。既有看上去很悲伤地流泪痛哭的家属,也有毫不掩饰地喜出望外的家属。我也看到了很多眼睛就只盯着遗产的家属。”
“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这个我也感受到了。”
对于我直白的提问,老妈的回答总是慢一拍。
“你觉得为什么没有完全一样的死呢?”
“那奶奶去世了,你伤心吗?”
听到笹川的提问,我的嗓子条件反射地震动起来,发出了声音。
“这个嘛…要是把你奶奶数落我的话都写出来的话,估计得比字典还厚。”
“我想那是因为没有完全一样的活法吧。无论怎样的人生,大家都拥有各自的烦恼、孤独、悲伤,还有幸福。”
“老妈,你是不是跟奶奶关系不好啊?”
“是的,我也这么想。说到底,死只是一个‘点’。而与其相对的,我们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也只是一个‘点’。最重要的是把‘点’和‘点’连接起来的‘线’。也就是说,把活着的每一个瞬间积累起来才是最重要的。可是,我总想着要在阳子的死里找到某种意义,于是就一直一个人死死盯着这一个小小的‘点’不放。”
我能感觉到,电话那边的老妈一瞬间有点儿语塞。从我儿时起,我跟老妈的对话就一直不是很流畅,两个人相谈甚欢、相视而笑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虽然我们也曾经跟奶奶一起住过,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我爸工作的原因我们就和奶奶分开住了,打那之后妈妈和奶奶几乎没见过面。
“今天发生什么变化了吗?”
我和老妈的通话总是很快就结束了。因为她只会问我身体怎么样、吃得怎么样。电话听筒里隐约传来了亲戚们吵吵嚷嚷喝酒的声音。要在平时我就该挂断电话了,可是今天因为一直有件事耿耿于怀,于是就脱口而出了:“奶奶活得幸福吗?”
“是啊,我感觉自己终于从那个一直盯着不放的‘点’里解放出来了。”
“嗯,我知道了。”
笹川缓慢地给香烟点上了火。
“最近,你爸啊在院子里做熏肉做上瘾了,所以我跟大米一起给你寄了一些。”
“还要归功于你把遮光窗帘拉坏了,这让我迎来了一个心情愉快的早晨。”
老妈用一种本地方言加标准日语的混合发音在讲话。她老人家说了,估计未来的儿媳妇是大城市的人,可别让人家笑话了,所以现在就一点点地改改口音。
“真是对不起了!”
“我有好好吃饭。”
“开玩笑的。”
“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啊?你就爱吃拉面,肯定总去吃吧?偏食的话容易得流感哦!”
正好眼前的路灯变成了红色,我缓缓地踩下了刹车。
“嗯。”
“今天我们要是去花瓶的话,我可以说一些关于我奶奶的往事吗?”
“家里这边啊,按理说我们还在给奶奶服丧,可是雄二和阿部他们来了,我们就摆了酒席。小航你还是不回来,是吗?”
“请你尽情说吧!反正到明天还有很多时间。”
“还行。冬天不就应该冷吗?”
笹川稍稍打开一点车窗,风静静地流淌进来。
“是吗?东京冷吗?”
“只听我一个人说的话,多少有点尴尬。您也跟我讲讲阳子的事吧,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挺好的。”
汽车的前照灯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刺破了夜晚的黑暗,照亮了街道。而从车窗倾泻进来的街道的灯光,也让微微点头的笹川的身影浮现了出来。
手机的扬声器里传来了老妈的声音,夹杂着一些杂音。
[6]日本人在节日时,特别是新年时食用的主要食品。日本人将这些食品作为幸运的缘起,希望通过食用它们,在新的一年里给自己带来好运。
“啊,小航?过年好啊!你身体还好吧?”
[7]传统日本御节料理中的一款点心,以栗子为主要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