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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我们的暗号

“应该是他自己一个人去取的。也许他想等我心情好了再交给我吧。”

“可是,那戒指怎么会在这里呢?”

从天棚传来了小孩子跑来跑去的脚步声。我和清濑女士彼此沉默了一会儿,以至于这个声音听得特别清楚。

“他也因为最在乎的咖啡豆受到如此的待遇而怒不可遏。结果那天我们就没有去拿戒指。从那之后到他去世的四天时间里,我们彼此连‘早上好’‘我回来了’‘我吃饭了’这种最简短的日常对话都没有说过。”

“如果给这一年打一个比方的话,就好像一直在追看电视剧却错过了大结局。而且永远也不会重播了。所以呢,为了把这种感觉也忘掉,今天我要把这戒指丢掉。”

虽然清濑女士嘴上说着玩笑话,可她却始终盯着那个装着戒指的小盒子,双眼没有一点生气。

清濑女士拿起小盒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你还真会比喻!真的就是那样。不是说‘鬼在外’吗?可是我觉得只把他轰出去,我的愤怒还是无法平息,真恨不得把他剥个精光,赤身裸体地丢进北极的冰河里。”

“因为,我已经想不起他的声音了。”

“那岂不成了不合时节的撒豆驱邪[4]?”

我的视线始终无法从那些和戒指盒涂成了一样颜色的指甲上离开。仿佛是为了阻断这个画面一样,在我的鼓膜深处突然隐约传来一个东西跌落在地的声音。刚刚不经意间看到的那张从钱包里露出来的小票,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最让我生气的是,他那么在乎的领带,竟然一条都没戴。看来这个人对今天这个日子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啊!我一想到这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于是用他最宝贝的咖啡豆丢了他。”

“请您稍等一下。”

“那可能是……最自然的状态,或者说他没想那么多……”

“怎么了?”

“对我来说,去取戒指那一天应该是人生中非常特殊的一个日子。所以我想尽可能打扮得漂亮一点再出门,可是……我一看他,头发睡得像个鸡窝,就穿着那件偶尔会充当睡衣的带帽卫衣。”

“戒指请您先不要丢。”

清濑女士一度抬头望着半空,轻轻叹了口气。

可能是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得太猛了,已经空了的马克杯翻倒在餐桌上。

“发生了什么事?”

“算了。现在不管想起什么……”

“戒指很顺利就做好了。可是,就在两个人一起去店里取戒指的当天,我们大吵了一架。”

“您说吵架是在他去世的四天前,对吧?”

我微微点了点头。

“是的,可是……”

“戒指的款式确定了之后,我让他一个人去店里进行交涉。基本是我逼他去的,以为这样他多少会对戒指产生一点兴趣吧。”

我跑到放在门口的那些塑料袋前,打开其中一个,把手伸进去寻找那个目标遗物。总算摸到一个有柔软的皮质感觉的东西,我把它抓上来,又回到餐桌旁。

清濑女士缓缓地合上了盒子。

“失礼了!”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我打开那个皮质的长钱包,从里面取出了塞得满满当当的小票,马上找到了我要找的那张,并把它举起来好让清濑女士能够看清楚。

“不是的。很遗憾他对戒指没什么兴趣,所以戒指的款式是我决定的,他没有任何反对意见。”

“请您看一下这个。这个日期是他去世的前一天。”

“是因为在戒指的款式上意见无法统一吗?”

清濑女士接过小票,逐字逐句地看着上面印着的文字。

“刚才我不是说他去世的四天前我们曾经大吵了一架吗,那次吵架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戒指。”

“这是咖啡豆的小票……”

那戒指设计很简单,在中心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钻石散发着光芒。

“这难道不是他想创造和您言归于好的契机才去买的吗?”

“我一次都没有从盒子里拿出来过,当然也从来没有戴过。所以,还是全新的。”

“可是,也可能是他给自己买的啊……”

“好漂亮啊!”

“小票上的日期显示那天是星期三。您不是说他给自己买咖啡豆都是在星期一和星期五吗?所以,这个咖啡豆是为清濑女士您买的。”

盒子里闪闪发光的戒指,反射着室内的灯光,璀璨夺目。

清濑女士再一次把目光投在小票上,又逐字逐句地从头看了一遍。

“是的。可是并不是他直接交给我的。它们被藏在了衣橱的角落里。”

“清濑女士您值得回忆的日子,除了他去世的那一天,应该还有很多很多。所以,我不想您说出‘遇上一个人是一件很悲伤的事’这样的话。”

“这是结婚对戒吗?”

餐桌上散落着一年前的小票。一阵沉默之后,我听到鼻子抽动的声音。

打开盒子,里面收纳着一大一小两只银色的戒指。

“为什么是他呢?”

“这是最后一件他留给我的东西。”

“啊?”

清濑女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走进卧室去了。等她再折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翡翠绿色的小盒子。

“为什么那个司机要酒后驾车呢?为什么他会在那个时间把车开到那条路上去呢?最后一定很疼吧?我满脑子想的全是这个!尽管已经过去一年了。”

“其实去年圣诞节我们本来打算去登记的。已经交往八年了,应该更早一点下决心的。”

房间里充满了无法回答的质问。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的话语,只能闭口不言。

老款空调吹着温吞的微风。可能是被它吹的,不知不觉间我的脸颊开始微微发烫。就在这样的房间里,清濑女士发出了轻轻的叹息。

“您能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吗?”

“这是他活着的时候,我需要经常提醒他的事。就是这些琐碎的小事,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才真正感受到他已经不在了。竟然完全没有任何浪漫可言。”

我点点头,清濑女士紧紧握着戒指盒和小票离开我的视野,走进了她的卧室。

“您说的是什么啊?”

* * *

整个房间沉浸在一片寂静当中,以至于可以清楚地听到冰箱启动的声音。不久,清濑女士缓缓地说道:“厕所马桶的便圈总是放下来的。还有,洗完澡之后也没有人会忘记开换气扇了。”

笹川出现的时候,一直下着的雨已经停了。在那之后,我已经没办法继续留在房间里等待,就坐在公寓门厅的沙发上,发着呆消磨时光。

“只有一点我是可以明确地回答的。那就是已经死去的人,他曾经的生活或早或晚都一定会消失的。”

“今天真是惨透了。我干活的时候就一直在下雨,手都冻僵了。”

清濑女士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您辛苦了!我这边整理遗物应该算是基本完成了……”

“嗯,所以,我也无法回答死到底是怎样的。不过……”

“浅井君也辛苦了。小枫已经在等着了呢,那我们就开始搬运要处理的遗物吧。”

“也就是说,并不存在同样的死,是吗?”

“是……可是,清濑女士说她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在我经历过的死亡现场,死也是各种各样的。有的人被家人所爱,有的人却在孤独中死去,还有自己结束了生命的……”

在我解释来龙去脉的时候,笹川用手反复拢了几次他那梳成了大背头的头发。

“是的,死。”

“是嘛。我去问问情况,浅井君你在这里等一下。”

“您说死吗?”

他留下这么一句,就乘上了电梯。我看着电梯指示灯一直闪到了十五楼,就又回来坐在沙发上了。我自然而然地掏出电子辞典,按下了朗读键。

一只手托着腮的清濑女士看着自己指尖上的指甲油问道。

“坐这么慢吞吞的电梯,圣诞老人就派不完礼物了。”

“这问题可能很像小孩子问的,您觉得死到底是什么呢?”

那熟悉的电子合成音,在宽敞的门厅里回荡。

“只要我能回答的……”

没过多久,我听到了电梯到达一楼的声音。我抬头一看,只见笹川双手拿着装有遗物的塑料袋走了过来。

“可能有些唐突,请您不要介意,我能不能向经历过各种各样死亡现场的您请教一个问题?”

“遗物全部都要处理掉。我从房间运到这儿来,浅井君负责从这儿搬到卡车那边去吧。”

我感觉尴尬的气氛好像有所缓和,就故意带着开玩笑的语气回答道。可是清濑女士只是再一次望向了窗外。

我一边点头,一边接过笹川手里的塑料袋。我一想到现在拿着的塑料袋里有可能装着那对戒指,内心的某处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没有,我每年圣诞节都是一个人。和女朋友牵着小手一起漫游在圣诞节的灯饰当中,这对我来说简直就和灵异事件差不多。”

走出公寓后,才发现外面天寒地冻,冷空气好像要把我的身体撕开一样。透明度很高的夜空中,繁星闪烁,仿佛是撒落的面包屑。枫的卡车就停在距离公寓不太远的地方。此时,如果我手里拿着的塑料袋是白色的,应该看起来很像是穿着工作服的圣诞老人吧。我一边这样想,一边“咚咚咚”地敲了敲驾驶员座位上的车窗。

“是啊,你应该很想和女朋友出去玩吧?”

“小枫,你辛苦了!圣诞快乐!”

“整个世界都沉浸在圣诞节的气氛里啊!”

打开车门下了车的枫,用紧抱自己的姿势抵抗着寒风。

我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喝着那杯热可可。坐在对面的清濑女士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

“穿着这样的工作服、拿着黑色塑料袋的圣诞老人,是不会有人靠近的。”

“谢谢您!那我就不客气了。”

“小枫你不就靠过来了吗?”

“你说你喜欢热可可是吧?”

“没工夫跟你贫嘴,快点装车吧。啊……好冷!”

餐桌上放着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房间里弥漫着一股热可可的香气。

在枫的催促下,我把装着遗物的塑料袋装进了货厢。卡车散发出来的汽油味儿和寒冷的空气混合在一起,让我想起了在老家入冬时使用的煤油暖炉。

在前面的聊天之后,我们两个除了工作操作上必须的交流以外就没有任何的对话了,只是默默地干活。也因为这个原因,清理工作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完成了。我向窗外看了一眼,楼下的柏油马路湿漉漉的。我心想,笹川此时应该在这样潮湿的空气包裹下,在某个地方心平气和地做着清扫的工作吧。

“在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里,你怎么一直摆一张苦瓜脸呢?”

“是嘛。您客气了,谢谢您!”

“没有啊,我和平时一样啊。是这个世界太浮躁了。就算今天是圣诞夜,该来的悲伤还是会来的。”

“尽管如此,也还算是东西少的。既没有大型的家具,清濑女士您也一直在帮忙,所以今天才能这么早就结束了。”

我故意模仿了笹川的台词。在往卡车上装遗物的整个过程中,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

门口已经堆着好多个塑料袋。现在看一下,房间里确实剩下的东西都是女性用品了。

“你今天有什么计划吗?”

“我以为东西很少,结果还是挺多的。”

枫很唐突地问道。

清理工作全部结束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向下午五点了。

“没有啊。”

* * *

“原来,你圣诞夜都没有人约啊。好可怜!要不工作结束后一起吃个饭吧。”

我听到她这样喃喃自语,完全不知该怎样回答,只能默默地把手中拿着的长钱包丢进塑料袋里。

我回头去看枫,只见她摆弄着工作服的袖口,低着头。平日里跋扈的样子变得无影无踪,不管我等多久,她也不愿抬头迎接我的视线。

“有时我们遇上一个人,可能是一件很悲伤的事。”

“看你也怪可怜的,实在不忍心拒绝你啊!那就陪你去吧。”

清濑女士再次把手伸向了整理到一半的书架,而她抽出辞典的手在微微颤抖。

“你说什么呢?我好心好意约你,你却……总之,等工作结束了,你就去上次还色情DVD时我们偶遇的那个路口等我!”

清濑女士好像看着很远的地方,小声说道:“其实呢,在他去世的四天前我们大吵了一架……那之后两个人几乎没说过话。就这样,我们还没有向对方道歉就阴阳两隔了。”

“哦,好的。我大概八点钟能到。”

“为什么您会这么想呢?”

“不许迟到啊!我怕冷。”

“我想他是不会回来找我说话的。”

那之后我和枫就没有对视过,我转身又往公寓走去。

此时清濑女士好像才回过神来,她捡起刚才掉下来的那本杂志,把它丢进塑料袋里。

在公寓门厅和卡车之间往返几个来回后,所有需要处理的遗物都装上车了。刚才与我的约定就仿佛从没发生一样,枫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和笹川亲昵地聊着天。

“有些声音并不是只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就可以听到的,您也有这样的感觉吧?这句话我也是跟别人学的。哎,我说的话果真不太靠谱啊。”

“笹笹,平时多谢你的关照哦!那么,圣诞快乐!”

就好像有什么人在为我随声附和一样,在这个极度微妙的瞬间,一本杂志从书架上掉了下来。清濑并没有抬头去看发出声音的地方,依旧低着头用微弱的声音说道:“你说能听到声音……可是他已经……”

枫的卡车发着轰鸣声开走了。

清濑女士瞬间移开了和我对视的眼神,然后低下了头。我则看着她现在这个姿势,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继续说道:“最近我有点不正常。像现在这样在某个人生活过的房间里工作的时候,我总觉得不经意的一瞬间,好像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虽然我和这个人生前既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会不会是因为特殊清扫或遗物清理这种工作做得太多了,我已经掌握了某种超能力了?”

“你怎么了?看上去表情很不自然。”

“我做的这个工作,并不是处理废弃不要的东西。”

“好像有个东西一直卡在里面的牙缝里。”

“发现什么?”

我撒了一个无可救药的谎,同时拼命控制自己不要显得太没有男人气概。

“就在前两天,我一不小心就把一个遗物给弄坏了。当时我想反正马上就要处理丢掉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后来我反省了自己的错误,非常后悔。然后我才发现……”

“浅井君。”

我向下看了一眼敞开的塑料袋。里面散落着那个微胖男人被捕捉下来的各种瞬间。无论哪一张照片上,他都开心地笑着。

“什么事?”

“怎么突然这么说?”

“清濑女士说有事找你。”

“我呢,经常会因为得意忘形而做错事。所以也经常被人背后说什么现在的年轻人不靠谱之类的话。”

“诶?是要投诉我吗?”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打算按照清濑女士说的那样,把这个褪了色的长钱包丢进塑料袋里。而此时这个钱包的颜色,有着一种独特的味道。

我脑子里浮现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的清濑女士的样子,一下子开心不起来了。

“嗯,拜托了。我要在今天之内,把他留下来的东西全部丢掉。”

“不知道啊。你去了就知道了。”

“真的就这么丢了吗?”

“笹川先生,您也会陪我一起去吧?”

“没事。估计他也没有什么大钱。因为信用卡之类的很多卡片都还在里面,所以才会感觉有点沉。”

笹川缓慢地摇了摇头。

“啊?可是,万一还有钱……”

“虽然我也帮了忙,但今天这活儿从一开始就全权委托你了。你一个人上去吧!”

“你就帮我直接丢了吧。”

“可是……”

正在整理书架的清濑女士停下手中的活儿,瞥了一眼我手上的长钱包。

“需要签字的文件都签好了。我在轻卡里等你啊。我现在必须去弄罐热咖啡来焐焐手,不然这手就要冻掉了。”

“不好意思,我想这里面应该没有钱了,就擅自动了逝者的钱包。如果这个您也想处理掉的话,请您把里面的钱拿出来吧。”

笹川朝着他已经冻透了的手哈了一口热气之后,便转身一个人朝投币停车场走去。

电视柜上放着一个皮质的长钱包,已经严重褪色,散发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要褪色到这个程度,需要经过多长时间啊?我拿起那个钱包,它沉甸甸的。而且放纸币的地方还露出一截小票。上面写的日期就是逝者去世的前一天。

* * *

我含糊地点了一下头,继续整理遗物。清濑女士更是片刻不停地继续丢相册里的照片。

出现在公寓楼道里的清濑女士双眼红肿,很明显她独自回到卧室之后哭过了。

“是啊,因为那句话让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圣诞夜。”

“你,是叫浅井君吧?”

出乎意料的一句话让我大吃一惊,我不禁瞪圆了眼睛。

“啊,是,是的。”

“啊?是嘛。”

“最后,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还有,我今天能够重新下定决心整理遗物,就是因为你刚才跟我说的那句‘圣诞快乐’。”

清濑女士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把我带到了屋里。餐桌上摆放着那些曾经被丢弃过的咖啡用具。

我转而把目光投向相册里残存的照片,逝者依旧满面笑容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说曾经制作过手冲咖啡?”

听了清濑女士的这番话,我试图想起奶奶的长相。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眼前出现的都只是那张遗照上的奶奶的样子。

“是……不过,只做过几次而已。”

“当然,如果看他的照片,我还是可以清楚地想起来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的那个人变得越来越模糊。我能够清楚地想起来的都是断片式的一部分。比如鼻子的形状、痣长在哪里、牙齿的排列……我们在一起八年了,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忘记这个人呢,还是想记住这个人。”

“可以请你给我冲一杯咖啡吗?”

“原来是这样……”

“可是……这咖啡豆已经是一年前的了,恐怕已经过了保质期。”

“可是……随着日子过得越来越久,渐渐地我开始想不起他的长相了。所以,我想有必要跟这样的生活做一个了断了。”

“拜托!哪怕只是让我闻闻那个香气也好。”

听我这样说,清濑女士陷入了沉默。我心想是不是自己有点得意忘形,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免紧张得腋下都渗出了汗水。

看来已无法拒绝,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我一边搜索着久远的记忆,一边诚惶诚恐地用手动研磨机开始磨豆子。虽然是一年前买的豆子,却完全看不到任何发霉或者腐烂的迹象。

“八年时间都一直喜欢同一个人,这很了不起哦!”

“这个磨豆子的声音……好令人怀念啊!”

“算是吧。八年,奥运会都开了两回了。可是,感觉却出人意料地短暂。”

我一边听着清濑女士的感慨声,一边把装好了滤纸的滤杯放在了标有刻度的咖啡量杯上。虽然我做手冲咖啡的经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但是我的手却可以流畅地操作,这让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好长时间啊。看照片就能感受到那一定是一段很开心的时光。”

“接下来,把豆子磨出来的咖啡粉放到滤纸里,慢慢地浇上热水,咖啡就会流进量杯里了。”

“我跟他交往了八年。”

我把磨好的咖啡粉铺在滤纸上,然后用画圈的手法把平底壶里的热水缓缓地浇上去。饱含着热水的咖啡粉会慢慢膨胀,散发出丰盈馥郁的香气,咖啡则一滴滴注入到量杯当中。

被清濑女士这样一说,我也开始帮她从相册往外抽照片了。那些照片有的是在国外某个街角拍摄的,有的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剪影。无论在哪张照片上,那个微胖的男人都是笑容满面的。

当陶瓷的马克杯里装满了茶色的液体时,房间里充满了咖啡的香气。这种香气和速溶咖啡迥然不同,它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让我感受到一年前的咖啡豆在小瓶子里安好地活到了现在。

“总之,我可是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的。”

清濑女士一直沉默不语,仿佛把自己沉浸在房间里飘荡着的香气之中。她并没有喝,只是用双手紧紧握着那只装满了咖啡的马克杯。

“可是……”

“他呢,即使要冲两杯咖啡,每次滴滤一定也只做一杯。明明一次做两杯会比较节省时间。”

“如果我不勉强自己的话,就永远无法改变。我并不是想一笔抹消曾经和他在一起的生活,这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仪式。”

“他对咖啡真的有很严格的要求啊!”

“也没有……我总觉得……”

“是啊,做好了两杯咖啡他会都尝一下,然后把更好喝的一杯端给我。”

“怎么这么说?”

清濑女士把马克杯端到鼻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听我这样说,清濑女士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我一闻到这个味道,就能想起他笑着对我说‘这个更好喝哦’的声音……”

“请您不要怪我多管闲事,清濑女士您真的没有在勉强自己吗?”

清濑女士把手从马克杯上拿开,伸进衣服口袋里拿出了那个小盒子。

清濑女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她的指尖和脚尖一样,涂着翡翠绿色的指甲油。

“我还以为您一狠心已经把它丢了……”

“是吗?现在再这样看过去的照片,才发现他的头发真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这个,我还是打算丢掉的……不过,我决定等我可以笑着说再见的时候再丢。”

“看上去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笑着……说再见吗?”

然后,清濑女士又抽出几本相册,从里面挑出几张照片丢进塑料袋里。我不经意斜眼看了一下,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微胖男人满面笑容地看着我。

“刚才我一个人看着这个戒指,作出了这个决定。”

“没关系。就算我整天盯着这块已经坏了的表也没有意义啊。”

清濑女士掏出手绢,擦拭了一下开始湿润的眼角。

“那是逝者一直随身携带的东西吧,这么轻易地丢了真的可以吗?”

“也许就在明天,也许会是一年之后,也搞不好是几十年之后……我想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想起浅井君你说的那句话,‘遇上一个人并不是一件悲伤的事’。”

清濑女士瞥了一眼已经坏了的手表,把它丢进了塑料袋。

听了清濑女士的话,我的鼻子一酸。

“明明表不离身,可每次约会见面他都迟到。”

“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清濑女士从一个放小东西的盒子里拿出一个设计很休闲的手表。表面有一条裂纹,表针也不动了。

清濑女士温柔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戒不掉?说起来,他还是个手表不离身的人。洗澡的时候也会戴着,我跟他说‘把表摘了吧’,他就会说这表是防水的之类的,总之绝对不会摘的。”

“没有。如果不是浅井君你那个时候拦着我,没让我丢了这戒指,我就不会发现这个。”

“说是辞典,其实是电子辞典。好像已经戒不掉了。”

“什么?”

“诶?现在这好像不多见啊!”

“你来看这戒指的内侧。”

“我完全不看小说,却会随身带着辞典。”

我接过盒子里比较小的那个戒指。定睛一看,原来戒指内侧在逝者和清濑女士姓名的首字母之间还刻了一行小字。

窗边有一个小巧的书架,上面摆放着几本书,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那些书没有一本小说或漫画,几乎都是和咖啡有关的书,中间还摆着几本辞典。

“我预订的款式,只有我们两个人名字的首字母。这句话应该是他自己擅自决定追加的。你看,这只上面也是。”

最后只剩下整理客厅里的遗物了。清濑女士毫不留情地把各种各样的遗物不断丢进塑料袋里。这让人简直难以相信之前她曾经一度想要放弃整理。

我又望了一眼那只大的戒指。这两个戒指的内侧都在逝者和清濑女士的姓名首字母之间刻着“Special Blend(特别拼配)”。

* * *

“好妙的一句话啊!”

装在小瓶里的咖啡豆也被丢了,塑料袋里传来了清脆的声音。

“特别拼配……他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是对于这个戒指他还是很在意、很用心的,是吧?”

“再也喝不到他冲的咖啡了。”

“一定是那样的。我想他一定是想用美味的咖啡和这个戒指作为送给您的圣诞礼物。”

清濑女士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把摆在餐桌上的各种各样的咖啡用具往塑料袋里丢。我默不作声地帮她完成这项工作。

“话虽这么说,没必要连我们的结婚戒指都要跟他喜欢的咖啡扯上关系啊。”

“在我们看来只是日常而已。那个时候他会专门去买来新的咖啡豆。真不愧是他下足了功夫制作的咖啡,每次都特别香。”

尽管是无奈的语气,但清濑女士的脸上却堆满了笑容。

“言归于好的契机是一起喝咖啡,你们的相处模式好时尚啊!”

“就今天一天……我可以戴上它吧?今天是圣诞夜嘛!”

滚落在餐桌上的咖啡豆,颗粒硕大饱满,呈现出美丽的淡茶色。

我轻轻地点头肯定。很快,清濑女士左手的无名指上就闪现出一点灼目的光芒。

“那种事情他怎么可能记得住呢?只有我们吵架了之后,两个人都差不多流露出服软的意思的时候,他就会什么也不说默默地给我冲一杯咖啡。那就是他求和的暗号。”

“哎呀,怎么松松荡荡的啊?是因为我比一年前瘦了吗?”

“是过生日或纪念日吗?”

“我没有奉承的意思,这戒指真的与您非常般配!”

“很过分是吧?不过呢,到了某些时候,他也会给我冲咖啡的。”

清濑女士一边微笑着,一边向我伸出了左手。我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清濑女士的手暖暖的。

“啊?那太可惜了。”

“圣诞快乐!”

“我几乎没喝过。他很在乎咖啡豆的新鲜程度,所以每次只冲他自己喝的量。”

她笑着对我说。餐桌上马克杯里的热气还在静静地升腾。我想至少在这杯咖啡冷却之前,他们两个人曾经拥有的共同生活的记忆都重新复活了。

听到我这样的说法,清濑女士缓缓地摇了摇头。

* * *

“可是,您经常能喝到这样精挑细选制作出来的咖啡,真让人羡慕啊!”

回去的路上,发生了一件令人震惊的事。平时雷打不动循环播放的《蓝色星期一》没有了,现在车内竟然安静地播放着一首原声乐队演奏的柔和温润的音乐。

“如果有时间,他会用买来的咖啡豆自己进行混合搭配,结果有好有坏,他也为此时喜时忧。”

“怎么不是《蓝色星期一》了?”

清濑女士从小瓶里取出一颗咖啡豆,把它放在了餐桌上。

“看心情。我也不是只听那一首歌的。”

“所以啊,我们第一次约会他就带我去了一家在行家中颇受好评的咖啡店,在那里喝了一千两百日元一杯的咖啡。有一千两百日元都可以吃一顿像样的午饭了。”

“难得!啊,是不是接下来要去约会,所以要先培养点浪漫的情绪啊?”

“对烘焙也要求那么严格吗?看来是真的喜欢啊!”

“啊,说得没错啊!”

“他总是得意洋洋地说,咖啡豆烘焙好了之后第五天是最好喝的。明明这种东西一次多买一点比较方便,可他却说那样就不新鲜了。他每周一和周五都要去买,每次买的豆只能冲几杯。”

“你们去哪家餐厅啊?”

“这么说他确实很讲究。”

“就是在家里一起吃吃蛋糕,交换一下礼物而已。”

“他总说,咖啡的好坏烘焙才是关键。我家附近有一家咖啡豆烘焙店兼营的咖啡店,他很相信那儿的老板,总在那家店买咖啡豆。”

“咦?不过,其实这样是最舒服的。”

摆在餐桌上的咖啡用具蔚为壮观。滤杯和量杯都有好几种,还有温度计和电子秤。

我一边听着笹川的话,一边心想如果吃完饭之后枫提出来要去我家的话,我得火速把那些不三不四的书和DVD都藏起来才行。

“而且说起来,比起咖啡我觉得热可可或红茶更容易喝,我更喜欢一些。”

“浅井君,你有特别在乎的人吗?”

“是啊,就为了冲一杯咖啡,不仅花工夫,还需要一定的技巧。再说,现在便利店里卖的咖啡也很好喝了。”

“特别在乎的人?”

“嗯……说实话,我只试过几次。我刚到东京时,有朋友到家里来玩,我想如果能制作手冲咖啡,那一定看起来很帅,就买了一整套的用具……结果,实在太麻烦了,就很快放弃了。”

“嗯。”

“您也自己手冲咖啡吗?”

“嗯,好像没有啊。一定要说的话,可能是家人吧。”

磨豆子的手摇研磨机、咖啡滤纸、陶瓷的滤杯、好像上理科课程才会使用的带刻度的量杯等等,这些用具一个接一个地从餐具柜里被拿了出来。

笹川没有接着说下去。车里正在播放的这首从未听过的音乐填补了这段沉默。

“回答正确!我觉得他已经是病态了。有一段时间我真的很担心,他会一时冲动把工作辞了,非要开咖啡店什么的。”

“我换一个问题吧。即使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也希望他能活着的人,你有吗?”

“啊,我知道他最在乎的东西是什么了。是咖啡吧?”

对面行驶的车灯照过来,在笹川脸上勾勒出深深的阴影。随着光影角度的变化,笹川的面容时而隐匿、时而突显,宛如某种生物在扭曲蠕动。

* * *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呢。”

清濑女士打开了餐具柜的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些东西。那些长得像实验用具一样的东西,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就说会一下子想到的人就行,灵光乍现的那种。”

“您说什么呢,他最在乎的东西就在这个厨房里啊。”

“嗯……我从来没用那种角度想过啊。”

“请问厨房里有逝者留下来的东西吗?这里看起来好像是属于清濑女士您的领地。”

“是吗……这样的人,我们一辈子能遇到一两个就足够了。那个人的人生会很幸福的。”

结束了洗漱台的整理,我们来到了厨房。炉灶上一点油污都没有,水池也光洁如镜。高大的餐具柜里整齐地摆放着特别换装到别的容器里的调料,造型质朴的餐具仿佛艺术品一样装饰其中。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您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啊?”

清濑女士听了我的话,安静地点了点头。洗漱台上逝者使用过的生活用品也逐渐消失了。

“这就是圣诞夜两个男人开车时毫无意义的胡扯。”

“我也要加油把这活儿干完!其实整个现场都让我一个人负责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清濑女士您对我来说可是一位值得纪念的客户啊。”

车窗外,风景渐渐变得熟悉了,看来马上就要到公司了。等红灯的时候,我看见有小孩子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和爸爸妈妈拉着手并排走在马路上。

“今天能下决心进行清理真是太好了。我害怕自己中途反悔,提前两个月就进行了预约……”

在公司洗完了澡之后,我一边拼命往头上涂发胶,一边整理发型。结果一不留神就到了约会要迟到的时间。

清濑女士把电动剃须刀拿到手里,毫不犹豫地丢进了塑料袋。

我听见门口传来很熟练的挠门声。开门一看,是卡斯提拉正用小手洗脸。

“可不是嘛。如果有人像我这样活着,恐怕我也会佯装不知并觉得这是个怪人吧。”

“这么晚了你才过来,这很少见啊!这么说,你不像我,你还没找到约会的对象吧?”

“也没……那个……不愿意丢衣服的心情我多多少少能够理解,可是连牙刷和剃须膏这种消耗品也要保留一年多的客户还真不多见。”

卡斯提拉用不耐烦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迅速地从我身边走过,径直朝办公室里面走去。

“也许是啊。这样的女人,是不是让人觉得怪怪的?”

“今天我们可没工夫陪你了。我和笹川先生都要去约会,必须马上出发喽。”

“不了解情况的人只看这里的话,会以为您和什么人生活在一起呢。”

卡斯提拉在笹川的裤脚上蹭来蹭去,都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这家伙跟我那么亲近的情况屈指可数。

“他是个皮肤敏感的人,刮胡子经常会引起皮肤炎症。”

“你来了!你真是又温顺又聪明啊!”

我经过允许把绿色的牙刷丢进了塑料袋里。洗漱台上还放着剃须泡沫和国外品牌的乳液。

笹川抱起了依附在他身上的卡斯提拉,抚摸着它的下巴。

“是啊,真让人难为情啊。他的牙刷是绿色的那支。”

“您还有时间逗猫吗?约会要迟到喽!”

“牙刷就一直这样保持原状来着吗?”

“没事的。这么抱着卡斯提拉好暖和啊!”

洗漱台上,在漱口水和牙膏之间并排放着一红一绿两支牙刷。

“等一会儿迟到了,您女朋友跟您生气了,可别怪我没提醒您啊!”

“这里,我也打扫过。”

“不会迟到的。”

洗漱台那里有一面擦得锃明瓦亮的大镜子,里面映照出穿着工作服的我和衣着华丽的清濑女士。

笹川把卡斯提拉放下,走进厨房,把一个盛着牛奶的小碟子放在了地上。

“那么就整理洗漱台和厨房吧!”

“这是圣诞礼物哦!而且可以续杯。”

“接下来整理哪里呢?”

卡斯提拉马上对着牛奶舔了起来,笹川则蹲在一边,专注地看着它。

一开始我觉得清濑女士非常成熟,是一位精致文雅的女性。可是随着我们聊得越来越多,我觉得她似乎是一个直率、完全不做作的人。

* * *

“一般人都是这样的。像你这么大的年轻人,率直是最重要的。可不能变成像他一样古怪的成年人哦!”

一来到室外,冰冷的空气接触到洗过淋浴后发烫的身体,我感觉非常舒服。呼出的气变成一阵白烟,我嘴里马上变得很干。现在开始尽力奔跑的话,好像还可以赶上约会的时间。

“如果是我,无论得到什么礼物都会很开心的。”

礼物就不用了吧……

“真是那样。打那件夹克衫之后,送给他的礼物我都会事先问清楚他想要什么。绝不能搞什么惊喜。”

虽说刚才是枫邀请我的,但第一次赴约还是很重要的。我停下脚步环视了一下周围,只能看到有几家便利店和居酒屋。

“他讲究的点还真的有点不好理解啊。”

“不用了吧。”

“其他东西也有很讲究的,比如钱包他就一定要皮质的长钱包,于是就买了很贵的钱包。可是真的开始用的话,不管是小票还是小纸片,什么都往里面装。还有内衣他一定要穿真丝混纺的名牌货,可是外面的裤子却是溅上了拉面汤的脏兮兮的牛仔裤。”

我打算继续全力奔跑,可想买礼物的想法一旦出现就很难摆脱。在往前又跑了几步的地方,我看到了日式点心店和精选肉铺。作为圣诞节的礼物,送“肉包子配和牛肉双拼礼盒”的话,枫绝对不会开心吧。

“确实,只看衣橱就能感受到他对领带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啊。”

我发现那家店的时候,已经马上就要到我们约好的路口了。用玻璃围建起来的透明的店内,摇曳着各种各样闪闪发光的东西。我二话不说一头扎了进去。穿过自动门进去之后,因为暖气很足,室内空气很温暖,我差点流出了鼻涕。

“您看方才的衣橱就能感觉到吧,他这个人啊,只要是他在乎的东西就会特别讲究。可是他不在乎的就完全无所谓。平时穿什么都可以,可是领带就一定要戴自己喜欢的才行……他就是最难搞的那种人。”

“欢迎光临!”

清濑女士就好像摆脱了什么一样显得很轻松,一直不停地跟我说话。看她的表情,我也猜不出她这样是强打精神装出来的,还是真的心里痛快了?

我无暇顾及店员的问候,迅速地在店内环视了一圈。

“没想到能腾出这么多地方来,得赶快买点新衣服才行,不然这衣橱显得可怜巴巴的。”

“您在找什么吗?”

不到半个小时,步入式衣橱里逝者的衣服已经被清除干净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上出现了好几个体积庞大的塑料袋。

“那个,你们这里有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吗?”

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继续默默低头干活。我拿在手里的衣服,每一件都一尘不染,还微微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

听到我的回答,店员脸上露出一丝为难的表情,但她还是指了指窗边。那里摆放着很多雪景球,也有自动飘雪型的,它们在店内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他穿着很好看。可是,好像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我要买这个。”

话音未落,我就听到了红色夹克衫被丢进塑料袋的声音。

“这里有几个种类,请问您要哪一种呢?”

“是吧?可是他好像只穿了两次。”

陈列在那里的雪景球大小和里面的造型都有所不同。我确认了一下自动飘雪型雪景球的价格,超过一万日元。

“很稳重、很好看啊!”

“没想到这么贵啊!”

“这件衣服,是他过生日时我送给他的礼物。”

“本店售卖的都是原产于雪景球发源地——欧洲的商品。在它的发源地雪景球被叫作雪花玻璃球。”

茫然若失地说完这番话后,清濑女士拿起一件衣服面无表情地、呆呆地看着。那是一件红色夹克衫,并不是那种纯正的红色,而是略带一点棕色的红色,很像晚霞的颜色。

雪景球也好雪花玻璃球也好,它叫什么都无所谓。我确认了一下最小的雪景球的价格是两千八百日元。

“是啊,而且,上班的时候他还会上下午各换上不同的领带。就算他这样像小孩子一样不停地换领带,女同事们也不会多看他一眼。”

“我要这个小的。可以的话,请帮我包装成礼品。”

“他好像是喜欢颜色比较跳跃、醒目的领带啊。”

我选的雪景球里有一个小小的雪人和一棵小圣诞树,应该是最司空见惯的设计。这样一个玩具竟然要两千八百日元,我有一种被人宰了的感觉。可是,当我摇一摇它,里面仿造成雪花的东西漫天飞舞时,它美得让我入了神。

在一个衣架上挂着很多条领带。里面既有画满了动物图纹的领带,也有带着颜色艳丽的圆点斑点的领带。

我跑到路口时,看见枫靠在路边的护栏上。因为去买了那个雪景球,我迟到了五分钟。

“他平时穿衣服很随意的。不过,对于领带他就特别讲究。”

“你怎么才来?再等一分钟,你不来我就回去了!”

“可不是嘛。”

用围巾遮住了半张脸的枫,声音听起来含糊不清。和平时总穿工作服的时候不同,披着黑色长大衣的她看上去相当稳重、成熟。

“这些衣服看上去都差不多,是吧?”

“对不起,对不起!工作耽误了一下。”

一件接着一件,衣橱里挂着的衣服眼看着在减少。这位逝者的衣服大多设计简洁,颜色也基本都是黑色或者深蓝色。

“如果我冻死了,你们‘死亡清晨’可要全额承担特殊清扫的费用哦!”

“没事。没想到,这么不由分说全部丢掉的感觉还挺爽的。”

“别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您不要难过,也不用亲自动手,都交给我好了。”

枫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一个人径自快步走了起来。

“人这一辈子,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会这么丢衣服,而且还不是自己的衣服。”

“小枫,你有想去的店铺吗?”

这句话就像一个号令,我开始把男式的衣服往塑料袋里装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清濑女士也伸手帮我丢这些男装了。

“我们要去的店,我已经预订好了。”

“也没有。把这里的衣服清洗干净或送去干洗店,这已经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一下子改不掉这个习惯。可是,今天我想做个了断。”

“果真厉害!能干的女孩子就是不一样啊!”

“您整理得可真仔细啊!”

“说什么傻话呢,快点走吧!啊,好冷!”

几乎所有的男式衣服都套着塑料的防尘套。我看到的每一件衬衫都平整挺括,看不见一点褶皱。T恤衫什么的也都精心地叠好,整整齐齐地收纳在衣服盒子里。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在今天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愉快。像我们这样彼此调侃的对话,在旁人听来一定是一对情侣吧。

“虽然已经没有人穿了,但我还会定期清洗或送去干洗店。这是不是很傻啊?”

可是,这样美妙的时光瞬间就宣告结束了。

“这里香香的呢。虽然有些衣服已经一年没人穿了,却完全闻不到一点发霉或者馊了的味道!”

“你再不快点,望月姐就该把店里的酒都喝光了。那个人的酒量是没有底儿的。”

我拿了几个套成两层的塑料袋走进了衣橱。

“什么?”

“是的,开始吧。”

“我说望月姐会把店里的酒全给喝了。”

“真的……可以丢了吗?”

“望月姐?”

进了房间之后,我们决定首先整理衣物。在卧室的一角有一个步入式的衣橱,里面用衣架挂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当然也有女式服装,但一半都是大尺码的男式服装。

“就是你们公司的望月姐啊!你难道忘了吗?平时望月姐应该很照顾你的吧。”

* * *

我当然能够理解枫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的大脑正在倾尽全力企图拒绝这样的理解。

听我这么说,清濑女士什么都没说,又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铺着亚麻地板的楼道里,她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

“望月小姐也在吗?”

“那个……我还是个新手,请您多多包涵!”

“我没跟你说吗?我和望月姐的关系很好的。原来我们就打算两个人一起吃饭来着,后来就顺便也叫上了你。今天早上是你跟望月姐感叹来着吧,说什么今天也没有人约。”

笹川留下这么一句,就钻进了电梯。昏暗的楼道里,电梯的门关上了,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音。

我用颤抖的手指摸了一下口袋里的小盒子。

“是啊,没问题的。你就一边请示清濑女士,一边把可以处理的东西整理出来就好了。”

“雪景球……”

“就我一个人吗?”

“你说什么?”

“我知道了。那就把他留下来吧。我大概几个小时之后再赶回来。在我回来之前,您有什么要求就吩咐他吧。”

早知道望月在,可能肉包子配和牛肉的组合会更讨人喜欢吧。枫完全没有发现我的沮丧,自顾自地说道:“今天的现场感觉怎么样啊?”

清濑女士的声音显得十分迫切。笹川脸上浮现出思索的表情,然后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啊,是整理已经去世的恋人的遗物。委托人过了一年都没办法丢掉那些东西。”

“拜托你们了!我知道我有点自说自话。可是,还是今天最好,拜托了!”

“是嘛。你对那样的人说什么了?”

“对不起,就在刚才我们接受了一件紧急的工作……”

“没什么,就是很正常地……说了圣诞快乐。对方的恋人如果还活着的话,本来两个人是要结婚的。到最后委托人戴上了恋人留给她的戒指,真的很漂亮。”

“还是今天吧,请你们帮我把遗物都处理掉吧。”

“你现在也能派点用场了。这样她已经去世的恋人也一定会很开心吧,自己留下的东西得到了对方的珍惜。这世上完全不能理解逝者心思的笨蛋真的很多啊。”

清濑女士调整了一下呼吸,扬手撩起长长的刘海。

在街灯昏黄的光线照射下,枫的金发荡来荡去。我突然很想知道,这样一个时尚的女孩子,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份整天要搬运装满了尸体腐液和苍蝇的废弃物的工作?

“电梯一直没来。”

“小枫,你为什么选择了现在的工作啊?”

“我还以为你们已经走了呢……”

“你现在要听吗?”

只见清濑女士光着脚从房间里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地来到我们面前。她脚尖那翡翠绿的指甲油,显得异常鲜亮。

“啊,也不是非要现在说不可。”

“请等一下!”

“什么嘛,问了又不要听,反正你对我的事压根就不感兴趣是吧?真让人不爽。”

电梯终于来了,就在我和笹川正要上电梯的时候,清晰地传来了打开门锁的声音。

前面是红灯。好不容易两个人聊得挺开心的,结果现在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就在我想再次道歉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枫突然说道:“都是因为草坪叔叔,我才能坚持现在的工作。”

电梯的显示灯终于闪到十楼,可是却长时间地停在了那里。就在刚才,我还在盼着它快点上来呢,现在我的想法完全相反了。

“草坪叔叔?”

“不是吧……我的圣诞节不是白色的,竟然是红色的……”

“对,草坪叔叔。因为他的头发又短又硬,摸上去就像草坪一样,所以是草坪叔叔。”

“因为在室外,所以不像室内那么花时间。不过因为要处理飞溅的脑浆和血液什么的,可能比平时的现场更血淋淋的。”

枫好像回忆起什么似的,一个人微微笑了起来。

“我,还是第一次去这样的现场……”

“草坪叔叔呢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我小的时候,他经常带我去动物园啊水族馆什么的。在那种地方吃的冰淇淋和爆米花都特别好吃,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每次我都会变着花样地撒娇耍赖,他就会在回家的时候给我买很多很多的纪念品和礼物。草坪叔叔一直都是单身,现在想想,他一定是一直把我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的。”

“是啊,好像是从公寓楼顶跳下来的,当场毙命。考虑到其他住户的感受,对方希望我们能尽快过去呢。”

原来枫也有过那么可爱的时候啊,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我还是不由自主这样想。

“现在就去吗?”

“草坪叔叔好像经营着什么事业,可是中途情况变得很不好。人啊,真的是很无情的。混得好的时候,一个个都点头哈腰地奉承你。可是一旦情况不好了,就立刻像翻书一样变脸,变得冷酷无情。最后,草坪叔叔就像连夜逃跑一样突然消失了。那个时候我还小,所以这都是后来听我妈跟我说的。”

“是个清理跳楼自杀现场的活儿。地方从这儿过去可能用不了二十分钟。”

“因为我经常会看到那些愤怒咆哮的房东或家属,所以完全可以想象那种情形。”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也许是新的工作委托。我默不作声,静等笹川挂断电话。果然,他转过身来对我耸了耸肩。

“虽然情况有一点不同,但在展示人类到底能无情到什么程度这一点上可能是一样的吧。”

“喂,我是笹川……哦,好。地点在……现在就去吗?”

尽管红灯变成了绿灯,但枫还是站在原处没有动。

电梯迟迟不来,显示灯一直在四楼闪烁。我呆呆地望着那闪烁的灯光,此时笹川的手机响了。

“后来我就渐渐把草坪叔叔的事给忘了。因为我只是小的时候见过他。再加上等我到了青春期,比起一位硬短发大叔,自然更热衷于那些读者模特和帅哥男演员什么的。时隔很久再次听到草坪叔叔的名字是我上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家里其他的亲戚联系我妈,说草坪叔叔一个人在家中去世了,让我们去帮忙收拾遗物。当时我特别任性,一开始十分不愿意。后来我妈用零花钱引诱我,我才跟她一起去了草坪叔叔的家。”

“可是紧紧抱着遗物不放手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人死了是不会复活的。”

听着枫的描述,草坪叔叔的人物形象很自然地出现在我眼前。事业失败,个人破产,勉强度日中迎来了自己的死期,这种人出乎意料地多。我就曾多次踏入这样孤独死去的现场。

“刚刚还说要全部处理掉,结果还是舍不得。残留在那个房子里的生活痕迹,对清濑女士来说就好像是紧紧抱着不愿放手的某种东西一样……”

“这么说,小枫你就是在尽力帮叔叔收拾东西的过程中,萌发了做现在这个工作的念头吧?”

等电梯的时候,冬青枝那对比鲜明的红绿色和T形剃须刀的印像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枫表情僵硬地摇了摇头。

* * *

“我根本没尽什么力。草坪叔叔的家,实在是太寒碜了。那是一个小小的铁皮屋顶的房子,简直让人怀疑那房子是他自己动手盖的。房子里面也是一股子发霉的臭味儿,到处堆放着垃圾。让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是一个曾经有头有脸的人物住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一起去收拾东西的亲戚们一开门就直接穿着鞋一拥而进了。他们都只顾着寻找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我妈一进屋就开始打扫地板和卫生间这种地方。我可绝对不能让自己的人生变得如此不堪——当时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想法。”

我的话音刚落,厚重的大门被“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没办法责备枫。换作我在这种状况下,恐怕也会和她一样不愿去面对吧。

“圣诞快乐!”

“小枫的妈妈真厉害啊!一般人恐怕不会一到地方就开始打扫的。”

送我们走到门口的清濑女士听我叫她,便抬起头来。

“我妈是个性格刚烈但心地善良的人。当然你要是把她惹怒了,还是相当可怕的。”

“清濑女士……”

我想,枫肯定是随了她妈。

穿过被打磨得锃亮的走廊来到玄关,我看到玄关那里摆着一个细长的花瓶,里面只插了一枝冬青。冬青叶的边缘长着一些小刺,仿佛一碰就会受伤。而绿叶之间还夹杂着几颗红彤彤的果实。在那个花瓶的旁边,装饰着一棵记载着去年年号的圣诞树。

“其他人都相当粗暴地在房间里到处乱翻。把那些看起来没有什么价值的生活用品不由分说地一脚踢开。我看着他们那样,也没什么想法。在我看来,那房间里的所有一切全都是垃圾。”

“是啊,她还需要时间调整自己的情绪。”

“那种情况下也正常,毕竟小枫当时还是个高中生。”

“真的要回去吗?”

枫完全无视我的安慰,吐着白气继续说道:“就在这时,有一个亲戚把厨房里的一只马克杯打落在地上。我听到‘咔嚓’一声,那个杯子摔碎了。一块碎片正好滚到我脚边,我觉得这很危险,打算把它捡起来丢掉的时候,我僵住了。”

笹川说完这些话,就收拾起刚拿过来的清扫工具,行了一个礼之后打开了客厅的门。

“怎么了?”

“报价是免费服务,所以不用了。如果您什么时候想要清理了,请您随时跟我们联系。”

“那个马克杯的碎片上画着一个熊猫的漫画图案。虽然只剩下半边脸,但那个图案我还记得。那是以前我和草坪叔叔一起去动物园时,他给我买的一对马克杯,他一只我一只。我的那只早就扔了,可是草坪叔叔这么多年了竟然还在用。尽管杯子里面已经因为积了茶垢而变了颜色,但他还一直保存着没有丢。”

“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来付上门的交通费吧。”

枫语气平淡地说着,可她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这次轮到我们陷入了沉默。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在把摔碎的杯子碎片归到一起。见我这样,那些亲戚都只是冷眼旁观,只有我妈出手帮了我。在那之后,我就和妈妈一起尽力进行了清扫。也许这听起来好像是我故意在说漂亮话,但我真的一边干活,一边很想再见草坪叔叔一面。一想到这儿,我就不再抵触房间里堆放的垃圾了,愿意用手去触碰了。这好不可思议啊。”

她并没有把剃须刀交到我伸过去的手里。我可以清楚地听见房间里回荡着时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清濑女士慢慢地张口说道:“还是,不要了。不要清理了……”

话说完了,枫终于继续往前走了。远处商店街的霓虹灯仿佛渗透出夜色的遮挡,一点点映入眼帘。

“完全没有,很干净啊!”

“你说得真好!”

“啊,我的手是不是有点脏?”

“没有啦。不过,我也想让你偶尔了解一下我不同的一面。你一定认为我是一个特别聒噪的女人吧。”

“没怎么……”

“才没有那回事。”

“您怎么了?”

“我呢,开始做这个工作以来,从来没有把我搬运的东西当作过垃圾。我都认为那些东西是某人独一无二的生活碎片。如果不这么想,你不觉得人生很虚无吗?”

清濑女士一直紧紧握着那把剃须刀。我伸手过去打算把剃须刀接过来,可是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的手掌。

可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羞涩,枫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向我发问。我正要大大地点头回应时,看见一个小小的白色物体落在了枫的金发上。

“我是真心这么想的。夜晚的黑暗为我们涂上了厚厚一层额外的保护。当我们拥抱悲伤的时候,需要有这样一个地方。”

“啊,这不是雪花吗?小枫,下雪了!下雪了!”

“您安慰人的方式还挺特别的……”

“糟了,这下该浇湿了。”

站在她旁边的笹川,用手反复拢了几下他那服帖的头发之后,用一种安静的声音说道:“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奇怪。哪怕太阳已经死了,早晨不会再来了,那我们在黑暗的深夜里继续活下去就好了啊。”

枫皱着眉头,像要躲避刚开始下的雪一样跑了起来。

清濑女士双眼呆滞地环视着房间里的所有东西。

* * *

“虽然都已经过去一年了,可是房间里还和他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这可能不太好吧。人们都说女人是很容易忘掉上一个男人的,可是我好像并不是那样。”

我看到了花瓶的店面,心想还是这儿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就在我和笹川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干起而在室内进行巡视的时候,清濑女士平淡地讲起了死者去世的原因。

从店里透出来的灯光照亮了满面欢喜准备拉开店门的枫的侧脸。我望着这张侧脸,不知道为什么刚刚的失落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就是一年前的圣诞夜那天发生的交通事故。开车的人是酒驾,都成了全国性的新闻,电视上也报道了。”

一走进店内,就看见吧台角落里那个位置上,望月一个人正仰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杯子里的啤酒。她面前已经出现了几个空着的小盘子。

在清濑女士认可了我们的报价之后,我和笹川去轻型卡车那里取上装遗物的塑料袋和一些简单的清扫工具,又一次返回到房间。

“啊,你们两个也太晚了!我已经开始喝了。”

* * *

店里的客人出乎意料地多。座位上有很多看上去像是老夫老妻的人。我朝吧台里手忙脚乱地忙活着的悦子点了点头,她也只是朝我笑了一下。

清濑女士干脆地说道,表情有些僵硬。

“真对不起!贵公司的浅井航先生比约定时间来得晚了。全都怪这个家伙!”

“太好了。因为这事必须今天做才行。”

枫已经快速地移动到吧台边的座位上。我忽然发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可以。不过,请允许我们先粗略地看一下遗物,好给您提出我们的报价。”

正像枫说的那样,望月真的酒量了得,而且喝起来不管不顾的。从啤酒开始,到果味气泡酒、烧酒、日本清酒……虽然脸蛋儿像大福点心一样微微泛红,可是她既没有口齿不清,也没有两眼发直。而且她吃菜的节奏也非常快,总能够在不知不觉间把刚刚点的菜一扫而光。

“当然没有。那么,我可以拜托你们马上开始吗?”

“望月小姐喝酒的速度真的很快啊!”

“我们知道了。如果遗物的数量不多的话,我想大概四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完成清理工作。在这期间我们会一直待在您家,不知道您今天是否有客人来拜访的安排?”

“因为我胖,所以不容易醉啊!”

清濑女士对着我们再一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还有这个说法吗?”

“对。我觉得应该不是很多。现在这些家具都是我的。除了衣服以外,其他的东西都是这种琐碎的小物件……费用多少我都不在意,我会全额支付的。”

“不是什么说法,是经验。我从来没发生过宿醉的情况。”

“就是说您希望我们处理的遗物,就是这位逝者留下的生活用品,是吗?”

当我和枫又像平时一样开始斗嘴的时候,望月就用悯怀众生的眼神看着我们并开导我们。她那仿佛已经大彻大悟般平和的表情,让我似乎看到她自带的光环。

为了让我们看清楚而高高举起的剃须刀,显然是男用的。

“你们俩只要别吵架就好。其实像你们俩这种,反而有可能成为很好的情侣哦。”

“就像这个。这个房间里还留着他的痕迹,我想把这些全部清除掉。”

“等一下,你可饶了我吧。我绝对不要这种没用的男人!”

清濑女士轻声细语地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客厅,再折回来的时候,手里握着一把T形的剃须刀。

可能因为已经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越发觉得开心,端起手边也不知道是谁的酒,一饮而尽。

“嗯……他的东西,全部。”

“我今天也一点儿都没有醉!悦子小姐,请再给我加一杯烫热的日本清酒和一杯柠檬气泡酒!”

对于笹川的提问,清濑女士稍稍移开视线,沉默了几秒钟。

我被望月那豪爽的酒风所鼓动,点了平时不太喝的日本清酒。

“那我们就言归正传,请问您想整理的遗物大概有多少呢?”

* * *

听着笹川和清濑女士的对话,我又重新把房间内部观察了一圈。映入眼帘的都是简单而带有清洁感的物品。平时我们司空见惯的那种简单粗暴的混乱景象,在这里连蛛丝马迹都看不到。

我感觉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我想作出应答,可是嘴就好像被缝上了一样,完全动不了。而且我感觉非常不舒服,就像浑身上下的血管里流淌的都是馊了的番茄汁。

“这不是很好嘛!我也必须向清濑女士您学习才行啊。”

“浅井君。”

“哪里哪里。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就会拿着吸尘器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我也没有别的什么爱好。”

在对方叫了我好多次之后,我终于可以慢慢地睁开眼睛了。

环视房间整体,并没有感觉东西很多。只放置了几件样式简单却看上去价格不菲的家具。看到如此整洁的房间,笹川好像很感动地说道:“您的房间打扫得真干净啊!”

“浅井君。”

与衰败的公寓和阴暗的楼道不同,清濑女士家里明亮而整洁。精心打理过的走廊地板好像打了蜡,反射着房间里的灯光。客厅的地面也是一尘不染,铺着一块低调的深绿色地毯,和白色的地板完美协调。透过面对阳台的大玻璃窗能俯瞰到那宛如微缩模型一般的街景。

“嗯……嗯……”

清濑女士轻轻地点头,把我们请进了房间。平时的特殊清扫现场,一开门迎接我们的基本都是苍蝇或蛆虫,这次当然不是这些。一股幽雅的、带有一丝甘甜的香气挑逗着我的鼻子。

一脸担心的悦子正注视着我的脸。

“是的,恭候光临。”

“没事吧?”

“您好!我们是‘死亡清晨’。您就是委托人清濑女士吧?”

我看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身在客人已经走光了的花瓶里时,我赶快坐了起来。

按过门铃之后,很快金属门就开了。一位皮肤白皙的女士从房间里探出头来。虽然她看上去不年轻了,但那一头光亮的中长发看上去非常得体。

“咦?其他人呢?”

他用手指着的房间门口挂着一个门牌,上面写着“清濑”二字。那块牌子就好像吸烟室的墙壁一样褪了色,还泛着黄。

“她们把你那份钱也付好了,先回家了。浅井君从中途开始就一直在睡觉,她们一直照看你来着,可是你怎么也叫不醒。”

楼道里异常安静,似乎已经吞噬了我们的脚步声。我们穿过楼道来到最里面的那扇门前,笹川确认了房间号码。

“啊?真的吗?”

下了电梯,眼前是一条铺着亚麻地板的楼道。这里的采光和“死亡清晨”办公室一样糟糕,即使是白天也需要开着长明灯。

“是啊,她们两个眼看就要赶不上最后一班电车了,所以我就让她们先回去了,说过后我来叫醒你。”

我们穿过一个老咖啡店一样的大堂乘上了电梯,按下客户居住的十五楼的按钮,而这电梯移动的速度异常缓慢。

“我好像断片儿了……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笹川按了客户家的房间号码,伴随着一阵生拉硬拽般的声音,自动门打开了。如果圣诞老人这么大动干戈的话,恐怕一进来就会被小朋友们发现吧。

“没关系的。你是我们家的老客人嘛。”

我们抵达的地方是一幢高层公寓。通向公寓大门的小路上散落着枯叶,我们的脚踩在上面发出了干燥松脆的声音。自动门的门口附近安放着涂成了金色的狮子铜像,可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涂色已经有些斑驳,塑料的质地暴露在寒冷的夜空之下。自动门的玻璃也黑乎乎的,看上去有点脏。

悦子打开锅盖,盛了一碗冒着热气的味噌汤放在吧台上。

* * *

“给你醒醒酒,免费奉送!”

笹川慌忙点燃的香烟让那股气味立刻消散了。

我简单地表达谢意之后,端起汤喝了起来。这是一碗只放了豆腐和裙带菜的最简单的味噌汤,但却相当美味。

“是吗?”

“这个圣诞夜简直太失败了……我竟然醉到不省人事……现在好羡慕笹川先生啊!他可以和女朋友两个人安安稳稳地过节……”

“我怎么闻到一股线香的味儿呢?”

“阿笹是一个人哦!”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线香的味道。当然,我们并没有在车里点香,我也没看到线香。

站在水池前的悦子说道。

“好啊,那我们就把这个活儿干掉吧!”

“诶?是吗?可是,我听他说有约会哦……”

我确认了一下时间,现在刚过下午两点。如果量不是很多的话,可能用不了四个小时就能收拾完。

“圣诞夜对我们俩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是啊。如果对方同意我们整理遗物,那我们就直接做了吧。电话里说好像留下的遗物不是很多。”

“你们俩?”

“是啊,今天不是做特殊清扫就已经很好了。”

“对,对于原来是夫妻的我们俩来说。”

“悲伤这东西是很公平的,即使是圣诞夜,该来也会来的。”

我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再看悦子,她却面不改色地继续洗着手中的盘子。

“在这样一个满街都闪耀着圣诞灯饰的日子里,要思考遗物该怎么处理,这样不会很伤心吗?”

“您原来和笹川先生是夫妻吗……”

“好像是的。”

“是啊。我也不是故意要瞒着你,但好像他不太想说。”

“我从望月小姐那里听到一点。听说今天的客人是专门挑圣诞夜让我们去整理遗物的,是这样吗?”

“可是,你们看上去关系很好啊,而且笹川先生也经常到这里来。”

透过车窗看到的天空是浑浊的铅灰色。哪怕是下了雨,只要这雨能变成雪,今晚就会成为一个完美的夜晚。如此阴郁的天空,倒是和《蓝色星期一》那冷淡的节奏相得益彰。

“这世上也有些夫妻,虽然关系很好,却还是离婚了。我想这样的回答,恐怕对我们俩来说都是最妥帖的了。”

* * *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关系好还要离婚的夫妻……一般不都是关系不好才离婚的吗?”

笹川什么都没说,默默地脱下身上的黑西服挂在衣架上,换上了工作服。

“是啊。如果站在客观的立场上,我想我也会作出和阿笹一样的反应吧。虽然我不知道那样做是不是正确,但当时我们做出的回答将永远伴随着我和启介,我们现在也会为此而痛苦挣扎。”

“日子都记得这么准确啊,看来您很上心啊!真没看出来,笹川先生,您是那种在恋爱中会把每天都作为纪念日的人吧?”

听到“启介”这个听起来很生疏的称呼时,我终于感受到这两个人真的曾经是一对夫妻了。我已经不能再问任何问题了,于是把剩下的味噌汤都喝了。

“有……九十五天了吧。”

“在圣诞夜这天,我们的孩子死了。她的名字叫阳子,是个小女孩,是我们的心肝宝贝。”

“真不错啊!你们交往多久了?”

悦子没有看我,独自平淡地说着。她的声音很小,险些淹没在水龙头发出的流水声中。

笹川淡淡地笑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似的不再透露更多的信息。

“今天上午,我和启介两个人去给女儿扫墓了。这个季节的墓碑摸起来像冰一样冷,每年都让我很难受。”

“啊……只是类似约会而已。”

“你们原来有孩子的啊……”

“不用隐藏了。你说过‘圣诞夜已经有安排了’,望月小姐刚才跟我说了。”

“大概只有三个月。阳子这个名字是启介起的。他希望我们的女儿能长成一个像太阳一样闪闪发光,能够照耀别人的人……这是个很容易记住、随处可见的名字吧?可是,这孩子已经不在了。”

“约会?”

“怎么会……”

“我听望月小姐说了,您今天有约会是吗?”

“对不起啊,突然跟你说这些。可是,一到圣诞夜我就忍不住……总想让别人都记住阳子这孩子曾经存在过这个事实。”

我对他全身上下进行了观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身上带着礼物这一类的东西。

悦子一直一遍又一遍地洗着同一个盘子。她的指尖长时间被冷水浇着,已经失去了血色,光是看着都觉得手冷。

“啊,圣诞快乐!”

我想我必须说点什么,可是越这么想,脑子越混乱,竟然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笹川先生,圣诞快乐!”

悦子慢慢地关上了水龙头。在水滴声也消失之后,店里一片寂静,甚至听得到雪花飘落的声音。

笹川来上班已经是下午一点过后了。尽管今天是圣诞夜,他还是穿着平时那身黑西服。

“阳子是三个月大的时候离开我们的。留在我心中的只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悲伤,因为那孩子还没有跟我说过话,连母乳也没能喝到……甚至都没有给我留下一点时间去想象一下她的未来。”

望月十分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走进厨房去了。

听了悦子的话,我想起今天笹川跟我说的那句“九十五天了”。

望月很用力、很坚定地说出这番话。而我搜肠刮肚、思前想后,终于恍然大悟地拍手说道:“我明白了!您是想让我跟笹川先生提议,对目前办公室光线太差进行施工改造是吧?这种话相处时间长了确实不太好说啊。”

“阳子走了之后,我只明白了一件事。人们不是经常说‘眼泪都流干了’吗?可是,根本就没有那回事。我曾经哭了那么多,可现在眼泪还是会突然就流下来。我明白了,眼泪是哭不干的。”

“早晨并不是死去的。我们只是一直守在离它最近的地方等着迎接它而已。”

我唯有默默地点头。有人在某处呱呱坠地,也有人在某处停止了心跳。这种每天都在重复的、我们无法左右的自然规律,此刻却非常奇妙地带着真实的感受,让我感慨万千。

“那个……你在说什么啊?”

“我第一次知道有些事你很想忘掉却忘不掉,还有些悲伤是永远无法治愈的。我想启介可能也跟我是同样的感受吧。他这个人,每天都穿着黑西服,就是从阳子离开我们之后开始的。”

“确实,也许我们的人生当中需要一些安静的夜晚,来让我们与孤独和悲伤和平相处。可是,如果让我一直守候在黑夜当中,不知不觉间我会没有办法从这里踏出一步。”

我突然想起笹川的黑西服内里口袋上绣着的“S·Y ”[5]

望月的语气特别认真,而且她还直勾勾地看着我,“可是你只要换个角度想想,我们这种有点昏暗的感觉不是很有气氛吗?东京有一些很时尚的店铺,简直让我怀疑他们是不是为了节省电费,都是这种昏暗的调子。而且早上和晚上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晚上多一些。”

“我和笹川先生第一次说话,就是因为都穿着黑西服啊。”

“我可不是开玩笑的哦。我是真心这么想。”

“好像是啊。那天浅井君也喝多了呢。”

“这都已经成了你的口头禅了。”

悦子只有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我略带酸味地这么一说,望月把已经拿到嘴边的饼干又放回到盘子里。环视了办公室一圈之后仰头望着半空说道:“我不是总对你说,待在这个办公室里感觉就好像被人抛弃在黑夜里一样吗?”

“那么……她比较像你们俩的谁呢?”

“咦?没想到他还挺受欢迎的。”

“你说阳子的长相吗?”

“笹川先生今天晚上已经有约了哟。”

“是啊。”

虽然已经认识几个月了,可是没有任何迹象显示笹川是个有女朋友的人。

“当然像我了!可是,那孩子的发质跟启介一模一样,卷卷的。”

“是嘛。也不知道笹川先生今天下班之后会去干吗。”

“如果是像悦子小姐的话,一定超级可爱吧?”

“他今天请了半天假,所以下午才会来。”

悦子用毛巾擦了擦手,拿出一瓶啤酒倒进玻璃杯。“咕咚咕咚”,啤酒随着声音很快就装满了一杯,溢出的白色泡沫顺着玻璃杯的侧壁流了下来。

“笹川先生怎么还没来呢?难道是睡过头了?”

“浅井君要不要来一杯?”

我一边啃着饼干,一边无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过了笹川平时上班的时间。

“我就不了。刚才喝了那碗美味的味噌汤好不容易舒服点了。”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她是不是搞错了电话号码,以为我们这里是圣诞老人之家了吧?”

悦子优雅地点了点头,端起了那杯啤酒。我这才发现在吧台一端摆放的花瓶里插着几枝我已经很熟悉了的麝香豌豆花。白色、淡粉和紫色的花瓣灿烂地盛开着,美到让人觉得无福消受。

“是啊。虽然我跟她说两三天后就可以给安排上门,可是对方无论如何都希望能够安排在今天。”

“那花是麝香豌豆吗?”

“诶?还有这事?”

“是啊。你知道得挺多的嘛。很香吧!”

“这个客户是两个月前预约的,人家特别要求一定要在圣诞夜这天做的。”

即使坐在我这个位置上也能闻到麝香豌豆那甜甜的香气。

“今天就只有清理遗物这一个活儿吗?太好了!如此神圣的日子里,我可不想干那种浑身恶臭的活儿,那会让我打不起精神的。”

“笹川先生每次在进入现场之前,总会在门口放一枝麝香豌豆的假花,所以我就记住了。”

我假装没听见,端起热气腾腾的咖啡喝了一口。我看了一眼办公室的白板,上面写着只有下午有一件清理遗物的工作委托。

悦子单手拿着酒杯走到花瓶旁边,然后用食指温柔地摸了一下麝香豌豆的花瓣。

“诶?不对吧,我怎么记得今天的出工安排是浅井君你自己申请的呢?”

“我特别喜欢这花的香味儿。当初和启介一起生活的时候,我经常会把它装饰在玄关。”

“本来呢,有好几个女生都邀请我跟她们约会,但无奈今天我需要打工就推掉了。现在好好想想,好不容易一个圣诞夜,有点可惜了。”

悦子把鼻子凑近麝香豌豆,深深地吸了一口。

望月把几块曲奇饼干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我桌上。

“阳子离开我们以后,我经常觉得这花的花瓣看起来很像蝴蝶。就好像有很多颜色鲜艳的蝴蝶落在上面。我好像也曾经跟启介说过这样的话。”

“浅井君,今天打工结束后有什么安排啊?”

“然后笹川先生就记住了,后来才会经常在门口放一枝麝香豌豆的假花吗?”

按理说有望月在,就应该强制性要求笹川换一个像样的公司铭牌。可从我来打工到现在,大门上还依旧贴着那张破破烂烂的胶带。

“这个啊,你只有问他本人才能知道。我们俩不知在什么地方搞拧巴了。阳子离开之后,我们并没有给对方造成严重的伤害,却分别让自己受了伤。明明身边就有这样一个重要的人,我们却都视而不见。我们没能填补彼此内心的缺失,却各自为战地拼命想为自己的悲伤找一个可以安放的地方。现在想想,当时如果能对启介一吐为快,把自己真实的想法都告诉他就好了。最后,因为我做不到,我们得出的答案就只有分手。”

“确实‘死了的早晨’听起来是不怎么吉利……可是,当初为什么会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呢?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起个听上去会生意兴隆的那种。”

“好难啊!所谓夫妻,好难啊。”

“我也跟笹川君提过好几次了,他每次都说现在这样挺好的。说什么咱们公司这个名字没什么好炫耀的……”

“谁知道呢?对于夫妻做到一半就放弃了的我们来说,真的搞不懂。”

我又看了一眼那棵小小的圣诞树,不禁想起门口那张看上去穷困潦倒的胶带,上面字迹潦草地写着公司的名字。

悦子又一次温柔地摸了摸花瓣,然后把酒杯里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

“绝对没这个可能。不过,那是不是可以把门上那块胶带也换一换呢?我们做个正经的门牌多好啊。”

“只要有爱一切就会变好,这要是真的该多好啊。”

“可不是嘛!你觉得笹川君能做这样的事吗?”

悦子这句宛如叹息般的话语,不知为什么在我的耳朵里反反复复地重现。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她走去。

“早上好!这棵圣诞树,是望月小姐您装饰的吗?”

“这是味噌汤的谢礼!”

望月用一只手端着一个马克杯朝我微笑。我闻到了熟悉的速溶咖啡的味道。

我从口袋里拿出那个小盒子,剥去包装,把雪景球安静地放在花瓶旁边。

“浅井君,圣诞快乐!”

“好漂亮……”

我推开公司那扇贴着胶带的门,里面还是常年如一日的昏暗。可是,今天鞋箱上装饰着一棵小小的圣诞树。

“是我今天买的,被它闪闪发光的样子俘获了。挺有圣诞节气氛的吧?”

我迎着刺骨的寒风向“死亡清晨”走去。一路上和好几对青年男女擦肩而过,我真想从他们中间冲过去,迫使他们松开那紧紧拉着的小手。可实际上,我却只能沿着路边低头走开。

雪景球里细小的雪花漫天飞舞。飘荡在液体中的雪花一边缓缓地摇曳,一边反射着周围的光。

我摇摇头,把刚买的香烟揣进兜里向店外走去。店门口还站着一位卖炸鸡的店员,他则装扮成了一头驯鹿。目光所及的炸鸡看上去都很像异形集结体。自从做了特殊清扫的工作,我已经完全吃不了动物的肝脏了,最近看见肉也没什么食欲。

“今天晚上,如果这些花瓣都像蝴蝶一样翩翩起舞,我也不会吃惊的。”

“非常感谢。您需要小票吗?”

“圣诞夜是个神圣的夜晚嘛,所以有可能哦!”

“不要袋子了,就这样就行。”

眼泪在悦子的脸颊上流淌。而我只能使劲瞪着眼睛看着那只雪景球,直到眼睛又干又痛。

便利店的店员装扮成圣诞老人的样子朝我笑着。

[4]日本的传统习俗,一般在立春前后。一边喊着“福在内,鬼在外”,一边向空中播撒炒熟的豆子。

“一共四百六十日元。”

[5]“S·Y”是“笹川阳子”的日语发音(Sasakawa Youko)的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