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给我!”
武田为了让飞镖机附近的同伙看见,把电子辞典高高地举起。
“乡巴佬,不要得意忘形啊!你就是社会的最底层,只配做那种肮脏下贱的活儿。我是好心陪你玩玩,你应该感谢我啊!”
“喂!快来看啊!这个就是我刚才说的电子辞典,够脏的吧?我是真不想摸它啊!”
武田拿着我的电子辞典死活不放手。我听见那些我不认识的家伙正在肆意地嘲笑。武田的脸上露出令人作呕的猥琐表情。
武田把飞镖放下,表情僵硬地朝我走来。就在我想他可能要向我道歉的时候,他却以极快的速度一把把我放在吧台上的电子辞典抢了过去。
“还给我!”
我强忍着怒火,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因为我觉得这样一来,武田还会像以前一样心无芥蒂地跟我说话吧。
强迫武田把电子辞典还给我是个下策,因为电子辞典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地上,发出了坚硬物质破碎的声音。
“如果你找工作时想用,你一开始就跟我说啊……你想听多少我都可以告诉你。你看不起我也没关系,但用不着这么背着我偷偷摸摸地说吧。”
“哎呀,对不起!没拿住。”
武田的表情十分僵硬。
我马上捡起掉在地板上的电子辞典仔细查看,液晶显示屏上出现了一条笔直的裂痕。
“阿航……”
“用这个去买一个新的吧!”
飞镖机小团体的一干人马齐刷刷地朝我看来,我感觉得到他们的目光,但我眼中却只能看到武田一个人。
和武田的声音一起,还有一个东西砸在我的脸上。那是一枚五百日元的硬币,被丢过来掉在地板上。即使这幅光景也没有让我感到懊恼,只是在我身体最深最深的某处,我感到一种冰冷,宛如深夜的大海。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啊……”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啊……”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我坐的椅子倒了,声音大到震动了整个店。
“啊?你在说什么呢?”
“那家伙是个乡巴佬,每次带他来这种地方他的反应都能笑死人,总是贼眉鼠眼地四处寻摸。最近我是想听他讲讲怎么清理尸体才跟他联系的。那种脏活儿我也干不了,但这个话题好像找工作的时候能用得上。”
我小心翼翼地把显示屏摔坏了的电子辞典放进衣服口袋。
他旁边的一个人向他问道:“那你干吗还和他交往啊?”
“武田,好好加油找工作啊!”
“就算一起去喝酒,只要他碰过的菜,我绝对不吃。多恶心啊!万一那菜里有什么奇怪的细菌呢。”
“这用不着你说!”
武田这番充满嘲讽的话语引来了他周围那些家伙的哄堂大笑。
“我奉劝你一句,不管你今后进了多好的公司,如果你还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早晚会栽大跟头的。”
“还有啊,他打那个工是去清理尸体!脑子有病吧?说到底,这种既没能力也没学历的人啊,也就只能干这种最底层的工作了。”
就像今天的我一样……最后这句台词我没有说出口,把它留在了自己心里。
武田投出去的飞镖,毫无意外地命中靶心。
“好啊,好啊!你这乡巴佬就是嘴硬,我真是感激涕零呢!”
“那家伙,成天随身带着一个脏兮兮的电子辞典,是不是很怪?现在手机就可以查一切啊!都什么年代了?”
“随你怎么说。还有,你的裤子拉链没拉,前门洞开哦!在我老家还真没有像你这么威风的人呢!”
按照老习惯,我又掏出了电子辞典。就在我想查一下飞镖的起源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那个正在玩飞镖的小团体中,我看到了武田的身影。
我看到武田慌慌张张地低头检查自己的裆部,便向出口走去。
我推开那扇贴满了各种商标的大门,走进有些昏暗的店内,发现有一个几人的小团体已经占领了飞镖机。没办法,我只好坐到靠角落的吧台前,点了一瓶啤酒。用一个五百日元硬币就能买下来的进口啤酒,喝起来淡得像水。
在回家的路上,我再一次检查了电子辞典破损的程度。液晶显示屏虽然有一道裂纹,但好像并不影响操作。
突然想去昨天和武田一起喝酒的飞镖吧喝一杯。第一现在还不想直接回家,第二也想练习练习,提高一下自己的飞镖水平,以后不再那么丢脸。
我停下脚步站在街灯下。就像被笼罩在一束聚光灯下。我缓缓地输入了一段文字,并按下朗读键。
室外依然寒气逼人,可是刚刚喝下的望月特饮让我的身体打心里暖暖的。
“原来被水母刺到,会超乎想象地疼。”
* * *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我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我从街灯的光晕中向外迈出一步,夜空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深蓝,就像老家的大海一样。而上面漂浮着一弯新月,就像贴上去的一样。
我深深地点了点头。望月带领着卡斯提拉朝厨房走去,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背影。
* * *
“其实用不着。你只要明天在现场努力干活就好了。浅井君一定没问题的。对了,汤要不要再来一碗啊?你多喝一点,我那在天国的妈妈也会高兴的。”
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下雨。虽然没有形成积水,但柏油马路湿漉漉的,颜色变得更浓重了。
“今天,一定要跟笹川先生再道歉一次啊……”
我比平时更早地来“死亡清晨”上班了。等穿着黑色丧服的笹川刚一出现在门口,我就立刻低下头用很大的声音说道:“昨天真是对不起了!”
刚才在车里笹川对我说的那句话,再一次在我脑子里响起。在我看来,从一开始我就只把那些人偶当作了垃圾。我完全忽略了死者生前曾经非常珍惜它们这个事实。笹川就是对我的这种态度感到生气的,此时我终于想明白了。
这毫无征兆的道歉好像吓了笹川一跳。
“浅井君,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一个更有想象力的人。”
“我还在担心今天浅井君会不会不来了……看到你来了,我就放心了。”
“笹川君啊,是一个对别人特别有想象力的人。简单来说,这种想象力也许可以说就是一种善良和体贴。”
笹川的声音已经恢复如初了。他走过我身边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朝自己的桌子走了过去。被他拍过的肩膀,都觉得暖暖的。
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以为那只是随便乱写的,会拿去丢掉吧。我眼前浮现出笹川的样子,他正在认真地端详着纸片上那些歪七扭八的字。
我一边听着《蓝色星期一》,一边望着被雨水打湿的街道。车窗上挂着很多雨滴,看上去就像一些透明的小虫在蠕动。也许是我打了这份工之后看了太多的苍蝇和蛆虫才会这么想吧。
“我想笹川君刚发现那些纸片的时候,也应该不知道那是妈妈想留给我的鸡汤菜谱。可是,他一定猜到这些纸片是有什么意义的,所以并没有丢掉。”
“今天还是由你来跟神谷先生交涉可以吗?”
“笹川先生是怎么注意到那是您母亲的一片心意的呢?”
笹川一边掌控着方向盘一边低声说道。
“妈妈她虽然承受着后遗症的折磨,却对我的表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可能是我跟她相处的时候,总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她以为我那是感冒了,所以想把这个汤的做法留下来给我。她一直都在担心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我……尽管在葬礼上我怎么也哭不出来,可是看到那些歪歪扭扭的字时我哭了,也顾不得笹川君就在面前。原来妈妈一直都是那个爱我的善良的妈妈,那个时候我才醒悟过来。”
“笹川先生,您的声音不是已经好了吗?说实话,跟神谷先生打交道,我真的有点没把握……”
趴在望月腿上的卡斯提拉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之后,舔了舔她的手。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克服了这项艰苦工作所带来的成就感也许会对你有很大帮助。”
“就是普通的报纸和小广告的纸片。只是在那上面用特别难看的字写着生姜、香菇、鸡骨架、盐什么的,还和纸片上面原来就印着的新闻或广告的字混在一起。好几张写的内容都差不多。我马上就反应出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了。那是我感冒的时候,妈妈经常给我做的汤的菜谱。”
绝对不会的。只要一想到神谷先生的样子,我就心情沉重。
“那个报纸和广告什么的,到底是什么啊?”
“今天的现场作业,我们按照你的做法来进行清扫吧。你也应该对我的发号施令忍到头了吧?”
此时望月脸上终于浮现出平时的笑容,我也被她带笑了。望月的笑容就是具有这样神奇的力量。
面对如此从容不迫的笹川,我也只好无奈地点头了。
“第一次见到笹川君的时候,他看上去瘦瘦的,态度不冷不热,我心想这个人靠不靠得住啊,没想到他干活特别认真。没有一丝厌烦的表情,几个小时之后妈妈的遗物就顺利地处理干净了。就在我想这下终于结束了的时候,笹川君跟我说‘您看看这个’,交给我几张报纸和小广告上裁下来的小纸片。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心想难道是什么高级牛肉的优惠券?”
* * *
原来望月曾经是我们的客户,这让我很意外。可是,这些和这碗汤有什么关系呢?我还是搞不清楚。
到了那幢房子前,可能是下了雨的缘故,我没怎么闻到腐烂的臭味。取而代之的是馊了的垃圾散发出的酸臭弥漫在四周。不经意间,昨天我们离开时神谷说的那句话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就是因为拜托‘死亡清晨’做遗物处理才认识了笹川君。”
看见死人就凑上来的鬣狗。
望月拿起一块吃到一半的巧克力,正要送进嘴里,却突然停住,然后又把巧克力放下了。
“浅井君,走吧。”
“是啊,我陪了母亲那么长时间,可是在葬礼上我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听到笹川的召唤,我踉跄着跟了上去。可是越靠近大门我却越想马上逃走。
“老人家已经去世了啊……”
按响了门铃之后,和昨天同样造型的神谷先生出现在我们面前,依然是自带肮脏感的视觉效果。只是今天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上去他很不开心。
“我想通过对妈妈的护理,让她明白没有我她什么都做不了。我会故意晚一点给她换尿布,喂饭的时候也完全不顾妈妈的节奏,拼命往她嘴里塞东西。我想我肯定也说过一些冷嘲热讽的话。所以,直到第二年妈妈因心肌梗死去世为止,我一直坚持自己照顾她。而这主要就是为了报复那些让我伤心的事。我这个人是不是性格非常扭曲啊?”
“早上好……我们是‘死亡清晨’。”
“报复”这个词确实不该用在看护的老人身上,不知该如何作出反应的我,装模作样喝了一口汤,可是汤已经凉了。
“看看你这愁眉苦脸的样子。快点干活儿吧!”
“可不是嘛。那一瞬间,我对妈妈的爱就越发开始变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可能变成了义务?也不是。可能我这个词用得不准确,但我觉得好像变成了一种报复。”
“昨天实在是抱歉!我弄坏了您弟弟的遗物……”
“就算是有后遗症的影响,但被自己的亲生母亲这样说,一定会很伤心吧……”
总之我先对昨天的事进行了道歉。低头的时候,我看到玄关的水泥地上散落着几个果味起泡酒的空易拉罐。
“妈妈从来没有对照顾她的我说过一句‘谢谢’。虽然因为后遗症她的性格发生了变化,说话也说不清楚了,而且我本身也不是为了让她感谢我才护理她的……可是那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我就渐渐失去了包容的能力。终于有一天我对妈妈大声吼道:‘你就不知道说声谢谢吗?’这样一来妈妈也用口齿不清的声音说道:‘你不是我的真女儿。’我和她在户籍上是母女关系,长相也一模一样。无论怎么看都是如假包换的亲生母女,可是……”
“你们要是再弄坏点什么,别怪我再降价钱啊!就算你们再送我一盒昨天那种点心,我也不会高兴的。我只想越省钱越好。还有,我今天左手很疼,所以你们尽量不要发出声音啊。”
我在想如果我的妈妈变成那样的话,我能去清理被粪便弄脏的墙壁吗?我对奶奶都曾经不闻不问。
神谷先生抛下这些话便转身回到最里面他自己的房间去了。
“曾经那么温柔的妈妈,会突然开始生气。你还没哄好呢,她又突然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了。有时候她还不吃我给她做的饭,非说我往里面下毒了。还有好几次竟然用粪便来丢我……我到现在还记得,在清理那些被粪便弄脏的墙壁时,我就反复地问我自己:‘我现在在干什么啊?’眼看着自己最喜欢的人变得越来越奇怪,我真实地感受到了那种绝望和伤心。”
“点心?”
望月摸了一下卡斯提拉。卡斯提拉立刻发出了祈求她继续摸的撒娇的声音。
我看了一眼笹川,他眼神闪烁很不自然。原来他昨天说还有事,是专门向神谷先生道歉来了啊。我不由得默默地向笹川低下了头。
“妈妈前脑叶受到了损伤。而那里是控制人的感情的重要部位,那里发生损伤的话,就会出现情绪不稳定、严重的健忘或者性格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就是所谓的后遗症。我的妈妈惯用右手,可是身体右半边出现了麻痹。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这太残忍了。”
我们大概用了五分钟进行了日常装备的穿戴,进入了马上就可以开始作业的状态。
望月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没有自信的样子。
“我们的鞋底已经套好了保护套,所以请允许我们穿鞋进入房间。”
“为什么啊?我想如果是望月女士您的话,一定会完成得很好的啊。”
神谷先生只把头从一楼他的房间里伸了出来,露出了一副完全无所谓的表情。
“因为我一直都在做照顾老人的工作,所以一开始我对照顾妈妈很有自信。我想我一定能够做得很完美。我想那是我最喜欢的妈妈,我一定要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才对。可是,很快我的这种想法就被打消了。”
“无所谓。不过,如果找到了钱可不要私藏了啊!你们这群鬣狗一样的家伙。”
虽然对望月的突然坦白有一点吃惊,但我听到她说之前做过护理老人的护士,也就接受了。因为如果上了年纪,我也希望有一个像望月这样活泼又温柔的护士照顾我。
神谷先生突然面部扭曲,并用手抚摸着左肘的前端。就像他刚才说的那样,今天的幻肢痛好像很严重。
“我呢,在来‘死亡清晨’之前一直是做护理老人的护士的。虽然我上班的老人院里面都是老年人,有时候上夜班也很辛苦,可是我觉得自己过得挺充实的。可是呢,六年前我妈妈突然得了脑梗塞,需要有人照顾。这样一来,我就决定暂时从我上班的老人院停职回家照顾妈妈。反正我也有一点存款,而且当时也很想陪在妈妈身边。我从小就跟妈妈的感情特别好,她是那种特别温柔的人。”
“我们不会那样做的。”
望月清了一下嗓子,安静地讲了起来。
“当然不行!”
“说来话长,你愿意听老阿姨的自言自语吗?”
他好像拿我们撒气似的吼了一声之后,“哗啦”一声关上了拉门。
望月慢悠悠地笑了。可是表情稍稍有点不自然。
“看起来幻肢痛相当难受啊。以前我看到文献上写,有的人会觉得自己失去的部位好像被碾碎般疼痛。”
“这是怎么回事啊?”
说实话,我却觉得大快人心。恐怕已经去世的弟弟此刻也在另一个世界窃笑吧。
“谢谢!其实你能喝到这个汤,全都是笹川君的功劳啊!你应该感谢他才对。”
“言归正传,我们开始吧!”
“超级喜欢。”
笹川的这句话就是开始的信号,我们踏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了房间前。在房子外面的时候我没怎么闻到腐烂的臭味,可是进入室内后气味还是很大的。即使戴上防毒面具,面部表情还是会无意识地扭曲变形。
“怎么样,你喜欢吗?”
“没有受到污染的遗物,先搬到楼下去吧。不是说要拿去卖嘛。”
在汤喝进嘴里的一瞬间,一股控制得当的咸香温柔地包裹住我的舌头,转瞬就变成了似乎可以融化的鲜味儿。我感觉汤底应该是鸡汤,可是中途生姜那令人神清气爽的味道变得越发鲜明,最后的回味十分清爽。
“其实应该先拿去好好祭拜一下才行……”
“真好喝……”
“算了,死者家属都已经决定了。而且,也许他会祭拜了之后再拿去卖吧。”
我对着汤吹了几下之后慢慢地把它凑到嘴边,温柔的水蒸气一下子模糊了视线。
笹川和往常一样拿出一支麝香豌豆放在房间门前。这个场面让人觉得很不安。被人供奉了这样的假花,死去的人也应该不会开心的。
“那我喝了……”
“打扰了。”
过了一会儿,我眼前出现了一份冒着热气的汤。就是我早上见过的那个澄清的金黄色液体,用马克杯满满地装了一大杯。
笹川拿着药物喷雾器,打开了眼前这扇门。
“好啊……谢谢您!”
我小心避开尸体腐烂融化出的液体,用扫帚把地板上的苍蝇和蛹聚拢在一起。窗边也散落着一些苍蝇的尸体。它们在这个房间里出生,还没来得及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就死了,这简直就像悲惨的命运散落了一地。
“早上的汤还有一点,你要不要喝?”
“出生、死去,再出生、再死去。”
等我的话告一段落后,望月摸了摸卡斯提拉的脖子。
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把苍蝇的尸体不断装进塑料袋里,可是它们却没有一点重量。
“很像笹川君的作风啊。”
笹川喷完了消毒液之后,我们开始把房间里的遗物向外搬。我们小心地把塞满整个书架的DVD和书都搬了出来,然后把大量的人偶也搬了出来,这次搬的时候我非常谨慎,绝不能再失手摔了什么。当然,窥视裙底这类行为也决不会再干了。
听到望月担心的询问,我仿佛水坝决堤了一样,不知不觉把今天发生的事都说了出来。在我讲话的时候,望月抱着卡斯提拉,满脸认真地听着。
“他好像玩股票赚了钱。”
“可是浅井君,你的脸好苍白啊。现场的情况很糟糕吧?”
笹川盯着他手里的一本书的封皮小声嘟囔着。
“是啊,算是吧……”
“现在这个时代,真的有办法足不出户就赚到钱啊。虽然被恶臭包围,却能干活赚钱,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望月抱着卡斯提拉,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
“股票的日内交易员可是一个很辛苦的工作哟。有可能一天之内就损失掉超出我们想象的巨额资金。这世上啊,就没有容易的工作。”
“哎呀,比想象的回来得早嘛。”
“这么说,这个人也为了保证自己的生活拼命努力过吧。就在这么小的一个房间里……”
“我回来了……”
虽然这个房间只有不足八张榻榻米的大小,可是东西实在太多,花了很大工夫才搬出去。而这只是为了确保有足够的空间来清除腐败的液体而临时搬到走廊上而已。
我斜眼看了一眼贴着胶带的门牌,推开了公司的门。房间里还残存着一点点早上那汤的香味儿。
“这个看上去好像能卖出去吧……”
车开到公司,笹川说还有事,就只把我放下了。之后他就又开着轻卡消失去别处了。后来我们在车上再没有任何交谈,在抵达公司之前车上只有尴尬的空气在流动。
我们遵从神谷先生的愿望,对死者遗物进行分类,尽可能把看上去能卖钱的东西都挑出来。房间里除了一些看上去很晦涩的书籍和生活所需的日用品之外,一丝一毫都没看到像照片、给别人写的信这类让人联想到他有女朋友的痕迹。
* * *
“难道他不跟任何人交流吗?”
他的声音非常轻,以至于差点听不到,可是却不再沙哑了。
“这世上有些人专门追求孤独哦。是他自己愿意这样的,还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恐怕只有他本人才知道吧。不过,其实一个人也挺舒服的。只要把自己的事想明白就可以了,用不着听别人说三道四。这个房间对他来说应该就是这世界上最让人安心舒服的地方吧。”
“如果不能像珍惜自己在乎的东西一样去珍惜别人在乎的东西,是无法胜任这项工作的。”
听到笹川说这是能让人安心舒服的地方,我不禁环视了一圈房间内部。窗玻璃被风吹得“咔哒咔哒”作响,听起来十分落寞。
“您说我应该道歉,可是他明明已经死了啊。”
“我可不想就这样一个人死了……”
笹川的视线笔直向前看着车窗上映照出的风景。
听到我的自言自语,笹川用很小的声音说道:“我倒无所谓。”
“你最应该道歉的,应该是那位去世的弟弟。因为你弄坏的是他一直珍爱的东西。”
“什么?笹川先生,这不太正常哦!”
“什么?”
“也没有吧。”
“浅井君,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一个更有想象力的人。真让人遗憾。”
我们把遗物一件接一件地搬出房间。我把拉得死死的窗帘拉开了。
听了我的回答,笹川的脸色明显阴郁了。
“雨停了……”
“是啊……如果我们没有碰那个长了蛆的人偶就好了。真的全怪我多手多脚。本来这些东西明天都会变成垃圾的……”
从窗子射进来一缕和煦的冬日阳光,让堆积下来的腐败液体凸显在眼前。
“浅井君,你一直在乎的是这件事吗?”
* * *
过了几个路口之后,我终于开了口。虽然遇到这种客户是我们运气不好,但毕竟是因为我把人偶弄坏了才被迫降低报价的。
终于要清除滞留在地板上的印迹了。笹川用一种叫刮刀的铲形工具把腐败液体凝结的硬块从地面上铲下来。
“对不起了……因为我的原因,拉低了我们的报价。”
“你能帮我喷一点那个洗涤液吗?”
开着轻型卡车回公司的路上,笹川始终沉默不语,看上去好像有点不高兴。车里气氛尴尬到空气都要凝固了,偶尔响起的只有笹川的咳嗽声。
我按照他的指示喷了洗涤液。笹川再用刮刀去铲的时候,从污渍中间流淌出一种红黑色的黏稠液体,房间里再度充斥着浓重的腐臭。
* * *
“可真臭啊……”
我也只能默默地低着头,无力反驳。
“因为只有表面凝固了。尽管是冬天,腐烂的速度也很快啊。一般,干了的话就不那么臭了……可能是因为他去世的时候还开着暖气吧。”
“看见死人就凑上来,你们这群鬣狗!”
笹川告诉我,融化溢出的人体脂肪沿着地板流淌扩散开来,里面还混杂着血液,会增加被感染的风险。构成血液和体液的物质是脂肪和蛋白质,如果只是简单地用水擦拭的话,融化出的脂肪反而会和水一起扩散开来,这样会进一步扩大污染的范围。
神谷万分鄙弃地甩下这句话,就转身下楼去了。神谷的自言自语混杂在下楼的脚步声中,像针一样刺痛了我的耳膜。
“要小心不要碰到腐败的液体。”
“什么嘛,真是的。你们公司完全没有任何服务意识嘛!”
“好的。”
“除了这个房间以外的废品回收,我们将另行收取费用,这样您可以接受吗?我想委托市政部门处理的话可能会比委托我们公司产生的费用少一些。”
人类的身体里生存着数量惊人的微生物。虽说宿主已经死掉了,可是它们却没有灭亡。笹川会使用很多种洗涤液,以对应所有种类的污渍。
“顺便把这房子里的垃圾也都拉走吧!”
把腐败液体的硬块铲除之后,他又用了另一种洗涤液,并用清洁海绵一点点擦洗残留的污渍。腐败液体凝结的硬块渐渐地消失了,可以清晰地看到地板原有的木纹了。
笹川郑重地回复之后,再一次低下了头。
“咦?”
“我们知道了。明天就开始工作。”
笹川戴着胶皮手套,拈起一个红黑色的东西。那个东西大概有糖块那么大,外面粘着红黑色的腐败的液体。
“作为补偿,请你们明天就赶快来收拾吧!”
“那是什么啊?”
神谷一边嘴里说着这种完全没有任何信服力的鬼话,一边用一种很不情愿的表情在文件上签了字。
“这是骨头哟。”
“行啊,估计也能卖几个钱吧。算了,就这个价钱吧。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对臭味儿很敏感的。现在房间里这么臭,我根本没办法睡踏实啊。”
“什么?看起来就像厚厚地涂了一层草莓果酱的糖块。”
“不是,只是普通的电影和漫画。”
我完全感觉不到笹川手里捏着的这个东西有骨头本来应有的白色。
“咦?是那种色情的吗?”
“这个落在这儿能行吗?”
“有几台电脑和大量的DVD和漫画书。”
“都已经落在这儿了,也没办法了。既然当初警察在场时都没有带走,应该就不算尸体的一部分了。我们现在把它处理了,应该也不是抛尸。”
“这房间里都有什么啊?”
在这两个月期间,我们曾经遭遇过留下头发或指甲的现场,虽然都是身体的残片,遇到骨头被落下还是第一次。
笹川再次在计算器上敲出一组数字举到神谷的面前。神谷用手咔哧咔哧地挠了几下头之后张开了嘴。
“那么,我们丢了它吗?”
“我知道了。因为还有损坏遗物的费用,所以请允许我们给您打个折。”
“确实,把它随便丢了不太好。我会把它交给神谷先生的。可是这么直接给他的话,上面还粘着死者的体液,有可能会被感染,所以浅井君你能帮我把它处理干净吗?”
“好贵啊,这个诚意不够嘛。”
“不是吧?可是,怎么弄啊?”
笹川把计算器举起来给神谷看,神谷突然陷入了沉默。长出鼻孔的几根鼻毛随着他的呼吸晃来晃去,看上去十分恶心。
“喷上这个洗涤液,然后刷一下。处理好了之后,用纱布包好交给对方。”
“浅井实在是太失礼了。这是我们这次的报价。”
笹川把那块骨头放在了我的手掌上。它上面粘满了腐败的液体,黏糊糊的。即使我带着胶皮手套,也感觉很不舒服。
这个家伙,家里人都死了两个星期了他都不知道。不仅如此,他连自己整理死者遗物的勇气都没有……虽然我心里这样想,却说不出任何话了。
“这个真的能刷干净吗?”
“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擦屁股!赶快拿出诚意来!我可是你们的客户啊!我要是不付钱,你们就没饭吃啊!”
“那就要看你是不是很努力地去刷喽。”
神谷的怒吼声,震动着我的肩膀,而他自己那没有左手的袖子也在摇晃。面对他的恼羞成怒,之前对他的轻蔑瞬间转变成了恐惧。
“我知道了。我一定把它打磨得像钻石一样闪亮!”
“你管得着吗?”
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故意说得很夸张。说完我就给那块骨头喷上了洗涤液。首先我要用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把骨头表面附着的腐败液体剥下来。
“可是……如果你真的那么在乎,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整理弟弟的遗物呢?”
“哇,好难弄啊!”
“你在说什么啊?是你把我弟弟最宝贝的手办都摔坏了,到头来还要冤枉我在撒谎吗?”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可以发出声音来,这并不是对死者不礼貌。”
“请您不要说这种赤裸裸的谎言好吗?您绝对对这些人偶没有任何兴趣不是吗?”
“呃,没事的,我再试试。”
“我要摆在我房间的啊!那可是我亲爱的弟弟留下来的东西啊。”
我感觉徒手去除骨头表面的污渍是有困难的,就开始用清洁海绵刷洗。因为喷了洗涤液,所以骨头表面的污渍渐渐地不见了。
近距离看,神谷的脸真的很脏。鼻头的毛孔都长满了黑头,还有熏死人的口臭。从嘴角露出来的牙,都已经变成了黄色。
“就是这样子。”
神谷嘴角歪向一边,一脸坏笑。他想以此事为借口压低我们报价的企图昭然若揭。我赶快插嘴说道:“请您稍等一下。您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这些人偶拿去您的房间,不是吗?好像我们来之前,这个房间您就一直没动过吧。”
这块骨头一点点变成了淡淡的米色。
“道歉谁都会啊,你们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拿出看得见的诚意给我看看吧。”
“别看这块骨头这么小,它也是支撑身体运动的重要的一部分哦……”
“实在是对不起了……”
“是啊,是他的一部分啊。”
“算了,算了。可是啊,我刚才还在想要把这些人偶拿去摆在我的房间里呢。”
“我会好好清洗的。虽然有可能它不会像钻石那么闪亮……”
“实在是对不起了!”
“已经足够了。你洗得眼罩都起雾了,估计死者本人也一定很高兴吧。”
“算了,反正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于事无补了。”
我稍稍笑了一下之后就继续清洗那块骨头了。其实笹川的眼罩也都起雾了,只是我没说出来而已。
尽管嗓音沙哑,但笹川竭尽全力发出声音,并深深地低着头。我只好十分不情愿地跟着低下头。我想这些人偶可能明天就会全部被丢掉,只是今天和明天的不同而已,我们有必要这样低三下四的吗?我实在无法理解。
* * *
“真的是对不起了!是我们的失误,把您弟弟生前十分爱惜的遗物中的一部分摔坏了。”
房间内的清理全部结束的时候,窗外傍晚的夕阳染红了整片天空。凝固了尸体腐败液体的地板有一部分被拆下来了,而其他地方都恢复如初,露出了原本的木纹。因为曾经有很多苍蝇带着腐败液体到处乱飞,所以我们对被污染的墙壁和窗子都进行了彻底除菌。现在看起来十分整洁的白色壁纸,围出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我立刻听到了笹川的道歉声。
“终于干完了。”
“我听到很大的声音,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是这个?”
“是啊,今天真是累坏了。”
好像是要把楼梯踩碎一样,外面传来了慌乱上楼的声音,很快神谷出现了。他并没有走进房间,而是站在门外怒不可遏地望着散落一地的各式美少女们。
我和笹川一起,望着除了射进来的夕阳之外空无一物的房间。
“糟了,不会摔坏了吧?”
“浅井君洗那块骨头洗得好努力啊!”
地板上四处散落着掉下来的人偶。有几个胳膊掉了,还有几个脸插在腐败的液体中。
“可不是嘛。特别有成就感。”
“那可真是糟透了……”
“真不错。因为只有成就感能够帮助人成长进步。”
“裙子里竟然有蛆……”
在走廊的一个角落里,那个被刷干净、消毒处理过的小骨头被放置在一块纱布上。它的旁边摆放着电脑、DVD、小型冰箱等物品。此外,还有大量的人偶。剩下来的工作就是对这些东西进行消毒了。
笹川回头问我。
“如果我死了,我生活的痕迹和我的身体什么的,能马上全部消失就好了。就像被风吹散的尘土一样,刷地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该多好,那样就不会给别人添麻烦了。既不用整理遗物,哪怕是孤独死,也不会发出腐烂的臭味去烦别人。怎么样?我这个妄想还不错吧?”
“你怎么了?”
听了我的话,笹川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早上还一丝不苟的大背头,现在已经乱了。
我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人偶抛向了空中。美少女画出一个弧线,飞向了放着电脑的桌子,然后撞倒了桌子上摆着的其他人偶。
“我可不要。”
“哇!”
“不是很好吗?啊,如果真会那样的话,特殊清扫就没活干了,是吗?”
短裙里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苍蝇的蛆虫,它们还在蠕动。
“倒不是因为这个。工作这种事,只要你不挑,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一瞬间那白色的内裤好像动了一下。我的大脑彻底僵住了,两秒钟之后我终于知道那里到底是什么了,登时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
“那,您是为什么啊?”
“咦?”
从窗口射进来的夕阳把整个房间照得通亮。可能是因为光线太亮,我不太看得清笹川的表情。
我拿在手上的人偶,在这样凄惨的房间中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容。突然,我产生一种冲动,向美少女穿的有点短的裙子里窥视了一下。
“如果那么快就消失不见了,就没有机会好好地说再见了。”
“其实这种东西出乎意料的贵,我以前在网上看到过。”
“那倒也是……可是,就算不能说再见,也没什么啊。”
不仅是桌子上,书架的空隙处和冰箱上也能看到摆着各种姿势的人偶。几乎都是美少女,一个个瞪着玻璃球一样的大眼睛,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她们身上穿的不是游泳衣就是兔女郎装,都是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衣服。短裙上的褶皱和手里拿的上学的书包,都非常精巧、写实,完成度很高。
“我不想那样。好了,最后就剩给走廊里的东西消毒了。”
“可是,这房间里到处都是人偶,感觉好像被她们监督着一样,让人很不安啊。”
笹川从房间走了出去。我看着他给走廊里堆放的漫画消毒的背影,心想这个人肯定是有着超出我很多倍的与各种人分别的经验吧。
我预感到这将是一项相当艰巨的工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我们给堆积如山的DVD喷上消毒液,再用干毛巾擦干。
“人体腐败的液体已经凝固了,这个污染的程度很严重啊……看上去有一部分恐怕要用刀刮下来才行啊……”
“他好喜欢看电影啊。”
笹川非常认真地观察着地板的污染程度。地板上粘着一层红褐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物质和黑乎乎的人体腐败的液体。
只剩最后几张就要结束DVD消毒工作的时候,我发现了一张折起来的小纸条,似乎被夹在《凶镜》和《亲爱的医生》这两张碟之间。
建造了这个王国的人,现在变成了地上的黑影。取而代之的新主人——苍蝇和蛆,现在占领了整个房间。
“这是什么?”
“真是一个认真谨慎的人啊。”
那是一张被打印出来的网页内容。看上去并不像是什么重要的文件,于是我不经意地看了一下纸条上的内容。可是,不知不觉间我的眼睛就已经无法离开那张纸条了。
房间里看上去像是一个建设完备的王国。正中端坐的电脑看上去很新,直观感觉应该配置很高、价格不菲。而随处可见的人偶,也看得出主人的用心。靠墙边的书架上摆放着大量的电影DVD和漫画书,它们都被整理得井然有序。一个小冰箱里还有几瓶威士忌和起泡酒,而且还储备着一些芝士和萨拉米香肠之类佐酒的小食。能看得出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是经过反复推敲后摆放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的。
“笹川先生,我要去一下一楼。”
* * *
我等不及笹川的回复,就跑下了堆满垃圾的楼梯。从看完那张纸条的时刻开始,我的心脏就像连续猛击的鼓点一样越跳越快。
就在笹川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一不小心踩碎了一个苍蝇的蛹。就好像踩到一片薯片一样,发出了很清脆的声音,随之我的脚底传来一种不快的触感。
“好像说,每天早上都……”
“确认一下情况吧……”
我重新认真地看了看大门附近的那个穿衣镜,那是一个带轮子的、可以简单移动的镜子。
笹川从口袋里掏出简易拖鞋,递给了我一双。
一个我未曾谋面的人,怀着一种心思,每天都来打磨的镜面上,虽然只反射出无数的垃圾,却一尘不染。
人死了会融化。归根到底,人就是一块肉疙瘩,一旦心脏停止跳动了,剩下的就只是逐渐消失了。我的脑子里是明白的,可是……
* * *
“可能的。这样的死法……现在不就在我们俩眼前嘛……”
在所有的工作都结束之后,我来到一楼去叫待在里面房间的神谷先生。
“就算那样,也不可能这样啊!”
“啊,你们干完了吗?”
“也许互不干涉是他们定下的规则……这世上确实有人是这样生活的。因为人类本来就是空间距离和心灵距离不成正比的嘛……”
我喊了他之后过了一会儿,神谷先生揉着眼睛出现在我们面前。似乎我们干活这段时间里他都一直在睡觉,能看见他后脑勺睡乱的头发夸张地倒立在那里。
“明明是亲兄弟,都变成这样了他还没发现,这太过分了。”
“我们的清扫工作彻底结束了。请您对室内进行确认。”
在翻倒的椅子四周,一个依稀的人形影子粘在地上。一部分腐烂融化的液体流淌出来并凝固了。那是一个人类融化了,变成了黏稠的液体留下的痕迹。除了这些融化流淌出来的腐烂液体之外,房间里还四处散落着苍蝇的蛹形成的黑点。
“那么,找到什么卖得出去的东西了吗?”
“情况很严重啊……”
“在房间前面的走廊里,我们把电脑、DVD等挑出来单放在那边了。逝者生前用过的衣服、被褥等物品都装在塑料袋里了。”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好几台电脑。因为没有开机,所以屏幕上隐隐约约地映照出我和笹川的身影。电脑附近摆放着大量的人偶。既有我看过的动漫人物的人偶,也有那种胸部被特别夸大了的美少女人偶。另外,还有一把带轮子的椅子翻倒在地板上。
“啊,你们就把那家伙产生的脏东西带走就好了。剩下的遗物都放那儿不用管了。我自己看一看,不能卖的我自己丢好了。”
笹川打开灯后,房间里的一切都即刻线条清晰了。
神谷先生踏着沉重的脚步声上了楼梯,连一句辛苦了之类的话都没有。我和笹川也尽量装作并不在意的样子,跟着他爬上了楼梯。
“电灯开关在哪儿呢?”
神谷先生进房间看了一圈,打了个大哈欠,脸上一丝感动也好、感激也罢的表情都没有,给人的感觉就好像这事跟他没关系一样。
笹川谨慎地打开门,瞬间几只苍蝇从里面飞了出来。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苍蝇。可能因为房间里拉着窗帘,所以相当昏暗。我和笹川一起站在门口对房间内部进行观察。一股酸酸的东西立刻从喉咙的深处涌了上来,我赶快开始用力想象女性的裸体。
“行了,就这样了是吧?你们可以走了。赶快回去把这一身臭味洗了吧。”
“好臭!我绝对无法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
“您确认已经没有问题了吗?”
爬上楼梯之后首先看到的是一扇用英文写着“TOILET”的门。隔壁还有一扇门紧紧关着,四周异常地沉默。在它附近弥漫着我这两个月当中所经历的最恶劣的臭气。可能这并不只是腐败的臭味,其中还夹杂着四处堆放的垃圾的臭,我真的觉得鼻子快被烧掉了。
“你还要让我说几遍啊?”
楼梯“嘎嘎吱吱”作响,越往上爬腐败的臭味变得越强烈。感觉真的糟透了。
神谷先生好像对我们身上沾染的腐臭味十分介意,打开了窗户,就打算马上离开这个房间。
“那个大叔怎么会攒了这么多垃圾呢?这根本就不是一般的不爱打扫,性质完全不同。这样的房子还不如推平了建个投币停车场更好。”
“那个……”
我强迫自己放弃直接穿鞋进入室内的想法,脱了鞋走上了楼梯。
“什么?”
* * *
“最后,我有个东西想交给您。”
说实话,那种人的身体状况怎样真的无所谓。而通往二楼的楼梯两边重重叠叠地堆满了垃圾,在看到现场之前我的心情已经烦躁不安了。
“交给我?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即使这样,我也无法同情他。”
“不是。并不是什么能换成钱的东西。”
“啊……就是明明已经失去的身体部位,却感觉好像仍然存在并且在痛。原因还无法解释,但据说是和大脑里的神经系统有关。因为感觉疼痛的肢体部分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吃止痛药也是没有用的……是一种无法医治的疼痛啊。”
我走到走廊,拿起了包在纱布里的骨头碎片,把它递到了神谷先生面前。
“幻肢痛?”
“这是什么啊?”
面对这样的人还能泰然处之的笹川,让我也觉得难以置信了。也不知道笹川是否知道我内心的想法,他继续淡淡地说道:“他的……幻肢痛好像很难受啊。”
神谷先生眉头紧锁。
“可是,住在一起的人都死了两个礼拜了还没发现,这实在难以想象啊。”
“这是您弟弟的一块骨头碎片。是在凝固在地上的腐败体液中发现的。我们刷洗并消过毒了。”
“是啊……完全没有清洁感。不过,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哦。有那种在家庭内部分居的夫妻,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过了好几天都没发现……我们人类啊,如果真心想要当对方不存在,无论如何都能把对方从心里删除掉啊……”
“这个,真的是那家伙的骨头?”
神谷说完这句话,就走进屋子深处他自己的房间消失了。我压低了声音对笹川说:“这家伙绝非善类。”
“是的。虽然还不知道是哪里的骨头……”
“哦,给我便宜点啊!他的房间在二楼。”
“什么啊,好脏啊!这不跟带着牙垢的牙差不多吗?”
“对不起……总而言之,是否可以让我们先拜见一下您弟弟的房间呢?”
“我们已经刷洗得很干净了……”
愤怒的声音和锐利的目光同时砸向了我。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呈现低头认罪的姿势。
“我才不要呢!你们拿去随便处理掉好了。”
“双手健全的你怎么可能理解我的感受?你用不着敷衍我。”
神谷先生用手指捏起那块骨头前前后后地看了一圈之后,露出了十分烦躁的表情。
“是这样啊。我能理解您的感受。”
“为什么呢?”
神谷轻轻抚摸着那被切断的手肘前端,我却不敢正眼看他,只好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客套话。
“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要。难道你让我去把那家伙的墓挖开,再把这块小骨头丢进他的骨灰盒里吗?”
“我现在还会觉得左手在疼。很不可思议吧?这手明明已经没有了。”
“可是,我们不可能对其进行处理啊……”
神谷炫耀地卷起了左侧的衣袖。他的手臂大概肘部以下都丧失了,只有一点被拉紧的皮肤包裹着前端。
“别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的嘛,就当作那家伙制造的垃圾一起扔了就完了。”
“四年前,这只手被卷到压力机床里,直接就拜拜了。后来我得到了工伤保险,赚了一大笔呢。”
神谷先生用他的右手仿佛把玩一样不停滚动着那块骨头。而每动一下,他那已经失去了左手的袖管都会无依无靠地在空中摆动一下。
“不……对不起!”
“我觉得如果随意把它扔了的话,您的弟弟一定会很伤心吧……”
“你没见过只有一只手的人吗?”
曾经说会给我帮腔的笹川却一直默默无语地伫立在我的身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结果就一直盯着他那晃来晃去的左侧袖口。
“你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毛孩子在胡说什么呢?我跟那家伙都好几年没在一起吃过饭,也没说过话了。我们俩没话,只有彼此仇视。这是不可能修复的、所谓的骨肉之争。这可怜的家伙啊,到头来还得让他最讨厌的人来给他料理后事。”
“反正总有一死,还不如遭遇事故比较好。如果因为事故而死,还能得到很多钱。”
神谷一直摆弄着手里的那块骨头。我按捺住内心的忐忑,继续说道:“您弟弟擦那个穿衣镜的习惯,应该是在您失去左手之后的事吧?”
神谷笑了,露出了一口脏兮兮的牙。而在他笑得肩膀都跟着抖动的时候,那个看不到左手的袖管就随之轻轻摇曳。
“怎么突然问这个?”
“当然。人又不是我杀的。这个连警察也认可了。我弟弟打生下来就心脏不好,据说死因是突发心脏病。人啊,真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死了。你看上去还挺年轻的,一定要多吃些好吃的、多找些女人才行啊!”
“我说中了吗?”
“过了两个礼拜都没发现吗?”
“说中了又怎么样?”
我不由自主地朝那扇死者生前每天都要擦一遍的穿衣镜看过去,里面映照出的是满脸疑惑的我。
伴随着神谷先生的怒吼,他的口水也喷到了我的脸上。我从工作服的口袋里掏出了刚才发现的那张纸条。
“是啊,那家伙有个怪癖,一早起来就要来擦这个穿衣镜。简直认真谨慎到病态了,而且还特别好面子。我的房间靠近大门,所以每天早上都被他擦镜子的声音吵醒。最近,突然发现听不到咔哧咔哧擦镜子的声音了,而且有什么东西臭了。我还以为是附近有野猫死了呢,结果是他死了。”
“请您看看这个……”
我的声调不由得提高了八度。而眼前的这位神谷却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神谷先生把手中的骨头交给我之后,粗暴地夺过我递给他的纸条。
“去世的是您的弟弟吗?”
“这是我在整理您弟弟的遗物时发现的。这上面打印的是针对幻肢痛的镜子治疗法。”
“死的是我弟弟。虽然我们都住在这儿,可是他死了两个礼拜我都没发现。够经典了吧?哎,不过我跟那家伙几年都没说过话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镜子治疗?”
神谷把抽得只剩一小截的香烟丢进了鞋柜上的方便面纸杯里。可能里面还有一点方便面的汤汁,我听到了火种熄灭时发出了轻微的“呲”的一声。
“是的。我也是看了这张纸才知道的。神谷先生您可能也知道,一般认为幻肢痛是因为大脑还无法正确地认识已经失去的肢体,因为大脑的错误反应而造成了疼痛。虽然这个还没有定论……”
“在二楼的房间里。真是被他搞惨了!我也被警察带去审讯了,房子也被查封了,直到确认了不是他杀为止。你有没有被警察审讯过啊?根本就没有电视剧里演的什么猪排饭嘛!我正好肚子饿,本来还挺期待来着。”
“说到这个,好像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没太听懂。”
“是的,首先我们要确认一下现场的情况。那么,不幸离世的人是在哪里……”
“总之,因为感觉到疼痛的肢体已经不存在了,所以有时候止疼药也没什么效果吧。我想这个是神谷先生您感受最深的吧。”
神谷嘴里叼着香烟,右手慵懒地抓着头皮。我简直无法相信在这样塞满垃圾的地方他还能心平气和地抽烟,但我还是调整了一下情绪向他询问。
“算是吧。”
“今天你们就只是来报价的是吧?要尽可能给我便宜点哦!”
神谷先生语气里带着不屑。我一边回忆着那纸片上的内容,一边继续说道:“这张纸上写着一种叫作镜子治疗法的缓解幻肢痛的办法。神谷先生,对您来说,就是放置一个镜子,让它可以照到您的右手,却正好可以挡住已经失去的左手。因为镜子里照到的右手正好是反像,所以只要调整好镜子的位置,看上去就仿佛失去的左手复活了一般。镜子里的本人活动右手时,看上去就好像是左手在正常地活动。总之,就是利用镜子让自己感觉失去的肢体又复活了,让大脑产生错觉的一种治疗。虽然效果因人而异……”
映入我们眼帘的就只有垃圾、垃圾、垃圾……到处堆满了垃圾,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你在说什么啊?”
可是,一走进大门,我立刻无语了。
听到神谷先生变得焦躁不安的声音,我握紧双拳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说了没事的。等一下准备文件就拜托您了。”
“我想您的弟弟看您因幻肢痛而痛苦,他一定也很担心。一定是他得知这个镜子治疗法之后,心想万一您有机会尝试这个方法,却因为镜子不干净影响了效果就不好了,所以才每天早上都来擦这面镜子的吧?”
“这个人可能相当难搞……你行不行啊?”
我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都说完了。在瞬间的沉默之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神谷说完就立刻转身返回屋子里去了。虽然他自说自话且态度傲慢,但看上去好像并不纠结于细节,这活儿反而好干。我正在这样猜测的时候,听到了笹川的低声耳语。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妄想吧?”
“是啊。别的不管,你们尽快弄完吧!实在太臭了,邻居们都来抱怨了。”
“也许是……可是,我总觉得每天早上只擦这一面穿衣镜的行为,一定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的。如果他只是想打扫房间的话,这房子里明明有很多地方比这里更需要打扫啊……”
他好像根本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又用右手专注地抠起了自己的耳朵眼儿,然后还对着抠出来的耳屎端详了一阵。
“你好烦啊!”
“是、是的。承蒙您的委托,我们是‘死亡清晨’的。请问您是神谷先生吗?”
神谷先生把手里的纸片揉碎后,狠狠地摔在地板上。
这个男子满脸肆意蔓延的胡须中夹杂着白色的毛发,身穿一件领口带着污渍的灰色套头卫衣,正用右手肆无忌惮地挠着屁股。他好像没有左手。我从袖口没有看到他的左手,看上去也不像是他有意藏起了左手。被他这么问了一句,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是想用这种廉价的煽情博取我的眼泪吗?说到底,这只是你们这群鬣狗的妄想,无中生有!你们赶快给我消失,鬣狗!”
“你们是清扫公司的吗?”
我被他的怒吼声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向后回过头去,而迎接我的是笹川异常镇静的凝视。我接受到这样的视线,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一颗小小的火星开始冒烟。而心中这颗小小的火星,一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几分钟后,从门口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夹带着腐烂的臭气,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男子表情平静地出现在我们面前,让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叔,我们可不是什么围着尸体乱转的鬣狗!”
“这房子真有点瘆人。”
“啊?什么啊?”
再一次认真端详一下眼前的房子,年久失修的情况一目了然。房子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里面狂野肆意地生长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杂草,这也是多年没人打理的一个有力证明。二楼的墙壁因为常年的曝晒已经褪去了原有的颜色,看上去脏脏的。玻璃窗也有好几处破损。
“都说了,我们是特殊清洁员!”
很快我们就找到了那个和委托人同样姓氏的人家。当然,从这个房子里也喷射出似乎已经肉眼可见的强烈恶臭。
说完这句话,我就再也说不出任何话了。我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说得好”,之后笹川接过了我手中的骨头残片。
“啊……虽然是冬天,但这个臭味挺冲啊……恐怕是开着暖气死去的……”
“言归正传,这块骨头残片我们是不能带回去的。希望您作为哥哥能为他做一次祭拜。我们并不知道你们兄弟之间发生了什么,您也没有必要向我们解释,但根据我多年从业的经验,我个人建议您最好这样处理。”
“闻到臭味了?”
神谷先生对笹川上下打量,仿佛在掂量这个人到底几斤几两。然后他接过那块骨头残片,并像玩骰子一样,让它在手掌上不停翻滚。
我的鼻尖已经闻到了混杂在干燥的空气之中的那种独特的臭味儿。说话带着鼻音的笹川好像也同时闻到了,隔着口罩皱起了眉头。
“真是烦死人了。那我就让你们如愿,收下这块骨头。但怎么处理就是我的事儿了。”
“我想就在附近了。”
神谷先生不动声色地朝敞开的窗口走去。接下来的事在仅仅一瞬间里就发生了。
到了现场附近,我们开始找写了委托人名字的门牌。这一带都是一些经历过风霜岁月的房子,风格品味几乎一样的一家一户彼此相邻。
只见他把手举过头顶用力一挥,那个泛黄的小小的物体从他手中飞了出去。正好从窗口的正中央飞出去,被漫天的夕阳红吸走了。
“跟平时一样就行……”
“好球。”
“今天就让我来速战速决,交给我吧。”
一个毫无感情、呆滞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如此刺骨的寒风恐怕会让笹川的病情恶化,我开始有点担心。
* * *
把轻卡停在投币停车场后,我们朝那个独门独户的现场走去。寒风凛冽,如果不是在工作服外面又披了一件羽绒服的话,恐怕在室外连一分钟都站不住。
来到外面,周遭已经笼罩上一层薄薄的暮色。因为遗物按家属的要求几乎全都留下了,所以废弃物就只有五个塑料袋和一些拆下来的地板。一走出院子,我们就看到枫的卡车停在不远处。
* * *
“废弃物很少很轻嘛。”
笹川把空了的马克杯放在桌子上,开始换工作服。我确认了一下时间,发现我们差不多就要出发去现场了。
“是啊。”
“我喝好了!这样我总算有点力气了……”
现在,我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呢?在见枫之前,我逼着自己扬起嘴角,露出一副笑脸。
虽然被劝了好几遍,但我觉得这时候如果往肚子里灌了什么的话,到现场一定会吐的。
我们拿着塑料袋刚走到卡车前,今天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枫就跳下了驾驶席。
“真的吗?很好喝的哦。”
“二位辛苦了!今天就这点东西吗?”
“我就算了吧。我早上吃过早饭了。”
笹川轻轻点头后说道:“剩下就是点地板。还有些其他东西,但量很少。”
“浅井君,你要不要也来一点?保你精神焕发!”
“是嘛。还以为今天给笹笹干活又要当牛做马了呢。走运了!”
我好奇这到底是什么神汤妙药,就往杯里一看,结果发现这号称特饮的汤水里竟然没有任何的食材。笹川一边抽着鼻涕,一边喝着望月特饮。
“我也没有那么胡乱地使唤人吧。”
“来吧,请喝!”
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笹川和枫愉悦地拌嘴,一边平静地把塑料袋装进卡车货厢。
望月回到办公室后,用了不到十五分钟,就把一杯汤端到笹川面前。
“喂,打工仔你挺能干嘛!”
虽然听起来那好像只是心理作用而已,可笹川好像对于喝了那个汤就能马上恢复健康深信不疑。
“还行,这种小活我一个人就可以搞定了。”
“比起那些没用的药……那个更管用哦……之前有好几次都是喝了那个汤,我的身体才恢复的……”
“啊,是吗?话说,你今天怎么有点阴郁啊?”
“那是什么啊?还有个这么奇怪的名字。”
“并没有。”
“啊……你是问‘望月特饮’吗?”
“难道被女朋友甩了?”
“说回来,刚才您让望月女士做的‘那个’是什么啊?”
“我根本没什么女朋友。只不过不像枫小姐您这样一直这么有精神头。”
我等着笹川的咳嗽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赶快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哎呀,失礼了。不过,脸拉这么长的男人可没有女人愿意靠近哦。”
“那么……就拜托你?当然,我会盯着的。”
“你管得可真多……”
我已经大概了解工作的流程了,最近很多时候都是在接受指令之前,就已经自己动起来了。我觉得我这个主意不错。
“我就是一直这么有精神头啊!”
“要不,今天我来负责和死者家属交涉吧。具体的报价还必须由笹川先生您来做才行。”
废弃物全部装车完毕后,枫就早早开车离去了。我和笹川为了取回放在院子里的清扫工具再一次返回到神谷先生家。
我听着笹川断断续续的声音,心想恐怕他今天爬也要爬到现场去吧。
再也不用来这户人家了……
“我不能那么干啊……没能很好地管理自己的健康状况这是我不好啊……怎么可以因为这样的个人理由给客户添麻烦呢……”
一件件拾起清洁工具的时候,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完,又好像获得解脱般神清气爽的感觉。此时,在这肆意荒芜的庭院一角,有一个东西在街灯的照耀下反光闪了一下。
“您真的没事吗?我觉得您今天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不好意思,请您等我一下。”
望月以一种与她的体型不相匹配的敏捷奔出门外。只剩下我和笹川两个人的昏暗办公室里,回荡着他咳嗽的声音。
我顺着这个反光找过去,看到了之前被神谷先生从窗口丢出来的骨头残片。
“笹川先生您就是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从不让步。如果嗓子都那么疼了,就不要那么规规矩矩地扎什么黑领带了。你有工夫在乎别人,还不如先担心担心自己吧……行了,你等一下,我这就抓紧时间去买材料。”
“怎么了?”
笹川一边说着一边深深地坐进椅子里,十分疲惫地望着天花板。
“没什么。我以为是掉在地上的零钱,结果就是一块石头。”
“望月小姐……不好意思啊,你能给我做点那个吗?我喝了那个……估计很快就能说话了……”
我不动声色地把那块骨头残片放进衣服口袋里。第一次把这块骨头拿在手里时的那种不适已经完全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议。
“可是,你看上去很难受。”
* * *
“我只是发不出声音……身体情况还没糟到那个地步……而且……我们也不能让死者家属等着啊……”
回到公司洗完澡之后,笹川邀我一起去花瓶。
笹川又咳了一阵,眼圈都红了。望月十分担心地说道:“你看起来相当糟……要不要跟对方联系一下,今天的现场确认还是改天吧。”
“现在吗?”
“昨天开始……有点发烧……我吃了点消炎药,估计很快就会退烧的。”
“嗯,一起喝一杯如何?”
“笹川君,你怎么了?怎么这个声音?感冒了?”
其实我更想早一点回去独处,可与这种心情背道而驰的是肚子饿了。想念花瓶家那些调味温和的菜肴也是千真万确的。
笹川戴着白口罩,声音沙哑,不断地干咳着。
“那就只喝一杯吧……”
“啊,早……”
“好嘞,就这么定了。”
“啊,笹川先生,早上好!”
我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早点回家,一边跟着笹川离开了办公室。那块骨头残片还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衣服口袋里。
门口传来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同时也听到了咳嗽声。
到了花瓶,悦子和平时一样用温柔的笑容迎接着我们。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个清秀的美人。如果将来结婚了,也能有这样的妻子等我回家的话,一定每天都很开心吧。
* * *
“晚上好!今天浅井君的脸色看上去很累啊。”
房东总是不愿自己的房产受到影响,希望尽快把问题处理掉。可是连死者的长相都记不住的远房亲戚,到了这个时候也是不愿意交钱的。双方各执一词,讨论一直在原地兜圈子,很多时候到最后都还是房东万分不情愿地付了钱。这种时候从中调停也是笹川的工作之一。
“工作刚刚结束。”
“可真不愿看见房东和死者家属互相推诿的样子啊。笹川先生在中间调解也很不容易啊。”
“哎呀,真是辛苦了!二位都喝啤酒吗?”
“确实。我也有些亲戚,好多年都没见过了。”
我和笹川齐刷刷地点了点头。我不经意地闻了闻手掌,只有一股廉价沐浴露的味道。
“是啊。不像上次,我们还要和几十年都没见过死者的亲戚联系,好不容易才让他们交了钱啊。一般这种情况不交钱的也很多啊……那么疏远的亲戚,其实和陌生人也差不多啊。”
“今天真是累坏了。”
“这次的委托方是死者的家属,估计支付方面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可不是嘛……”
在进行特殊清扫工作时,基本都需要先去现场确认一下状况,并进行报价。如果不明确由谁来支付这笔费用的话,事后很容易引起纠纷,而且需要带去现场的备用品根据污染的程度也会有所不同。不进行事先现场确认的情况,往往是费用的支付者非常明晰,而且可以预见到现场的污染情况会比较轻微。
入口的啤酒的美味,似乎让低沉的情绪有所缓解。
“是的。好像说是死后两周左右才被发现的。”
“今天怎么了?两个人都这么安静。”
“今天应该只是去做现场确认和报价吧?”
“就是累了。这就是认真工作的男人值得骄傲的样子吧?小悦你可要对我们好一点哦!”
“这样啊……我可真不想去啊……”
“好呀好呀,我什么时候对你们不好了?真没办法啊,那就给二位累坏了的男士免费赠送一份高汤煎蛋卷吧!”
我抬头去看白板,在计划现场一栏处写着“腐烂尸体、独门独户”。
我一边听着他们无关紧要的聊天,一边把手伸进了衣服口袋。我真实地感受到了那种坚硬而光滑的触感。
“好,我就这么理解吧。作为满两个月纪念日的今天,应该会去一个发现腐烂尸体的现场吧?”
“浅井君,你第一次负责和客户沟通感觉如何?”
“我早上起不来床,一起来就来上班,所以看上去是那样吧。我想……”
笹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喝完了啤酒,端起了喝日本酒的小酒杯。一举破坏了只喝一杯的约定。
“虽然嘴上叫苦,但你这不是坚持下来了吗?一开始你每天都铁青着脸来上班,我都在担心你吃不吃得消。”
“简直糟透了。感觉今天晚上都要做噩梦梦见那位大叔了。”
我点点头,望月笑了。
“是啊,遇到这种有怪癖的人可能是运气不太好啊。不过,我们这种工作做得多了,就会发现这种客户还挺多的。”
“说到这里,到今天浅井君来我们这里打工就正好两个月了吧?”
“我呢,有一个想法。”
本来我是不爱吃甜食的,可是每天早上望月都会劝我,一来二去我也跟着一起吃起来了。
笹川和平时一样,身上穿着一身黑西服。我只见过穿着黑西服和工作服的笹川。
“好吧,那我只吃一个。”
“咱们回来的路上我想的,也许我和那个大叔是同一类人。因为我好像也对自己的奶奶弃而不管……”
“补充糖分很重要哦!不然我的脑子就不干活了。浅井君也来一个吧?”
“那是你想多了。我觉得浅井君你和今天那个客户从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不管和你有怎样深刻的矛盾,你也不会把对方的骨头从窗户扔出去的,是吧?”
“早上好!您又是一早就开始吃甜食啊?”
“什么啊,一般人都不会扔的呀!”
在昏暗的办公室里,望月正在看文件。桌子上摆着一个开了盖的巧克力盒子。
可能是有点醉了,我不由自主地笑了。
“浅井君,早啊!”
“也不知道那对兄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能住在一起,原来应该感情挺好的吧。”
推开那扇贴着透明胶带的门,一股速溶咖啡混合着巧克力的味道飘进了鼻子里。我发现自打我做了这个工作,好像对气味变得比以前敏感了。
听到我这样问,笹川一瞬间露出了陷入沉思的眼神。
第二天早上,我迎着清爽的风,朝“死亡清晨”走去。似乎需要买一条围巾了,脖子周围冷得不行。
“说到底,无论多么亲近的人,真正真实的内心恐怕是一辈子也搞不懂的。毕竟对方不是自己不是吗?心里面的事,真的没办法了解。你又没办法钻进对方的脑子里去看。所以我们会错过彼此的感情,有时还会迎来悲伤的结局。因为我一直这么想,所以遇到像今天这样的事,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了。因为我们本来就是无法彼此相互理解、令人悲伤的生物啊。”
* * *
“确实。原来只要我们没有办法钻进对方的脑子里,就一辈子都搞不懂对方真实的想法啊。”
武田一边摆弄着手机一边嘟囔道。
“我并不这么想。”
“总而言之,我还想听你跟我讲你打工的事。”
不知何时悦子站在我们面前,把一份冒着热气的高汤煎蛋卷放在我们面前的台面上。
为了掩饰,我再次投出了手上的飞镖,结果还是没中靶。
“阿笹说的话,虽然也有道理,但也不全对。”
“没什么。”
悦子的脸上不见了平日的温柔,她用严肃的眼神凝视着笹川。
“你干吗闻自己的手啊?”
“哪里不对啊?”
我反射性地闻了闻自己的手心。武田看着我不怀好意地笑了。
“我们也许确实没办法窥视别人真正的内心,可是阿笹说的永远无法互相理解什么的,那不是真的。我们是可以互相理解的。不是通过语言或者动作什么的,而是通过其他的东西。”
“话说,你不觉得这地方有点臭吗?好像是谁吃了大蒜。”
“其他的东西?那是什么啊?”
其实在我老家,只有那种挂着灰不溜秋的红灯笼的小酒馆。武田皱着眉头对我说,那你就是心态太浮躁。
“哎,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我想应该是爱和体贴吧。我和阿笹就曾经有过心有灵犀,或者觉得彼此理解的时候啊!”
“当、当然不是。我只是今天状态不好。”
悦子说完这句话就转身招呼别的客人点餐去了。笹川在那之后什么都没有说,端起小酒杯把里面的日本酒一饮而尽了。平时他喝多少酒都不会脸红的,可是这时候我发现他的脸颊微微透出了红色。
“我说阿航,你不会是第一次玩飞镖吧?”
* * *
我接过飞镖,一边想象着武田的姿势,一边瞄准了靶心。可是我投出的镖画出一个曲线,飞向了距离靶心十万八千里的地方。
我们离开花瓶时,已经过了十一点。我一直在想应该跟笹川说口袋里的骨头的事,可到最后我也没能说出口。
“做了这个自我分析后我才发现,我身上没有任何闪光点可言。我还以为这二十一年我已经活得很努力了呢。”
“那么,明天见喽!让你陪我这么久,对不住了!”
武田又一次把手中的飞镖投了出去,结果这次飞镖扎在稍稍偏离中心一点的地方。
可能是因为穿着黑西服,他看上去好像马上就要融化到深夜的黑暗之中去了。
“作为企业应征面试的考前准备,需要做一个叫自我分析的东西。就是要分析出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我曾有哪方面的经验、我为哪些事努力奋斗过以及贵公司雇用我会获得哪些帮助等等。”
“笹川先生!”
武田投出的飞镖又一次命中靶心。
“诶?”
“如果找得顺利,我会在这儿靠投飞镖来解压吗?”
“算了,没事。”
“武田你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笹川什么都没说,扬扬手,转身离去了。
我和武田确实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但平时会打电话或发短信聊聊近况。他似乎对特殊清扫的工作很有兴趣,一直不停地询问我的经历。
在回家的途中,我决定抄近路,走进了一个很大的公园。周围有很多树木,树叶被午夜的风吹拂摇摆着,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就好像在向我喃喃地讲述着某人的故事。
“也没有那么夸张了。其实只是因为这个工资不错,我又懒得再去找别的零工而已。”
我一直用指尖摆弄着口袋里那块小小的骨头。我口渴难耐,用眼睛寻找着自动贩卖机,终于看到了几台并排站在前面有点距离的地方。
“应该完全不一样吧?应该就像在平凡枯燥的日常生活中,有另外一个充满狂风暴雨的世界在等着你的感觉吧?”
我买了一瓶可乐,在附近的长椅上坐下。喝进嘴里的可乐的气泡,安静地刺激着喉咙的深处。
“小菜一碟!我现在已经游刃有余了。打扫卫生,这个连小学生都会做啊。放学后做值日生和清扫某人死后的痕迹,这从大的分类来看就是一回事嘛。”
“你那个哥哥啊,真让人窝火,还口臭,脏兮兮的,简直糟糕透顶。”
而我竟然发现腐臭也是有种类的,这是在我干了一个月左右时发现的。肥胖的人或者年轻人的味道更加刺鼻,而老人和相对比较瘦弱的人会好一点。虽然我还没能适应这个臭味,但至少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呕吐了。这全靠我发现了一种独特的克服呕吐的方法。那就是每当感到喉咙深处有一种酸酸的感觉涌上来,我就拼命去想象曼妙的女性裸体。这样一来不知道为什么,呕吐的冲动就渐渐平息了。可能在我心里,曼妙的女性裸体是距离死亡最遥远的存在吧。我就靠想象一些女演员或者平面模特的美丽肉体来对抗腐烂的臭味。其中有一次我试图想象枫的裸体,结果只有那一次没有任何作用。
我一边摸着口袋里的骨头,一边念念有词。如果让人看见,一定以为这人有病吧。幸好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
自从开始在“死亡清晨”打工,一转眼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但现场的那股强烈的臭味儿,我依然没能适应。事后不管怎么洗澡,我都觉得身上还有味儿,甚至开始下意识地频繁去闻自己的手。笹川则每次干活时都要说“幸好还不是夏天”,似乎到了夏天,那种腐臭会变本加厉。他说,因为在清扫的过程中,臭味被基本清除之前是不可以开窗的,所以到时候我们只能在闷热的环境里任臭味肆虐。
“可是,有人时不时会想起你,这也不差啊。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都差不多。你还真的坚持下来了呢。”
我从长椅上站起身来,来到旁边一棵树下,在树根附近挖了一个小坑。然后,我像种下一颗种子一样,把那块骨头残片静静地安放进去。
“我没有清理尸体,我干的是特殊清扫。”
“我把你非常在乎的人偶给弄坏了,真是对不起了!”
“不是,你肯定瘦了。你成天去清理尸体,搞不好就会日渐消瘦啊。”
我把挖出来的土覆盖在骨头上。我摸到那些土带着一股寒气,冰冷刺骨。
“有吗?体重没什么变化啊。”
“这地方这么冷,可能热可可比可乐更好吧?”
“我说阿航,我怎么觉得你瘦了呢?”
我又来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一罐热可可,并转回身放在了刚才埋了骨头的树下。而过去许久,我手上还残留着热可可的余温。
武田投出的飞镖正中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