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星女士叹了一口气,马上又安静地微微笑了。
“……那是因为我从小就告诉他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啊。那孩子啊,就像这纸上写的一样,是个软弱的孩子。可是,从小我跟他说的那些话,还有一些到最后他都记得啊。虽然他很软弱,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即使他真的是个不孝之子。”
* * *
“我想是的。因为房间里还铺了野餐毯,我想那个也是为了防止房间被弄脏。”
笹川用药物喷雾器对室内进行消毒的时候,我和白星女士等在门外。今天不用戴防毒面具,我们从一开始就只戴了防尘口罩,然后再戴上橡胶手套,穿上防护服。这和上次相比绝对是轻装了。
“听说,小光在上吊的时候穿了成人纸尿裤。那个,他是为了不给打扫房间的人添麻烦吧?”
“你今年多大了?”
我们正要出发去轻型卡车那边取东西的瞬间,白星女士好像要叫住我们一样突然说道。
“我前两天刚过完生日,已经二十一了。”
“小光他……”
“是吗,和我家小光差两岁。”
“当然可以。我们现在把清洁工具搬过来,请您在这里稍等一下。”
白星女士从手提包里拿出一颗糖球放在我的手心里。然后又拿出大福年糕让我吃,这个再怎么说也难以拒绝。
只用了几秒钟通读完遗书之后,白星女士用平淡的声音问道。她不仅没有崩溃哭泣,甚至连一点慌乱都看不到。这让我舒了一口气。
“小光小的时候啊,我没办法让他吃到那些高级的好吃的东西,结果他长大了也吃不出好坏,就喜欢吃这些点心糖果。自打他开始去爬山了,就经常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啦糖球什么的。”
“可以让我也参加整理遗物的工作吗?”
白星女士很爽快地与我攀谈,因为她的年龄也跟我自己的妈妈差不多,所以尽管是第一次见面,但感觉很亲切。
听了笹川的说明之后,白星女士用极缓慢的动作接过了纸条,慢慢地逐字逐句看了起来。我把视线从正在看遗书的白星女士身上移开,转而看着地面。因为我想哪怕是白星女士,也应该会哭吧。尽管我跟她完全不认识,但如果可以,我还是不想看到这一幕的。
“登山果然是白星先生的爱好啊。他家门口有一双登山靴。”
“这是您儿子写的最后一封信。”
“是啊,好像他经常去爬山。他说他最喜欢下山后去泡温泉了。哪怕是回到了老家,也总是跟我们聊起爬山的事呢。”
白星女士似乎并没有马上接过去的意思,她一动不动地瞪着笹川拿出的那张纸条。
白星女士无可奈何地笑了。她的眼角散落着一些到了这个年纪就会有的斑点,看上去好像是某种污渍自然地附着在皮肤上。
“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的,请您放心吧!还有,我们在一双鞋子里发现了遗书。好像警察没有看到。”
“那孩子啊小时候哮喘很严重,为了增强他的体力,我们就经常一起去附近的山里爬山。我离婚了,我们家里没有爸爸,所以他就总是缠着我。我们经常去爬的山还是很险峻的,所以回家的时候小光总是耍赖皮让我背他下山。”
“太好了。我还一直在担心如果房东让我把这房子买下来那可怎么办啊。还以为要为了这不孝之子把棺材钱都赔进去呢。”
“那可挺辛苦的吧。”
笹川对室内的情况进行了说明,并提出了报价。白星女士频繁地点着头,听着对房间现状的介绍。
“是啊,沉死了。他简直就像腌咸菜时上面压的那种重石。”
“让您久等了。我们对室内进行了检查,污染情况并不严重。为安全起见,首先进行消毒,然后对遗留品进行处理,过几天再来换一下壁纸的话,我想就可以恢复原状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白星女士的笑容从没间断过。
出了公寓的自动门,我看见白星女士保持着跟之前如出一辙的样子站在那里。
这时房间的门打开了,背着药物喷雾器的笹川探出头来。
虽然房间里几乎没有遭到污染,但我却感到那种发自心底的疲惫。笹川手里拿着刚才发现的遗书,他把它按照原来的折痕又折了回去。
“消毒结束了,请进吧!”
* * *
白星女士犹豫了几秒钟,还是低头致谢后踏进了房间。
我听到笹川的声音十分平淡。纸条上的字体棱角分明,看上去有点神经质。
“这个房子呢,孩子刚入住的时候我来看过一眼。”
“根本就用不着刻意让自己变成一个坚强的人啊。”
一进房间,白星女士就立刻专注地看着儿子断气的那个地方。她穿的那件印着小花的长袖棉毛衫,相对她瘦小的身材来说实在太大了。
“我曾经想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从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开始,我就想得太多了……妈妈,对不起……”
“我们马上就要开始整理遗物了,请问您是否有什么要求呢?”
我接过纸条后,忐忑不安地粗略读了一遍。因为我觉得这东西上仿佛还留着死去的人的体温,所以感觉很不好。第一行写着稍大的两个字“遗书”,下面有一小段简短的文章。
“除了有小光的照片,其他的都请丢掉吧。”
“你读一下内容吧!”
房间里小光留下了很多东西,难道只留下他的照片吗?这让我有点难以接受。
笹川从各个角度对纸条进行了观察。
“好的,我知道了。如果我们发现了现金、有价证券、信用卡什么的,也会交给您的。”
“一般情况的话,遗书和金钱这类东西应该是由最先进入现场的警察回收后转交给死者家属的。从靴子里找到遗书,这个确实超出想象。”
“好的。”
“是啊。虽然我只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过,可遗书不是应该放在更容易被找到的地方吗?什么枕头边上啊、桌子上面啊之类的,放在鞋子里的遗书……”
笹川拿出了七十升的塑料垃圾袋,并提醒我们要套成双层后再用。
“在靴子里发现的吗?”
“把要处理的遗物放在这个里面,如果发现照片或现金、信用卡之类的贵重物品就留下来。其他如果有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处理的东西,不要自己判断,请问一下白星女士。”
这张带着折痕的纸条好像是从本子上胡乱撕下来的,作为遗书来说显得太薄情了。
“我知道了。那么,真的要把照片和贵重物品以外的东西全部都处理掉吗?”
“这个,我在登山靴里找到的,好像是遗书……”
“嗯。有时候为了接受现实还是处理掉比较好。”
“怎么了?”
我朝白星女士看去,结果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我不由得大声喊了出来。听到我的喊声,笹川马上跑过来。
“来吧,我也来给这个混账小子的房间来个大扫除吧。”
“笹川先生!”
白星女士接过笹川递给她的塑料袋,第一时间就把铺在壁橱前的野餐毯丢了进去。野餐毯是蓝色的,从有些角度看上去很像一摊正方形的积水。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把纸条拿了出来。刚一打开,“遗书”二字就跳了出来。
“铺着这个东西,难道是想在房间里野餐不成?”
“这是什么?”
白星女士一边笑着一边看向我,寻求我的回应。
门口摆着一双登山靴。鞋底还粘着一些干了的泥土,留有最近刚刚使用过的痕迹。我不由得往靴子里面看了一眼,一张折得小小的纸条映入我的眼帘。
“也许,他现在正在天堂里野餐呢。”
原来他喜欢登山啊……
听了我的回答,白星女士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书桌旁的小书架上摆着几本励志书和漫画,其他位置都塞满了时尚杂志。厨房里只摆着几种最起码的调料,但储备了不少零食。电脑的显示屏上贴着一张从很高的地方拍摄的日出的照片。可能是他登顶富士山的时候拍的吧。
把野餐毯收起来之后,我开始清查壁橱里面的东西。小光应该是一个对衣着打扮很用心的人,衣橱里挂着几套看上去十分清爽的西装。其中还有几件登山时穿的冲锋衣。
笹川瞟了一眼丢在书桌角落里的装药物的纸袋。可能做了特殊清扫这个工作,对药物都了如指掌了吧。
“衣服全都不要了吗?”
“他好像在服用抗抑郁的药啊。”
“请丢掉吧!我跟他尺寸也完全不一样,又不能当睡衣穿。”
听到笹川的提醒,我开始环视室内。除了野餐毯和有点变形了的关门器以外,整个房间都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房间。
我一件一件把衣服丢进塑料袋中,每拿出一件都会有一股淡淡的男用香水和尘埃混合的味道掠过鼻尖。这是一个陌生人的味道。
“所以说,有些人他们除了死什么都不想了。我们来检查一下有没有其他弄脏了的地方吧。”
是那个在这房间上吊死去的人的味道。
“反正我是做不到啊。”
我惆怅了一瞬间,又继续处理衣物了。小光的痕迹必将从这个房间彻底消失,这个结果一目了然。
我真没想到会有人在如此日常熟悉的东西上上吊。我一边端详着关门器和野餐毯,一边想象在这里上吊的人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挂绳子的呢?是心灰意冷?悔不当初?还是彻底解脱?我想追问彼时心情的对象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对于小光来说,这个房间到底给了他怎样的感觉呢?这里是他和恋人、朋友欢聚一堂,让他感到开心的地方吗?还是可以把自己深深地埋藏在内心世界里的那种阴郁的地方呢?可是,无论是哪个我都不能理解。没过几分钟,壁橱里已经没有衣服了,变成了一个角落里积着灰尘的毫无意义的狭小空间。
“哎,只要真的下定决心要上吊,无论什么地方都能做到。比如说门把手什么的也可以。因为只要能勒住颈动脉和气管就可以了。”
笹川打开了摆着电脑的书桌的抽屉。他每拿出一件东西都会认真地端详。
“竟然把绳子系在了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这里有照片哦。”
笹川反复尝试着开关这个壁橱的门,每动一下,门上的金属关门器都会变形。
笹川把几张照片递给白星女士。我突然很想知道小光长什么样子,于是就凑到白星女士身边,跟她一起把视线投注到照片上。
“他是把绳子系在这个壁橱的关门器上上吊自杀的。这个野餐毯是他怕大小便失禁弄脏地板才铺的。死都能这么用心,为什么就没想出什么活下去的办法呢?”
“这个时候脸蛋儿上还挺有肉的,应该是刚进公司的时候。”
我顺着笹川的声音看过去,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壁橱,壁橱前铺着一张野餐毯。
因为年龄相近,我还在想如果是我认识的人可怎么办,但照片上这个人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朋友家应该不会有这个吧?”
“眼睛跟白星女士您长得很像嘛。看来他是真的喜欢登山,晒得好黑呢,完全是那种登山男的感觉。”
“收拾得挺干净的嘛,让我感觉就像平时来朋友家玩一样。”
照片上的小光置身于一间有很多同事的漂亮办公室之中,他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头比出胜利的手势。满面笑容的他,怎么都看不出是个会自杀的人。
穿过一个短短的走廊,眼前是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一室户型的大开间。正对面放着一张单人床,床单非常平整,连一个褶儿都没有。此外还有一张小小的沙发和一张书桌,桌面上摆着一台电脑。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黑暗中传来笹川推开电闸的声音,房间里的灯都点亮了。
白星女士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我轻轻地问她。
“嗯,总开关在哪儿呢?”
“他在证券公司。他一直很自豪,说虽然忙,但工作很有意义。”
房间里好像拉紧了窗帘,一片漆黑。感觉空气特别凝重,以至于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就仿佛走在阴暗的隧道里一样,湿重的空气不知不觉间把皮肤紧紧地包裹住了。
“小光是高材生啊!他的长相看上去就很聪明。”
“并没有那种臭味儿啊。”
“你说什么啊,这孩子真的是笨得不行,总需要大家拉扯着他才行啊。”
门打开了,和我的预测相反,并没有一只苍蝇从里面飞出来。
白星女士用手指轻轻抚摸着照片。
笹川双手合十拜过之后,从口袋里拿出了麝香豌豆的假花,和上次一样安静地摆在门口。然后他缓慢地把钥匙插进了大门的锁孔中。这一瞬间最令人紧张,我已做好了对抗苍蝇进攻的准备,争取不被发现地躲在笹川的身后。
“白星女士,请您一定要坚强,时间会抚平一切的。”
一〇二房间。从外面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房间。门口是一扇茶色的、即使风吹也不会吱嘎作响的厚重大门。
我说出一句不知何时看过的电视剧里的台词。我从没想过这样的台词会在现实中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可我真心希望白星女士能够振作一点。听了我的鼓励,白星女士莞尔一笑。
“可是,我觉得她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啊,还能跟我们开玩笑呢。”
* * *
“等会儿进行作业的时候会请她在场见证的。不过,如果房间里的情况太悲惨的话,就没有必要故意让她看好几次了。我们两个首先简单确认一下。”
这次的现场和上一次相比明显要轻松很多。既没有腐败的臭味,也不存在人形的污渍。目之所及都是普通房间的样子,这感觉就好像某人要搬家,我来帮忙收拾东西而已。
“我们不给那个妈妈看房间里的样子吗?”
白星女士脸上一直挂着爽朗的笑容,手脚麻利地处理着死者的遗物。人常说“为母则强”,她就是很好的体现。她能够翻过悲伤的大山,真让人欣慰。如果每丢一件东西都要哭一遍,今天的活儿就没法干了。
“发现得早,而且最近天气也比较冷。”
我走到玄关前打开鞋柜,一股皮鞋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跑鞋也好,看上去很贵的皮鞋也罢,都毫不犹豫地丢进塑料袋中。比起运动鞋,小光的皮鞋要多很多。可我却只有一双很便宜的人造革皮鞋。小光每天都要穿这些皮鞋。恐怕他心中的某种东西和这些皮鞋的鞋底一起,都曾日复一日地不断被磨损吧。我一边在脑子里思考这个关于损耗的比喻,一边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闻不到臭味儿啊。”
等我把鞋柜清空之后,我拿起了放在门口的那双登山靴。它拿在手里沉甸甸的,鞋底还粘着已经干透了的土。
一楼有五个并排的房间。这里和上一次的现场不同,既没有每家每户门口那脏兮兮的洗衣机,也完全闻不到一点腐败的臭味儿。
我总觉得这鞋子里还藏着某种信息,就像那鞋底附着的土一样。就这样丢了能行吗?遗书可是从这双登山靴里发现的啊。
“是从最里面数第二个房间。”
总之,还是让白星女士确认一下比较好吧。我走到白星女士身边。
白星女士点头同意后,笹川把钥匙插进了门禁锁孔里。
“这双鞋子怎么办呢?”
“首先只有我们两个先进去看一下室内的情况,白星女士,请您在外面稍等片刻。”
正在床附近进行打扫的白星女士认真地看了看鞋子,又看了看我。
笹川捡起掉在地面上的钥匙,举到白星女士的眼前。
“丢了吧。我只带了个小小的背包,这个也没办法拿回去。”
“没关系的。请您放心,我会好好收好的。”
“丢了倒也简单……可是,我想也许小光临终之前刚去登过山,所以这也许是他穿的最后一双鞋。还有,如果拿不回去的话,也可以叫一个快递啊。”
“啊,不好意思啊,你看我这手忙脚乱的。”
“嗯……还是丢了吧。”
这位叫白星的逝者的母亲一边开着玩笑,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钥匙。可能是因为她慌张地寻找,钥匙掉到了柏油路面上,发出了硬物碰撞的声音。
“可是……”
“好的好的。我把钥匙放哪儿来着?对不起啊,最近我这脑子越来越不中用了。我也是一条腿迈进棺材的人了。”
“我只带照片回去就可以了。你就按我的意思做吧。”
“虽然您还在悲痛之中,但不好意思可否让我们尽早看一下房间内的情况呢?”
“浅井君,那双鞋还是丢了吧。”
顺着笹川的这番客套话,我也一起低下了头。近距离一看,我发现这位女士面容消瘦,虽然没有化妆,但说话干脆利落、腰板笔直。她和我想象的死者家属感觉不同,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宽慰很多。
正在书桌附近工作的笹川停下手里的活儿,仿佛在告诫我一般说道。
“还请您节哀顺变!”
“我知道了……”
“是的,因为我们家那混账儿子突然请您过来,真的是对不起了!”
虽然我还有些不情愿,但只好回到门口,并把这双脏了的登山靴放进塑料垃圾袋中。随着一声干脆的声音,登山靴也融入到了其他鞋子的海洋里。
笹川轻轻低下头问候。
* * *
“您是白星先生的母亲吧?”
最后,白星女士决定带回去的遗物就只有几张照片。小光随身佩带的手表也好、饰品也好,很可能全部都处理掉了。
就在刚才的公寓前站着一位女性。远远看去也会觉得她穿得土里土气的,好像和我妈年龄差不多,头发里零零落落掺杂的白发十分显眼。看到我们的时候,她便深深地低下了头。
“等一下负责搬运废弃物的人会过来,等所有的东西都搬完了,清理工作就结束了。您需要我跟认识的专业人士联系一下帮您更换房屋的壁纸吗?”
* * *
“谢谢您!这个不孝之子添的麻烦真是没完没了啊。”
尽管我这样想,但要和伤心的人见面,还是会让我心情沉重。
白星女士一边敲着肩膀,一边叹着气说道。
这是连新闻都算不上的稀松平常的事。
几分钟之后,门铃响了。我穿过短短的走廊,拉开门把手。
而他只是这当中的一个。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所谓自杀,在我吃饭的时候、上厕所的时候、看僵尸电影的时候等等,应该就不断地在发生吧。
小枫那长长的假睫毛,每当她眨眼时都会扑扇扑扇地摇动。
“你就淡然处之好了。我们只是负责把房间打扫干净而已。”
“正常啊,我本来也计划来打工的。”
“等会儿我面对对方应该是什么状态?我还没见过儿子自杀了的母亲。”
“还有,这事你刚才怎么不说?对了,今天的东西多吗?”
“那我们走吧。她好像已经到了。”
“很多哦。单身生活的全部家当。”
笹川把手机贴在耳边,我坐在他身边打开了车窗。我吐出的青烟慢悠悠地摇晃着飘出了车窗。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和对方联系上了,笹川说了几句之后挂断了电话。
“三十分钟的事儿!”
“我要跟死者家属联系一下,告诉她我们到了,你可以在工作之前稍微休息休息。”
枫向我露出一副可以轻松搞定的笑容后走进房间。她向白星女士微微行了一个礼,然后迅速地拎起好几个房间里的塑料袋开始搬运。
确认了位置之后,笹川把车停到了附近的投币停车场。
“我说你,别在这儿傻站着了,快帮忙搬!”
我们抵达的公寓是一幢三层建筑,看上去很漂亮。自行车棚里停着时尚的旅行自行车和大型踏板摩托车。一看这公寓就是专门为单身人士提供的。附近的垃圾投放点贴着抱怨有人不遵守垃圾投放规定的告示。大门的自动门安装了门禁,入口处栽种的植物也修剪得整齐美观。
被枫催促着,我只好抓起堆在门口的塑料袋一起往外搬。如果枫的判断没错的话,再有三十分钟,小光的痕迹就要从这个房间里彻底消失了。
* * *
枫一个人搬那个小小的沙发,我和笹川两个人搬床。我们一边小心不要碰伤公寓的墙壁和一楼的自动门,一边朝枫的卡车艰苦跋涉。
自己选择死亡是件很奢侈的事吗?我完全不那么想。
直到白星女士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了,我一直压在心里的疑问不由得脱口而出。
笹川再一次重复说道,仿佛一吐为快。可在那之后他便陷入了沉默。
“竟然让我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部丢掉……除了照片以外,有些东西留下来多好。”
“有那么多人想活下去却死了,自杀太奢侈了。”
可能是因为附近没有停车位了,枫的卡车停在了离公寓有点远的地方。
笹川的面部有些扭曲,好像在强忍着某种痛苦。见识过各种各样的死亡现场的笹川,可能想到了什么事吧。
“是吧。不过我倒是能够理解白星女士的想法的。”
“虽然我不知道走到这一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自己选择死亡这太奢侈了。”
“啊?真的吗?如果站在小光的立场来看,这样做难道没有一点可怜吗?”
“那是为什么呢?”
我们走到卡车边上,两个人齐心协力把床放上了货厢。
“我就没办法像浅井君你那样豁达。我个人总会为自杀现场而感到气愤。”
“把遗物都丢了,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啊。在我看来,白星女士正在竭尽全力想要截断悲伤的电路。”
“大家都不要为琐事烦恼嘛,像水母一样活着就好了啊。”
笹川的视线落在那些装在卡车货厢里的遗物上。
上一次的现场我们也带了好几种清洗剂,看上去每一种都不是一般的药妆店可以简单买到的,连正常的包装都没有。
“悲伤的电路?”
“也许你说得没错。所以根据实际情况,我们要使用更有效的清洗剂,需要特殊配制的那种。”
“嗯。这世上有些人,如果不截断自己的悲伤就没办法继续活下去。这就像关上电灯的开关一样。”
“简直就像惊险电影里的画面一样。”
“是这样的吗?可是白星女士一直笑容满面地跟我们一起收拾那个房间来着啊。看上去她好像对小光死了这个事实已经充分地接受了啊。”
“如果是上吊呢,因为全身肌肉松弛,大小便会失禁流下来;如果是用刀自伤呢,地板上就会有大量的血液淤积。”
“接受死亡,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那是什么感觉啊?”
笹川微微笑了一下。他正在说的话和他的表情完全矛盾,这让我感到十分迷惑。
笹川猛转方向盘,轻型卡车一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一边颠簸起来,我的屁股稍微从座位上弹了起来。
* * *
“可是呢,自杀的现场感觉上和孤独死不太一样。”
终于最后一个塑料袋也被装上卡车,枫也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了。笹川去向白星女士汇报清扫工作到此结束,这边只剩下我和枫两个人。
我透过车窗看到的这些行人,有一天都会融化消失吗?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想象到所有人都彻底融化、腐败的液体肆意横流的画面了,吓得我赶紧摇了摇头。
“看,我没说错吧,正好三十分钟。如果换一个更靠得住的、肌肉发达的帮工的话,估计二十分钟就能搞定了。”
“人也是生物嘛。最终都要回归到土地当中去的。”
“我这次已经跟上次不一样了,那种装了遗物的塑料袋,我可以一次拿三袋了!”
“人会融化,这真的很不可思议。”
“你是不是傻啊?谁说是靠数量取胜的啊?要看工作的质量!”
“应该不会比上次严重。一般情况下,二十四小时到三十六小时之间腐烂得比较快。而且,腐烂产生的气体会弥漫全身,人体开始融化。虽然这会受到气温和季节等因素的影响,但八九不离十。”
看起来我永远说不过枫了。话说回来,如果几个小时前不是偶然碰到她的话,我今天也不会来这里打工……
我直接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你多大了?”
“那今天的臭味儿也应该很严重吧?”
枫问得很唐突。
我经常会看到一些关于自杀者越来越多的报道,可是对我来说这是个完全无法想象的选择。
“啊?二十一,怎么了?”
“不是吧?有什么事情会烦恼到要自杀的程度呢?我是想不出来,所以完全不明白自杀的意义是什么。”
“真的吗?我还以为你比我小呢。就是因为像你这种不靠谱的人太多了,我们这一代人才会被说得一无是处,被人看不起啊!”
“总的来说就是上吊。是自杀,自杀哦。”
我一边假装没听见枫在说什么,一边想起小光也跟我们年龄相仿。
“自缢是什么?”
“我说你,表情好严肃啊!你是不是累了,心情不太好啊?”
“今天是一个二十几岁的男性自缢的现场。去世两天后才被发现。委托人是死者的母亲,好像第一发现人也是他妈妈。”
“不是……今天这个人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可是我们却不能和他这样正常地聊天,也没办法听到他的声音了……虽说这都是我们平时习以为常的事。我一想到这个就……”
对于我的提问,笹川目视前方缓慢地摇了摇头。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的枫,慢慢地说道:“你刚才说我们听不到已经死去的人的声音,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今天也是孤独死去的人吗?”
“诶?”
我换好工作服,上了那辆轻型卡车。笹川发动引擎,车里响起了《蓝色星期一》。说实话,我真希望此刻可以放点更欢快的曲子。
“有一种声音,光靠竖起耳朵去听是听不到的。要听那个声音,必须打开心扉才行。”
* * *
“那是什么?难道小枫你会通灵吗?”
就像已经预知了我的回答一样,望月把工作服递给了我。
“算是吧。你是个新人,还不知道啊。”
“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帮帮忙吗?”
枫说的那些听起来只是一些漂亮话,可她的表情却非常认真。忽然,我脑子里浮现出差点就忘了的登山靴。
这段台词表演得相当拙劣,可是又意味深长。我无言以对,只好低头看着手里的电子辞典。真的干净了好多啊。要不就再最后去一次,就当作去积累一些吹牛用的素材好了。
“我说……”
“浅井君,刚才来了一个紧急委托。可是笹川君刚刚才回到办公室,现在又必须马上出发了。他很辛苦是吧?他真的很辛苦是吧?他能行吗?真让人担心啊!我们总说忙的时候恨不得让家里的猫都来帮忙,可是卡斯提拉也帮不上忙啊。真是让人担心啊。浅井君你也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什么事?”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我感觉望月的视线直对着我。依照她的体型来说,被她直视,压力相当大。
“有一个遗物我很想交给死者家属。”
“是啊。说是希望今天之内打扫出来。”
枫仿佛开始思考地抱着双臂。
“是紧急委托吗?”
“他家里人说不要了吗?”
“望月小姐,接下来我要马上去现场了!”
“嗯,让我丢了呢。那是一双登山时穿的鞋子,我总觉得白星女士回家以后就会后悔自己丢了那双鞋。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吗?一度以为自己不要的东西,丢了几天之后又觉得不该丢了。”
撂下电话的笹川,用手拢了一下他的大背头,表情似乎有点僵硬。
“是啊,有很多家属从一开始就把所有的遗物都当作垃圾看待。”
听了这话,我开始拼命回想今年的生日我都做了什么,可是记忆一片模糊。无外乎是叼着烟,一边琢磨着钱都花哪儿去了一边因此时喜时忧,要不就是和朋友一起喝酒去了。
枫虽然外表花哨,可说出的话却很中肯,我对她的看法稍有一些改观。我走到卡车的后面,看着货厢上装载的遗物。
“自从我做了这个工作,就觉得每一年都能当面庆祝生日,真的是一件非常特别的事。生日真的非常棒,它可以证明我们又很好地活过了一年啊!”
“可是,已经太晚了吧……”
我想太过夸张地表示同意可能有点失礼,就不失礼貌地微微笑了一下。
“我说,要不你问问本人的意见吧?”
“你看我的体型就知道了啊!”
不知什么时候,枫已经站在我身边。
“望月女士,您一定特别会做点心吧?”
“小光已经死了,他不可能表达自己的意见啊。”
“我呢,就认为过生日一定要好好庆祝。不管是亲戚朋友、不认识的人、关系好的人、关系不好的人,都应该好好庆祝。如果浅井君在我们这里打工的话,等你过生日的时候我就给你做一个特别好吃的蛋糕,保证让不喜欢甜食的浅井君也喜欢吃。”
“总之,我现在开始倒数一分钟,如果这一分钟之内你能把鞋找出来,我们就去交给他妈妈吧。如果倒数结束了也没找到,我就把货厢锁上了。”
望月往自己的咖啡里又加了大量的方糖,慢慢地搅拌起来。那个方糖的量足以让我担心她明天就会患上糖尿病。
“这么多东西,一分钟怎么可能找到呢?”
“哎呀,那正是樱花盛开的好时候啊!”
“一、二……”
“是四月四号。”
枫已经开始倒数,我慌忙跳上卡车货厢。箱型卡车的货厢里有些昏暗,光线只能照到门口附近,视线实在不理想。
吃完了曲奇又把手伸向虾条的望月女士猝不及防地问道。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吃多少点心才会心满意足。
“是哪个……”
“浅井君,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啊?”
因为我们用的是黑色的塑料袋,并不是透明的,看不到里面。
笹川中止了和我的交谈,拿起电话听筒面不改色地和对方说着什么。我再一次认真端详了一下变干净了的电子辞典,然后喝了一口杯子里的咖啡。咖啡有一种奇妙的甜味,对于喜欢喝黑咖啡的我来说很难下咽。
“是哪个?是哪个?是哪个?”
“你好,这里是‘死亡清晨’。”
我就凭手感,从身边的塑料袋开始一个个摸起。可是,无论哪个都摸不到鞋的触感。
桌上的电话响了,卡斯提拉的小耳朵抽动了一下。
“三十四、三十五……”
“不不……我很高兴。”
我一边为倒数而着急,一边用目光搜索着四周的塑料袋。身边的几个袋子已经确认过了。
“就是简单地除了一下污渍。是不是你不喜欢啊?”
看来还是没戏啊……
“这个,您帮我擦过了吗?”
眼看着放弃的情绪就要获胜的时候,我感觉好像从刚才搬过来的沙发后面传来了“哗啦”一声塑料袋摩擦的声音。我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走过去,看到一个仿佛故意藏在那里的黑色塑料袋。我胡乱地从外面摸了一下。
接过电子辞典,我觉得表面和液晶屏好像比以前漂亮了。我认真观察了一下发现上面的一些污渍和小小的划痕都消失不见了。
我的手感受到一个硬邦邦的鞋底的触感。
“给您添麻烦了。”
“就是它!”
“这应该是你的宝贝吧?下次不要再掉了。”
我手忙脚乱地去解袋子的扎口。可是它系得很结实,并不容易解开。我心急如焚,小心翼翼地活动我的指尖。
笹川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拿出电子辞典交给我。
“五十八!”
墙上的衣架上挂着一套黑西服和一条黑色的领带,看上去应该是笹川先生的。看来上次他在居酒屋“花瓶”里说的话并不是撒谎,他真的每天都穿着丧服。
我从货厢里跌跌撞撞地滚落出来时听到了枫的笑声。
“这样啊……要是你能来帮忙就好了。”
“你看,你不是听到了吗?我没有蒙你吧!”
“我只是来拿上次落在这里的东西的。不好意思啊。”
在货厢里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是个偶然。尽管如此,我仍一边感受着登山靴沉甸甸的重量,一边用力地深深点头回应。
笹川微笑着走过来。顺手拿了一块我面前的不二家曲奇,朝最里面的办公桌走去。
* * *
“啊,是浅井君啊。你决定来我们这里打工了?”
我把大费周章好不容易找到的登山靴暂时放在“死亡清晨”的轻型卡车货厢里,然后回到公寓前。笹川和白星女士还在那里交谈。
“上次承蒙关照……”
“东西都顺利运走了?”
我朝玄关那边看去,穿着工作服的笹川正在脱鞋,看上去十分倦怠。今天他那刚硬的头发依然梳成大背头,亮光光的,感觉涂了不少发油。
“是,没什么问题。”
“哦,他好像回来了。”
我对笹川进行了汇报,而其中夹带了一部分谎言。我望向白星女士,刚才她拿在手里的那几张从房间带出来的照片,已经被放进了包里。
卡斯提拉好像认同我的说法一样地叫了一声。就在这时,传来了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真的太感谢了!我也好像做了一次突如其来的大扫除一样,肩膀都酸痛了。”
“不会的。我想能替代我的应该大有人在。”
“您辛苦了。换壁纸的事,我会和认识的公司进行联络的,我想他们过后会和您联系的。”
“不是啦。不过,真的好可惜啊。估计笹川君一定会惋惜的。”
“我这就去租房的房产公司打个招呼。我这个不孝的儿子,真的是给人家添麻烦了。”
“咦?你们需要换荧光灯管吗?”
我们离开的时候,白星女士可能是因为要去房产公司的原因,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那太遗憾了。我们是多么希望有你这样的年轻力量加入,能给我们公司带来一些光明啊!”
而我和笹川则朝我们的轻型卡车方向走去。这时,我想把那双登山靴交给白星女士的想法越来越强烈,终于下定决心对笹川张口说出了实情。
“是啊。我一直都在跟您说。”
“我,还是想把那双登山靴交给她。实际上那双鞋现在就放在轻卡的货厢里。”
望月女士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我听到笹川平静的声音。
“哦?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想把那双鞋交给她呢?”
“请您稍等一下,我今天只是来拿我之前落在这里的电子辞典的。”
“我总觉得白星女士有一天会后悔的。也许她现在不想要那双鞋,可是我觉得有一天它会变成值得珍惜的东西的。”
“浅井君,因为笹川先生都跟我说好了,只要你来就当场录用,所以等一下你把发工资用的银行账户和联系方式告诉我吧。”
“那会不会只是你的自以为是呢?”
能够坚持做这份工作的人,要么是忍耐力非常强,要么是脑子里少了几根筋,不然真的做不了。一直缠着我的卡斯提拉马上转移阵地,趴到望月的腿上去了。简直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墙头草。
“不是的,白星女士也一定会高兴的。”
“还是人手不够啊。”
“是吗?如果那样的话,趁她还没走远你快去吧。”
“我叫望月。请多关照哦!我主要做办公室的工作,基本都是笹川君一个人去现场的,他很辛苦的!”
我听到笹川的回答,就像接收到一个信号,立刻朝轻型卡车跑去。我从货厢里拿出那双鞋,又原路跑了回来。
微胖女士用一种仿佛被医生告知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一样的吃惊的表情盯着我。我想她一定正如她的长相那样喜欢吃点心吧。她一定是耍了个小心机,给自己也准备了一份曲奇饼干吧。
“我马上回来。”
“真的吗?那你的人生可就亏大了,真是可惜啊!”
笹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个嘛,总的来说我不太喜欢甜食。”
我经过公寓前,朝着白星女士的方向跑去。我想她应该还没走远。我两手各拿着一只登山靴,鞋带在空中晃动着,接触到鞋子的双手十分灼热。
“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个,于是就两种都拿了一点。浅井君你喜欢吃甜的吗?”
我突然看到白星女士的身影,是在进入一条通往车站的直路的时候。
微胖女士端着托盘出现了,托盘里有两杯速溶咖啡、卡乐比虾条和不二家的曲奇饼干。
“白星女士!”
那天我虽然勉强坚持到了最后,可是一闻到腐败的臭味就吐了,还尿了裤子,而且还中途跑出来打了个盹儿。现在想起来当时也只是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这个活儿我干得没有任何主动性,也不用心。就这样还能得到笹川的夸奖,这让我很意外。
那条路的入口处高高地悬挂着商店街的拱门,街道两边紧凑地排列着搞不清什么人会在里面买东西的女装店、拉面店、印度咖喱店等很多店铺。就在这条街的一角,白星女士呆呆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行人。
“哪里,这让我怎么说好呢……”
“终于追上您了,太好了!我是赶紧跑过来的。”
“听说浅井君上一次在现场很卖力,是吧?笹川先生夸你来着。”
“啊啊……之前真是谢谢您了……”
好像我们的对话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我还想继续客气地拒绝时,卡斯提拉走到我的脚边对我示起好来。上一次我来的时候,它完全不靠近我,可是这次却……它好像希望我摸它的头一样,喉咙咕噜咕噜地抬头看着我。没办法了,我只好陪着卡斯提拉,结果厨房那边传来了那位女士的声音。
“您怎么了?怎么会站在这里啊?”
“没事没事,不用客气。有不二家的曲奇饼干和卡乐比的虾条,你喜欢吃哪个啊?”
“我在想小光是不是每天都要走这条路啊?我觉得就这样看着从这里经过的人群,我的小光就会出现,走过来跟我打招呼。”
“还行。不过不用客气了。真的,不用了。”
白星女士的脸上再也看不到之前的笑容了。即使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她的眼睛也是呆滞地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
“你能再来真让人高兴!浅井君,你爱喝咖啡吗?”
“请您不要这么说,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啊!您还是笑着看起来最舒服了。您看,我把这个给您拿来了!”
“不用了,我只是来拿落在这里的东西的……”
我兴高采烈地把拿在手上的鞋子举了起来。白星女士终于把视线从人群中拉了回来,瞥了一眼我手上的鞋子。好一阵子,她都一言不发。正当我要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笹川先生现在去现场报价了。我想他应该马上就回来了,请您坐下来等他一下吧。”
“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死了,还能打起精神的母亲,这世上会有吗?”
玄关处只放了一双女式船鞋,笹川好像不在。房间里依然有些昏暗,空气里混杂着速溶咖啡的香气,还飘着一股类似巧克力的甜甜的味道。
白星女士面无表情,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
“谢谢……那就打扰了。”
“我没有发现那孩子的痛苦,我好后悔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对于这样的母亲你还要她笑吗?”
只见这位微胖女士一边绽放出笑容一边把半开的门彻底打开。
“白星女士……”
“你就是浅井君啊。快进来吧!请进!”
她盯着我的双眼瞬间充血湿润了。
“我是之前受笹川先生的邀请来这里打过一次工的,我叫浅井。我好像把电子辞典落在这里了……”
“我不是说了把它丢了吗?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半开的门里露出来的脸并不是笹川,而是一位微胖的女士,她穿着一件白色T恤,外面披着一件开衫。这位女士的臂弯里抱着正在打呼噜的卡斯提拉。
“这个……您到底怎么了?”
“请问您是哪位?”
“如果我把这双鞋带回家……我就是承认了……承认了这孩子已经不在了……我就承认了不是吗……”
我用力按响了门铃,于是很快就听到房间里传来脚步声,我眼前的门安静地打开了。
白星女士一边蹲下,一边开始失声痛哭。交织的人流向我们投来的只有或冷淡或猎奇的眼神。
“死亡清晨”办公室门上贴着的胶带,有一边稍稍翘起来一点。连个门牌都不做,太不像话了。
“对不起!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了!”
我又来到那个略显陈旧的商铺办公楼,尽量让自己的脑子什么都不想地迈上了楼梯。我觉得自己一旦想点什么,就很可能会打退堂鼓。
面对崩溃痛哭的白星女士,我除了道歉找不到任何一句安慰的话。
* * *
“那我告辞了……”
我还了之前租的DVD,便朝着“死亡清晨”的办公室走去。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双手拿着那两只鞋跑了起来。而且就好像害怕有什么追过来一样,我一边跑一边不断地回头。
“死亡清晨”的办公室里既没有成群的苍蝇,也没有染着人形影子的褥子。只是去拿回我的电子辞典,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 * *
我小声地咒骂了一句,但一想到电子辞典找到了就安心了很多。
我回到轻型卡车的时候,笹川正半开着车窗在吸烟。他看到我,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轻地招了招手。
“不良少女!”
即使看见我把登山靴又原封不动带回来了,他也什么都没问。我坐进副驾驶的位置上,只听到了引擎发动的声音。
不等我反驳,枫就关上了副驾驶座的窗子。然后按了一下喇叭,把卡车开走了。
“我没能交给她……”
“啊,是吗?对了,你的电子辞典在笹笹那里哦。听说好像是掉到轻卡的副驾驶位子上了。你看你吓得东西掉了都不知道。”
“是吗?”
“我才没害怕呢!我就是时间上排不开而已。”
《蓝色星期一》的节拍听起来比平时更加冰冷。停过几个红灯之后,从我的口中自然地流露出了后悔的语气。
“你说得好听,其实只是因为害怕不敢去吧!我还是一看见像你这种没出息的男人就反胃。”
“我,真的太不懂事了……我以为我对她说了温柔的鼓励……反而伤害了白星女士。什么天堂、什么时间会抚平一切、什么要振作、什么要打起精神……我只会说那种听起来好听的话。其实我根本就没考虑过白星女士的感受,只是把我想说的话强加给她而已……”
“嗯……行,等我有想法再说吧。”
我的大腿上还放着那双脏了的登山靴。干了的泥土已经变成尘沙,好像曲奇饼干的碎屑一样粘在我的工作服上。
“你还是去帮帮忙吧!‘死亡清晨’那边总是人手不够。再说像你这种虚弱靠不住的男人,还是去干点活儿、长点肌肉比较好!”
“那鞋我送去做个法事超度一下,得妥善处理才行。”
“因为我这边事儿也挺多的。”
“对不起……”
我想如果我回答说害怕再去那样凄惨的现场,枫一定会看不起我的吧。
两个人彼此沉默片刻后,我听到笹川好似喃喃自语的声音。
“为什么?”
“温柔的鼓励,到底是什么呢?”
“啊?目前还没有去的计划。”
“我也不知道。”
“算了,无所谓。我更关心你要不要去‘死亡清晨’。”
“我想啊,这世上压根儿就不存在什么温柔的鼓励。那些都只是听上去很温柔的话而已。”
“才不是!是僵尸片。”
“可能是吧……”
一下子被说中,我竟无法立刻反驳。枫犀利的目光好像已经把我的一切都看透了。
“可是呢,有时候一些非常笨拙的表达,甚至是挨骂时的一些话,过后想起来会觉得那些话让你心头一暖,那这些话才是真正温柔的话吧。”
“肯定是小黄片吧?幼稚。”
真正温柔的话……
“干吗……我正要去还我租的DVD。”
“在所有的话语中,都潜藏着变成温柔鼓励的话的可能性哦!所以,今天浅井君对白星女士说的那些话,也许有一天也会变成真正温柔的话的。”
枫的身体探过副驾驶的位置,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站在人行道上的我。
听了笹川的话,我又一次低头去看那双登山靴。白星女士的哭声在我的耳膜深处反复回荡。
“我说你,在这儿干吗呢?”
* * *
卡车慢慢驶过路口,在前面不远的路边停了下来。
到了办公室楼下,笹川说他要把登山靴送到认识的神社去,把我一个人放下了。
“小枫?”
“回见!”
就在红灯要变成绿灯的瞬间,我听到了汽车喇叭声。我被突然爆出的巨响吓了一跳,慌忙看过去。只见一辆似曾相识的卡车正在加速。驾驶席上坐着一个穿着醒目的粉色工作服的女人,正怒目圆睁地握着方向盘。
笹川丢下一句,就开着轻卡离去了。
茑屋书店附近路口的红灯拦住了我,而我周围没有一个人。工作日的午后,上班族应该都已经吃好午饭回去继续工作了吧。
我看了一眼贴着透明胶带的门,按响了门铃。很快望月明快的笑脸就从门的那边露了出来。
第二天,我把午饭吃的杯面和蔬菜汁都灌进胃里之后,拿起忘了还的DVD走出了家门。冷风瞬间就把我的鼻尖冻住了。
“辛苦了!没冻着吧?”
我叹了一口气,再次投身于居酒屋那喧闹的旋涡之中。
“没有,并没觉得……”
我解完小便,在洗手池洗完手之后,又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口袋。可是,那里还是没有电子辞典。明明那天去清扫现场的时候还有的……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到底是丢在哪里了呢?
我马上去了浴室。洗一个温暖的热水澡,感觉一部分疲劳从身体里融化出来,随着流水从下水道流走了。
在走去厕所的过程中,我反复在心中默念“死亡清晨”。虽然这个工作也只是打工,可如果能把公司的名称换成一个阳光灿烂的名字的话,给人的印象会好很多。如果我是社长的话就叫“花儿公司”或者“太阳花”什么的。不过这样可能会被人误以为是花卉公司吧。
我换好衣服从浴室走出来,看见桌子上除了散乱地堆放着成捆的文件外,还有一个装着三明治的盘子。
“这事儿我得想想!我去趟厕所。”
“你肚子饿了吧?来个三明治怎么样?”
“你去做吧!然后再给我讲讲你那些奇妙经历!我每天就只盯着点歌单,无聊得快要吐了。”
“不是特别饿,不用了。”
“没有没有,我还没有决定做不做……”
“说什么呢。你是一个人生活吧?不吃点有营养的怎么行?”
“确实,打扫尸体的工作可能更刺激吧。”
我敌不过望月的热情,拿起三明治送到嘴里。那是很朴实的味道。只咬了一口,被忘却的饥饿就复苏了,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在津津有味地大嚼特嚼了。
笹川邀请我继续在他们公司打工,这事我并没有撒谎。上次特殊清扫做好之后,回到“死亡清晨”的办公室,他说:“怎么样?你要不要再来打工啊?如果你能定期来可就帮了我们大忙了。”
“卡斯提拉出去玩了吗?”
“嗯,他们倒是邀请过我,说你要不要来我们这边工作啊……”
我突然想起那只猫来,就问了一下。此时特别想摸一下它那柔软的毛发。
“啊!你不会是还要去做那个叫什么特殊清扫的工作吧?”
“是啊,那孩子来无影去无踪啊。”
我只是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有一种很真实的感受。自从我去过那个房间,那个像影子一样的印迹就会时不时瞬间闪过我的脑海。这让我觉得,在一团和气的环境中,听那些三五成群喝醉了酒的大学生或老年人唱着荒腔走板的歌,这感觉很不舒服。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并不想再次踏入上次那样的房间。
“如果有来世,能做一只猫或者水母就好了。”
“就是突然觉得烦了。一会儿麦克风不好用、一会儿饮料上慢了,没完没了地被别人抱怨。还要被迫忍受那些完全找不着调的歌声,我突然觉得那很傻。”
“猫的世界也没那么容易哦!哪怕是卡斯提拉,也可能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牵绊呢。有时候它也会一副恶狠狠的表情走进我们‘死亡清晨’来。”
我辞掉坚持做了一年的卡拉OK的兼职,是在去了特殊清扫现场的两天之后。做了特殊清扫工作之后的第二天,虽然我应该当班,但实在太累就睡过头了。结果我第一次没有请假就缺勤了,之后我就自己主动提出了辞职。
卡斯提拉露出恶狠狠的表情,恐怕只是它饿狠了的时候吧。
“没什么特别的。算是个暂时栖身的巢穴吧。今年恐怕一整年都要找工作了。话说回来,阿航你为什么把工给辞了啊?店长觉得很意外呢。”
“换一个话题啊,你觉不觉得这个办公室有点暗?”
“你觉得大学有意思吗?”
听望月这么说,我看了一下四周。
我和武田是在打工的卡拉OK认识的。因为同岁,加上当班的时间重叠得比较多,就会经常像现在这样一起喝酒。
“怎么说呢……确实有点。总让我有意无意地想起我在老家看过的夜里的大海。”
“阿航,你这真是个不错的人生经历啊。不像我,找工作真的很麻烦,哪儿都不能去。今年社团搞的滑雪旅行我也去不了了。”
“果真是很暗啊!我呢,一直在这里工作,突然一瞬间就觉得好像自己一个人被抛弃在黑夜里一样,而且好像永远不会天亮了。”
呕吐、失禁和被枫拎着脖领子教育这些细节,我当然没有告诉武田。我感觉谎言多说几次就会不知不觉地变成事实。
在我看来,从公司起名叫“死亡清晨”的时候开始,就注定房间里是暗暗的。
“那倒也没有。虽然我听说到现在为止有二十多个兼职的人都中途放弃了,但我也没有那么厉害。”
“这个日照的问题,说实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吧。”
“你胆子还真是大啊!”
“不只是这个问题……总之,好想换一个能够感受到清晨明亮的阳光的亮堂地方啊!所以这里需要一些变化。比如说某个不喜欢吃甜食的人,能定期出现一下什么的。”
“可是啊,在那种情况下你着急害怕也没什么用,就只能干活了。”
我没做任何回答,只是把剩下的三明治继续往嘴里塞。
武田的脸都扭曲了。他手上的香烟,燃尽的灰烬眼看就要掉下来了。
“你别看卡斯提拉那样,其实它还是挺挑人的。看它很自然地靠近浅井君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呢。”
“这也太恐怖了……”
我想那也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不过话虽如此,我还是有一点点高兴的。
“对,是影子。那个人好像是躺在褥子上死的,那应该是腐烂的体液吧?从尸体里渗出来的液体留下来,在褥子上形成了一个人的形状。”
“还有啊,笹川君这人虽然不太表现在脸上,但浅井君你帮他把丧服送去干洗这事,好像让他特别开心来着。”
武田匪夷所思地看着我,我想四天前我一定也是用同样的表情看着笹川的吧。
我从手里的三明治中抬起脸。可是笹川却什么都没有跟我说过啊?
“影子?”
“不会吧……我只是做了应该做的事而已。”
“尸体已经被警察搬走了,剩下的就只有影子。”
望月又笑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
“好恶心!那尸体呢?”
“只是袖口弄脏了一点点不是吗?一般的人可能会觉得只要道歉就可以了。而且啊,你们又只是在喝酒的地方偶然遇到的不认识的人。一般是不会想到要送去干洗的。”
“真的,真的!我都以为自己的鼻子要掉下来了呢。要戴那种漫画里才会出现的防毒面具,苍蝇密密麻麻地蠕动着死去。”
“是这样吗……”
武田一边吐着青烟,一边瞪大了眼睛。刚刚端上来的烤鸡肉串摆在面前,却已经无人问津。看着身体前倾向我凑过来的武田,不知不觉间我也变得话多了起来。
“别人非常珍惜的东西,自己也能同样珍惜地对待,这其实是一件超乎想象的困难事。”
“真的吗?阿航这很酷啊!”
望月碎碎念的声音,消失在有些昏暗的办公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