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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蓝色星期一

从水泥地面抬头看进去,是一条通往起居室的短短的走廊。那里有大量黑色点状的物体散落在地面上。

“首先,从清扫尸体残骸开始。”

那是无数苍蝇的尸体。

伴随着一种令人不快的摩擦声,门被打开了。那扇门极薄,感觉随便来个台风就会立刻被吹破。一进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块直接暴露在外的水泥地面。一双脏兮兮的保健拖鞋被收拢好摆在那里,看上去格外落寞。

瞬间我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感觉这些疙瘩恐怕这辈子都消不下去了。

“打扰了。”

“受到腐败气味的吸引,苍蝇都飞来在尸体上产卵。苍蝇卵只要一天就可以孵化,变成蛆和蛹,很快就又可以飞了。”

放在门口的麝香豌豆假花绽开着淡粉色的花瓣。那花瓣带有一种褶皱,样子很独特。可能受到精神状态的影响,我并不觉得那个花好看。

我眼前展现的这片光景完全与日常脱节。只是多了无数苍蝇,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房间就变成了地狱。

“这是麝香豌豆的假花。不是有一首很有名的歌嘛。哦,浅井君太年轻恐怕不会知道的。”

“浅井君,你帮我拿一下簸箕和扫帚。然后再拿一个七十升的塑料袋。”

笹川双手合十,从带来的东西中拿出一枝花。然后,把它缓慢地放在门前。

“好、好的。”

“那么,我们进去吧。”

“放在门口的东西,你把它们都挪进来吧。”

我套上鞋子专用的保护套,戴上护目镜,伸手拿起防毒面具,觉得自己很像游戏或电影里出现的人物。不过,这身装扮让我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

笹川可能已经习惯了,完全不以为然。他的平静也让我感到有些不适。不管怎样我先出了门,取了笹川要的东西递给他。

“然后给鞋子套上塑料的保护套,再戴上护目镜和防毒面具就完事了。”

“如果踩到这些苍蝇,又会弄脏地面。”

听了笹川的话,我把袖口的胶带又多缠了一圈。冷汗顺着后背流了下来。

笹川用扫帚清扫着走廊里散落的苍蝇尸体,把它们收进簸箕里。看上去他好像经常这么做,他麻利地处理着这些苍蝇的尸体,完全轻车熟路。我负责撑开塑料袋的袋口。于是我一边尽量把脸背过去,一边斜着眼睛目送这些被清除的苍蝇尸体入袋。

“会的,有苍蝇和蛆。虽然比夏天好一些,但毕竟人死了三个礼拜啊。昨天我来报价的时候已经洒过杀虫剂了,估计今天应该死得差不多了。”

没用几分钟,这条不长的走廊里已经看不到苍蝇的尸体了。与之相对的是,塑料袋里简直就是一幅地狱图。

“会有那么多虫子吗?”

“这样就可以了,然后我们来前期消毒。你把喷药器拿来。”

笹川递给我的胶带是红色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它缠在袖口处,感觉我的手已经勒得快要淤血了。

笹川手指的方向是那个带喷嘴的机器。我一拎,发现它沉甸甸的,能感觉到里面有液体在晃动。

“你先把防护服穿上,再戴上橡胶手套。然后用胶带把袖口牢牢地封上,别让体液和苍蝇进去。”

“这很像是洒农药的机器呢……”

笹川从搬过来的清洁用具中找出一套比较长的防护服、橡胶手套和简易的护目镜。一个又黑又亮的防毒面具也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眼前浮现出老家的田园风光。小时候我曾经帮忙干过农活,如果现在开始干的是那样的活儿,那该有多轻松啊!

话虽这么说,一回过神,我却发现自己又屏住了呼吸。

“要用好这个家伙,有很多窍门呢。”

“绰绰有余。我马上就能适应。”

笹川把喷药器的喷嘴对准天花板,按下了安装在本体上的泵。随着“噗”的一声,药液像雾一样飘散下来。

呼吸平稳的笹川,略带挑衅意味地问我。

“接下来我们要去遗体所在的房间了,你没事吧?”

“你累了吗?我们还没开始干活呢。”

“当然!快点开始吧!”

把所有清洁工具都搬到这个门口的时候,我的额头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可以说今天是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如果没有这恶臭的话,是个让人忍不住想要深呼吸的和煦的秋日。

我用尽全身力气去逞强,心里却恨不得马上逃离,我想回家!

这股让人恨不得把自己的鼻子揪下来的恶臭驱之不散。我一边把东西放在保护膜上,一边认真观察了一下眼前这户人家的门口。那是一扇和其他人家别无二致的白色的门。门口,一台脏兮兮的旧式洗衣机和一只暴露在外的电表缄默不语。

我像用笹川的身体作掩护一样,躲在他的身后。刚才被苍蝇尸体大军吓得暂时忘在脑后的恶臭,此时隔着防毒面具再次向我袭来。笹川每喷洒一次消毒液,我都在内心里虔诚地祈祷这股恶臭可以马上消失。

“你可以把东西放在这上面了。再跑一趟就能把所有东西都搬上来了。”

一走进玄关,马上就看到一个看上去很有年头的洗碗池。水池里放着一个沾着咖喱污渍的白盘子和一个印着小猫图案的马克杯。笹川毫不犹豫地朝它们喷上了消毒液。

我屏住呼吸站在房门前。笹川麻利地给门前的地面铺上了保护膜,并用塑料胶带贴好。

“最后的晚餐,原来是速食咖喱。”

从房间里泄漏出来的臭味太过浓烈,以至于笹川的声音听起来都变得异常遥远。而这还是在房间的外面。接下来我们要进入那个房间,这实在不敢想象。

在水槽边放着一个开着口的银色速食铝箔袋。

“受得了吗?这就是不为人知悄悄死去的人发出的臭味。”

“人生最后的一顿饭,吃这个也太凄凉了吧。”

这种臭味和单纯有什么东西坏了的臭味不同,是一种仿佛会灼伤鼻黏膜的、略带一丝甜腻的、能把脑浆都搅浑的恶臭。

“因为谁也想不到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最后晚餐吧。”

“等、等一下。”

我把视线从水池移开,踏进了起居室。

笹川好像根本不在意,继续向里面的房间走去。

采光良好的玻璃窗上贴着几只苍蝇,它把我们和外界隔断成两个世界。这是一间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可怜,看不到任何一件架子或柜子之类的家具。丢在榻榻米上的男式衬裤和烟灰缸里歪七扭八的几根烟蒂格外引人注目。我隐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扭头看过去,发现房间角落里有一个模拟式电视机,黑洞洞的屏幕上反射出的是我自己的身影。这到底是多少年前的电视机啊?

“好臭啊!唔,原来是这样啊。”

“他是在这里去世的。”

一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因为那里淤积着一股无法描述的恶臭。

笹川指着与我的视线正相反的方向。在我看过去的瞬间,那几只苟延残喘的苍蝇扇动翅膀的嗡嗡声响彻了我的脑海。

“呃!”

杂乱地摊在榻榻米上的褥子上,有一个有深浅变化的、被晕染成黑色的人形痕迹。可以清晰地看到手、脚甚至脸部的轮廓。看起来应该是脸所在的地方染上的颜色最重,而越往脚尖方向颜色越浅,最后变成了近似淡咖啡的黑色。只是看看这个印迹,就能感受到那个褥子一定是又湿又重的。无法想象要用多长时间,人的身体才可以渗出这样的颜色。

现场好像是上了楼之后最里面的房间。建在室外的楼梯十分陈旧,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坍塌。我跟着笹川一步一步走了上去。

萦绕不去的苍蝇会落在那个看上去应该是脸的位置上。那片晕染的痕迹,仿佛是一个不存在实体的幻影。

我尽可能一次多搬一些工具。虽然这里到刚才的公寓只有不到三分钟的路程,却相当消耗体力。等我再次回到公寓前,房东已经离开了。

“人是会融化的。这样流出来的体液会留下清晰的痕迹。”

“对,全部。要来回跑几趟才能搬完。”

那个痕迹仿佛随时会起身动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这些全都搬吗?”

“对不起!”

按照笹川的指示,我下了车走到货厢前。掀开货厢上盖着的绿色苫布,下面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各种清洁用的工具。有水桶、橡胶手套、胶带、塑料保护膜、扫帚等等,还有那种在农田里洒农药才会用到的带喷嘴的机器。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大喊一声并向门口跑去。我和几只苍蝇一起破门而出,快速奔下了楼梯。总之要尽可能远离那个房间。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一个劲儿地瞎跑了一阵后胃部开始痉挛,就在摘下防毒面具的瞬间,我对着附近的排水沟猛烈地吐了起来。

“先把后面货厢里的清洁工具搬过去吧。”

呕吐物穿过网格状的水沟盖子,消失在黑暗里。我嘴里隐隐泛上一股中午吃的牛肉饭的味道。

车子一熄火,周围一下子陷入了沉默。原来这辆轻型卡车的引擎如此聒噪,当然也不排除是一直在循环播放的《蓝色星期一》的责任。

“最近怎么总吐啊……”

是这样吗?我还在纠结的时候,笹川已经把车子开到了一个投币停车场。

那个影子一样的人形痕迹鲜明地烙印在我的脑子里,可是却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我一阵眩晕,觉得已经站不住了,于是坐在了旁边的矮墙上。

“比起不相关的人死掉,还是自己的钱受了损失感觉更真实吧!”

“喂!你怎么在这儿偷懒啊?”

“可不管怎么说,人家都已经死了啊。”

我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房东就站在我面前。他正用一种在厕所墙壁上发现了谁粘在那里的口香糖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他的心情也不难理解。这次孤独死去的是一个老年男性,好像也没什么家人。也不可能这么放着不管,所以清扫费和垃圾处理费什么的都是房东垫付的。他气不打一处来也正常。”

“不是,那个……”

“这大叔真是吵死人了!”

“真让人头疼啊!赶快给我收拾好吧!实在太臭了。如果其他住户传出闲话都退租了的话,我就要饿死了。”

“昨天就是这样了。”

房东依然不管不顾地向我咆哮。他两眼充血,嗓门大到让人耳膜穿孔。

笹川从房东手上接过钥匙,一路小跑回到轻型卡车旁。我完全搞不清状况。

“那个……我是来打工的……”

“好的,我们马上开始工作。一定尽快完成!”

“打工的怎么了?我管你是什么!你是什么都一样!我可是替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付了钱的!真是倒霉啊,他怎么就死在我的房子里了呢?要是知道自己快死了,就应该去做个流浪汉,找个不给别人添麻烦的地方死去!”

房东吼完最后这句,焦虑地点燃了香烟。

这世上竟然有人因为别人的死而愤怒谩骂,我实在理解不了。难道奶奶去世的时候,也这样给别人添麻烦了吗?

“赶快开始干活吧!趁着还没有新的投诉!”

“我这就回去……”

“我们的诚意有所不足,实在是对不起了!”

我这话好像并不是说给房东听的,而更像是对自己说的。我站起身来,胃已经空了,应该不会再吐了。

房东好像越说越激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如果笹川说得没错,那么我们就没有迟到。可是我没想到一下车就挨了一顿臭骂,就只能呆呆地站在笹川旁边了。

我把餐巾纸团成团儿塞进鼻孔,尽量不去想没用的事。我爬上楼梯,虽然前进的速度如蜗牛般缓慢,但总算走到了房门前。我把防毒面具扣在口鼻处用力勒紧,以至于有些疼痛。

“我知道!可是周围的住户都在向我投诉了,让我赶快把这个臭味处理掉。你做这一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应该知道的。这种情况我一定要对住户表现出正在争分夺秒解决问题的诚意才行啊!”

“南无阿弥陀佛!”

尽管笹川用平静的语气进行了申辩,但房东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我临时抱佛脚地念了一句我会的佛语,然后打开了门。已经没有苍蝇从里面飞出来了。

“真是不好意思!可是,距我跟您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啊。”

“我突然肚子疼,去了趟厕所。”

房东一看见我和笹川便大声怒吼起来。他貌似已经心急如焚,一只脚躁动地跺着地面。

我脱口喊出一句一下就能戳穿的谎言。可能是因为隔着防毒面具的关系,那听上去不像是我自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笹川从起居室探出头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来得也太晚了!赶快把这个臭味给我除掉!”

“你没事吧?肚子好点儿了吗?”

笹川刚把轻型卡车停稳,便点头哈腰地朝房东走去。我也赶紧跟了过去。

“已经没事了,能排出去的都排出去了。”

“那个人就是房东。看起来他今天心情不太好。”

这句倒是没有说谎,只不过是从嘴里吐出去的……

楼外面的楼梯边上站着一个老人。他头顶已经秃了,穿着一件毛背心。只见他抱着双臂局促不安地四处张望,表情十分严厉。

“好好干,也许你能拿到一万日元的工钱哦!”

“是吗?这还算好的呢。”

笹川说得如此气定神闲,只是眼角稍稍有一点下垂,看上去有点像上次和我喝酒时的样子了。

“这公寓看上去好陈旧啊。”

* * *

隔着卡车的前挡风玻璃,映入眼帘的是一幢破旧的公寓楼。那是一幢两层建筑。一眼就能看见建在室外的楼梯扶手已经锈迹斑斑。每家门前都放着一个看上去历经风霜的洗衣机,怎么看都不像是能把衣服洗干净的样子。

在地板上行走时,我尽可能不去看脚边。有时我能感觉运动鞋底下好像踩碎了什么东西,我想那也许是苍蝇的尸体,也可能是其他什么超出我想象的东西。

* * *

“初步消毒已经完成了,接下来为了确保移动方便,我们把废品清理一下吧。”

在这《蓝色星期一》的背景音乐中,笹川小声说道。

“就是要整理遗物,是吗?”

“我们到了。”

“对。这位死者的遗物,全部按废弃品处理。把我们带过来的塑料袋三个套在一起,然后把东西按可燃和不可燃的分开,分别放进袋子里。浅井君你就负责玄关和洗碗池附近吧。”

被笹川这么一说,还真觉得有点那个意思。虽然歌词是英语的,我听不懂,但整首歌弥漫着一种淡漠的气氛,尽管带着电子舞曲那种冲击强烈的节奏感,却给人留下了冷淡无情的印象。

“好的……”

“这首歌叫《蓝色星期一》。你有没有觉得主唱不像是在唱歌,更像是在读一封信?我就喜欢这种感觉。”

幸运的是这样一来那个影子一样的污渍就离开了我的视线,看不见了。我一边尽量把脑子放空,一边把放置在玄关的生活用品装进塑料袋里。

笹川好像设定了单曲循环,车里一直反复播放着同一首歌。这首应该是所谓的电子舞曲,反复击打的强劲鼓点配着异常冷酷的歌声。整首歌没有任何华丽的地方,但这样被迫听上几遍之后竟然有点上瘾。

我把立在门口的雨伞装进塑料袋。这里目所能及的所有生活用品都有点脏。刚刚我丢掉的雨伞也是,伞骨已经折断了。鞋柜里的皮鞋已经变形了不说,鞋底也磨损得很严重。他是为了勤俭节约呢,还是单纯地没有钱呢?我正在把一个从未谋面的人的生活碎片,一片片塞进塑料袋里。因为不必考虑要还是不要,所以玄关的遗物很快就消失在塑料袋里了。

“就是现在车里放的这首吗?我没听过。”

接下来我要收拾面对着走廊的洗碗池附近的东西了。我打开水池下的柜门,里面的厨房用具就只有一个凹进去一块的煮锅和一个手柄已经熏黑了的平底锅。取而代之的是罐头、方便面和密封速食食品的浩荡大军。简直让我产生一种错觉,以为打开的是我自己家的橱柜。一样调味料都没有。显而易见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的。

“浅井君,你听过这首歌吗?”

“总吃这些东西,肯定对身体不好啊……”

轻型卡车的窗外渐渐展现出一幅老街的风景,我发现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街区。

这么说,说不定几十年后我也会像他一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死去。我突然非常想喝前几天老妈逼我带上的蔬菜果汁了。

我对那种重口味的绘画根本没有兴趣,但还是顺势点了点头。听了笹川的话,我在心里对所谓死亡的情景也进行了粗略的描绘和想象。虽说死亡是平等的,无论是谁都一定会发生,但对我来说还没有一丝真实感,好像那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遥远的事。

“浅井君,你来一下。”

“还行吧。佛教绘画里不是有一个叫九相图的嘛,分别画出了人死后尸体变化的九个阶段,感兴趣的话你可以了解一下。”

我听到笹川在起居室叫我的声音。无论如何我都不想靠近那个褥子,于是就在玄关这边答应了一声。

“您了解得好透彻啊!”

“怎么了?”

“心跳和血液循环停止后,体温大概每小时会下降0.8度,死后两三个小时开始出现僵直。然后角膜开始变得浑浊,出现尸斑。之后胃液等消化酶会导致自体溶解,死亡的细胞会带来大量的细菌繁殖,人体开始腐烂。”

“我想把这个褥子撤掉,你来帮我一下。”

出发前我以为我们要去打扫的是有尸体的房间。如果说警察已经把尸体运走了,那应该还好,不会那么可怕。刚才的紧张感得到了些许的缓解。

最终还是到了跟那个褥子决战的时刻。

“什么感觉……嗯……我们进入现场的时候,警察已经把遗体运走了,所以不会见到死者。可是,说到底警察运走的只有尸体,那个人身上脱落的皮肤、毛发还有体液什么的都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那里,感觉就像说‘剩下的就全交给你们了’。所以房间里的污染程度很严重。而且,房间里有人死了的话一下子就会知道,因为非常臭,里面的空气完全不一样。”

我眯起双眼,拖着宛如灌了铅的双腿向前挪去。

“人也会很快就腐烂啊。死过人的房间是什么感觉呢?”

一进起居室,我就尽量看着天花板,不让那个褥子进入我的视野。

“我昨天为了报价去过今天的公寓,情况还是挺糟糕的。遗体是去世三周后才被发现的。虽说天气已经转凉了,但腐烂的程度应该是很严重的。”

“浅井君,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没事吧?”

我没弄明白笹川说的是什么意思。如果肉体消失了,那个人的影子也应该同时消失才对。也许是笹川故弄玄虚吓唬我的吧。

可能是因为我眯缝着双眼,所以我的脸看上去苦大仇深的。

“影子?”

“我的肚子还是……好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没有尸体,警察早就拉走了。剩下的,就只是那个人的影子而已。”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揉了揉不疼不痒的肚子。

“很多情况?我们会看到死者的尸体吗?”

“我想浅井君你也应该察觉到了,在房间里去世的这位先生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根据我的经验,一个独居的男人的情况应该更加悲惨。而这里绝对是我处理过的人家当中东西数一数二少的。”

笹川把音乐声稍稍调小一点,紧盯着前方说道:“很多情况哦。行啊,你去了就知道了。如果你能一直坚持到最后,我就给你一万日元的报酬!如果不行,你就回车上等我吧。”

“确实,房间里也不是很乱,东西也很少。简直就像是临死前做了一次大扫除一样。”

“忍什么?”

“刚才我在壁橱里看到了心脏起搏器的记录手册,所以他可能有心脏病。”

“这个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给你指示的。我更担心的是浅井君你能不能忍得了。”

“心脏起搏器?”

“我首先应该做什么呢?”

“简单来说就是一种监控心率的医疗仪器。把它放在心脏里,心率过低的时候,它就会释放电流刺激心脏跳动。”

轻型卡车一边释放着历尽沧桑的引擎轰鸣声一边前行。

“哦?”

“今天的现场,开车过去用不了半个小时。”

“搞不好这位死者已经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了,所以为了不给后人添麻烦,就只维持着生存必需的最低限度的物质要求。不过,到底是不是这样已经无从得知了。”

笹川笑得很大声,我们开车出发了。

笹川平静地说道。突然,他拍了一下手。

“可不是嘛!能在有生之年坐上这么高级的车,真幸福啊!”

“来吧,我们把褥子叠小一点儿装进塑料袋里去吧。”

笹川开玩笑地微笑着。车内只有音乐在流淌。

虽说我们戴着橡胶手套,但要去触摸那条浸透了体液的褥子,还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在这之前,对于这个攻坚对象一样的褥子,我连直视都做不到。

“怎么样,你没见过这么高级的车吧?”

“笹川先生,暂停!暂停!”

没过几分钟,一辆白色的轻型卡车停在我面前。就是在我老家满大街都是的那种最常见的车型。笹川从驾驶席向我轻轻招手。我小跑过去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

为了平复自己的情绪,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明明胃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可还是有一股酸溜溜的东西返到了嗓子眼儿。

我走出大楼,靠在路边的护栏上。明明只是来送衣服的,竟搞出这么大的事情来。各种各样的零工我也做过不少,可是去死亡现场这还是第一次。

“怎么了?你肚子又不舒服了?”

我问它,可它对我不理不睬,摇着尾巴走开了。真是只完全不会主动讨好人类的猫。

听到笹川先生担心的声音,我胆战心惊地微微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你也一起去吗?”

“笹川先生……我们可不可以一边玩接龙游戏一边叠这个褥子?”

我和笹川暂时分开,一个人走楼梯下楼。我感觉卡斯提拉也跟在我后面下楼了。

对于我这个唐突的提议,笹川感到十分费解。不管做什么都好,我必须找一件事来分散一下注意力。

“哟,还挺合身的!那咱们就出发吧。我把车开过来,你在楼门口等我一下。”

“怎么突然要玩这个?”

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笹川正坐在椅子上,用指尖转着钥匙。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那我先开始了。”

笹川给我拿了一套工作服,我去浴室换上了。工作服的面料有点硬,但穿上之后觉得挺宽松舒服的。

我自说自话地把注意力全部都集中在接龙游戏上。可是尽管这样做了,嗓子眼儿那股酸酸的感觉并没有消退。

“那太好了。那我们就快点开始准备吧。”

“褥子!”

“能行。我也打过很多工了,我觉得我还挺机灵的。”

“浅井君,你怎么上来就说了一个犯规的词呢?”

“明明是我找你的,我还这么问,可能有点怪,不过你真的能行吗?”

笹川一边笑着,一边在我视野的角落里敏捷地动了起来。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房间里呢?

当然,临时收入对我来说也是很有吸引力的,但更重要的是一听到“孤独死”这个词,奶奶的脸就一下子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通过祭奠别人来缅怀自己的奶奶这么高尚的情怀,其实一丝一毫都没有,我只是很想去看一看,看看在同样境遇中死去的人的房间。

“这个角,你能帮我拿一下吗?”

“可以,我做。”

我就按着笹川先生说的,在几乎完全闭着眼睛的情况下摸到了那个褥子。因为我没敢睁眼去看,所以我到底拿了哪里、是怎么拿的,我自己都完全不知道,只是明显地感觉到这个褥子和普通的褥子完全不同。尽管隔着橡胶手套,我还是感受到了它的那种冰冷和潮湿。

在普通的生活中,除非你是惊悚悬疑片的主人公,否则几乎没有机会偶遇这样的场景。我觉得胯下有一种坐过山车时才会有的失重感。

“呃……”

踏入有尸体的房间。

我看到褥子上有一些小小的、白乎乎的东西在蠕动。

我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咽了一口唾沫的声音。

那是蛆!

“对。主要是孤独死和自杀去世的人,偶尔也会去清理杀人现场。和用拖把拖地、擦窗玻璃那种一般的清扫工作不太一样。很多时候因为发现不及时,现场会弥漫着腐烂的臭味。那些体液渗透进去的地方也必须清理干净。不过,浅井君,我打算只把搬出遗物和回收垃圾这样简单的工作交给你。今天我们要去的是一个孤独死的现场。”

我感觉自己的胃又要痉挛了,便咬紧牙关闭上嘴,拼命用力控制自己的喉咙。

“就是把去世的人生活过的地方打扫干净,是吗?”

“你能把塑料袋帮我撑开吗?”

笹川的口吻和他跟我聊今天的天气时一样平静,可我却因为太出乎意料而只能鹦鹉学舌般地把他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好不容易,笹川开始把叠好的褥子往塑料袋里装了,他手脚特别麻利。而我则只是背过脸去撑着塑料袋。

“是去打扫那些去世了的人住过的地方,也包括清理遗物。”

“还没好吗?”

“那么,是打扫什么地方呢?”

塑料袋发出的“哗啦啦”的声音,在我听来都宛如声声惨叫。拼命地扭过头去的那几秒钟,我也感觉异常漫长。

“还有点不一样。”

“好了哦。”

“那么,是去打扫那些比较危险的地方吗?比如高楼的外窗玻璃什么的。”

把褥子装进塑料袋里之后,笹川又用透明胶带把系好的封口处结结实实地缠了几圈。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脸颊上的汗已经流成了河。

笹川的话语之中明显缺少适当的解释。把肮脏的地方打扫干净,这是我从“清扫”二字上唯一能想到的意思了。

“轻、轻松搞定!”

“嗯,差不多。就像我名片上写的那样,我们是专门做特殊清扫的公司。所以,和一般的清扫工作还有点不一样。”

其实,我的内心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不管怎么说,这下那个褥子终于可以拿去丢了,我获得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安全感。

“是做清扫工作吗?”

在褥子被掀走之后的榻榻米上,依然附着黑色的印记。而它并不是人的形状,更像是大量的咖啡洒落在那里。它进入我的视线时,我不由得浑身发抖起来。笹川马上把带有污渍的榻榻米掀开,立在了近处的墙壁旁。他开始非常谨慎而认真地观察地板的下面。

如此唐突的邀请吓了我一跳。不过我今天确实没什么特殊的安排。

“您为什么要看地板下面呢?难道有老鼠吗?”

“这样啊,那就是有空对吧?如果没事的话,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啊?费用我今天之内就给你现金,保底六千日元,如果干得好就给你一万日元!”

“不是的。就像水会渗透到沙石里一样,体液也会慢慢地浸透。所以有时候会透过榻榻米一直流到地板下面去。如果这下面有残留的话,这股腐烂的臭味就永远不会消失。”

“今天我休息。”

“如果地板下面也被污染了的话该怎么办啊?”

“说到这个,浅井君你是不是在打零工啊?你今天有时间吗?”

“那就要把那部分挖下来,然后用特殊的工具做表面涂层的处理,最恶劣的情况恐怕就要全部重新装修了。如果只去除了表面的体液,而没有从根本上去除干净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笹川又一次含蓄地微笑了一声,就去摸卡斯提拉的头了。

“地板下面有一点点脏,好像不会有人介意吧……”

“哇,好厉害啊!”

“把这个房间里留下的所有痕迹彻底清除干净,这就是我的工作啊。”

“算是吧。虽说是老板,但其实我们公司就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工作人员,是个小公司。”

当笹川把脸探到地板下面时,我重新环视了这个房间。真的只是维持了生存必需的最低限度的物质要求,甚至连显示兴趣爱好和家人关系的照片或信都没看到。

“笹川先生,您是这家公司的老板吗?”

“这房子,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有些凄凉啊。”

笹川接过衣服,就把它放在里面那张大书桌上了。那个位置怎么看都应该是这个公司里最厉害的人坐的位置。

在这个房间里去世的人,他曾经为了什么而开心,为了什么而伤心,他到底是怎样生活的,我们一无所知。

“它是茶色的,摸起来又软软的,所以我就叫它卡斯提拉[3]。先不说它了,这衣服你还送去干洗了,真是不好意思!”

“这个房间光照很好。每天都会有阳光照进来,这样就不会那么阴郁了吧。”

“它有名字吗?”

笹川回答时,脸依然在地板下面。确实,这个房间的采光很好。“死亡清晨”办公室缺少的阳光,此时正洒满了整个房间。

我再次把视线移回团成一团的虎纹猫身上。确实,如果它是小野猫的话,也太缺乏戒备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在想,在这么简陋的房间里,他一个人每天都在想什么呢?”

“它高兴了就这样跑过来玩。你看它毛色不错,长得也挺结实的,虽然没戴项圈,但估计是谁家养的吧。”

“是啊……”

“这只小猫是您在这儿养的吗?”

“您不想知道吗?”

我含糊地点头敷衍着笹川,小虎纹猫跳上旁边的椅子,马上就团成了一团。

“如果我为每一个死者感伤的话,就没办法清理污迹了。啊!还是有一点体液流到地板下面去了。浅井君,你能帮我把洗涤剂拿过来吗?”

“天气一下子就冷下来了啊。虽然我挺喜欢天冷的季节的,可还是希望它不要冷得这么快嘛。是不是?”

就在刚刚立起来的榻榻米前面放着几瓶看上去像是洗涤剂的东西。我一边尽可能避免让榻榻米进入我的视线,一边靠了过去。我把洗涤剂拿起来看了一下,无论哪一瓶都不像是能在普通的药妆店买到的。

房间最里面有一张堆满了文件的大书桌,冷不丁看上去,感觉很像街上随处可见的小型房屋中介。

“有好几瓶,您要哪个呢?”

穿过短短的走廊有一个房间,昏暗得不得了。正对面一扇小小的窗子稍稍开着一条缝,可外面的风景完全被旁边的大厦遮住,采光被彻底破坏了。房间里的空气相当潮湿,感觉随时会发霉。

笹川的回答声好像被什么遮挡住了一样,听起来很不稳定。

一进门,右手边就是厨房,左手边有卫生间和浴室,这房子很像普通的公寓。厨房里只有装速溶咖啡的瓶子和马克杯,看上去有点冷清。

“诶?”

还没等我进去,那小虎纹猫倒先趁机钻进了房间。

我吃惊地抬起头时,刚好看到了立在墙边的榻榻米滑落下来,已经躲不开了。

“哎呀,浅井君也来了啊!让你特意跑一趟真不好意思,快进来坐坐吧!”

“哎呀!”

听到我的声音,笹川抬起头。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跌倒在曾经那么不想触碰的榻榻米的上面。那榻榻米的纤维可能已经腐烂了,是一种湿湿的、软软的感觉。虽然穿着防护服,但瞬间我浑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我挣扎着准备站起来,结果再次滑倒,四仰八叉地无法动弹。

“那个,我把上次弄脏的衣服给您送来了。”

“喂,你还好吧?”

从房间探出头来的笹川,跟上次见到他时的感觉不太一样。那一头狂野的卷毛被梳成一个服帖的大背头。这次也不是黑西服,而是一身藏蓝色的工作服,看上去十分干净利落。那只小虎纹猫在他腿上蹭来蹭去。

笹川拉着我的手,把我从浸满了腐败液体的榻榻米上解救了出来。感觉糟透了,仿佛满口的牙都掉光了,舌头也像鱼干一样干到冒烟。

“喂,你再这么挠,早晚这门得被你挠坏了。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榻榻米……突然就……”

这门上也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拙劣的字体写着“死亡清晨”。就在我发现纸条的瞬间,那扇门竟然缓缓地开了。

“都怪我。光顾着看地板下面,没有把榻榻米立好。你没受伤吧?”

我也跟着它走上了二楼。这里只有一扇再普通不过的门,看起来好像没有人。小虎纹猫开始用它的小爪子挠那扇门。

我刚要点头,发现胯下有一种热乎乎的感觉。我战战兢兢地把防护服翻过来一看,只见两腿之间的防护服有一块布料颜色变得很深。

“不是跟你说不可以上去吗……”

“笹川先生……”

它没有戴项圈,而且这样的商务楼里也不会养猫吧。因为老家养着三只猫,所以我很善于和猫相处。我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慢慢靠近它,就在我马上要摸到它的时候,这只小猫又顺着楼梯往上跑了。

“怎么了?哪儿摔坏了吗?”

“你不能上去哦!”

“我们有没有带备用的防护服啊?”

那就赶快把衣服送上去吧,正当我这么想着踏上楼梯台阶的瞬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脚边穿了过去。那个小东西很熟练的样子,“嗵、嗵、嗵”地跑上楼梯,每上一级台阶,它的长尾巴就会像节拍器的长针一样左右摇摆。它跑到前面的楼梯转弯处,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小声叫了一下。那是一只茶色虎纹小猫,它正用玻璃球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车里一直常备防护服的。可是,你怎么了?”

其中一个信箱上用透明胶带贴着一张手写的纸条,写着“死亡清晨”。好像地址就是这里没错了,可是如此糊弄了事的信箱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没憋住,尿了。”

“是……这个吧?”

我耗尽最后一丝自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故作轻松地面向笹川。如果不这样拼一下就实在太丢人了,我几乎要溃不成军地蒸发消失了。

这幢商务楼的一砖一瓦都带着一种怀旧气息。浅褐色的瓷砖墙面宛如年迈老者的皮肤般黯淡无光,都什么时代了,这里连个电梯都没有。信箱集中在一楼,每个都横七竖八地插着很多小广告。

离开房间时,为了防止感染,必须把防护服和橡胶手套都脱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所使用的东西几乎都是只能用一次就淘汰的一次性用品。

按照名片地址找到的地方伫立着一幢略显陈旧的商铺办公楼。“特殊清扫专业公司 死亡清晨”的办公室就在这幢楼的二楼。

我一边遮挡着两腿间的水印,一边朝卡车走去。换好了新的工作服,我就完全没有心思再回那个房间去了。

我填饱了肚子,便一手拿着笹川的名片走出了饭店。这天气只穿一件卫衣已经有点冷了,人行道上落着几片落叶,被风卷动着骨碌碌打转。就在前两天,蝉鸣声还吵得让人想捂住耳朵,现在却已经是这样的季节了。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用手擦了擦鼻子。为了解闷,我一边随意给擦肩而过的女生的外貌打着分,一边拎着黑西服继续前行。

我钻到副驾驶的座位上,不管不顾地把脚蹬在仪表盘上。因为里面没穿内裤,裤裆里凉飕飕的。好想就这么回家啊。可是,我的钱包和手机都放在“死亡清晨”的办公室了,更何况我连自己现在在哪儿都不知道,想回也回不去。

笹川的全名应该是“笹川启介”,可“S·Y”也对不上啊[2]。虽然有点不解,但反正确认了这件丧服不是我的,就无所谓了。

我从放在驾驶席座位上的笹川的香烟中拿了一根,点上了火。我把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笹川公司的办公室了,可唯独电子辞典因为养成习惯了,还在我的口袋里。我用嘴叼着烟,在电子辞典上打好了字,按下了朗读键。

“咦?”

“我既不是吐水的鱼尾狮,也不是撒尿的小男孩儿。”

我赶紧掀开塑料套翻出内里口袋看了一眼,结果那里没有标签,取而代之的是绣上去的“S·Y”两个首字母。

发音标准的合成音听起来一本正经的。最近,我会把那些当着别人的面说不出口的、憋在自己心里的不满和愤怒,都让这个电子辞典读出来,这样压力就得以发泄了。

作为丧服的黑西服的设计千篇一律,笹川的身高体型也跟我差不多。只不过,我那套丧服的内里口袋上还贴着当时买它的那家大卖场的标签。

透过挡风玻璃照进来的阳光让人犯困。被这和煦的阳光一晒,我的眼皮变得越来越重。反正在进入现场之前,笹川曾经说过,如果受不了可以回到这个轻型卡车里等着,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回那个房间了。而且,我连内裤都没穿,就算我不设防,这也有点过了。

结果,我出门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我先去附近吃牛肉盖饭的店里点了一个中碗,在等饭上来的时候,忽然担心自己拿出来的这套衣服会不会不是笹川的。

我打了一个哈欠,一边感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一边闭上了眼睛。

* * *

* * *

它发出的声音,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悲伤。

我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不由得睁开眼看了一眼时间。我好像已经打盹一个多小时了。好不容易睡个午觉就这么被吵醒了,我十分不高兴地向窗外望去,旁边刚停下一辆卡车。

“我的奶奶去世了,可是线香的味道却一直散不掉。”

“好吵啊……”

我把名片放在矮桌上,又钻回被窝,掏出电子辞典,像上了瘾一样开始输入简短的句子。

我咋了一下舌,打算再把眼睛闭上的时候,听到了咣咣敲打玻璃的声音。我吓了一跳,赶快看过去,只见一个穿着粉色工作服的女人正凶神恶煞地瞪着我。是不是我停车停得有问题啊?我赶紧打开了副驾驶这边的门。

名片背面还印着一个标注了办公室地址的简易地图。我发现这里距我家只有不到十五分钟的距离,于是想要不等会儿出去吃午饭的时候,就顺路把衣服给他送去吧。

“你是在‘死亡清晨’打杂的吧?”

特殊清扫是什么?如果按字面理解的话,应该就是做特殊场所的清扫工作的吧。比如高层建筑的窗子什么的,那种危险的地方。

我刚从车里出来,就听到一个带刺儿的声音。这女人一头金发、浓妆艳抹,两个耳朵上夸张的耳环晃来晃去。而且她看上去很年轻,感觉应该跟我同龄。

于是,我现在才第一次认真看这张名片。上面印着名字“笹川启介”,还有一行字:特殊清扫专业公司 死亡清晨。

“是啊……怎么了?”

我把笹川给我的名片找了出来。那天晚上尽管我喝醉了,但为了防止把名片弄丢,还是把它放进了专门用来保管钥匙和印章的透明收纳盒。

“那么,现场在哪儿?”

“嗯,应该放在这儿了……”

“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那天晚上真是糟糕透顶。我一到家便一头栽进那万年不叠的被窝里,不省人事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我疲惫不堪,仿佛身体遭到了破坏。以至于当天深夜在卡拉OK打工时,我面如土色,仿佛僵尸一般站在吧台里面。

“我问你现场在哪儿?你带我过去。”

我把笹川的那件挂在窗帘横杆上,那衣服的袖口已经恢复了浓重的黑色。

这女人自说自话,十分强势,根本不给人发表意见的机会。我见她穿着工作服,心想可能是相关的工作人员,可是她连自己叫什么都没跟我说。

两套黑西服再次同时出现在我面前,已经是三天后了。它们被透明的塑料防尘罩包裹着,已经闻不到线香的味道了。

“就在从这儿往前走几步的地方。”

* * *

“所以,你带我去啊!我手机没电了,不知道地方在哪儿。”

我把名片放进口袋里,像逃离犯罪现场似的往自己家奔去。今天的回家之路简直糟透了。

我根本拒绝不了她的命令,尽管觉得很麻烦,但也只好从命了。

“我会马上跟您联系的,今天真对不起了!”

“你这家伙,刚才是在车里睡觉来着吧?”

笹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过来看了一眼,但因为醉酒,名片上的字都像被水浸湿了一样,完全看不清楚。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到这女人大惊小怪的声音。

“那你就送到这里吧。”

“不是……我只是回来换个衣服。”

“我干洗好后马上给您送去,请您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

“是吗?算了,反正你看起来应该会成为值得纪念的第二十个人的,恭喜你啊!”

笹川解开上衣扣子,脱下西服,身上就只剩下一件白衬衫了。我诚惶诚恐地接过那件沾着我的呕吐物的上衣。

“什么第二十个人?”

“既然你说到这个份儿上,那就交给你吧。”

“就是中途退出的兼职的人数哦。”

哪怕是干洗店的店员,也不会像我这样执着吧。几个回合之后,我听到笹川仿佛败下阵来的声音。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朝那个建筑继续走去。

“不行不行,请让我拿去干洗吧!”

* * *

“不用不用,真的没关系的。”

我走到建筑物外的楼梯口,回头朝着那个女孩说道:“从这儿上去,最里面的房间。”

“不,真的对不起了!我拿去干洗后再还给您吧。”

“哦,那么,你也会一起上去的,是吧?不然怎么对得起这身特意换好的新衣服啊?”

笹川好像并不在意,可是他说习惯了又是怎么回事呢?管不了那么多了,先道歉再说。

明明之前都一直对我横眉冷对的家伙,这个时候竟然露出了恶魔般的微笑。我好像已经被她看穿了,真让人郁闷。

“没事,这种事我习惯了。”

“当、当然了!不是吧?你不会以为我想回卡车那边吧?”

我实在过意不去,甚至不敢直视笹川的眼睛。

“那倒没有。行了,别废话了,快上去吧。”

“真不好意思,我拿去干洗之后再还给您。对不起!”

“女士优先吧。请!”

笹川认真地端详着自己衣服的袖口,那里有一块地方被我刚才吐的东西弄脏了。

这个女孩再一次默默地瞪了我一眼后,率先爬上了楼梯。我明明只想像个水母一样活着,怎么会变成这样……我盯着女孩儿小巧的臀部,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跟在她的身后。

“啊?哪里?”

我们来到房门前,女孩儿毫不犹豫地打开了房门,朝里面大声喊道:“笹笹,辛苦了!我开始搬门口这些遗物喽!”

“笹川先生,您这袖子……”

我战战兢兢地朝房间里看了一眼,那条不长的走廊已经被收拾得非常干净,无法想象就在几个小时前这里还到处都是苍蝇的尸体。尸体腐烂的臭味儿也几乎闻不到了。

我觉得很难为情,正想低头离开的时候,却发现笹川的衣服袖口上有一块小小的泛白的污渍。

“小枫,辛苦你了!你一个人能行吗?”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喝酒。不过,浅井君你的脸色好惨白啊。”

我看见笹川从起居室那边露出头来。他的大背头稍显凌乱。

“对不起……”

“没事,没事。我把躲在车里悠闲地睡大觉的家伙带回来了。”

我好不容易抬起头,可是从胃里返上来的难受感觉丝毫没有减退。

我刚要反驳,却只见这个叫枫的女人轻松地拎起四个放在走廊里的装着死者遗物的塑料袋。

就像听到了笹川的指令,第三波呕吐汹涌而至。

“你别在这儿杵着了,快帮我搬啊!”

“全吐出来吧,那样能舒服点。”

“哦……”

他轻轻抚摩我的后背,结果我马上吐了第二波。我眼眶湿润,喉咙滚烫。

我也赶快去拿眼前的塑料袋,可是拿两个已经是我的极限。这女人哪儿来的蛮力……

“你没事吧?”

“把这些搬到卡车的货厢里去。”

接过袋子的一瞬间,我的喉咙深处某种酸涩的东西突然翻江倒海起来,胃部开始痉挛,还没来得及站起身来,也没来得及捂嘴,我就吐了。

枫摇荡着她的耳环,轻快地走下楼梯。虽然她看上去很年轻,但从她对笹川那么亲昵的态度来看,也许她是个深藏不露的老手了。

“不好意思……还让您特意跑一趟……”

这里距离枫的卡车没有多远,可是拿着要处理的遗物走路和平时走路比完全要另当别论。好不容易走到地方,我已经气喘吁吁、手臂麻痹,被塑料袋勒着的手指传来一股钝痛。可那个枫已经把她拿的袋子装上卡车的货厢了。

追上来的笹川把袋子递给我。里面的东西他已经看过了吧。刚才还在大谈特谈奶奶去世的家伙,原来租了僵尸片和成人电影DVD,这让他知道了,一定会看不起我吧。

“什么?你只拿了两个吗?我一个弱女子拿的比你多一倍,你好意思吗?”

“我还以为追不上你了呢。”

“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我身后传来了拉着长音的叫喊声。我慢慢回过头,不远处,笹川正在向我夸张地挥着手。我定睛一看,他手里拿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我租回来的电影DVD。

“这就极限了,这怎么行?”

“喂——浅井君——”

我把装着遗物的塑料袋递给站在卡车货厢上的枫,见她轻松地接过去,我也觉得自己真的很丢脸。

我到底在干什么?本来我今天应该住在老家,不用特意赶回东京。如果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跟家里人和亲戚们一起吃着寿司、喝着酒,此时此刻应该已经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了。可是,我没能那么做。因为我一看到奶奶的遗像,就觉得“没有很好地关心奶奶”这个事实愈发沉重,压得我喘不上气,无论如何都待不下去了。人总有一死。无论是富裕还是贫穷、是美还是丑、有没有梦想,都只是理所应当地迎来理所应当发生的事,可是我的内心深处还是有某种浑浊淤塞之物挥之不去。一想到这些事,突然很想吐,我蹒跚地走到路边,把手搭在护栏上。

“接下来,房间里大概还有多少东西啊?”

“好难受啊!”

“嗯,还有一个小冰箱和一个模拟式电视机。可能起居室还有一些装了遗物的塑料袋,但是没有大的衣柜什么的……”

像要甩开他们俩一样,我低头走了起来。我觉得自己走的是一条直线,可实际上摇晃得厉害。明明喝了那么多酒,我却口渴难耐。

“我看外面还有一个洗衣机,那个也是吧?除此以外没有沾上了体液的榻榻米什么的吗?”

“没事……我一个人能回去。”

“有的。对不起,我忘了说。”

“真的没事吗?我让笹川送送你吧。”

“你不用动不动就道歉。我们要加快速度了。”

“不用,我家离得很近……”

枫从货厢上跳下来,我跟在她身后再一次朝那个建筑走去。也不知道还要这样走多少个来回,我一边觉得心烦,一边在思考怎么才能逃掉。可能是我累了,再加上枫的态度过于强势,我一时找不到好的借口。

我听见悦子担心的声音。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微摆了摆手。

再次回到房间时,笹川正在一边喷洗涤液一边擦拭走廊的墙壁。

“真是的,都怪笹川让你喝那么多酒。浅井君,我帮你叫出租车吧?”

“笹笹,今天的遗物好像不多嘛。”

笹川比我喝得快很多,可他看上去完全没事。

“可不是,这个人好像过日子很节俭。对了,起居室里还有粘了体液的榻榻米,我也来帮你搬吧!”

“你行不行啊?是日本酒没喝好吧?”

“不用,我跟这个弱不禁风的打工小子搬就可以了,笹笹你继续清理房间吧。”

后来喝到忘乎所以时,我听信笹川的劝说,喝了不太喝得惯的日本酒就不行了。现在太阳穴那里的动脉在狂跳不已。

“弱不禁风?恐怕跟小枫你比的话,所有人都弱不禁风吧。”

从花瓶出来的时候,我感受到的唯有强烈的不适。

我觉得笹川这句话相当伤人,可枫却喜形于色地笑了。我怎么想也没觉得这句话里有什么会让普通的女孩子感到高兴的词语。

* * *

“大件最后再搬,我们先把这些零碎的东西搬过去吧。”

笹川没有回答我。他吐出来的青烟仿佛漫画上的对话框一样散开,可在那里面我却没找到一个字。

我被枫催促着,再一次只拎了两个塑料袋走了出去。枫一个人搬着洗衣机,貌似在她的理解中,洗衣机被划分到零碎东西一类里了。

“也许是那样吧……可是,您说如果我强迫自己装作很难过的样子,会不会真的变得很难过呢?”

开始往卡车上搬遗物之后,很快我的汗水就打湿了防护服。尽管如此,等我挪到卡车前的时候,枫都已经跑了两个来回了。

“感情这东西,就像一团乱麻一样复杂。一根筋是行不通的。”

虽然每次被枫超过的时候都会被她数落几句,但可以只做往卡车上搬遗物这种单纯的工作,真的让我轻松很多。我就不用再去想那个人形的痕迹和那个人的生活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我现在该怎么办,总觉得好像没办法更坦诚地做自己……”

接下来基本全靠枫一个人的努力,终于只剩下那张浸透了腐败液体的榻榻米和我正准备往外搬的这些东西了。我在想如果我慢一点搬这些东西的话,枫就会一个人搬榻榻米了吧。那张肮脏的榻榻米我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了,让我碰它绝对无法想象。

听到笹川平静的语气,我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把最后剩下的塑料袋拎起来往外走,用尽可能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挪。我的手臂麻木酸痛,以至于手已经握不住袋子了。一走下室外的楼梯,我就把装着遗物的袋子重重地丢在地面上,然后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心想这辈子我再也不要打这种倒霉的工了!

“你现在只是因为受了奶奶去世的打击才想不起来的。”

“喂!”

“可是……我觉得……有点奇怪。我想不起奶奶活着时的样子了……无论怎么努力回忆也想不起。”

我转头朝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只见枫正面无表情地从几米开外的地方朝我走过来。

“可是你们办了一个很像样的葬礼,所以浅井君的奶奶应该已经到天堂了。”

“现在房间里剩下的,就只有那个榻榻米了。”

我喝了一口已经不冰的啤酒。奶奶的葬礼办得很低调,只有家里人参加,很安静。可能是因为遗体腐败得很严重,棺木一直是盖着的,没有让我们瞻仰遗容。在一个只有木鱼声回荡的房间里,比记忆中稍显年轻的奶奶,一直在遗像中以不变的样貌朝我们微笑着。

我故意态度友好地跟她打招呼,结果她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直盯盯地瞪着我。

“虽然奶奶也住在东北,但最后那段日子她一个人住。她是个固执的人,总觉得让别人照顾她是给人添麻烦。所以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去世六天之后了……”

“你这家伙,为什么要乱丢这些遗物?”

“哎,人生就是这样啊。”

枫咄咄逼人地朝我走来,一把拎起我胸口的衣襟。我们俩的脸近得额头都要贴在一起了,她的眼神像尖刀一般犀利。毫不夸张地说,我感觉自己的脚已经悬在离地几厘米的半空,我根本无法呼吸。

我在撒谎。收到讣告之前,我从来都没有想起过奶奶,总以为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健康地生活着。

“你要干什么?”

“我小的时候,奶奶跟我们住在一起。但后来因为奶奶和我妈的关系不太好,这些年就疏远了……我要是再多关心奶奶一些就好了。”

“我问你呢!你为什么要乱丢这些遗物?”

我听到了熟悉的电子合成音。这让我又一次试图想起奶奶的样子,可是脑海里浮现出来的依旧只有她的遗像。

她的吼叫简直让我的耳膜穿孔。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瘫软在地上了。

“已经去世的奶奶,在世的时候对你很好吧?”

“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

笹川从我手中接过电子辞典,输入了些什么,按下了按键。

枫拿起刚才我拿的那些塑料袋,又掉头往投币停车场走去。

“你借我试一下。”

“你什么意思啊?”

“这个嘛,因为我一直随身带着它,现在如果不放在口袋里就会觉得不踏实。哎,这感觉就像手机,有时候也会拿它来打发时间。”

我完全搞不懂她为什么发怒,不由得咂了一下舌。枫缓慢地转过头来。

“不过,现在你好像已经用不着了。”

“我说你这家伙,长这么大是不是就从来没有脚踏实地干过什么事儿?没有真心实意地和谁相处过啊?”

“是吧。好像都是那些专门从事语音工作的人,比如播音员或配音演员在用这个东西……像我这样专门为了纠正口音在用的人可能不多吧。”

“什么?”

“哦?这个挺厉害!完全跟真人读的一样。”

“我啊,一看见纳豆和没出息的男人就反胃!”

我在电子辞典里输入了“啤酒真好喝”,然后一按按键,就传出了播音员一般的声音。

枫一顿呵斥后弃我而去。刚刚被她拎住的脖子还有点痛,而刚刚被她吼过的那句话这才慢慢地、深深地渗透到我心里。

“这是可以发出电子合成音的电子辞典。两百个字以内的文章,只要你输入进去,它就可以用最标准的发音朗读出来。比如说……”

“原来我和纳豆是一类啊……”

“这是什么啊?”

我故意开玩笑似的嘟囔了一句,可这让我感到更加空虚。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今天这一天,我好像把一辈子的脸都丢尽了,真想就这么直接销声匿迹算了。

我从黑西服的口袋里把每天随身携带的家伙掏了出来。这东西巴掌大小,表面是纯银色的,上面有些很明显的小划痕。

“小枫这丫头不好惹吧?”

听笹川这么说,我很自豪地回答道:“我在老家的时候,口音还是很重的。可是来东京后我怕被别人看不起,就每天练习说普通话。就用这个……”

我这才发现笹川就站在我身边。就像上次把我从榻榻米上打捞起来一样,他再一次向我伸出了手。

“不过话说回来,浅川君你一点口音都没有啊。”

“她到底是谁?”

我完全没想到笹川会同意我的见解。看来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曾经或多或少被梦想或希望伤害过吧。

“小枫是专门回收和搬运废弃物的。虽然说话不太好听,但为人直接、坦诚。而且,她非常能干。”

“对啊对啊,就是这个意思。”

“在我看来就是一个臭脾气的不良少女。”

“是啊,只要没有期待,也就没有失落。不抱过度的希望,也就没有太大的绝望啊!”

我抓住笹川的手慢慢站了起来。笹川的手因为出了汗而又湿又热。

我微微低下头,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玻璃杯。刚刚这句话是我在某本杂志上看到的,是一个影像制作人说的。我觉得这句话很酷,就暗暗记在心里,想着哪天拿出来跟谁说说。

“那房间里有一个地方我想带你看一下。”

“对人生过度地期待,会中毒啊!”

笹川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转头上了楼梯。虽然房间已经打扫得相当干净了,可是如果没什么必要,我是绝不想进入那个房间的。可是也不能一个人在这儿傻站着,不然最多就是等枫回来再被她骂一通。我只好垂头丧气地跟在笹川身后上楼了。

我以为他一定会说“你要有梦想啊”或者“现在的年轻人啊”这种话,看他这样子我竟有点失望。

我给运动鞋套上保护套,直接穿着鞋走进了房间。房间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安静得让人觉得不舒服。

“浅井君说话可真有趣。”笹川笑着又抿了一口酒。

散发着腐败臭味的榻榻米从上到下都套着黑色的塑料袋,已经看不到那块污渍了,我总算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我所向往的生活,就跟我们老家那边大海里漂着的水母一样。只要毫不用力地漂在大城市里就好。我想这样的人生也没什么问题吧。”

“浅井君,你来看一下这面墙壁的那个角落。”

可能是有点醉了,我发现自己话多起来了,变得滔滔不绝。

笹川一边向我招手,一边用手指向另一面墙的角落。我瞪大了眼睛凑近去看,才发现那里写着几个小字,就好像是蚯蚓爬出来的一样。

“水母?”笹川声音平静地问。

“‘好想吃寿司,但是要忍住’?”

“是啊。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只要我在东京活下去,就一定能很快找到想做的事吧……最近我开始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因为我总觉得那些热火朝天地讲述自己梦想的人,看上去都有点寒酸。差不多就行了,高兴的时候和好朋友喝点酒,还能笑得出来就挺好了。反正到最后就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梦想和愿望,不是也能活下去吗?就像水母那样……”

我不由得读出了声音。这些字好像是用铅笔写上去的,看上去写得很不牢靠,好像一阵风就会把它们吹掉似的。

“这样啊?你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事要在东京做才来到东京的啊。”

“刚才浅井君你一定很想知道生活在这里的这个人平时都在想什么吧?”

“来了再说”,这话也不知道之前说了多少次。我的人生仿佛就是由“来了再说”连接起来的。

好想吃寿司,但是要忍住。

“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个在寂寞中饱受煎熬的城市。我从小就一门心思琢磨怎么才能逃离那里,所以才不顾一切先来了东京再说。”

只看这个房间,就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生活得十分朴素。“但是要忍住”这一句话,好像把他的生活状态都展现出来了。

“我好想在那样的地方,一边听着海浪的声音,一边享受安静的时光啊!”

“他很想好好地吃一顿寿司……”

“笹川先生您是没在那里生活过才能说得这么轻松啊。那里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浑浊的大海。”

“最后吃的却是咖喱。”

“哦?那不是很有情调吗,很好啊。”

虽然只是看了墙上一处乱写的文字,我却感受到指尖被划破般的疼痛。

“马路上只有牛在走,风里一股大海的咸味儿,洗完的衣服和鱼干晒在一起。跟东京完全不一样。”

“等清扫结束,曾经住在这个房间的这个人的痕迹就彻底消失了,然后会有另一个人重新开始在这里生活。”

我脑子里浮现出家乡那条小小的商业街。关门大吉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连成一片,一过晚上七点,连野猫的影子都看不见。

“这怎么让我觉得好空虚啊!”

“我老家靠着海边,虽然也有田地,但最主要还是渔业。不过,除了渔业就什么都没有了,真的是超级无聊的地方。游戏厅、电影院、时髦的服装商场什么的一概没有。那地方没救了,所到之处都被海风吹得锈迹斑斑的。”

“是吧。可是,就会这样周而复始。对我来说,我并不知道这个人到底走过了怎样的人生,可是我至少可以记住他最后留下的生活痕迹和他的离世。”

“真不错啊!说到东北,那里的大米很好吃吧?还有少见的当地好酒。”

笹川进入这个房间之后第一次打开了窗子。风和缓地吹进来,轻抚着我的脸颊。

“不近,我老家是东北的乡下。”

我听到门口有开门的声音,枫走进了起居室。

“你老家离东京近吗?”

“笹笹,最后把这个榻榻米搬走就结束战斗了吧?”

笹川先生开始讲起他那些独特的悲惨经历。我一边应付地点头,一边喝啤酒。听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诉苦,绝对是最无聊的事。

枫故意对我视而不见,走到套着塑料袋的榻榻米旁边。

“哦?我也曾经过过那种日子啊!那时候真的没钱,整天在超市的试吃柜台前转悠。最惨的时候,曾经把莫名其妙的野草煮了吃,那绝对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的东西。”

“你要不要和他一起搬啊?”

“我就是个打工的,靠打零工维持生活。倒也乐在其中,忍不住要对现在的轻松自在高唱赞歌。”

见她试图一个人搬这个榻榻米,笹川不动神色地制止了她。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果告诉他我大学毕业了却没有正式工作,就做一些杂七杂八的兼职,恐怕他会把我当作那种轻浮的年轻人吧。不过我转念一想,反正这个男人以后也不会再见面了,他怎么想都无所谓。

“我一个人足够了!这种没出息的男人没有资格碰死者的遗物!”

“有点不一样。不过,都是把一个地方打扫干净,这一点上是共通的。哎,我的事情没什么好讲的。话说回来,浅井君你是大学生吧?”

“没有啦。他都尿裤子了,还帮我一直干到了最后。”

“诶?清扫公司就是清理街道上的垃圾什么的吗?”

可能笹川原本是想帮我说话的,但这样一来反而把我想要掩盖的事实全都曝光了,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儿。

清扫公司?这个答案让我很意外。我还从没见过哪个清扫人员需要每天穿着参加葬礼的黑西服上班的。

“笹笹,我觉得你招兼职的时候最好好好面试一下。”

“不是哦,我在清扫公司工作。”

虽然外面已经包上了塑料袋,我还是不想去碰那个浸满了体液的榻榻米。我刚流露出一丝犹豫,就听到枫冷嘲热讽的声音。

“笹川先生,莫非您是从事丧葬行业的?”

“我说,你到底搬还是不搬?还是说没穿尿布就不能搬啊?”

“是真的。关键是要适应,适应!不管什么事,只要你习惯了,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被枫如此嘲笑,我怒火中烧,血一下子冲上脑门。

“刚才您说您每天都要穿着这身衣服,是真的吗?我很久没系领带了,感觉快憋死了。”

“搬啊!”

在吧台里忙碌的悦子苦笑着说:“又说这种话了。”最烦人的客人恐怕就是笹川你本人了,我把这个想法和啤酒一起喝进肚里。

算了,爱怎样就怎样吧。我慢慢地拿起榻榻米的一角,虽然比想象的轻一些,但奇怪的是,手臂感到很吃力。拿起榻榻米另一边的枫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

“可不是嘛,几乎每天都来。我得来看着,以防有什么不地道的客人进来。”

“这是一个人生命的一部分,所以要轻拿轻放哦!”

“笹川先生您经常来这家店吗?”

跟之前那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不同,说这句话时枫的声音非常温柔。

笹川长着一双垂眼,看上去十分温柔。

这句话意外地深深渗透到了我的心底。

“我是笹川,请多关照。”

我想奶奶的一部分也应该是这样被一个陌生人搬走的。渗透在榻榻米上的,是一个人生存过的痕迹。这样一想,刚才的怒气就渐渐消散了。

“我叫浅井航。”

我们把榻榻米装上卡车货厢时,我也尽可能小心翼翼。虽然这只是一张普通的榻榻米,但感觉上却像是一块很容易破碎的玻璃。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枫迅速坐上卡车的驾驶席,打开车窗,从里面递出一张纸条。

我一边模仿着他的动作把酒杯轻轻端起,一边尽力回忆奶奶生前的面容。可是,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却只是奶奶那张遗像上的样子。

“这是付款单,签一下字。”

“就是缅怀故人,表达敬意。这种时候不能把杯子举得老高,也不能互相碰杯哦。”

“我签行吗?”

“敬我?”

“行啊,我后面的活儿还等着呢。”

“来吧,让我敬你一杯,祝你的奶奶一路走好!”

我按她说的在付款单上签了字。枫的卡车仪表盘台子上摆满了从游戏厅赢回来的毛绒玩具,后视镜挂着一个设计精美的芳香剂吊件。我想,只是一个车里的空间,用不着这么彰显自己的个性吧。

原来这位女士叫悦子。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男人的奉承话,故意做了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

枫转动车钥匙,引擎发出的轰鸣声震动着我的耳膜。

“小悦长得好看吧?和她的名字悦子特别般配。真是名如其人啊!”

“你跟笹笹说一声吧,我走了。虽然你没什么力气,但最后搬榻榻米的时候,你搬得还挺认真的。”

刚刚点的日本酒端上来了,男人很熟练地把酒杯伸向那位女士,请她给他斟酒。

说完她也不等我回复,就带着巨大的轰鸣声扬长而去了。我看见枫把手伸出窗外,朝我挥了几下。

虽然我也不知道他说得对不对,但看起来他根本不在乎这件事,这样我就放心了。不过仔细一想,这个男人自己也穿着参加葬礼的衣服,那也就没有跟我生气的道理了。

“什么嘛,这家伙……”

这个男人一边把酒杯凑到嘴边,一边飘飘然地继续说着:“盐这东西,只要在吃西瓜或者吃天妇罗的时候撒撒就够了。”

我看着卡车一点点变小,同时把手掌伸开又握紧,反复了两次,刚刚搬过的榻榻米的触感还留在手上。

“啊,没事没事,用不着那么做。葬礼后往身上撒盐,那是把死当作不干净的东西,想用盐来清除。可是死并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它只是每个人早晚都要面对的、理所当然的一个现象。”

* * *

“那个,我,这身穿去葬礼的衣服上还没撒避邪的盐,您不介意吧?”

等我再次回到房间时,笹川正在满头大汗地刷着洗碗池。

明明是他邀请我一起喝酒的,可他却很快陷入了沉默。看着他慢吞吞地吐着青烟,我心想这是什么情况啊?只好主动寻找聊天的话题。

“弄好这个就干完了。”

“嗯,我还有。”

把水池擦干后,笹川把抹布丢进装废弃物的塑料袋,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擦额头的汗。

“小悦,再给我来一份日本酒和醋浸青花鱼。你还有啤酒吗?”

“我们大概花了四个小时的时间吧?”

这么近距离一看,令人意外的是,这个男人其实很年轻。大概只有三十出头,绝不像是超过三十五岁的人。

“是啊,因为东西很少,所以这么快就结束了。剩下就差跟房东汇报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只好点头。于是,我一边暗暗抱怨好麻烦,一边拿着自己的瓶装啤酒挪到他身边的座位上。

我环视这个房间,完全看不出几小时前这里还到处都是苍蝇和蛆虫。那个从来没有交谈过、甚至没有见过面的人的痕迹已经彻底消除干净了。榻榻米被掀走了,暴露在外的地面让我还能依稀回想起之前存在于这里的那个影子一样的印迹。

“怎么会?这世上没有比别人请的更好喝的酒了!”

笹川打电话汇报说房间已经打扫完毕,很快房东就出现了。他一边毫不掩饰地抽动着鼻子一边走进房间。

说实话,正如这位女士所说,应酬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我真的觉得很麻烦。再说,我原本也只打算喝一杯酒就回家的。旁边椅子上的袋子里,还有僵尸片和成人电影在等我回去看呢。

“还是有点儿臭味啊。”

“行了,阿笹。快别纠缠年轻人了!人家一定是想自己一个人悠闲地喝酒的。”女士隔着吧台,一脸惊讶地说道。

“无论如何都会渗透一些到墙壁和地板里的。换了壁纸和榻榻米就好了。”

不知道是烫了头还是严重的自来卷,他的头发鬈曲得相当狂野。

“是吗?不过已经好很多了。”

“也算是祭拜你的奶奶吧,我请你吃点什么,我们一起喝酒吧!”这男人一边挠着乱蓬蓬的头发一边跟我说。

房东像野狗一样抽动着鼻子在房间里四处闻过一圈之后,看上去很满意地兀自点着头。

我不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说真话,只好回应了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最后还有十五分钟,那么我可以完成最后一道工序了吧。”

“哪里。我是要穿着这身衣服生活的,所以今天也穿着它。”

“好的,我知道了。我就在附近,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别忘了把钥匙还给我。简直是一场灾难啊!”

“您也参加了葬礼吗?”

直到最后房东还是满嘴的牢骚,可是已经不再是刚见面时的那种咆哮了。

我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确实穿了一身黑,领带也是黑色的。

“还有一道工序吗?”

“那不是和我一样嘛。”男人淡淡地笑了一下,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

“对,最后一道了。浅井君,你能在这里等我一下吗?我马上回来。”

那男人听了我的回答什么都没说。我倒觉得他一定是在暗地里责怪我,越发觉得不爽。

笹川飞快地离开了房间,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之后,我也出了房间。附近已经没有腐败的臭味了。远处传来了五点钟播报的社区广播。

脱口而出回答了他的提问后,我开始担心会被他骂。因为一般不会有人穿着参加葬礼的衣服来居酒屋的。

在外面吹了几分钟冷风之后,再次打开那扇房门时的心情,我自己也无法说清。

“是啊,今天我奶奶出殡。”

门口那块水泥地面上,已经看不到那双保健拖鞋的影子了。

正要从口袋里掏手机的时候,旁边那个男人突然跟我搭讪。他目光茫然地盯着我的胸口。

我站在那里,向房间里望去。窗子开着,但因为没有窗帘,所以我站在门口无法看出是否有风吹进来。

“我说,你这身衣服是去参加葬礼了吧?”

洗碗池的水龙头“滴答滴答”有节奏地滴着水,我的注意力被这个声音所吸引,专注地听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内心感到一阵骚动。

我一边在心里跟奶奶解释着,一边给自己斟满了第二杯啤酒。

以房东那样的性格,哪怕只是水龙头没关紧,过后还不知道会说我们什么呢。所以要不要进房间把水龙头关上呢,我犹豫了片刻。

奶奶,对不起!我平时没什么机会来这么讲究的居酒屋,完全被这里的气氛给镇住了。您在天堂里可一定要开心啊!

我们在进行清扫的时候会给鞋套上保护套,所以都是毫不在意地直接穿鞋进房间。可是现在我只穿了运动鞋,已经没有保护套了。

把杯子里的啤酒一口气干下去之后,我才想起自己已经把奶奶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直接穿鞋进也没关系吧……

玻璃杯里斟满了晶莹剔透的金黄色液体。一看到这个,喉咙深处突然觉得极度干渴。前菜的小碟子里是我喜欢的煮芋艿,我喝了一口啤酒之后赶快吃上一口,非常入味,相当好吃。

只是关水龙头而已。即使在自己家里,我也会觉得脱掉运动鞋很麻烦,有时也会直接穿鞋进房间。

“听您这么说真是开心!那您慢用啊!”

我再一次认真地听那水滴的声音,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最终我还是脱掉运动鞋走上了那条不长的小走廊。我拧紧水龙头,它发出“吱”的一声,随之水滴落下的声音消失了。

“是啊。之前偶尔从这门前经过,就想着什么时候要来一次……”

“让你久等了。”

“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

门开了,露出了笹川的头。他可能是跑着回来的,气喘吁吁的。他手里拿着一个便利店的袋子,为了让我看见而举得很高。

女士把啤酒瓶倾斜过来,摆出要给我斟酒的架势,我客气地把刚接过来的玻璃杯伸了过去。

“怎么了?你怎么站在那里?”

“来,请用!”

“没有,刚才水龙头没关紧……”

吧台最里面摆着一个淡蓝色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支叫不上名字的花。

笹川看了一眼我脱在门口水泥地面上的运动鞋。

在等待瓶装啤酒的时候,我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店内。菜品都写在那种七夕节乞巧时用的细长纸条上,等距贴在墙壁上。价格超出想象的便宜,品种也很多。

“你是脱了鞋进去的啊?”

“好的。”

“是啊,怎么说……这也不是自己家不是嘛。”

“我们家只有瓶装啤酒,可以吗?”

“哦……”

“啤酒。”

笹川也脱了鞋走进走廊。他的黑袜子破了一个小小的洞,稍稍有点好笑。

女士隔着吧台朝我微笑着。她拿起筷子,夹了点儿熟菜放到小碟子里。

“浅井君,你能喝咖啡吗?”

“喝点儿什么啊?”

“可以,我喜欢喝咖啡。”

吧台边上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人独自一人喝着酒,此外没有其他客人了。那个男人可能是个常客吧,他的样子和这家店已经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我也在吧台边坐了下来,和他隔了三个座位。

笹川笑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罐咖啡递给我。

“请您随便坐吧。”

“您刚才去哪儿了?”

“我就一个人……”

“我去买最后一道工序的用品了。”

吧台里一位穿着罩衫的女士向我问好,她大概三十出头,是个鼻梁挺拔、十分清秀的美人。

进入起居室后,笹川在一个地方停住了脚步。

“晚上好!”

“不好意思啊,便利店就只有这个了。”

店内只有一个用整张原木板做成的吧台和三张四人座的桌子。这是一个面积不大却十分整洁舒适的空间。店里没放音乐,只能微微听到锅里煮着食物的声音。

笹川嘟囔着从便利店的袋子里拿出一盒豆腐皮寿司。他的视线落在眼前那块灰暗的墙上,原来写在那里的那行字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拉开拉门,一阵“喀啦啦”的清脆声音后,勾人食欲的炖菜香味瞬间扑面而来。

* * *

这么高级的店,平时我可吃不起。

把钥匙还给房东之后,我们又钻回轻型卡车里。虽然刚才吃的豆腐皮寿司和咖啡的搭配简直糟透了,但我那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呕吐而被彻底清空的胃不禁发出了欢愉的叫喊。

我确认了一下钱包的实力,只有一张五千日元纸币。

“今天感觉怎么样?”

带着过去的记忆,我徘徊了几分钟后,摸到了小店门前。小店的门帘上写着“花瓶”二字,好古朴的名字,带着一种细腻而高雅的韵味。入口的拉门旁有一盏竹制的灯,散发着淡淡的光。旁边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碟子,里面盛着一小撮雪白的盐[1]

笹川一边控制着方向盘一边问我。车内用很低的音量循环播放着《蓝色星期一》。

* * *

“还是很令人震惊的。不管是那个臭味也好,还是那个褥子上的印迹也好,全都……”

我一边解下黑色的领带,一边掉头朝那儿走去。

“是啊,第一次的话确实难以接受。”

那是前些日子无意中看到的一家小饭店。虽然我觉得那家店可能有点贵,但只喝一杯啤酒的话,应该不会对钱包造成太大的冲击。再说,今天我穿的可不是平时那身脏兮兮的带帽卫衣配牛仔裤,而是参加葬礼的黑西服套装啊。

“这个是可以渐渐习惯的吗?”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着大马路上湍急的车流,想着去哪儿好呢?这时,我突然想起一家之前留意到的小店。

“也说不上是习惯吧,应该说是可能产生了抵抗力。”

以前在老家时,我总是软磨硬泡地跟奶奶要零花钱。可反过来,我却好像从来没给奶奶买过什么礼物。那么,至少今天我应该安安静静地想着她、跟她喝两杯才对。不然僵尸片也好,成人电影也罢,我是不可能心安理得地看进去的。

“我好像做不到啊……不是有人说,人死了,但他的想法还会留在世上吗?我是不相信什么超自然的力量的,可是今天我好像有点明白这个说法是什么意思了。不论是从好的含义还是不好的含义上,我好像都感觉到人死了之后还依然飘浮在空气之中。”

我开始物色合适的地方,这种日子必须找一家静得下心的店才行。

笹川一边专注地看着前方,一边听着我讲话,连头也不点一下。透过车窗映入眼帘的风景已经有些昏暗,便利店和家庭餐厅的荧光灯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回家路上我突然想喝一杯。我觉得找个小酒馆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缅怀去世的奶奶也未尝不可。

* * *

四部片子一千日元的优惠活动让人心动,于是我拿了三部僵尸片和一部成人电影去了收银台。结账时还依稀能闻到身上的线香味儿,可不知不觉中,我好像已经逐渐适应了。

“人死了什么都不会留下哦!浅井君你所说的类似思念一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最后剩下来的就只有身体,而它也会腐烂,早晚会消失的。”

茑屋书店柜台里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店员。这样一来今天借成人电影就方便多了。我一头钻进店铺深处成人影片区的帘子里,就像钻进常去的小酒馆一样轻车熟路。

“是那样吗?”

我决定去租几张光盘,把今晚熬过去。租点一直想看的僵尸片和成人电影回来,一直放到困了为止吧。葬礼当天就看僵尸片好像不太好,可我也想不到其他想看的了。

“是的。死了的人既不会成长,也不会再有新的故事。一切都停止不前了,永远地停止不前了。如果说和已经死了的人有唯一一个偶遇的场所的话,那就只有过去。”

夜里的风带着寒意,让所有毛孔都紧闭起来。也许该准备冬装了。

对面车子的前照灯有一点晃眼。笹川对于死者抱有一种很现实的认识,他又会像刚才那样去买豆腐皮寿司回来。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一直播放着的《蓝色星期一》,听起来淡淡的、冷冷的。

* * *

“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轻轻地咋舌,朝车门走去。

笹川加大油门,让轻型卡车冲过了路口的黄灯。我对笹川说的话既无法赞同也无法反对,只能呆呆地望着华灯初上的街景。

明明是到处都能买得到的东西……

[1]日本的风俗习惯,称为“盛盐”,普通人家将盐放于门前或室内以图吉利。饭店则放在门前,意在招揽顾客。——译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别标明,均为译注。)

车内广播说下一站就是东京站了,我缓缓地站起身来。都怪老妈硬塞给我的密封食品和蔬菜汁,双肩包变得异常沉重,带子勒着我的肩膀。

[2]“笹川启介”的日语发音为Sasakawa Keisuke,缩写应为“S·K”。——编者注

这身穿去葬礼的黑西服上,还残留着些许未散尽的香火味儿。身边的座位都空着,整个车厢也空荡荡的没几个人。这味道虽不至于招人白眼,但也绝不会让人感到舒服。

[3]日本西式点心名,又名长崎蛋糕。十六世纪由葡萄牙传教士传入日本长崎,是一种表皮黄棕色的海绵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