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树上的男爵 > 第29章

第29章

“到这条路可通的地方去……”

“你们好,(俄语)士兵们!”柯希莫说,他过去各种语言都学会一点儿,也懂点俄语,“去哪里?(俄语)要到哪里去呀?”

“哟,这条路嘛,通许多地方……你们去哪里呢?”

他们停步:“你好!老大爷,(俄语)请问,还要走多远才到呀?”

“去巴黎。(俄语)”

柯希莫回到路边的树顶上,他听见马蹄声。原来一小队轻骑兵奔驰过来,卷起飞扬的尘土。他们穿的制服是从未见过的,沉重的皮帽之下露出稍微扁平的白脸,胡须浓重,生着眯缝的绿眼睛。柯希莫挥动帽子招呼他们:“从哪儿吹来的好风呀,骑士们?”

“哦,去巴黎有更方便的路线……”

结果三个人都去了溪水边,脱下鞋,洗脚、洗脸和洗衣服。他们从柯希莫那里得到肥皂。他是那种老了以后变得干净起来的人,因为他开始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厌恶感,这是年轻时没有的感觉,于是总带着肥皂。清凉的水使三个喝醉的逃兵清醒了一些,醒了,快乐消失了,他们为自己的处境发起愁来,唉声叹气,呜咽抽泣。可是就在这忧愁之时,清澈的水给人带来了愉悦,他们享受起水的乐趣,唱着:“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法语)”

“不,不去巴黎。去法国,找拿破仑。这条路通哪里?(俄语)”

“依我看,你在那里还洗洗屁股……”

“哦,可以去许多地方:奥利瓦巴萨,沙索科托,特拉巴……”

“你们等一等,我到那条溪水里去洗洗我的这只脚,疼得像火烧一样……”

“什么?奥利瓦巴萨,不对,不对。(俄语)”

“如果我没有把枪丢失在维斯图拉的话,我早就把你毙了,像一只雀子一样插在肉扦上烤熟了!”

“那么,想去的话,还可以去马赛……”

“你到溪里去淹死吧,猫头鹰”

“去马赛……对,对,马赛……法国……(俄语)”

柯希莫说:“这附近没有酒店,但是那边有条溪水,你们可以去解解渴。”

“你们去法国干什么?”

“沙皇付账!他追过来了,你们把账单拿给他看!”

“拿破仑跑来同我们的沙皇打仗,现在我们的沙皇追赶拿破仑。”

“呸……”

“你们从哪里出发来到这里?”

“拿破仑掏钱!”

“从哈尔科夫,从基辅,从罗斯托夫。(俄语)”

“我们下次来付账!”

“那么你们见过许多美丽的地方!你们喜欢我们这里还是喜欢俄罗斯?”

“一家让我们赊账的酒店!”

“好地方,坏地方,我们喜欢俄罗斯家乡。”

“你的那个地方被打穿了!”

一匹马奔跑而来,挟带着一股烟尘,马停下来,马背上坐着一位军官,他向哥萨克士兵们训斥道:“走开!行军!谁允许你们停下来的?(俄语)”

“这是因为我们被打得浑身是窟窿眼,酒漏掉了。”

“再见,老大爷!”那些人对柯希莫说,“我们也该走了……(俄语)”他们挥鞭策马而去。

“我们喝干了半个欧洲的酒桶,可是还不解渴!”

军官停留在松树脚下。他高高的个子,生得单薄,有着贵族风度和忧郁表情。他将没戴帽子的头抬向飘着几丝浮云的天空。

“说吧,会说话的鸟儿,告诉我们在这附近哪里有一家酒店呀!”

“您好,阁下,”他对柯希莫说,“您懂我们的语言?”(法语)

“维尔纳的凶神恶煞!快活!”

“是的,略懂一些,(俄语)”我哥哥回答,“但是不如您的法语说得好。”(法语)

“我们是奥斯特利茨的胜利者!”

“您是本地的人吗?拿破仑来此地时您是否在这里?(法语)”

“叫你不得好死!”

“在,军官先生。(法语)”

“嗬,还不能说出来,你还没有到家哟!”

“您认为他如何?(法语)”

“我,我逃出来了,知足啦!”

“我尊敬的先生,军队总是造成许多破坏,无论那些军队带来了什么思想。(法语)”

“三百个剩三个,不少啦!”

“是的,我们也造成了大的灾难……但是我们没有任何思想可言……(法语)”

“剩下的全体人员!”

他忧伤而恼火,虽然他是一个胜利者。柯希莫对他产生同情,想安慰他:“你们打胜了!(法语)”

“完整的一个团!”

“是的。我们打得很好,太好了。但是也许……(法语)”

“我们是轻骑兵第三团!”

只听见突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接着一声跌倒的“扑通”声和兵器声。“干什么?(俄语)”军官问道。哥萨克士兵们转回来,把几个半裸着的人的躯体拖在地上走,左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右手握着一把弯弯的马刀,刀不带鞘——是的,而且——滴着血),那东西原来是那三个喝醉了的轻骑兵的满是胡须的脑袋。“法国人!拿破仑!(俄语)全都砍了!”

“口渴!吃了雪之后就口渴!”

年轻的军官不耐烦地命令他们把死尸弄走。他转过脸来,仍旧同柯希莫说话:

另一个说:“谁愿意给我们一些松子呀?我们早就饿了,你能请我们吃点松子吗?”

“您看……战争……有好几年了,我把一件可恨的事情尽我们之所能地做好了。这场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实现一个我根本无法解释的理想……(法语)”

“看看这是哪种鸟呀!你在那上面干什么?吃松子吗?”

“我也是。”柯希莫回答道,“许多年以来,我为一些连对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而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情:生活在树上。(法语)”

“喂,外国佬们,”我哥哥对他们大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军官由忧伤变得激动不安起来。“那么,”他说,“我该走了。”他行军礼告别,“再见,先生……请问尊姓大名?(法语)”

然而,一天,炮车大道上从东边吃力地走过来三个人。一个瘸腿,拄着一根拐杖,另一个头上缠满绷带,第三个最健康,因为他只是在一只眼睛上有一条黑色束带。他们身上穿着肮脏破烂的衣服,有着胸饰纽的布条从胸前向下垂挂着,皮帽没有了帽顶,但是其中一人帽子上带有羽饰,长靴子顺着腿裂开,好像是属于拿破仑卫队的军服。但是他们没有武器,也就是说他们中有一个挥舞着空的军刀鞘,另一个在一只肩膀上扛着一支长枪筒当木棍,挑着一个包袱。他们唱着走过来:“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从我的祖国……(法语)”好像三个醉汉。

“柯希莫·迪·隆多男爵。(法语)”柯希莫在他身后大声说道,“再见,一路平安……(俄语)您的姓名呢?(法语)”

在贝雷西纳拿破仑的军队溃败,英军在热那亚登陆,我们日日等待着巨变的消息。柯希莫不再来翁布罗萨,他趴卧在森林中的一棵松树上,那松树生在炮车大道边上,从前运往马伦戈的大炮从那里经过。他望着东方,在荒芜的路面上现在只能遇见赶着羊群的牧人和驮着木头的骡子。他期待什么?拿破仑他见过,革命如何结束他知道,除了最坏的事情,他没有什么可企盼的了。他还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仿佛依然挂着俄罗斯的冰凌的帝国军队随时都会在拐弯处出现,波拿巴坐在马鞍上,没刮干净的下巴低垂在胸前,发着烧,面容苍白……他将会在松树下停住(在他身后,一个人步履蹒跚地愈走愈慢,一个人的背包和枪支掉在地上,一个人在脱掉累倒在路边的士兵的靴子,一个人解开伤腿上的绷带)并且会说:“你是对的,隆多公民,把你起草的宪法再交给我吧,把五人执政内阁、领事馆和帝国都不愿听的你的建议再交给我吧!我们重头开始,再树立起自由树,拯救全球祖国!”这些当然是梦想,是柯希莫的希望。

“我是亲王安德烈……”奔驰的战马把他的姓氏卷走了。

青春在大地上匆匆而过,树上的情形,你们可想而知,那上面的一切注定是要坠落的:叶片,果实。柯希莫变成了老人。多少年来,他在冰剑霜刀、凄风苦雨中度过了一个个夜晚,住在那飘摇不定的栖身所里或者是身旁毫无依托,他被空气护围着,从来没有一个家、一炉火、一盘热饭菜……柯希莫已经是一个垂垂老者,罗圈腿和像猴子一样的长胳臂,驼背,套一件长长的皮斗篷,连脑袋也裹在风帽里,像一个毛茸茸的修士。他那经过太阳烤晒的脸,粗糙得像一颗毛栗子,在皱纹的包围中一双圆眼睛清澈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