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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彼亚乔!”雨中传来一声呼唤,来自树顶上。

“柯希莫!”

“你在哪里?”

终于找到了,当时我在树木之中看见一团亮光,既不是月亮也不是星星。我好像听见他回答我的口哨声。

“这儿哩……!我朝你走来了,可你走快点,我挨着雨淋!”

我吹响我们的口哨,可是回答我的只有大雨不停地落在树木上的哗哗声。四周一片漆黑,出了花园我不知道往哪边走,我挪动着脚步,时而踩着滑溜的石头,时而踏着柔软的草地,时而蹚入水坑。我吹哨,为了让口哨声向上传送,我把伞向后倾,雨水抽打着我的脸,从嘴上冲走了口哨声。我想走到长满大树的公产地上去,我想他的藏身之所大概会建造在那里,但是在黑暗中我迷了路,站在那里用双臂紧紧抱着伞和包袱,只有裹在羊毛袜套里的果汁瓶给我少许温暖。

我们相遇了。他裹着一床被子,下到一棵柳树的矮杈上,教我如何往上爬,穿过复杂交错的枝丫,最后到达一棵主干很高的山毛榉前,那亮光就是从那上面发出的。我立刻递给他伞和一小部分包袱,我们试图撑开伞往上爬,但是做不到,还是淋湿了。终于到了他引导我来的地方,除了像是从窗帘缝里漏出的一线亮光之外,我什么也没看到。

我拿着包裹冒雨出门,撑着一把巨大的绿色的雨伞,要给柯希莫的另一把伞夹在腋下。

柯希莫掀开一条缝,让我走进去。在一盏灯笼的光照下,我发现自己在一间小房子里,上下左右都用布帘和毯子铺围得严严的,山毛榉的主干从中穿过,用一层木板把整个小房子架在粗大的树枝上。一时我觉得这是一座宫殿,但是马上就感觉到它很不牢固,因为里面已经有了两个人,平衡就出现问题,柯希莫不得不立即修补漏洞和塌陷。他把我带来的两把伞也放到外面,打开来盖住棚顶上的两个窟窿,可是雨水从其他许多地方滴落下来,我们两个的衣服都湿透了,感到就像在房外一样冰凉。不过堆放着那么多的被子,足以把我们埋起来,只让头露在外面。灯笼闪烁出跳动的模糊的光,树枝和树叶在这个奇特的建筑物的顶上和四壁印出错综繁复的影子。柯希莫大口大口地喝着苹果汁发出“噗噗噗”的响声来。

仿佛是“伞”这个字突然把她从战场的瞭望所里拉了出来,推入了母亲的忧思之中,女将军开始说道:“对,完全正确(德语)。一瓶苹果汁,热乎乎的,塞进一只羊毛袜子里包好!一块油布,可以铺在木头上,不返潮……可是他在哪里?这个时候,可怜的孩子……但愿你能找到他……”

“是座漂亮的房子。”我说道。

“您不认为我出去给他送一把伞更好吗?”

“噢,还是临时性的,”柯希莫急忙回答,“我应当把它设计得更好一些。”

“他定会想到并及时预备好。”

“一切都只靠你自己干成的吗?”

“在哪里,母亲大人?”

“那么你说,同谁来干呢?这里不能让人知道。”

“他将撤进他的营地里。”

“我以后可以来这里吗?”

“可是树木能替他遮住雨吗?”

“不行,你会把来路暴露给别人。”

女将军撩开窗帘,观看下雨,她很镇静:“下雨的最大坏处是使地面满是泥泞,待在那上面倒是无妨。”

“爸爸说过他不再派人找你了。”

我呢,刚知道下雨了就替他担忧起来。我想象他被浇成了落汤鸡,虽然紧贴着树干,也躲不开斜打的暴雨。我知道一场暴风雨不足以使他重返地面。我跑去找母亲:“下雨了!柯希莫怎么办哪,母亲大人?”

“这里仍然应当是秘密的。”

渴望已久的雨开始降落,雨点大而稀。在棚屋那边顽童们头顶着口袋向四处逃散,他们唱道:“跑呀,跑呀,大家回家!”柯希莫躲进树叶丛里,树叶已经沾了雨水,他一碰就往头上滴水珠。

“因为那些偷东西的孩子吗?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

仿佛他们听见了这句话,在卡佩利城门四周响起了顽童们乱叫乱嚷的声音。男爵的马受惊。他勒紧缰绳,裹好披风,好像准备走开,却又转过身来,从披风里伸出一只手,指着乌云急速聚集的天空,大声说:“小心,儿子,有人能在我们大家头上撒尿!”他策马离去。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这时我哥哥可以做出某种新的体面的回答,甚至说了一句拉丁文格言,现在我记不起半句了,但那时候我们会背诵好些句哩。然而他不耐烦站在那里装正人君子。他伸了伸舌头,大声说:“可我在树上尿撒得更远些!”话虽无聊,却很干脆地打断了话题。

“那个骑马的小姑娘呢?”

父亲觉察到这一点,于是更逼进一步:“反叛行为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他说道,“有时以为只迈出了几步,却永无掉头回返之机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又是一个机灵的答复,但好像已经贬低了他的行为的意义,终于表现出了虚弱。

“我想说她是你的朋友,你们一起玩,不是吗?”

柯希莫沉默不语。这是他还没有想过,也不愿意想的问题。后来他回答:“在高几米的地方,您以为我就不能获得良好教育吗?”

“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

两个人都怏怏不快,很苦恼。每个人都知道对方将要说的话。“可是您的学业怎么办?您的基督徒的信仰怎么办?”父亲问道,“您打算像一个美洲的野人那样长大吗?”

“为什么有时候不是呢?”

“我不想服从您,父亲大人。”柯希莫说,“为此我很难过。”

“因为我不愿意或者她不愿意。”

“我邀请您到地面上来,”男爵说,声音平静,甚至谦逊有礼,“来重新履行符合您的身份的义务。”

“这上面,你让她到这上面来吗?”

“没有,父亲大人,我干我的,大家各行其是。”柯希莫说道,口气很硬。

柯希莫脸色忧郁,使劲地扯平铺在一条树干上的席子,“……如果她来了,我就让她上来。”他神情庄重地说道。

父亲也微笑了,一个苦笑,不知为什么他也脸红了。“如今您同最下贱的流氓和乞丐混在一起。”他接着说道。

“她不愿意吗?”

确有其事。我的哥哥被当面揭穿。他还有什么好回嘴的呢!他微微一笑,可不是表示傲气或玩世不恭的态度,一个怯生生的微笑,并且涨红了脸。

柯希莫躺倒下来:“她走了。”

“说得不错,”男爵表情严峻地赞同,“然而,此时此刻说话没有意义,您偷佃户的杨梅。”

“告诉我,”我悄声说道,“你们订婚了吗?”

“父亲大人,一位绅士在地上如何,他在树上也将一样。”柯希莫回答,又立即补充道:“如果他一向行为正派的话。”

“没有。”我哥哥回答,然后长久地缄口不言。

“您演出了一场好戏!”父亲开始说道,语调酸楚,“您真配做一个绅士!”(他称他为“您”,就像他过去在严厉训斥时一样,但此刻这种措辞包含着疏远隔阂之意。)

第二天天气晴朗,家里决定让柯希莫重新开始跟福施拉弗勒尔神父上课。没有说怎么上法。男爵语气简单而又略显生硬,请神父(免得他在此盯着那些苍蝇看……)去找我哥哥所在的地方,让他翻译一小段维吉尔的诗。后来他怕太让神父为难了,就尽量地减轻他的任务,对我说:“去告诉你哥哥,半小时之后到花园里来上拉丁文课。”他说这些话时尽量使语气显得自然些,他从此之后要保持这个基调:对待在树上的柯希莫,一切都应如同以前一样。

阿米尼奥男爵骑着马径直走到那棵树下,那是夕阳火红的时分。柯希莫站在没有叶子的树枝之间。他们面对面地互相打量。自从那次吃蜗牛的午饭之后,他们是头一次这样正面相遇。许多日子过去了,事情起了变化,双方都明白现在已经与蜗牛无关,与晚辈的孝顺和父道的尊严之类都不相干了,许多有逻辑有意义的话题都显得不合时宜,可是总得说点什么。

就这样上课了,我哥哥骑在榆树的一条枝上,晃荡着两条腿,而神父在树下的草地上,坐在小凳子上面,一起同声诵读六音步诗。我在近处玩耍。我走远了一点就看不见他们,当我回来时,神父也上树了,使劲用他穿着黑袜子的又长又细的腿登上一支树杈,柯希莫拉住他的一只胳臂帮着他往上爬。他为老头子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他们一起吃力地读起一段艰深的文章,开始我哥哥好像表现出很用功的样子。

在那些日子里柯希莫经常向地上的人们挑战,显示他的瞄准功夫和敏捷的身手,也为了检验自己在树顶上所能做到的一切事情的可能性。他跟顽童比赛扔小木头片,一天他们在卡佩利城门附近那些穷人和流浪汉的棚子中间玩,柯希莫正从一棵光秃秃的半枯死的圣栎树上掷木头片时,看见一个男人骑马走来,高高的个子,略显驼背,罩一件黑色披风。他认出是他的父亲。孩子们一哄而散,女人们站在棚屋的门槛上观望。

后来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学生逃走了,也许因为神父在树上也像往常一样心不在焉,朝天翻着两只眼,事实是只有穿黑衣的老神父一个人躲在树枝间,书搁在膝上,看一只白蝴蝶飞舞,他张着嘴跟踪蝴蝶。当蝴蝶飞走了,神父发现自己到了树顶上,他害怕了。他抱住树干,大声喊起来:“救命呀!救命呀!(法语)”不见有人搬梯子来,他便不叫喊了,逐渐地镇静下来,爬下了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