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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并不是说,我们同翁布罗萨的老百姓保持了最好的关系。你们可知道翁布罗萨人怎么样吗?这些人有点吝啬,一心经营他们的店铺。那个时候由于在阔人中饮用加糖的柠檬汁的风气盛行,卖柠檬的生意开始兴旺起来。他们到处种植柠檬树,并且修复了早年被海盗侵犯而毁坏了的港口。他们往来于热那亚共和国、撒丁国王的属地、法兰西王国和教会的领地之间,向所有的人贩卖货物,对谁都不在乎,就只怵那些必须上缴给热那亚的税款,那些一次次让他们冒汗的征税。每年都要发生几次反对共和国税政官的骚动。

然而这些担忧是多余的,因为翁布罗萨的平民百姓把我们的父亲的幻想当做笑话看待,而在这附近有别墅的贵族绅士认为他精神不正常。在中意的地方修建别墅居住的习惯已经在贵族中蔚然成风,他们很少住在领地里的城堡之中了。这表明他们更喜欢像普通的市民一样生活,不愿意忍受闭门幽居的冷清沉闷。谁还关心什么翁布罗萨的古老公爵领地?翁布罗萨的好处恰恰在于它是属于大家而不属于某一个人。翁达利瓦侯爵府对它享有某些权利,几乎是全部土地的领主,但是它早已是热那亚共和国之下的一个纳税自由市镇。我们可以宁静地在世袭的土地和一些趁市政府负债累累时没花几文钱就买到的土地上安居乐业,还希求什么呢?在那周围存在着一个小小的贵族社交圈子,他们有别墅、花园和延伸到海边的果园,大家互相拜访,打猎,生活费用低廉,都过得很快活。他们享有在朝廷供职的人的一些利益,而没有皇室、首都、政治的操劳、责任和开销。我们的父亲却没有品味出这些好处,他觉得自己是个被废黜的君主,他同邻近的贵族们终于断绝了一切关系(我们的母亲是异国人,可以说她与他们一向不来往)。这样也自有好处,因为没人登门拜访,我们节省了许多花销,并掩饰住了财政上的窘迫境况。

迪·隆多男爵每当发生这些抗税的骚乱时,他总以为授予他公爵之冠的时机就要到了。这时他走上广场,自愿充当翁布罗萨民众的保护人,然而每次都不得不在一阵腐烂柠檬的袭击之下尽快逃掉。于是,他说那是一次反对他的阴谋,由耶稣会士们策划的,通常都是如此说法。因为他以为在耶稣会士们与他之间会有一场殊死的战争发生,耶稣会不干别的,专搞伤害他的阴谋诡计。实际上也发生过争执,为了一块菜园,我们家同耶稣会争夺其所有权,吵了一次架。男爵由于当时同主教大人关系甚好,成功地将省里的耶稣会神父赶出了主教教区。从那之后,我们的父亲认定耶稣会将派人谋害他的性命和侵害他的权益。而他力图拼凑一支由信徒们组成的民兵,以便解救主教,因为他觉得主教已沦为耶稣会士们的囚徒。他向所有声称受到耶稣会士欺侮的人提供避难和保护,甚至选中那位神智恍惚的半个冉森派教士当我们的忏悔神父。

我们开始相信柯希莫不会回来了,我们的父亲也这么想。自从我哥哥沿着树木在整个翁布罗萨的地面上跳来跳去之后,男爵不敢四处走动,以免被人看见,因为他担心公爵的尊严受到损害。他变得日益憔悴,面颊瘪陷,我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作为父亲的焦虑,有多少是为王朝的延续的担忧,而现在这两者已经合为一体。因为柯希莫是他的长子,爵位的继承人,如果说一位男爵像一只鹧鹄似的在树上蹦跳不好的话,那么让他来当公爵就更糟糕,虽然他还是个孩童。对于有争议的爵位问题,继承人的这种行为表现当然帮不上忙。

我们的父亲只信赖一个人,他就是律师骑士。男爵对那位私生子弟弟很是偏爱,就像是对待一个不幸的独生子一样。现在我不能说我们那时意识到了没有,但在我们对卡雷加的看法中肯定含有少许的妒意,因为父亲把那位五十岁的兄弟比我们这些小孩更放在心上。另外,看不惯他的人不单单是我们,女将军和巴蒂斯塔装出尊重他的样子,实际上却不能容忍他;而他在顺从的表面之下显得对一切人和事都不介意,也许他恨我们大家,也恨被他辜负的一往深情的男爵。律师骑士沉默寡言,有时人们几乎以为他是聋哑人或者不懂我们的语言,谁知道他从前如何当律师的,是否同土耳其人打交道之前就这么迟钝了。或许他也曾是一个聪明人,因为他从土耳其人那里学会了那套计算水利工程的本事。这是他现在大概还能胜任的唯一工作,对此我们的父亲给予言过其实的夸奖。我从不清楚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母亲是何人,不知道他年幼时同我们祖父的关系如何(也可以肯定他是受到宠爱的,因为祖父让他学会当律师并叫人封他骑士的头衔),不知道他怎么到了土耳其,也弄不清楚他真是在土耳其度过了很长时间,还是在某个野蛮人的国度里,如突尼斯、阿尔及尔。但是不论怎样,是在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国家里,人们说他也当过伊斯兰教徒。人们关于他的说法很多,说他出任过要职,当过苏丹的显赫的高官,土耳其国务会议的水利工程师,或其他类似的官。后来一次宫廷谋反,或是一次为女人发生的争风吃醋事件,或者是一纸赌债,使他坠入困境,沦为被贩卖的奴隶。据说威尼斯人在一艘俘获的土耳其战船上发现他戴着锁链跟奴隶一起划桨,他们释放了他。在威尼斯他活得比一个乞丐略强一些,直到有一天不晓得又干了些什么,吵了一架(一个如此胆怯的人能同谁吵架,只有上天知晓),他再次沦为阶下囚。经过热那亚共和国从中斡旋,我们的父亲将他赎出,于是一个秃头黑须的小个子男人,穿着一身不合体的肥大衣服,十分局促不安,半聋半哑似的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我当时还很小,但是那天晚上的情景给我留下了印象)。我们的父亲强令大家把他当做一个体面的人来对待,委任他当总管,给他配备了一间事务所,他总是杂乱无章地在那里塞满了纸片。律师骑士穿一件长袍,戴一顶土耳其式的圆筒形无边便帽,就像当时许多贵族和资产者在他们的事务所里通常打扮的那样。但是说实话他几乎从来不去办公室,人们一开始便看见他这样穿戴着在室外转悠,在田野里行走。后来他还穿那一身土耳其装束来到餐桌边。最奇怪的是我们的父亲,那么注重礼仪,却能宽容他。

早上,被粘住的红额金翅鸟扑打着翅膀,鹪鹩一个个被裹粘在胶糊里不能动弹,还有夜里飞出的蝴蝶,风吹落的树叶,一只松鼠尾巴,还有一片从柯希莫的燕尾服上撕下来的下摆。不知道他真是坐到一棵枝上,然后设法脱身了,还是——更可能,因为我见他早就不穿燕尾服了——那块衣服碎片是他为了捉弄我们故意放上去的。反正那棵树一直脏兮兮地沾满胶,后来就枯死了。

律师骑士尽管负有总管的职责,却几乎从不同田庄管家、佃户和家奴们打交道,因为他生性怯懦,而又口齿不清,一切管理事务、发号施令、监督检查,实际上统统落到我们的父亲身上。埃内阿·西尔维奥·卡雷加管账本,我搞不清是他管账的方式造成了我们家的财务状况如此不景气,还是我家的财务状况导致他的账目如此糟糕。此外他计算和绘制灌溉工程草案,在一块大黑板上画满横七竖八的道道和写满数字,用土耳其文注释。每隔一段时间我们的父亲就同他在事务所里关门待上几小时(这是律师骑士在那里面停留最长的时间),不一会就会从紧闭着的门里传出男爵生气的说话声,忽高忽低的吵架腔调,而骑士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后来门打开了,律师骑士走出来,在长袍的下摆之下急速地迈动双脚,圆形帽直直地竖在头顶上。他穿过一扇落地窗,向花园和田地里走去。“埃内阿·西尔维奥,埃内阿·西尔维奥!”我们的父亲追在他身后呼唤着,而那位异母兄弟已经走进一行行的葡萄架中或柠檬树丛里,只看得见红色的土耳其帽子顽固地在树叶中朝前移动。我们的父亲叫着他的名字追随其后。不一会我们看见他们回来了。男爵伸着双臂,嘴里滔滔不绝,走在他身边的矮小的骑士佝偻着腰背,紧捏的拳头插在长袍的口袋里。

最后一次捕捉柯希莫是由我们的姐姐巴蒂斯塔干的,她的独出心裁,像她平素行事一样,自然是不同任何人商量,偷偷摸摸地出笼了。她半夜里走出家门,带着一只盛满粘鸟胶的锅子和一架木梯,把一棵角豆树从梢顶到根座刷上胶。那是柯希莫习惯于每日早晨栖身的一棵树。